隋炀帝下江南游玩那会儿,把西京交给司空杨素镇守。这杨素仗着位高权重,又赶上天下动荡,觉得普天之下就数他最威风,吃穿用度比皇帝还讲究。文武百官来禀报事情,或是宾客登门拜访,他总歪在榻上接见,身边围着捧茶递水的漂亮丫鬟,那排场都快赶上天子了。到后来更是变本加厉,早忘了自己肩负的重任,哪还有半点匡扶社稷的心思。
有天,还是平民百姓的李靖来献计策。杨素照例懒洋洋歪在榻上。李靖上前拱手道:"如今天下大乱,英雄辈出。您作为朝廷重臣,正该广纳贤才,这么躺着见客怕是不妥。"杨素一听立刻坐直身子,客客气气赔不是,越聊越投机,最后收下计策恭送出门。
就在李靖侃侃而谈时,有个执红拂的绝色歌姬直勾勾盯着他看。等李靖一走,这姑娘扒着栏杆问门房:"方才那位先生排行第几?住在何处?"李靖如实相告,姑娘默念着记下了。
李靖回到客栈,五更天忽然听见轻轻敲门声。开门见个穿紫衣戴帽子的,拄着根棍子挎个包袱。"谁啊?""妾身是杨府执红拂的。"李靖赶忙请进屋。待她脱去外衣摘下帽子,竟是个十八九岁的绝代佳人。姑娘素面朝天,穿着彩衣就拜,慌得李靖连忙还礼。她说:"我在杨府见惯达官显贵,从没见过您这样的人物。女萝不能独活,愿托身于松柏,所以连夜来投奔。"李靖迟疑:"杨司空权倾朝野..."姑娘轻笑:"他不过是个活死人,府里姐妹跑了不少,他也懒得追究。我都盘算好了,您别担心。"问起姓氏,答说姓张,家中长女。再看她肤如凝脂,谈吐不凡,简直天仙下凡。李靖又惊又喜,心里七上八下,时不时张望门外动静。过了几日,听说杨府派人找寻,倒也不甚紧迫。两人便换上男装,骑马直奔太原。
走到灵石县住店,刚生火炖上羊肉。张氏正站在床前梳头,长发垂到地上。李靖在外头刷马,忽然来了个中等身材、红胡子卷曲的汉子,骑着瘸驴进门,把皮口袋往炉边一扔,枕着手臂看张氏梳头。李靖气得攥紧刷子,却见妻子盯着那人看了会儿,一手攥着头发,背在身后的手悄悄冲他摇——这是让丈夫别发作。她匆匆绾好发髻,上前行礼问姓名。那汉子躺着答:"姓张。""巧了,妾身也姓张,该当叫您哥哥。"又问排行,答说第三。张氏便唤:"李郎快来见三哥!"三人围坐炉边,红胡子问:"煮的什么肉?""羊肉,快熟了。""饿得很。"李靖出去买来胡饼。那人抽出腰间匕首切肉同食,剩下的胡乱剁了喂驴,吃得飞快。他忽然问:"看李兄打扮是个寒士,怎娶到这般佳人?"李靖坦言:"我虽穷却有志气,别人问断不会说,既是兄长问起..."便把来龙去脉讲了。红胡子点头:"打算去哪儿?""太原。""果然不是寻常去处。有酒么?"李靖打来一斗酒。几杯下肚,红胡子神秘一笑:"我有点下酒菜,李兄可敢同享?"说着打开皮囊,竟是个血淋淋的人头!他拿匕首剜出心肝切片分食:"这负心汉我追杀了十年,今日总算雪恨。"又端详李靖:"看您气度不凡,可知太原有异人?"李靖想了想:"倒认识个年轻人,像是真命天子,其余不过将才。""姓什么?""与我同姓。""多大年纪?""二十出头。""做什么的?""太原留守之子。"红胡子眼睛一亮:"得见见。您能引荐么?""我朋友刘文静与他相熟。不过兄长为何...""望气之说太原王气萦绕,特来查访。您几时到太原?"李靖掐指一算,红胡子拍板:"天亮时汾阳桥头等我!"说罢骑驴飞驰而去,转眼没了踪影。夫妻俩又惊又喜:"豪杰重诺,不必担心。"扬鞭赶路。
到了太原果真再见。三人去找刘文静,谎称:"有位相士想见李公子。"刘文静向来敬重奇人,立刻派人去请。只见那年轻人披着裘衣趿拉着鞋进来,气度非凡。红胡子在末座看得两眼发直,连饮数杯后拽过李靖:"真龙天子啊!"刘文静得知更得意了。散席后红胡子说:"十之八九错不了,还得请道长掌掌眼。贤夫妇先回长安,某日正午到马行东酒楼找我们——楼下停着瘸驴和瘦驴就是。"
