卷十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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徽州府衙的东边,前半截是司马大人的官署,后半截归通判老爷管。两处衙门中间夹着座土地祠,供的是通判衙门的守护神。那年开春,司马署的后墙突然塌了,露出个豁口,正好通到祠堂里。

当天夜里,府里有个老嬷嬷突然栽倒在地,手脚抽搐像中了风。大伙儿七手八脚把她救醒,老太太睁开眼就嚷饿。给她盛了满满一碗饭,竟吃得比平日多一倍。只见她左脚微微跛着,张口却是北方口音:"我是哈什氏,前任通判老爷的妾室。当年得宠招了正房嫉恨,被逼得在桃树下上了吊。"说着抹了抹并不存在的眼泪,"原想着做厉鬼报仇,谁知到了阴间才明白,上吊是命中注定,生前受的苦也都是劫数,怨不得旁人。"

老嬷嬷的声调忽然压低:"阴间规矩,死在官署的鬼魂都得受衙神管束。要不是墙塌了,我这魂魄还困在后楼里呢!昨儿新来的袁通判一到任,就把我赶进祠堂,饿得前胸贴后背。今儿墙塌又砸伤左腿..."她突然抓住司马大人的袖子,"借您家嬷嬷的身子讨口饭吃,绝不害人!"

从此这嬷嬷白天昏睡夜里进食,倒也没闹出乱子。更奇的是她总说些陈年旧事,件件都应验。司马大人忽然想起早夭的女儿——赴任前把女儿灵位安放在城外寺庙,逢年过节都派人祭扫,这事儿府里从没人提过。他试探着问:"可知我女儿在阴间如何?"

嬷嬷闭目掐算:"小姐不在此处,待我打听明白。"第二天清早,她拍着腿嚷起来:"可找着了!您家姑娘在庙里快活着呢,收的纸钱堆成山,压根不想投胎。就是今年春祭的衣裳..."她突然皱眉,"说是什么...太窄穿不下?"

司马大人手里的茶盏当啷落地。原来上月家人去上坟,途中遇雨淋湿了祭衣,偷偷买了市面上的纸衣充数。那纸衣确实做得小了三分。

转眼新通判到任修衙门,工匠们叮叮当当砌墙。嬷嬷突然焦躁起来:"等墙砌好我又得回去坐牢!求大人们行行好..."她搓着手指,"夜里在墙角烧些纸钱,我拿去打点衙神,往后就能自在游荡了。"

当夜火光映红墙角。次日嬷嬷容光焕发,抱着琵琶非要给司马大人唱曲儿。三弦一拨,幽咽的调子飘出来:"三更风雨五更鸦,落尽夭桃一树花..."唱到"断魂何处不天涯"时,琵琶哐当坠地。再睁眼时,老太太又恢复了土话口音,跛脚也不药而愈。

府里师爷崔先生常来搭话。有回听她喊饿,打趣道:"隔壁就是知府厨房,怎不去讨吃的?"嬷嬷连连摆手:"知府衙门的神更凶哩!"说起被袁通判驱赶的事,崔先生疑惑:"袁大人上任就病得起不来床,你怕他作甚?"嬷嬷压低声音:"人家官运旺着呢,病好了还要高升,小鬼哪敢招惹?"——这位袁通判,正是写故事的袁枚胞弟袁香亭。

(阜阳记事)

王家派家丁刘贵带着差役孙凤去江宁办事。这孙凤是个火爆性子,最爱打抱不平。

正月初二清晨,淮清桥酒馆里人声鼎沸。孙凤突然拍案而起,指着虚空破口大骂:"大过年的逼什么债?要打人滚外头打去!"说着竟摆出拉架姿势。同伴们还没回过神,孙凤突然两眼翻白,啪啪自扇耳光:"欠我几十年的债,追了七千里才逮着人,倒叫你放跑了!"众人慌忙按住抽搐的他。

半晌苏醒,孙凤揉着脸嘟囔:"刚才瞧见个额头带血的乞丐揪着书生讨债,我看不过去吼了两嗓子..."他抄起马鞭冷笑,"下回再来,看我不抽得他满地找牙!"

日头西斜时,孙凤突然绷直身子:"来了!"刚要挥鞭,却像被无形绳索捆住,又开始自打嘴巴。刘贵扑通跪下:"好汉到底要什么?我替他还!"

孙凤的嗓子突然变调:"我王保定前世被朱祥那书生坑了性命债。本来与孙凤无关,偏他多管闲事..."声音陡然阴森,"要么备足纸钱,要么连你一块索命!"

当夜数万纸钱烧成灰烬。孙凤终于晃晃悠悠站起来,却像老了十岁。那鬼魂临走还撂下话:"十年后还要找朱祥对质,到时候可得拉孙凤作证!"

(汝宁异闻)

汝宁府的察院常年闹狐仙。每年修葺房屋时,狐狸就窜到街坊捣乱,完工才消停。新学政到任,照例要祭拜衙门后小阁楼——据说那是狐仙老巢。

有回两个仆役不知规矩,把铺盖搬进阁楼。第二天人们听见惨叫,冲进去只见俩光溜溜的人被捆在梁下,胳膊上各题着血字。左边写着:"主人祭我你占床,仔细想想该不该。"右边更绝:"前日供我酒肉香,今朝拿你当猪羊。"

(栾城夜遇)

那年四月廿一,袁香亭和同科举人邵一联进京赶考。行至栾城东关,所有客栈都挤满车马,唯新开张的旅店空荡荡。邵公子睡外间,袁香亭住里屋。

刚吹灯躺下,忽见门缝渗进个绿莹莹的巨人——绿脸绿胡子,连官靴都是绿的,帽子蹭得顶棚沙沙响。后面跟着个三尺高的绿衣小矮人,脑袋大得像笆斗。两个怪物围着床榻挥袖起舞。袁公子想喊却发不出声,正着急时,瞥见床边多了个戴纱帽的麻脸长须人。

纱帽客指着绿巨人说:"这位不是鬼。"又指小矮人:"这个真是鬼。"说完挥了挥手,两个绿人竟倒退着作揖,每揖一次退一步,三揖之后消失无踪。

袁公子刚跳下床,外间邵举人尖叫着冲进来:"满屋子人脸飘来飘去!"原来他看见的是叠罗汉似的鬼脸,最上头还有个磨盘大的巨脸冲他笑。两人哪还敢睡,连夜套马车逃出城去。

那天夜里,两个赶车的伙计凑在墙角嘀嘀咕咕,一个搓着手说:"昨晚咱们住的那家店,听说是个鬼店啊!"另一个缩着脖子接话:"可不是嘛,这些年但凡住进去的,不是暴毙就是发疯。县太爷验尸都验烦了,干脆封了店门,这一封就是十多年。"两人对视一眼,又惊又疑:"可咱俩昨儿睡了一宿,怎么屁事没有?莫非是闹鬼的时辰过了,还是说...咱哥俩命里带贵?"

红衣娘的故事得从刘介石太守说起。这位大人年轻时最爱扶乩请仙,在泰州当官那会儿,天天摆弄乩盘。来的"神仙"五花八门,有自称仙女的,有说是管花神的,还有海外来的瑶姬、天宫里的侍者。可这些神仙作诗狗屁不通,问吉凶又总不灵验。衙门后头有片荷花洲,洲上有座小楼,传说是秦观旧居。有天晚上刘太守在楼上画符请仙,乩笔突然写下"红衣娘"三个大字。再问别的,乩笔不答,只写下一首怪诗:"眼珠子像死鱼整夜瞪着,心像酒幌子整天悬着。月光照透十三楼,孤零零上来,孤零零下去。"刘太守看得后脊梁发凉,赶紧撤了香案。

第二天夜里他不死心又请,乩笔颤巍巍写:"红衣娘来也。"刘太守壮着胆子问:"您是哪路神仙?诗里透着怨气。再说我们这儿哪有十三楼?"沙盘上立刻浮现新诗:"就爱十三楼的十三更,是楼非楼谁说得清?荷花洲上的官老爷啊,今晚灯下好相亲。"写完乩笔突然发疯似的乱转,刘太守吓得扔了木盘就往床上窜。刚躺下就看见两个丫鬟提着绿纱灯,引着个红衣女子飘进来。他抽出宝剑乱砍,那影子"噗"地散了。可打这以后,红衣娘夜夜都来,闹得他几个月睡不着觉,直到调任才消停。

丹阳有个姓荆的童生,赶考前去庙里做了个怪梦。大殿上坐着位王者,台阶下官吏们捧着册子肃立。荆童生指着册子问:"这是啥?"官吏答:"科举登科录。"荆童生乐了:"快帮我查查!"他向来以状元之才自居,先查《鼎甲册》,没有;再查《进士举人册》,还是没有。脸顿时垮了下来。旁边官吏提醒:"要不看看《秀才册》?"结果翻遍册子,连个同名同姓的都没有。荆童生气得大笑:"胡扯!以我的才学,天下魁首都当得,会考不上秀才?"

