元和年间,饶州刺史齐推有个女儿,嫁给了陇西的李家公子。这位李公子进京赶考时,妻子正怀着身孕,就留在饶州府衙后院住着。眼看到了临盆的日子,家里人把她挪到东边小阁楼里歇息。谁知当天夜里,这媳妇就做了个怪梦——有个穿戴体面的魁梧汉子瞪着眼睛,手按宝剑冲她吼:"这地方也是你能玷污的?赶紧搬走!不然叫你吃不了兜着走!"
天一亮她赶紧跟父亲齐推说了这事。齐推向来是个暴脾气,拍着桌子说:"老子堂堂一州之主,什么妖魔鬼怪敢来撒野?"
过了几天女儿生产时,那梦里的凶汉突然现身,对着床帐就是一顿拳打脚踢。等众人反应过来,新产妇已经七窍流血断了气。老两口捶胸顿足,悔得肠子都青了,连夜派人去京城报丧。按规矩得等女婿回来才能发丧,只好先把灵柩临时埋在城西北十来里的官道旁。
再说那李公子,正灰头土脸从考场出来,半道接到噩耗就往回赶。等到了饶州地界,妻子都过世半年了。他隐约听说死得蹊跷,心里跟刀绞似的,暗自发誓要替亡妻讨个公道。这天傍晚走近城郊,荒草坡上突然冒出个女子,看打扮不像是乡下人。李公子心头一跳,勒住马细看,那身影却在树丛里一闪就不见了。
他慌忙下马追过去,拨开杂草一看——可不正是自家媳妇!两口子抱头痛哭,妻子却抹着眼泪说:"先别急着哭,我还能活过来。等你这半年,可算盼到了。都怪父亲太固执,不信鬼神,我个妇道人家又没法自己申冤。眼下时辰紧迫......"
"我该怎么做?"李公子急得直搓手。
妻子指着西边说:"五里外鄱亭村有个教书的田老头,其实是九华洞里的神仙。你诚心去求他,或许还有转机。"
李公子二话不说就找上门去,见了田先生扑通就跪,脑门磕得咚咚响:"求大仙救救我苦命的妻子!"那会儿老先生正给村里孩童讲经,吓得直往后躲:"我这把老骨头都快入土的人了,公子莫要说笑!"
李公子从日头偏西跪到满天星斗,腰杆挺得笔直不敢坐。田先生盯着他看了半晌,终于叹气道:"罢了,看你诚心,我就实话实说。这事我早已知晓,只是房屋已毁,错过了最佳时机。方才推脱,是还没想好对策。"
听女婿哭诉完冤情,田先生突然起身往北走。百步之外有片桑树林,只见他振袖长啸,转眼间平地冒出座宫殿,朱门金匾,侍卫持戟而立,比州府衙门还气派。田先生换上紫袍往公堂一坐,差役们立刻传唤地界诸神。
不一会儿,庐山神、长江水神、鄱阳湖神带着千百阴兵乌泱泱赶来,个个身高丈余,在殿外整理衣冠,交头接耳不知出了什么大事。田先生一拍惊堂木:"饶州刺史的女儿被恶鬼害死,你们可知情?"
众神伏地应答:"确有此事。"
"为何不主持公道?"
"阴司规矩,无人申诉不得立案啊!"
再问凶手姓名,有个小神禀报:"是西汉鄱阳县王吴芮作祟。如今刺史府正是他当年的宅院,这老鬼仗着生前势力,常出来欺凌活人。"
田先生当即下令缉拿。那吴芮被铁链锁着押上堂还不服气,直到把李妻传上来对质。两人唇枪舌战半个时辰,吴芮终于蔫了,嘟囔着:"她产后虚弱,被本王吓死的,不算故意杀人。"
"用棍子打死和用刀杀死有区别吗?"田先生冷笑一声,吩咐押送天庭治罪。转头又查生死簿,发现李妻阳寿未尽,本该活到六十八岁,生四儿三女。
堂下有个白胡子老判官出主意:"东晋时有桩类似案子,葛仙君用'具魂法'让死者还阳。就是把三魂七魄用续弦胶粘合,虽没有实体,但言行起居与活人无异,直到寿终正寝才化烟散去。"
田先生征得李妻同意后,差役领来七八个女子,都是她失散的魂魄。有人端着碗糖稀似的药膏,往她身上一抹——只听"哎呀"一声,李妻就像从云端跌下来,晕晕乎乎好一阵才清醒。再睁眼时,荒郊野地里只剩田先生和她们夫妻三人。
"老汉已经尽力了。"田先生掸掸衣袖,"你们回去只说起死回生,别透露阴司之事。老夫也该云游去了。"小两口回到州府,家里人起初都不敢相认。后来见她饮食如常,接连生下几个孩子,才渐渐放下心来。只有几个亲戚私下嘀咕:"就是身子骨轻飘飘的,跟常人不太一样。"
元和中,饶州刺史齐推女,适陇西李某。李举进士,妻方娠,留至州宅,至临月,迁至后东阁中。其夕,女梦丈夫,衣冠甚伟,瞑目按剑叱之曰:“此屋岂是汝腥秽之所乎!亟移去。不然:且及祸。”
明日告推,推素刚烈,曰:“吾忝土地主,是何妖孽能侵耶!”