到了日子,夫妻俩上楼见红胡子正与道士对饮。酒过数巡,红胡子交代:"楼下钱柜里有十万贯,找个僻静处安置弟妹。某日汾阳桥再会。"再见面时,道士盯着下棋赶来的李世民,突然推枰认输:"这局全完了!无药可救了!"出门对红胡子叹道:"此地非君福地,另谋出路吧。"红胡子便邀李靖夫妇:"按行程你们某日到长安,次日来某坊曲小宅相见。如今弟妹跟着你受穷,让我内人见个礼,再从长计议。"说罢叹息着走了。
李公策马扬鞭,一路风尘仆仆赶回京城。刚进城,就带着张氏直奔约定之处。只见巷子深处立着扇不起眼的小木门,门环都生了锈。李公上前轻叩,里头立刻有人应声。开门的是个青衣小厮,一见他们就躬身行礼:"三郎早吩咐小的在此候着李郎君和娘子呢。"
穿过窄门,眼前豁然开朗。一重又一重的朱漆大门次第打开,越往里走越是气派。庭院里整整齐齐站着四十名婢女,个个低眉顺眼。二十个精壮奴仆在前引路,把二人迎进东厅。这厅里摆的物件可了不得——镶金嵌玉的梳妆台,流光溢彩的首饰匣,随便哪件都是世间难寻的宝贝。
婢女们伺候张氏梳洗更衣,那衣裳料子摸着像云霞般轻软。正整理衣带时,忽听外头传报:"三郎到!"只见来人虬须戟张,头戴乌纱帽,身披貂裘大氅,行走间虎虎生风,活像画里走出来的豪侠。他大笑着与李公把臂相谈,又唤出自己夫人与张氏相见。这位夫人也是神仙般的人物,四人相见甚欢。
宴席设在中堂,山珍海味摆得满满当当,怕是王侯家的排场都比不上。酒过三巡时,二十名乐伎翩然而至,奏的曲子宛如天上仙乐。正听得入神,忽见家仆从东厢抬出二十张檀木案几,上头全蒙着锦绣帕子。掀开一看,竟是堆成小山的账本和钥匙!
虬髯客拍案道:"这些是我全部家当。今日尽数相赠,只为助你们成就大事!如今天下将乱,本打算亲自闯荡二三十年搏个功名。如今既遇真龙——太原李公子乃天命所归,不出五年必得天下。李郎才略过人,辅佐明主定能位极人臣;尊夫人慧眼独具,将来凤冠霞帔不在话下。这些资财正好助真主起事!"
说着突然起身,招呼全府仆役跪拜:"从今往后,李郎夫妇就是你们新主。"话音未落,已携夫人翻身上马。但见烟尘起处,人影倏忽不见,竟似化入风中。
后来李公靠着这笔巨资相助李世民打下江山。到贞观十年,他官居宰相时,忽有南疆急报说海外扶余国被千艘战船攻破。李公与夫人相视一笑,当即整衣焚香,朝东南方洒酒遥祝——果然应了当年虬髯客临别预言。
世人这才明白,真龙天子出世自有天意,岂是凡夫能妄加揣测?那些妄想逆天而动的,不过像螳螂挡车罢了。至于卫国公的用兵如神,坊间都传是得了虬髯客的真传呢。
隋炀帝之幸江都也,命司空杨素守西京。素骄贵,又以时乱,天下之权重望崇者莫我若也,奢贵自奉,礼异人臣。每公卿入言,宾客上谒,未尝不踞床而见,令美人捧出,侍婢罗列,颇僭于上。末年愈甚,无复知所负荷,有扶危持颠之心。
一日,卫公李靖以布衣上谒,献奇策。素亦踞见。公前揖曰:“天下方乱,英雄竞起。公为帝室重臣,须以收罗豪杰为心,不宜踞见宾客。”素敛容而起,谢公与语,大悦,收其策而退。
当公之骋辩也,一妓有殊色,执红拂,立于前,独目公。公既去,而执拂者临轩指吏曰:“问去者处士第几?住何处?”公具以对。妓诵而去。
公归逆旅。其夜五更初,忽闻叩门而声低者,公起问焉。乃紫衣戴帽人,杖揭一囊。公问:“谁?”曰:“妾,杨家之红拂妓也。”公遽延入。脱衣去帽,乃十八九佳丽人也。素面画衣而拜。公惊答拜。曰:“妾侍杨司空久,阅天下之人多矣,无如公者。丝萝非独生,愿托乔木,故来奔耳。”公曰:“杨司空权重京师,如何?”曰:“彼尸居余气,不足畏也。诸妓知其无成,去者众矣。彼亦不甚逐也。计之详矣,幸无疑焉。”问其姓,曰:“张。”问其伯仲之次,曰:“最长。”观其肌肤、仪状、言词、气性,真天人也。公不自意获之,愈喜愈惧,瞬息万虑不安,而窥户者无停屦。数日,亦闻追讨之声,意亦非峻。乃雄服乘马,排闼而去,将归太原。