那官吏赶紧按住他要撕册子的手:"别急,还有《秀民册》呢。秀民都是有文采但没官运的人,天上可比人间更看重这个。"荆童生按他说的向王者求册,只见王者取出一本金丝穿玉页的宝册,翻开第一页,头一名赫然写着"丹阳荆某"。荆童生当场嚎啕大哭,王者却笑道:"傻小子,自古留名的状元有几个?韩愈的孙子中过状元,可世人只知韩愈;罗隐一辈子没考中,反倒名传千古。回去踏实做学问吧!"见荆童生还不服气,王者拂袖吟道:"小小功名何足夸,青史留名有几人?"梦醒后,这书生果然一辈子都没考上。

苏州西碛山后有座云隘峰,传说跳下去不死就能成仙。有个姓王的书生屡试不第,心一横,背着干粮就上山了。爬到一片百亩大的平地时,忽然看见悬崖边站着个姑娘,衣着打扮和常人无异。走近一瞧,竟是六七年前相好的名妓谢琼娘!两人又惊又喜,谢姑娘领他进了间没门的茅庵,地上铺着几尺厚的松针,踩上去软绵绵的。

谢姑娘说起往事:"那年被汪太守抓去,当堂扒了裤子打板子,屁股都打烂了。我想着这般羞辱,还有什么脸活着?就假借烧香跑到崖边跳下来,结果被藤蔓缠住没死成。后来有个白发婆婆教我吃松花、练吐纳,渐渐就不怕冷热了。"她忽然问:"那汪太守死了吗?"王书生反问:"你都成仙了还记仇?"谢姑娘摇头:"要不是他,我哪能修仙?该谢他才对。不过婆婆说在天庭看见汪太守被神仙打板子呢。"她见书生摸自己屁股,也不恼,只是神色忽然端庄起来。这时门外传来虎啸猿啼,几只毛茸茸的爪子从门洞伸进来,吓得书生赶紧缩手。

半夜里庵外车马喧闹,谢姑娘说是山神们串门。天亮时她催书生下山:"你家里人都找你二十七天了。"见书生赖着不走,她把人推到崖边:"仙缘未到,下次再来。"书生跌下山崖回头望,只见谢姑娘站在云里依依不舍。等他跌跌撞撞跑回家,果然看见兄长正在山下烧纸钱——原来家里人当他死了快一个月。后来打听,汪太守确实中风死了。

无锡张塘桥有群闲人爱玩扶乩,有天请来个自称王仲山的鬼魂,说是明朝进士。这鬼作诗不押韵,说话还结巴。当时华协权正在盖楼,请鬼魂题匾额。鬼魂说:"无锡秦园有块'聊逍遥兮容与'的匾,拿来用正好。"众人心里嘀咕:这明明是屈原的句子,怎么说是秦园的?

那天夜里,大伙儿正围着乩盘问得起劲,忽然那支乩笔自己动起来,写下:"我要走了。"众人忙问:"去哪儿啊?"乩笔沙沙写道:"钱汝霖家请我去吃酒。"写完就再没动静了。

这钱汝霖就住在张塘桥附近,离这儿不过两三里路。大伙儿觉得蹊跷,第二天特意去打探,原来钱家那天确实摆了酒席——是给病人祷告求神用的。

隔日那"神仙"又来了。姓华的问道:"昨晚真去钱家吃酒了?"乩笔答得干脆:"去了。""菜色可好?""挺不错。"众人哄笑起来:"人家是祭神又不是请仙,请的是城隍土地,你这位'高人王仲山'怎么好意思去蹭饭?"

乩笔突然停住,过了半晌才扭扭捏捏写道:"其实...我不是王仲山,是山东来的李百年。"问他是谁,乩笔继续写:"康熙年间在这儿贩棉花,死后回不了乡,魂魄就附在张塘桥的破庙里。庙里还有十二个孤魂野鬼,我们都没犯过罪,平时谁家祭祀,我们就去蹭口吃的。"

华某皱眉:"人家拜的是城隍爷,你们这些没名没分的野鬼也敢偷吃?"乩笔振振有词:"城隍爷哪会真来?都是摆个样子。我们吃了也不算罪过——又不是我们强要的,是他们自己摆出来的。就像您家供的茶酒,我可没开口讨要过。"

"那你干嘛冒充王仲山?"华某追问。乩笔写得飞快:"您家门神送请帖时,哪敢请真神仙?专找我们这些野鬼。十三个里头就我认得几个字,看见您家匾额上老写着'王仲山',想着是个名人,就借他名头来玩玩。"

说到兴起,这"李百年"还自曝其短。华某问他某句文绉绉的话出处,他老实承认:"在秦家园墙上看见的,谁知道什么意思?让您见笑了。"华某劝他:"既然自由自在,怎么不回山东?"乩笔顿时蔫了:"关卡桥梁都有神守着,没钱过不去啊。"

最后华某答应烧些纸钱送他回乡,"李百年"千恩万谢,还特意叮嘱:"得另烧一份给桥神当买路钱。"华家侄子在一旁插嘴:"我天天从桥上过,你不会作弄我吧?"乩笔信誓旦旦:"刚不是说了嘛,我们这些野鬼哪有本事害人?"烧完纸钱,大伙儿就把这骗吃骗喝的乩盘给砸了。

另一头,常州有位轩辕举人,三十岁了还没儿子。他老婆张氏是出了名的母老虎,轩辕连纳妾的心思都不敢有。他的老师马学士看不过去,硬是送了个丫鬟给他。张氏气得跳脚,心想你敢管我家事,我也要让你家鸡犬不宁!

正巧马学士丧妻,张氏打听到邻村有个出了名的泼妇,立刻买通媒婆说给马学士。马学士心知肚明,反而高高兴兴下了聘。成亲那天,新娘的嫁妆里赫然摆着根五色大棒,上面刻着"祖传打夫棒"五个大字。

洞房花烛夜,马家小妾们来拜见新夫人。新夫人瞪眼道:"堂堂学士家还养小妾?"抡起棒子就要打。马学士一声令下,小妾们一拥而上夺了棒子,反把新夫人揍得抱头鼠窜。新夫人躲进房里又哭又骂,外头小妾们敲锣打鼓,根本没人听得见。

新夫人嚷着要上吊,丫鬟立刻递上绳子和刀:"老爷早料到您会来这招,特意备下的。"小妾们更绝,集体敲着木鱼念往生咒,巴不得夫人早点升天。闹了半天,新夫人终于明白碰上硬茬了,立刻换了副笑脸请马学士进屋,正色道:"您是真汉子,我服了。我家那些吓唬男人的招数,对您不管用。往后咱们好好过日子。"

马学士也爽快:"早这样多好。"当即重新拜堂,让小妾们磕头赔罪,把家产账本全交给夫人打理。不出一个月,马家上下井井有条。张氏派去打听的仆人回来禀报,把新夫人如何败阵投降说得绘声绘色。张氏气得直跺脚:"没用的东西!白费我一番心思!"

当初马学士送丫鬟时,轩辕的学生们还凑钱贺喜。有个好酒的汉子多喝了几杯,听见屏风后张氏骂骂咧咧,突然冲进去揪住她头发就是两耳光:"你对轩辕兄好,就是我嫂子;对他不好,就是我仇人!老师送妾是为你们祖宗三代着想,我今天就替你们祖宗教训你!"众人好不容易才拉开,张氏的裙子都扯破了,从此凶焰大减。

张氏把气全撒在那个丫鬟身上,谁知这丫鬟早得了马学士指点,任打任骂就是不还嘴,连正眼都不看轩辕一眼。过了阵子,马学士给轩辕送路费,催他提前进京备考。张氏巴不得丈夫离家,欢欢喜喜送他上船——哪知船刚离岸,马学士就把轩辕接去后园读书,转头派人跟张氏说:"趁你丈夫不在,把那丫鬟卖了吧?"