数日,女诞育,忽见所梦者,即其床帐乱殴之。有顷,耳目鼻皆流血而卒。父母伤痛女冤横,追悔不及,遣遽告其夫,俟至而归葬于李族,遂于郡之西北十数里官道权瘗之。李生在京师下第将归,闻丧而往。比至饶州,妻卒已半年矣。李亦粗知其死不得其终,悼恨既深,思为冥雪。至近郭,日晚,忽于旷野见一女,形状服饰,似非村妇,李即心动,驻马谛视之,乃映草树而没。李下马就之,至,则真其妻也。相见悲泣,妻曰:“且无涕泣,幸可复生。俟君之来,亦已久矣。大人刚正,不信鬼神,身是妇女,不能自诉。今日相见,事机校迟。”
李曰:“为之奈何?”
女曰:“从此直西五里鄱亭村,有一老人姓田,方教授村儿,此九华洞中仙官也,人莫之知。君能至心往来,或冀谐遂。”
李乃径访田先生,见之,乃膝行而前,再拜称曰:“下界凡贱,敢谒大仙。”
时老人方与村童授经,见李,惊避曰:“衰朽穷骨,旦暮溘然,郎君安有此说?”
李再拜,扣头不已,老人益难之。自日宴至于夜分,终不敢就坐,拱立于前。老人俯首良久曰:“足下诚恳如是,吾亦何所隐焉。”
李生即顿首流涕,具云妻枉状。
老人曰:“吾知之久矣,但不蚤申诉,今屋宅已败,理之不及。吾向拒公,盖未有计耳。然试为足下作一处置。”
乃起从北出,可行百步余,止于桑林,长啸。倏忽见一大府署,殿字环合,仪卫森然,拟于王者。田先生衣紫帔,据案而坐,左右解官等列待。俄传教呼地界人。须臾,十数部各拥有百余骑,前后奔驰而至。其帅皆长丈余,眉目魁岸,罗列于门屏之外,整衣冠,意绪苍惶,相问今有何事。须臾,谒者通地界庐山神、江渎神、彭蠡神等皆趣女入。田先生问曰:“比者此州刺史女,因产为暴鬼所杀,事甚冤滥,尔等知否?”
皆俯伏应曰:“然。”
又问:“何故不为申理?”
又皆对曰:“狱讼须有其主。此不见人诉,无以发摘佞。”
又问:“知贼姓名否?”
有一人对曰:“是西汉鄱县王吴芮。今刺史宅,是芮昔时所居。至今犹恃雄豪,侵占土地,往往肆其暴虐,人无奈何。”
田先生曰:“即追来!”
俄顷,缚吴芮至。先生诘之,不伏。乃命追阿齐旨。良久,见李妻与吴芮庭辩。食顷,吴芮理屈,乃曰:“当是产后虚弱,见某惊怖自绝,非故杀。”
田先生曰:“杀人以挺与刃,有以异乎?”
遂令执送天曹,回谓速检李氏寿命几何。顷之,吏云:“本算更合寿三十二年,生四男三女。”
先生谓群官曰:“李氏寿算长,若不再生,议无厌伏。公等所见何如?”
有一老吏前启曰:“东晋邺国下有一人横死,正与此事相当。前使葛真君!”
断以具魂作本身,却归生路。饮食言语,嗜欲追游,一切无异。但至寿终,不见形质耳。”
田先生曰:“何谓具魂?”
吏曰:“生人三魂七魄,死则散离,本无所依。今收合为一体,以续弦胶涂之。大王当街发遣放回,则与本身同矣。”
田先生曰:“善。”
即顾谓李妻曰:“作此处置,可乎?”
李妻曰:“幸甚!”
俄见一吏,别领七八女人来,与李妻一类,即推而合之。有一人持一器药,状似稀饧,即于李妻身涂之。李氏妻如空中坠地,初甚迷闷,天明尽失夜来所见,唯田先生及李氏夫妻三人共在桑林中。田先生顾谓李生曰:“相为极力,且喜事成,便可领归。见其亲族,但言再生,慎无他说。吾亦从此逝矣。”
李遂同归至州,一家惊疑,不为之信。久之,乃知实生人也。自尔生子数人。其亲表之中,颇有知者,云:“他无所异,但举止轻便,异于常人耳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