张氏正中下怀:"得卖远些!"没多久来个陕西布商,满脸大胡子,掏出三百两银子就要人。张氏还不解气,把丫鬟扒得只剩单衣才让带走。轿子过北桥时,丫鬟突然跳河——原来马学士早备好小船接应,当晚就把她送进后园与轩辕团聚了。

张氏正纳闷怎么没听见丫鬟淹死的消息,那陕西商人已经踹门进来:"我买活人不是买鬼!你们逼死人命,快还银子!"张氏理亏,只好把三百两原封不动还了回去。

过了两天,有个衣衫破烂的白发老头带着老婆子,哭天抢地找上门来,扯着嗓子喊:"马学士把我闺女送给你们家做小老婆,我闺女现在在哪儿?活要见人,死要见尸!"张氏被问得哑口无言,那老两口子发了疯似的用头撞墙,摔碗砸盘,转眼间屋里就没一件完整东西了。张氏只好求着邻居帮忙,又是塞银子又是送绸缎,好说歹说才把老两口劝走。

没过几天,武进县来了四五个凶神恶煞的衙役,举着朱红官牌闯进门,把铁链往桌上一扔,哗啦啦直响:"人命关天,犯妇张氏速速上堂!"张氏吓得直哆嗦,塞了银子才问出缘由——原来是小妾的爹娘去县衙告了状,说闺女死得不明不白。张氏越想越怕,暗自懊悔:要是丈夫在家,哪轮得到我个妇道人家上公堂丢人现眼?这才想起从前对丈夫刻薄,对小妾狠毒,如今报应来了,只恨自己是个没用的女人。

正悔青了肠子时,忽然有个戴白帽的骡夫跌跌撞撞跑来报丧:"轩辕相公在芦沟桥得急病死了!"张氏顿时哭瘫在地上。衙役们见状就说:"他家办丧事,咱们改日再来。"张氏忙着披麻戴孝,可丧事还没办完,衙役又上门了。她只好找讼师打点,典当首饰、变卖房产,好不容易才把案子压下来。官司刚见缓,家底早折腾空了,连饭都吃不上。

先前那个媒婆又凑过来说:"夫人遭这么大罪,又没儿子守着,往后可怎么活?"张氏心里活动了,拿出生辰八字让瞎眼婆子算命。瞎婆子掐着指头说:"这命里要嫁两次,将来能穿金戴银。"张氏对媒婆叹道:"改嫁是命,我哪敢违抗?只是得让我先相看新郎官。"媒婆立马领来个穿绸裹缎的俊俏后生,说是候补的员外郎。张氏喜出望外,连七七都没守满就急着改嫁。

洞房花烛夜,突然窜出个拿棍子的丑妇人破口大骂:"我才是正房太太!哪来的贱货敢给我家当小老婆?"抡起棍子就往张氏身上打。张氏这才知道上了媒婆的当,又想起自己当年也是这么打骂小妾的,眼泪往肚里咽——这报应来得也太巧了!宾客们赶紧劝走丑妇人,那新郎官举着喜烛把张氏扶进内室。

刚掀帘子,张氏吓得魂飞魄散——轩辕相公竟端坐在婚床上!她以为前夫显灵,当场晕倒在地,哭喊着:"不是我要负心,实在是走投无路啊!"轩辕相公却笑着摆手:"别怕别怕,嫁两回跟嫁一回没差别。"原来从头到尾都是马学士设的局。张氏又羞又恨,从此洗心革面,倒真和村里妇人一样成了贤惠妻子。

袁文荣公的父亲清崖先生是个穷书生。家里高祖、曾祖的坟一直没下葬,族里叔伯兄弟个个推诿。老先生靠教书攒钱买了坟地,族人又挑三拣四,说什么风水不好、时辰不利。老先生一怒之下召集全族百来号人祭祖,举着香对天发誓:"要是葬高祖曾祖连累子孙,报应全落我一人头上!"这才把祖宗安葬了。三年后生下袁文荣,这孩子脸黑得像炭,脖子以下却雪白,都说他是乌龙转世,后来果然官至大学士。

袁文荣去世后,儿子陛升要安葬父亲,被个姓黄的风水师忽悠得团团转。这黄某在常州号称"地仙",达官贵人都把他当活神仙供着。他故意摆谱,非要千金才肯出门,到了相府又摔碗砸盘,嫌饭菜粗劣;撕帐子拆屋子,说住处配不上他身份。陛升贪图他本事,只好忍气吞声伺候着。

黄某看中慈溪某侍郎家西山祖坟的明堂穴,陛升真去买了来。立完地契那天深夜回府,突然看见大堂上灯火通明,袁文荣公戴着乌纱帽、穿着红官袍坐在正中,两旁站着小童,活脱脱生前模样。陛升吓得跪地磕头,袁文荣拍案大骂:"某侍郎是我翰林院前辈!你听信江湖骗子,竟要夺人家祖坟?当年你祖父葬高祖曾祖时何等存心,如今你葬我又是何等存心?"转头又瞪着黄某厉喝:"你这贼奴专会拿功名利禄蛊惑人心,比妓女卖笑还下作!"左右侍从往黄某脸上啐唾沫时,满堂灯火突然熄灭。

第二天陛升赶紧烧了地契,把坟地还给侍郎家。那黄某被唾过的地方爬满白蚁,怎么掸都掸不掉,后来全变成了虱子。往后他走到哪儿,虱子就跟到哪儿,一抓一大把。

吕兆鬣是绍兴人,考中进士后当了陕西韩城知县。有回和好友严冬友闲聊,严冬友问他:"您这'兆鬣'的名字有什么讲究?"吕知县说:"我上辈子是北通州陈员外家一匹花白马,鬃毛三尺多长。有天在马厩里听见主母难产三天生不下来,亲戚说非得三十里外的接生婆才能救,管家就骑上我飞奔去请。我想着平日吃主人家草料,如今正是报恩的时候,过山涧时本可以绕路,但救主心切直接跳过去,结果摔下悬崖粉身碎骨。那管家抱着我脖子反倒捡条命。"

"我死后被白胡子老头带到地府,判官说:'这马比人还有良心!'差役在我蹄子上绑了张篆文书帖,一转眼就投胎到吕家。周岁时我头顶头发还分两绺支棱着,活像马鬃,所以取名'兆鬣'。"

安庆秀才陈庶宁在淮宁教书。重阳节登高时路过一座坟,忽然看见青烟袅袅,冷风一吹浑身起鸡皮疙瘩。当晚梦见间雅致僧舍,东墙上有幅松江笺写的《牡丹》诗,头句"东风吹出一枝红"他觉得不怎么样,正琢磨落款"张又华"三个字,突然闯进个红鼻子小矮个,瞪着眼说:"我就是张又华!你看我诗还敢瞧不上?"

陈先生连连摆手,吓得直往后退:"不敢不敢。"那红鼻子鬼偏要缠着他解释半天。

红鼻子突然指着自己那张脸,阴森森地问:"你说我是人是鬼?"陈先生只觉得寒气逼人,牙齿打颤:"您身上冒着冷气,怕是...是鬼吧。"那鬼又凑近一步:"那你觉得我是好鬼还是恶鬼?"陈先生强撑着说:"能吟诗作对的,该是个风雅鬼。"

谁知红鼻子突然变脸:"错!我可是个索命恶鬼!"说着就扑上来,那股子寒气直往人骨头缝里钻,活像块冰坨子塞进心窝。陈先生慌不择路躲到竹榻边,被那鬼一把抱住,冰凉的手指往他下身狠狠一掐,疼得他眼前发黑。这一惊就醒了,低头一看,裤裆肿得跟个西瓜似的。从此寒热交加,大夫们都束手无策,没过多久就死在客栈里。

淮宁县令给他办了后事,心里却犯嘀咕:这死得蹊跷啊。有天问衙门里的老差役:"可知道本地有个叫张又华的?"老差役一拍大腿:"安庆府那个刀笔吏嘛!死了两年了,平生尽干缺德事,偏爱写些歪诗。我认得他——红鼻子,矮个子,就埋在南门外。"巧了,正是陈先生撞邪的那片荒地。

南阳府衙闹鬼的传闻由来已久。说是前朝有位太守死在任上,魂魄不散,每天天蒙蒙亮就戴着乌纱帽升堂,还有模有样地接受衙役叩拜。等日头高了,这鬼影才消失。

到了雍正年间,新来的乔太守听说这事,捋着胡子笑道:"这是当官当出瘾头了,死了都不知道自己死了。看我来治治他。"第二天鸡还没叫,乔太守就穿戴整齐往公堂上一坐。果然那乌纱鬼影晃晃悠悠来了,见座位被人占了,愣在原地直跺脚,最后长叹一声化作青烟。打那以后,衙门再没闹过鬼。

句容举子杨琼芳在考场里写得顺手,唯独"譬如为山"那篇八股文有两句不满意。夜里梦见文昌帝君殿前摆着好多炼丹炉,火苗蹿得老高。他壮着胆子问旁边长胡子判官:"这是在炼什么?"判官笑道:"历来科场文章都要在这儿回炉重铸,写得不好的就添炭火淬炼。"杨琼芳赶紧扒着炉口看,自己那篇文章正在炉里烧着呢,原先不满意的地方都改得金光闪闪。他拼命想记住,突然惊醒,心里反倒不痛快——梦里文章再好,还能真带进考场不成?

谁知没过几天贡院着火,烧了二十七份考卷。主考官让考生们重新誊写,杨琼芳按梦里记下的文章一字不差写出来,竟中了头名解元。

华亭县陈掌柜家妻妾不和。正房太太见小妾生了儿子,趁人不在把孩子扔进河里。隔壁染坊老板娘正在河边捶衣服,见个娃娃漂过来,赶紧捞起来喂米汤,连捶衣棒掉河里都忘了。那狠心太太不放心,又去河边张望,没见孩子,倒瞧见根捶衣棒漂着,乐滋滋捡回家挂床头上。

当夜就有贼摸进来偷被子,陈太太惊醒大叫。贼人慌不择路,抄起床边棒子照头就是一下,当场脑浆迸裂。第二天官府验尸,发现凶器正是染坊专用的捶衣棒。审问时染坊老板娘说出救孩子丢棒子的经过,县太爷把孩子判还给陈家,另缉拿真凶。

京城徽州会馆里住着个李守备,腰刀总自己出鞘。他说这刀在西藏杀过人,有灵性。这天正午,吴秀才看见后墙翻进来个蓝衣人,搜遍屋子却不见踪影。正纳闷自己是不是眼花,同乡范举人带着书童来借宿。

范举人借了守备的刀防身。半夜书童看见蓝衣人跳窗而入,抡刀就砍。打着打着忽听背后主人喊停,回头一看——哪有什么蓝衣人,自家主人浑身是血倒在地上!吴秀才急中生智,让范举人写下"奴误伤"三字作证。眼看范举人血流不止,老仆采来墙角的"血见愁"草药敷上,这才保住性命。

半个月后,那老仆在墙角解手,突然挨了个大耳刮子。蓝衣鬼影恶狠狠道:"我报仇关你屁事,要你多管闲事用血见愁!"

乾隆六年秋天,海边刮起龙卷风。广陵城里的锅碗瓢盆满天飞,有户人家宴客的八盘十六碟,整桌酒席被卷到几十里外李家院子里,连片菜叶都没撒。最奇的是南街牌坊下有个妇人,刚洗完澡抱着孩子乘凉,连人带竹榻被吹上天。第二天这妇人居然从四十里外的邵伯镇走回来,说在天上跟坐轿子似的,就是往下看全是云彩,吓得够呛。

掖县书生彭兆麟二十出头就病死了,他姑父杨继庵没过几年也去世。后来有个叫胡邦翰的密高人,明明素不相识,却偏偏跑到彭兆麟生前住过的学馆,还在那儿住了两个多月——你说怪不怪?

话说有个叫胡生的书生,正收拾行李准备回乡。临行前对好友兆麟说:"我这趟回去要参加府试,正好能帮你捎家书。"兆麟摸着胡子笑道:"昨儿个已经托人带信回去了。你要是路过掖县,帮我捎个口信就成。"

胡生背上行囊正要走,兆麟又追出来嘱咐:"往东百来里地,我姑父杨继庵在那儿开私塾教书,劳烦顺道问个好。"胡生点头应下,果然绕路去见了杨继庵。

后来胡生到府城考试,借住在彭家。闲谈时说起与兆麟、继庵的往来,把彭家人吓得直哆嗦——原来这两位早死了二十年。彭家人当他是胡说八道,胡生急得直跺脚:"兆麟亲口跟我说,巷口关帝庙墙上有他题的字!"众人半信半疑去查看,那笔迹竟与辽东驿馆留的墨宝分毫不差。胡生又想起分别时,兆麟还说过妻女的小名。兆麟妻子贾氏如今四十出头,两个女儿都出嫁了,这些闺名外人绝不可能知晓。桩桩件件都对上,彭家人才信了,胡生这才惊觉自己遇见的都是鬼魂。那年胡生考中秀才,没过多久也死了。

更瘆人的还在后头。几年后辽东来人,竟送来兆麟的坐骑和殓衣。彭家人吓得连连摆手,死活不肯收。原来当年兆麟病重时曾交代:"我死后别急着入殓,还能活过来。"家人只当是糊涂话,照常办了丧事。下葬第三天,坟头突然破了个洞,像是有什么东西钻出来了。

巧的是同一年,高密县有户人家不知兆麟已死,竟请他来当私塾先生。这一教就是八九年,兆麟从不提回家的事。后来学生要去府试,硬拉着他同行。走到马邑地界,兆麟突然说:"这儿有门远亲,我去看看。你先走,在城外等我。"学生在约定地点等到日头西斜也不见人,只好另找住处。第二天找到兆麟家,自称是兆麟弟子,把活人吓得够呛——兆麟收这徒弟时早就是鬼了!学生哭着离开后,人们猜测,或许兆麟就是借这次机会去了辽东。

这事发生在乾隆二十八年,是贵池县令林梦鲤亲口说的。林大人正是掖县人。

再讲个更离奇的。乾隆年间广东三水县搭戏台演《包公断乌盆》,演包公的花脸刚上台,就见个披头散发的血人跪在戏台上喊冤。花脸吓得连滚带爬躲开,台下观众炸了锅,喧哗声直传到县衙。县太爷派差役来问,花脸哆哆嗦嗦说了见鬼的事。

县太爷把花脸叫去面授机宜:"你照常扮包公上台,要是再见那鬼,就引他来公堂。"花脸硬着头皮照办,那鬼果然又来了。花脸壮着胆子说:"我是假包公,不如带你去见真青天?"鬼点点头。花脸下台往县衙走,感觉阴风一直跟在身后。

到了公堂,县太爷问:"鬼在哪儿?"花脸指着台阶:"就跪在那儿呢!"可县太爷啥也看不见,气得要打板子。这时花脸见鬼起身往外走,还朝他招手。县太爷派两个衙役跟着,让他们记住鬼消失的地方。一行人跟着鬼影走到郊外,眼见它钻进座气派的坟墓——正是本地王监生母亲的坟。

县太爷带着王监生来开坟,才挖两三尺就露出具面色如生的尸体。王监生喊冤:"当年几百人送葬,要真埋了外人,早该有人告发啊!"县太爷突然问:"下葬那天你全程盯着吗?"王监生说:"看着棺材入土就回家了,后面都是土工收尾。"县太爷一拍惊堂木:"把土工都抓来!"

那些土工被带上堂,县太爷厉喝:"杀人的事败露了,还不招?"几个彪形大汉顿时瘫软在地,原来他们那日见个过路客钱袋鼓鼓,就用铁锹把人打死,尸体埋在棺材上头。为掩人耳目连夜堆好坟包,王监生还夸他们干活利索,多给了赏钱。据说埋尸时土工们还得意洋洋:"这事包公再世也查不清",没想到冤鬼真借着戏台扮包公的机会来告状。

最后说个四川的怪事。布衣诗人费密有句"大江流汉水,孤艇接残春"被阮亭尚书赏识,推荐他跟着杨展将军入川。途经成都时,三人偏不信邪,非要住进闹鬼的察院楼。费密心里发毛,夜里持剑点灯坐在帐中。三更时分,楼梯传来"咚咚"声,只见个没眼睛的枯柴般怪物立在帐前。费密挥剑就砍,那怪物转身露出背上竖长的独眼,金光直射杨将军床帐。说也奇怪,将军鼻孔竟冒出两道白气与金光相抗,最终把怪物逼退。

费密刚松口气,又听楼梯响。这回怪物直奔李副将床前,谁知鼾声如雷的猛将突然惨叫一声,七窍流血而亡。那背生独眼的怪物,从此成了川中奇谈。

原文言文

  通判妾

  徽州府署之东,前半为司马署,后半为通判署,中间有土地祠,乃通判署之衙神也。乾隆四十年春,司马署后墙倒,遂与祠通。

  其夕,署中老妪忽倒地,若中风状。救之苏,呼饥;与之饭,啖量倍于常。左足微跛,语作北音,云:“我哈什氏也,为前通判某妾,颇有宠,为大妻所苦,自缢桃树下。缢时希图为厉鬼报仇,不料死后方知命当缢死,即生前受苦,亦皆数定,无可为报。阴司例:凡死官署者,为衙神所拘,非墙屋倾颓,魂不得出。我向栖后楼中,昨日袁通判到任来,驱我入祠,此后饥馁尤甚;今又墙倾,伤我左腿,困顿不可耐。特凭汝身求食,不害汝也。”自是妪昼眠夜食,亦无所苦,往往言人已往事,颇验。先是司马有爱女卒于家,赴任时置女灵位某寺中,岁时遣祭,皆妪所不知。司马见其能言冥事,问:“尔知我女何在?”答曰:“尔女不在此,应俟我访明再告。”翌日,语司马云:“尔女在某寺中甚乐,所得钱钞,大有赢余,不愿更生人间,惟今春所得衣裳太窄小,不堪穿着。”司马大骇,推问衣窄之故。因遣家人往祭时,所制衣途中为雨毁,家人潜买市上纸衣代之故也。

  未几,新通判莅任,方修衙署,动版筑,妪曰:“墙成,我当复归原处,但一入,又不知何年得出,敢向诸公多求冥钱,夜焚墙角下,我得之赂衙神,便可逍遥宇内焉。”司马如其言,焚之。次日,妪有喜色曰:“主人甚贤,无以为别,我善琵琶,且能歌,能饮酒,当歌一曲谢主人。”司马为设醴置琵琶,妪弹且歌云:“三更风雨五更鸦,落尽夭桃一树花。月下望乡台上立,断魂何处不天涯。”音调凄惋,歌毕,掷琵琶瞑目坐。众再叩之,蹷然起,语言笑貌,依然蠢老妪,足亦不跛矣。

  内幕崔先生常与问答。其言饥时,崔云:“此与府厨近,何不赴厨求食?”答云:“府署神尤严,不敢入。”其言袁通判见驱时,崔云:“袁通判上任大病,尔何必避?”答云:“他虽病,未至死,将来还要升官,我敢不避?”袁通判者,余弟香亭也。

  刘贵孙凤

  阜阳王尹,遣家人刘贵偕役孙凤至江宁公干。凤素强悍,好管世上不平事。正月二日,贵邀凤晨饮淮清桥,凤于稠人中戟手骂曰:“新岁非索债之时,酒店非肆殴之地,渠可欺,我不可欺!”为扯拽卫护之状。同伴不解其故,方欲问之,凤忽瞑目云:“彼负我债,我迟至数十年,踪迹七千余里,今才获之。干汝何事,乃为放去?汝既放彼,汝当代偿。”语毕,自批其颊,众共持之。俄而口涎目瞪,颓然倒地,众舁之旋寓。

  少顷苏云:“我入店见市中一人,额有血痕,状类乞丐,手捽一儒生讨债,捶吐交下。儒生不胜痛,遍向市人求救,无一应者。我心不平,忿然大骂。其人惊释手,儒生趋避我右。其人来夺,我拳挥之。格斗间,儒生遂走,不知所往。不料索债人遂为我祟,然彼时不备,故为所欺。今若再来,当痛捶之。”因以马鞭自卫。众见其无恙,稍稍散去,惟贵与同处。抵暮。凤语贵曰:“其人至门外矣。”方执鞭欲起,而手足皆若被缚,批颊詈骂如前。贵窘揖凤而言曰:“汝为何人?渠负汝何债,我当代偿。”凤曰:“我名王保定,儒生名朱祥,前世负我身价,非钱债也。本与凤无干,凤不合强预他人事,故我怒而凌之。承汝代偿,果丰,足我勾当,我即去;否则,并将及汝。”贵大恐,广集同伴,买冥镪数万。烧毕,乃向贵拱手作谢状曰:“十年后再获儒生,还须拉凤作证。”于是凤苏起,而神色散瘁,无复从前矫健矣。

  狐诗

  汝宁府察院多狐,每岁修葺,则狐四出为闾阎害,工竣则息。学使至,多所为扰。卢公明楷到任,祭之乃安,从此成例。学使至,皆祭署后小阁,相传狐所居。后学使至,有二仆不知,榻其上。晨起,人闻呼号声,往视,则二仆裸缚阁下,臂上各写诗二句。其一臂云:“主人祭我汝安牀,汝试思量妨不妨。”一臂云:“前日享侬空酒果,今朝借尔代猪羊。”

  大小绿人

  乾隆辛卯,香亭与同年邵一联入都。四月二十一日,至栾城东关,各店车马填集,惟一新开店无客,遂投宿焉。邵宿外间,香亭宿内间。

  漏初下,各就榻燃灯,隔壁遥相语。忽见长丈许人,绿面绿须,袍靴尽绿,自门入,其冠擦顶槅纸,捽捽有声。后又一小人,高不满三尺,头甚大,亦绿面绿衣冠,共至榻前,举袖上下作舞状。香亭欲呼而口噤,耳中闻邵语言,竟不能答。正惶惑间,见榻旁几上又倚一人,麻面长髯,头戴纱帽,腰束大带,指长人曰:“此非鬼也。”指大头者曰:“此鬼也。”又向二人挥手作语。二人点头,各向香亭拱手。每一拱手,则倒退一步,三拱三退出,纱帽者亦拱手而没。香亭遽起,方欲出户,邵亦狂呼突起奔而入,口称“怪事”不绝。香亭谓邵:“亦见大小绿人耶?”邵摇手曰:“否,否。方就枕时,觉牀侧小屋内阴风习习,冷侵毛发,不能成寐,因与公相语。继呼公不答,见屋内有大小人面若盂若盎者数十,来去无定。初疑眼花,不之怪。忽大小人面层迭堆门限中,上下皆满,又一巨面大如磨盘,加于众面之上,皆视我而笑,乃投枕起,不知所谓绿人也。”香亭亦告以所见,遂此不秣马而行。

  及时,闻二仆夫啧啧私语云:“昨宵所宿鬼店也,投宿者多死,否则病疯佯狂。县官疲于相验,禁闭已十余年。昨一宿无恙,岂怪绝耶,抑二客当贵耶?”

  红衣娘

  刘介石太守,少事乩仙,自言任泰州分司时,每日祈请,来者或称仙女,或称司花女,或称海外瑶姬,或称瑶台侍者。吟诗鄙俚,不成章句;说休咎,一无所应。署后藕花洲上有楼,相传为秦少游故迹。一夕,登楼书符,乩忽判“红衣娘”三字。问以事,不答,但书云:“眼如鱼目彻宵悬,心似酒旗终日挂。月光照破十三楼,独自上来独自下。”太守见诗,觉异,请退。次夕复请,又书:“红衣娘来也。”太守问:“仙属何籍?诗似有怨。且十三楼非此地有也,何以见咏?”又书曰:“十三楼爱十三时,楼是楼非那得知。寄语藕花洲上客,今宵灯下是佳期。”书毕,乩动不止。太守惧,弃盘奔就寐榻,见二婢持绿纱灯,引红衣娘冉冉至矣。拔剑挥之,随手而灭。自是每夕必至,不能安寝。数月后迁居始绝。

  秀民册

  丹阳荆某,应童子试。梦至一庙,上坐王者,阶前诸吏捧册立,仪状甚伟。荆指册询吏:“何物?”答曰:“科甲册。”荆欣然曰:“为我一查。”吏曰:“可。”荆生平以鼎元自负,首请《鼎甲册》,遍阅无名;复查《进士孝廉册》,皆无名。不觉变色。一吏曰:“或在《明经秀才册》乎!”遍查亦无。荆大笑曰:“此妄耳。以某文学,可魁天下,何患不得一秀才!”欲碎其册,吏曰:“勿怒,尚有《秀民册》可查。秀民者,皆有文而无禄者也。人间以鼎甲为第一,天上以秀民为第一。此册为宣明王所掌,君可向王请之。”

  如其言,王于案上出一册,黄金丝穿白玉牒,启第一页,第一名即“丹阳荆某”。荆大哭,王笑曰:“汝何痴也!汝试数从古有几个名状元、名主试乎?韩文公孙衮中状元,人但知韩文公,不知有衮;罗隐终身不第,至今人知有罗隐。汝当归而求之实学可耳。”荆问:“科第中皆无实学乎?”王曰:“即有文才,又有文福,一代不过数人,如韩、白、欧、苏是也。此其姓名,别在紫琼宫上,与汝尤无分也。”荆未对,王拂衣起,高吟曰:“一第区区何足羡,贵人传者古无多。”荆惊醒怏怏,卒不第以终。

  妓仙

  苏州西碛山后有云隘峰,相传其上多仙迹,能舍身而上,不死即得仙。有王生者,屡试不第,乃抗志与家人别,裹粮登焉。更上,得平原,广百亩许,云树蓊郁中,隐隐见悬崖上有一女子,衣装如世人,徘徊树下。心异之,趋而前,女亦出林相望。迫视,乃六七年前所狎苏州名妓谢琼娘也。彼此素相识,女亦喜甚,携生至茅庵。庵无门,地铺松针,厚数尺,履之绵软可爱。女云:“自与君别后,为太守汪公访拿,褫衣受杖,臀肉尽脱。自念花玉之姿,一朝至此,何颜再生人间?因决计舍身,辞别鸨母,以进香为词,至悬崖奋身掷下,为萝蔓纠缠,得不死。有白发老妪食我以松花,教我以服气,遂不知饥寒。初犹苦风日,一岁后,霜露风雨,都觉无怖。老母居前山,时相过从。昨老母来云:‘今日汝当与故人相会。’以故出林闲步,不意获见君子。”因问:“汪太守死否?”生曰:“我不知。卿仙家,亦报怨乎?”女曰:“我非汪公一激,何能至此!当感不当报。但老母向我云:‘偶游天庭,见杖汝之汪太守被神笞背,数其罪。’故疑其死。”生曰:“妓不当杖乎?”女曰:“惜玉怜香而心不动者,圣也;惜玉怜香而心动者,人也;不知玉不知香者,禽兽也。且天最诛人之心,汪公当日为抚军徐士林有理学名,故意杀风景以逢迎之,此意为天所恶。且他罪多,不止杖妾一事。”生曰:“我闻仙流清洁,卿落平康久矣,能成道乎?”女曰:“淫媟虽非礼,然男女相爱,不过天地生物之心。放下屠刀,立地成佛,不比人间他罪难忏悔也。”

  生具道来寻仙本意,且求宿庵中。女曰:“君宿何妨,但恐仙未能成也。”因为生解衣置枕,情爱如昔,而语不及私。生摸视其臀,白腻如初,女亦不拒。然心稍动,则女色益庄,门外猿啼虎啸,或探首于窦,或进爪于门,若相窥者。生不觉息邪心,抱女端卧而已。夜半,闻门外呵咤声,舆马驺从,贵官显者往来不绝。生怪之,女曰:“此各山神灵酬酢,每夕多有,慎勿触犯。”

  及天明,女谓生曰:“君诸亲友已在山下访寻,宜速返。”生不肯行,女曰:“仙缘有待,君再来未晚。”送至崖,一推而堕。生回望,见女立云雾中,情殊依依,逾时影才灭。生踉跄奔归,见其兄与家人持楮镪哭奠于山下,谓生已死二十七日矣,故来祭奠。访汪太守,果以中风亡。

  李百年

  无锡张塘桥华协权者,与好事数人设乩盘于家。其降鸾者曰仲山王问。仲山,故明进士,锡之闻人也。众因与酬答,出语蹇涩,诗亦不甚韵,每召辄至。时华方构一楼,请仙题其扁。仙曰:“无锡秦园有扁曰‘聊逍遥兮容与’,此可用乎?”众疑此语出屈子,而必曰秦园,不似仲山语也。

  一日者,与众答问方欢,忽书:“吾欲去矣。”问:“何之?”曰:“钱汝霖家见招赴席。”乩遂寂然。钱汝霖者,亦里中人,所居去张塘桥不二三里,众因怪而侦之,则是日以病故祷神也。

  明日,仙复至,华因问:“昨夜饮钱家乎?”曰:“然。”“盛馔乎?”曰:“颇佳。”众嘲之曰:“钱乃祷神,非请仙也,所请者城隍土地之属,岂有高人王仲山而往赴席乎?”仙语塞,乃曰:“吾非王仲山,乃山东李百年耳。”问:“百年何人?”曰:“吾于康熙年间在此贩棉花,死不得归,魂附张塘桥庵。庵有无主魂,与我共十三人,皆无罪孽,无羁束。里中之祷者,皆吾辈享之。”华曰:“所祷城隍诸神,俱有主名,若既无名,何得参与其间?”曰:“城隍诸神岂轻向人家饮食?所祷者都是虚设。故吾辈得而享焉。”华曰:“无名冒食,天帝知之,恐加罪,奈何?”曰:“天上岂知有祷乎,是皆愚民习俗之所为。即鬼祟索食,间或有之,究无关于生死也。况我非索之,而彼自设之,而我享之,何忤于天帝?即君家茶酒,亦非我索之也。”曰:“既如此,子何必托名于王仲山耶?”曰:“君家檐头神执符来请,彼不敢上请真仙,所请者皆我辈也。十三人中,惟我稍识几字,故聊以应命。使直书姓名曰‘李百年’,君等肯尊奉我乎?我见此处人家扁额多仲山王问书,知为名人,故托其名来耳。”问:“‘聊逍遥兮容与’六字何出?”曰:“吾但于秦家园见之,不知所出。道听涂说,见笑大方矣。”华曰:“子既无羁束,何不归山东?”曰:“关津桥梁,是处有神,非钱不得辄过。”华曰:“吾今以一陌纸钱送汝归,何如?”曰:“唯唯,谢谢。既见惠,须更以一陌酬于桥神,不然,仍不获拜赐也。”

  时华之侄某在旁曰:“吾早暮过桥上,汝得无祟我乎!”曰:“顷吾言之矣,鬼安能为祟?”于是焚楮锭送之,而毁其乩焉。

  医妒

  轩辕孝廉,常州人,年三十无子,妻张氏奇妒,孝廉畏如虎,不敢置妾。其座主马学士某怜之,赠以一姬。张氏怒,以为干我家事,我亦设计扰其家。会学士丧偶,张访得某村女世以悍闻,乃贿媒妪说马娶为夫人。马知其意,欣然往聘。

  婚之日,妆奁中有五色棒一条,上书“三世传家捣稿砧”者也。合卺毕,群姬拜见。夫人问:“若辈何人?”曰:“妾也。”夫人叱曰:“安有堂堂学士家而有礼当置妾者乎?”即棒群姬。马命群姬夺其棒,齐殴之。夫人力不胜,逃入房,骂且哭。群姬各击锣鼓乱其声,如无闻焉者。夫人不得已,扬言将自尽,则侍者备一刀一绳,曰:“老爷久知夫人将有此举,故备此不堪之物奉赠。”已而群姬各敲木鱼诵往生咒,愿夫人早升仙界,声嘈嘈然。夫人寻死之说,又如无闻焉者。夫人故女豪,自分虚疑恫喝,计已尽施,无益,乃转嗔作喜,请学士入,正色曰:“君真丈夫也,我服矣。我所行诸策,亦祖奶奶家传,吓世间妄庸男子,非所以待君。嗣后请改事君,君亦宜待我以礼。”学士曰:“能如是乎,夫复何言!”即重行交拜礼,命群姬谢罪叩头,并取田房帐簿,一切金币珠翠,尽交夫人主裁。一月之间,马氏家政肃雍,内外无闲言。

  张氏于学士成亲日,即使人往探,召而问之,闻见群妾矣。曰:“何不棒之?”曰:“斗败矣。”曰:“何不骂且哭?”曰:“锣鼓声喧无所闻。”曰:“何不寻死?”曰:“早备刀绳,且诵往生咒送行矣。”“然则夫人如何?”曰:“已服礼投降。”张大怒,骂曰:“天下有如此不中用妇人乎?殊误乃娘事!”

  初,学士赠姬时,群门生具羊酒往贺轩辕生,有平素酗酒者与焉。饮方酣,张氏自屏后骂客。客皆隐忍,酗酒者直前握张氏发,批其颊曰:“汝敬轩辕兄,是我嫂也;汝不敬轩辕兄,是我仇也。门生无子,老师赠妾,为汝家祖宗三代计耳!我今为汝家祖宗三代治汝,敢多一言者,死我拳下!”群客争前攘劝,始得脱,然裙裂衣损,几露其私焉。张素号牝夜叉,一旦凶威大损,愈恨马学士,计惟毒苦其所赠姬以抒愤。而姬阴受学士教,一味顺从,虽进门,不与轩辕生交一言,以故张虽笞詈屡加,未忍致之于死。

  居亡何,学士手百金赠轩辕生曰:“明春将会试,生宜持此盘费早入都。”生以为然,归辞张氏。张氏虑其居家狎妾,喜而许之。生甫登舟,马遣人迎至家,扃后园中读书,而阴遣媒妪说张氏:“趁轩辕生外出,盍卖其妾?”张曰:“此吾心也。然卖必远方,方无后患。”妪曰:“易,易。”俄而,有陕西卖布客丑且胡,背负三百金来,呼姬出见,喝采不已,即成交易。张氏余怒未消,褫其衫履,一簪不得着身。姬乘竹轿过北桥,大呼:“我不远出。”跳身河中,学士早备小舟,迎至园,与轩辕生同室矣。张氏闻姬投河死,方惊疑,而陕客已蹋门入曰:“我买人非买鬼。汝家卖妾,未曾说明,何得逼良为贱,欺我异方人?速还我银!”怒且骂。张氏无以答,畀原银三百两去。越一日,有白发蓝缕男妇两老人号哭来曰:“马学士将我女赠汝家为妾,女今安在?生还我人,死还我尸!”张氏无以答,则撞头拼命,打碗掷盘,满屋无完物矣。张苦求邻佑,赠以财帛,劝解去。又一日,武进县捕役四五人,狞狞然持朱字牌来,曰:“事关人命,请犯妇张氏作速上堂。”投铁链几上,铿然有声。张问故,初犹不言,以银贿之,方言:“某姬之父母在县告身死不明事也。”张愈恐,私念:我丈夫在家,则一切事让他抵当,何至累我一妇人出乖露丑,堂上受讯耶?方深悔从前待夫之薄,御妾之暴,行事之误,女身之无用。自怨自恨间,忽有戴白帽踉跄奔呼而至者曰:“轩辕相公到芦沟桥,暴病死矣!我骡夫也,故来报信。”张氏大恸,不能言。诸捕役曰:“他家有丧事,我辈且去。”张氏成服治丧。未数日,捕役又至。张氏乃招讼师谋缓其狱,典妆奁、卖屋,贿书差捺搁此案。讼事小停,家已荡然,日食不周矣。

  前媒妪又来曰:“夫人一苦至此,又无公子可守,奈何?”张心动,取生年月日命瞎姑算之。瞎姑曰:“命犯重夫,穿金戴珠。”张氏语媒妪曰:“改嫁,命也,我敢违命乎!但我自行主婚,必须我先一见所嫁者而后可。”妪引一美少年盛饰与观,曰:“此某公子也,候选员外郎。”张大喜,摒挡衣饰,未满七七,即嫁少年。

  方合卺,忽房内一丑妇持大棒出,骂曰:“我正妻大奶奶也。汝何处贱婢,敢来我家为妾?我断不容!”直前痛殴之。张悔被媒绐,又私念“此是我当日待妾光景,何乃一旦身受此惨,报复之巧,殆天意耶?”饮泣不能声。诸宾朋上前劝丑妇去曰:“且让郎君今日成亲,有话明日再说。”于是诸少年秉花烛引张氏入卧室。

  甫揭帘,见轩辕生高坐牀上,大惊,以为前夫显魂,晕绝于地,哭诉曰:“非我负君,实不得已也。”轩辕生笑摇手曰:“勿怕,勿怕,两嫁还是一嫁。”抱上牀,告以自始至终中马老师之计。张初犹不信,继而大悟,且恨且惭。于是修德改行,卒与某村妇同为贤妻。风水客

  袁文荣公父清崖先生,贫士也。家有高、曾未葬,诸叔伯兄弟无任其事者。先生积馆谷金买地营葬,叔伯兄弟又以地不佳,时日不合,将不利某房为辞,咸捉搦之。先生发愤,集房族百余人祭家庙,毕,持香祷于天曰:“苟葬高、曾有不利于子孙者,惟我一人是承,与诸房无碍。”众乃不敢言,听其葬。葬三年,而生文荣公。公面纯黑,颈以下白如雪,相传乌龙转世,官至大学士。

  文荣公薨,子陛升将葬公,惑于风水之说。常州有黄某者,阴阳名家也,一时公卿大夫奉之如神。黄性迂怪,又故意狂傲,自高其价,非千金不肯至相府。既至,则掷碗碎盘,以为不屑食也;折屋裂帐,以为不屑居也。陛升贪其术之神,不得已,曲意事之。

  慈溪某侍郎,坟在西山之阳,子孙衰弱,黄说袁买其明堂为葬地。立券勘度毕,从西山归,已二鼓矣。入相府,见堂上烛光大明,上坐文荣公,乌帽绛袍,旁有二僮侍,如平生时,陛升等大骇,皆俯伏。文荣公骂曰:“某侍郎,我翰林前辈。汝听黄奴指使,欲夺其地。昔汝祖葬高、曾,是何等存心!汝今葬我,是何等存心?”某不敢答。公又怒睨黄,叱曰:“贼奴!以富贵利达之说诱人财,坏人心术,比娼优媚人取财更为下流。”令左右唾其面,二人皆惕息不能声。文荣公立身起,满堂灯烛尽灭,了无所见。

  次日,陛升面色如土,焚所立券,还地于某侍郎家。黄受唾处,满身白蚁,缘领啮襟,拂之不去,久乃悉变为虱。终黄之世,坐卧处虱皆成把。

  吕兆鬣

  吕公兆鬣,绍兴人,以进士为陕西韩城令。严冬友侍读与交好,闲话间问:“公名兆鬣,义实何取?”吕曰:“我前生乃北通州陈氏家马也,花白色,鬣长三尺余,陈氏畜我有恩。一日者,我在厩中闻陈氏妻生产,三日胎不得下,其戚某曰:‘此难产之胎,必得某稳婆方能下之;可惜住某村,隔此三十里,一时难致,奈何?’又一戚曰:‘遣奴骑长鬣马去,立请可来。’言毕,果一苍头奴来骑我。我自念平日食主人刍豆,今主母有急,是我报恩时,即奋鬣行。遇一涧绝险,两崖相隔丈许,纡其途,原可缓到,而一时救主心切,遂腾身跃起,跌入深崖中,骨折而死。苍头以抱我背故,不触峰崖,转得不死。我死后,登时见白须翁引我至一衙门,见乌纱神上坐,曰:‘此马有良心,在人且难得,而况畜乎!’差役书一牒,若古篆文,缚置我蹄上,曰:‘押送他一好处。’遂冉冉而升,不觉已入轮回,为绍兴吕氏家儿。周岁后,头上发犹分两处,如马鬣鬖鬖然,故名兆鬣也。”

  张又华

  安庆生员陈庶宁,就馆于淮宁。重九登高,出南门,过一墓,若有青烟起者。谛视之,觉冷风吹来,毛骨作噤。归馆中。

  夜梦至僧舍,明窗净几,竹木萧然。东壁上松江笺一小幅,上有诗,题是《牡丹》,首句云“东风吹出一枝红”,意不以为佳,视纸尾,署“张又华”三字。正把玩间,有推门入者:瞪眼而红鼻,身甚矮,年四十余,曰:“我即张又华也。汝在此读我诗,何以有轻我之意?”陈曰:“不敢。”解释良久。红鼻者自指其面曰:“汝道我人耶,鬼耶?”陈曰:“君来有冷气,殆鬼也。”曰:“汝以为我是善鬼耶,恶鬼耶?”陈曰:“能咏诗,当是善鬼。”红鼻者曰:“不然,我恶鬼也。”即前攫之,冷气愈甚,如一团冰沁入心坎中。陈避竹榻旁,鬼抱持之,以手掐其外肾,痛不可忍,大惊而醒,肾囊已肿如斗大矣。从此寒热往来,医不能治,遂卒馆中。

  淮宁令为之殡殓,义甚笃,然心终疑中何冤谴,偶问邑中老吏:“汝知此间有张又华乎?”曰:“此安庆府承发科吏书也,死已二年。平生罪恶多端,而好作歪诗,某曾认识之:赤红鼻,短身材。死,葬在南门外。”即陈所吹冷风处也。

  官癖

  相传南阳府有明季太守某殁于署中,自后其灵不散,每至黎明发点时,必乌纱束带上堂南向坐,有吏役叩头,犹能颔之作受拜状。日光大明,始不复见。雍正间,太守乔公到任,闻其事,笑曰:“此有官癖者也,身虽死,不自知其死故耳。我当有以晓之。”乃未黎明即朝衣冠,先上堂南向坐。至发点时,乌纱者远远来,见堂上已有人占坐,不觉趑趄不前,长吁一声而逝。自此怪绝。

  铸文局

  句容杨琼芳,康熙某科解元也。场中题是“譬如为山”一节,出场后,觉通篇得意,而中二股有数语未惬。夜梦至文昌殿中,帝君上坐,旁列炉灶甚多,火光赫然。杨问:“何为?”旁判官长须者笑曰:“向例:场屋文章,必在此用丹炉鼓铸。或不甚佳者,必加炭之锻炼之,使其完美,方进呈上帝。”杨急向炉中取观,则己所作场屋文也,所不惬意处业已改铸好矣,字字皆有金光,乃苦记之。一惊而醒,意转不乐,以为此心切故耳,安得场中文如梦中文耶!未几,贡院中火起,烧试卷二十七本,监临官按字号命举子入场重录原文。杨入场,照依梦中火炉上改铸文录之,遂中第一。

  染坊椎

  华亭民陈某,有一妻一妾,妻无子而妾生子,妻妒之,伺妾出外,暗投其子于河。邻有开染坊妇在河中椎衣,见小儿泛泛然随流来,哀而救之。抱儿入室,哺以乳粥,忘其敲衣之椎尚在河也。陈妻虽沉儿,犹恐儿不死,复往河边察视,不见儿,但见椎浮在水,笑曰:“吾洗衣正少此物。”遂取归,悬之牀侧。

  亡何,有偷儿夜入室,攫其被,陈妻惊喊。偷儿急取牀边椎击之,正中脑门,浆溃而死。陈氏旦报官,取验凶器,乃天生号染坊椎也。拘染坊人讯之,其妻备述抱儿弃椎之原委,官乃取其儿还陈氏,而另缉正凶。

  血见愁

  吴文学耀延,少游京师,寓徽州会馆。馆中前厅三楹最宏敞;旁有东、西厢,亦颇洁净;最后数椽,多栽树木。有李守备者,先占前厅,吴因所带人少,住东厢中。守备悬刀柱间,刀突然出鞘,吴惊起视刀。守备曰:“我曾挂此刀出征西藏,血人甚多,颇有神灵。每出鞘,必有事,今宜祭之。”呼其仆杀鸡取血买烧酒,洒刀而祭。日正午,吴望见后屋有蓝色衣者逾墙入,心疑白撞贼,往搜,无人。吴惭眼花,笑曰:“我年末四十,而视茫茫耶?”须臾,有乡试客范某携行李及其奴从大门入,曰:“我亦徽州人,到此觅栖息所。”吴引至后房,曰:“此处甚佳,但墙低,外即市街,虑有贼匪,夜宜慎之。”范视守备刀笑曰:“借公刀防贼。”守备解与之。乘烛而寝,未二鼓,范见墙外一蓝衣人开窗入。范呼奴起,奴所见同,遂拔刀砍之,似有格斗者。奴尽力挥刀,良久,觉背后有抱其腰而摇手者曰:“是我也,勿斲!勿斲!”声似主人。奴急放刀回顾,烛光中,范已浑身血流,奄然仆地矣。

  吴与守备闻呼号声,往视之,得其故,大骇,曰:“奴杀主人,律应凌迟。范奴以救主之故,而为鬼所弄,奈何?盍趁其主人之未死,取亲笔为信,以宽奴罪。”急取纸笔与范。范忍痛书“奴误伤”,三字未毕,而血流不止。吴之苍头某唶曰:“墙下有草名‘鬼见愁’,何不采傅之?”如其言,范血渐止,竟得不死。吴与守备念同乡之情,共捐费助其还乡。

  未半月,吴苍头溲于墙下,有大掌批其颊曰:“我自报冤,与汝何干,而卖弄‘血见愁’耶!”视之。即蓝衣人也。

  龙阵风

  乾隆辛酉秋,海风拔木,海滨人见龙斗空中。广陵城内外风过处,民间窗棂帘箔及所晒衣物吹上半天。有宴客者,八盘十六碟随风而去,少顷,落于数十里外李姓家,肴果摆没,丝毫不动。尤奇者,南街上清白流芳牌楼之左,一妇人沐浴后簪花傅粉,抱一孩移竹榻坐于门外,被风吹起,冉冉而升,万目观望,如虎丘泥偶一座,少顷,没入云中。明日,妇人至自邵伯镇。镇去城四十余里,安然无恙。云:“初上时,耳听风响甚怕。愈上愈凉爽。俯视城市,但见云雾,不知高低。落地时,亦徐徐而坠,稳如乘舆。但心中茫然耳。”

  彭杨记异

  彭兆麟,掖县人,同邑增广生杨继庵,其姑丈也。兆麟业儒,年二十余,病卒。越数年,杨亦卒。

  后有密高人胡邦翰者,与彭、杨素未谋面,因其仲兄久客于辽,泛海往寻,游学至兆麟馆,留与同居,凡两月余。治装欲归,谓兆麟曰:“今归将赴郡应试,可为君作寄书邮。”兆麟曰:“昨已将家书付便羽矣,如至掖县,第代传一口信可也。”及将行,又曰:“去此百余里,余姑丈杨庵在彼设帐授徒,烦便道代为致候。”胡因往,又一见继庵焉。

  比赴郡试至彭家,言其与兆麟及继庵相见颠末,其家人因二人死已二十年,以胡为妄。胡曰:“彼曾为予言,巷口关帝庙壁有手迹遗书,试往庙中。”发壁阅之,与辽馆所书笔迹不殊。复忆别时曾告以其妻及二女乳名。兆麟妻贾氏年已四十余,二女已嫁,非亲党无知者,乃与胡言一一相符,其家方信,而胡亦始知其所遇之皆鬼也。胡是年入泮,未几亦亡。

  后数年,又有自辽东来者,兆麟寄一马并其死时所服衣来,其家愈惊,绝之不受。先是兆麟疾革,谓其家曰:“我死勿殓,可得复活。”既死,家人以为乱命,置不论,竟殓焉。葬三日,家人见其墓穿一孔,如有物自内出者。其年高密某姓不知兆麟之已死,延兆麟于家,教其幼子。历八九载,从不言归。后某子将赴郡应试,强与之俱。抵郡城马邑地方,谓某子曰:“此处有葭莩亲,予就便往视之。汝先行,至郭外候我。”某子至所约处,久待不至,日渐暮,投宿他所。旦至师家,口称弟子某。其家犹谓其生时曾拜门墙者。询之,方知事在死后,相与骇怪,莫知所以。其徒涕零而别。岂兆麟之客辽东,即从此而去耶!

  此乾隆二十八年事,贵池令林君梦鲤所言。林,掖人也。

  冤鬼戏台告状

  乾隆年间,广东三水县前搭台演戏。一日,演《包孝肃断乌盆》。净方扮孝肃上台坐,见有披发带伤人跪台间作申冤状,净惊起避之,台下人相与哗然,其声达于县署。县令某着役查问,净以所见对。县令传净至,嘱净:“仍如前装上台,如再有所见,可引至县堂。”

  净领命行事,其鬼果又现。净云:“我系伪作龙图,不若我带汝赴县堂,求官申冤。”鬼首肯之。净起,鬼随之至堂。令询净:“鬼何在?”净答:“鬼已跪墀下。”令大声唤之,毫无见闻。令怒,欲责净。净见鬼起立外走,以手作招势。净禀令,令即着净同皂役二名尾之,视往何处灭,即志其处。净随鬼野行数里,见入一冢中:冢乃邑中富室王监生葬母处。净与皂将竹枝插地志之,回县覆令。

  令乘舆往观,传王监生严讯。监生不认,请开墓以明己冤。令从之。至墓,开未二三尺,即见一尸,颜色如生。令大喜,问监生。监生呼冤,云:“其时送葬人数百,共观下土,并无此尸。即有此尸,必不能尽掩众口,数年来何默默无闻,必待此净方白耶?”令韪其言,复问:“汝视封土毕归家否?”监生曰:“视母棺下土后即返家,以后事皆土工为之。”令笑曰:“得之矣。速唤众土工来!”见其状貌凶恶,喝曰:“汝等杀人事发觉矣,毋庸再隐!”众土工大骇,叩头曰:“王监生归家后,某等皆歇茅蓬下,有孤客负囊来乞火,一伙伴觉其囊中有银,与众共谋杀而瓜分之,即举铁锄碎其首,埋王母棺上,加土填之,竟夜而成冢。王监生喜其速成,复厚赏之,并无知者。”令乃尽致之法。

  相传众工埋尸时自夸云:“此事难明白,如要得申冤,除非龙图再世。”鬼闻此言,故籍净扮龙图时,便来申冤云。

  奇鬼眼生背上

  费密,字此度,四川布衣,有“大江流汉水,孤艇接残春”之句,为阮亭尚书所称,荐与杨将军名展者。从征四川,过成都,寓察院楼中。人相传此楼有怪,杨与李副将俱不听,拉费同宿。费不能无疑,张灯按剑,端坐帐中。三鼓后,楼下橐橐有声,一怪蹑梯而上。灯下视之:有头面,无眉目,如枯柴一段,直立帐前。费拔剑斲之,怪退缩数步,转身而走,有一眼竖生背上,长尺许,金光射人。渐行至杨将军卧所,揭其帐,转背放光射之。忽见将军两鼻孔中,亦有白气二条,与怪所吐之光相为抵拒。白气愈大,则金光愈小,旋滚至楼下而灭。杨将军终不知也。未几,又闻梯响,怪仍上楼,趋李副将所。副将方熟睡,鼾声如雷。费以为彼更勇猛,尤可无虞,忽闻大叫一声,视之,七窍流血死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