行次灵石旅舍,既设床,炉中烹肉且熟。张氏以发长委地,立梳床前。公方刷马。忽有一人,中形,赤髯而虬,乘蹇驴而来。投革囊于炉前,取枕欹卧,看张梳头。公怒甚,未决,犹刷马。张熟视其面,一手握发,一手映身摇示公,令勿怒。急急梳头毕,敛衽前问其姓。卧客答曰:“姓张。”对曰:“妾亦姓张,合是妹。”遽拜之。问第几,曰:“第三。”因问妹第几,曰:“最长。”遂喜曰:“今多幸逢一妹。”张氏遥呼:“李郎且来见三兄。”公骤拜之。遂环坐。曰:“煮者何肉?”曰:“羊肉,计已熟矣。”客曰:“饥。”公出市胡饼。客抽腰间匕首切肉共食。食竟,余肉乱切送驴前食之,甚速。客曰:“观李郎之行,贫士也。何以致斯异人?”曰:“靖虽贫,亦有心者焉。他人见问,故不言。兄之问,则不隐耳。”具言其由。曰:“然则将何之?”曰:“将避地太原。”曰:“然,吾故〔疑〕非君所致也。”曰:“有酒乎?”曰:“主人西,则酒肆也。”公取酒一斗。既巡,客曰:“吾有少下酒物,李郎能同之乎?”曰:“不敢。”于是开革囊,取一人头并心肝,却头囊中,以匕首切心肝,共食之。曰:“此人天下负心者,衔之十年,今始获之,吾憾释矣。”又曰:“观李郎仪形器宇,真丈夫也。亦闻太原有异人乎?”曰:“尝识一人,愚谓之真人也。其余,将帅而已。”曰:“何姓?”曰:“靖之同姓。”曰:“年几?”曰:“仅二十。”曰:“今何为?”曰:“州将之子。”曰:“似矣。亦须见之。李郎能致吾一见乎?”曰:“靖之友刘文静者,与之狎。因文静见之可也。然兄何为?”曰:“望气者言太原有奇气,使访之。李郎明发,何日到太原?”靖计之日,曰:“达之明日,日方曙,候我于汾阳桥。”言讫,乘驴而去,其行若飞,回顾已失。公与张氏且惊且喜,久之,曰:“烈士不欺人。固无畏。”促鞭而行。
及期,入太原。果复相见。大喜,偕诣刘氏。诈谓文静曰:“以善相者思见郎君,请迎之。”文静素奇其人,一旦闻有客善相,遽致使迎之。使回而至,不衫不履,裼裘而来,神气扬扬,貌与常异。虬髯默居末坐,见之心死。饮数杯,招靖曰:“真天子也!”公以告刘,刘益喜,自负。既出,而虬髯曰:“吾得十八九矣。然须道兄见。李郎宜与一妹复入京。某日午时,访我于马行东酒楼下。下有此驴及瘦驴,即我与道兄俱在其上矣。到即登焉。”又别而去。公与张氏复应之。
及期访焉,宛见二乘。揽衣登楼,虬髯与一道士方对饮,见公惊喜,召坐。围饮十数巡,曰:“楼下柜中有钱十万。择一深隐处驻一妹。某日复会我于汾阳桥。”如期至,即道士与虬髯已到矣。俱谒文静,时方弈棋,揖而话心焉。文静飞书迎文皇看棋。道士对弈,虬髯与公傍侍焉。俄而文皇到来,精采惊人,长揖而坐。神气清朗,满坐风生,顾盼炜如也。道士一见惨然,下棋子曰:“此局全输矣!于此失却局哉!救无路矣!复奚言!”罢弈而请去,既出,谓虬髯曰:“此世界非公世界,他方可也。勉之,勿以为念。”因共入京。虬髯曰:“计李郎之程,某日方到。到之明日,可与一妹同诣某坊曲小宅相访。李郎相从一妹,悬然如磬。欲令新妇祗谒,兼议从容,无前却也。”言毕,吁嗟而去。
公策马而归。即到京,遂与张氏同往。乃一小版门子。扣之,有应者,拜曰:“三郎令候李郎一娘子久矣。”延入重门,门愈壮。婢四十人,罗列廷前。奴二十人,引公入东厅。厅之陈设,穷极珍异,箱中妆奁冠镜首饰之盛,非人间之物。巾栉妆饰毕,请更衣,衣又珍异。既毕,传云:“三郎来!”乃虬髯纱帽裼裘而来,亦有龙虎之状,欢然相见,催其妻出拜,盖亦天人耳。遂延中堂,陈设盘筵之盛,虽王公家不侔也。四人对馔讫,陈女乐二十人,列奏于前,似从天降,非人间之曲。食毕,行酒。家人自东堂舁出二十床,各以锦绣帕覆之。既陈,尽去其帕,乃文簿钥匙耳。虬髯曰:“此尽宝货泉贝之数。吾之所有,悉以充赠。何者?欲于此世界求事,当龙战三二十载,建少功业。今既有主,住亦何为?太原李氏,真英主也!三五年内,即当太平。李郎以奇特之才辅清平之主,竭心尽善,必极人臣。一妹以天人之姿,蕴不世之艺,从夫之贵,以盛轩裳。非一妹不能识李郎,非李郎不能荣一妹。起陆之贵,际会如期,虎啸风生,龙吟云萃,固非偶然也。持余之赠,以佐真主,赞功业也,勉之哉!此后十年,当东南数千里外有异事,是吾得事之秋也。一妹与李郎可沥酒东南相贺。”因命家童列拜,曰:“李郎、一妹,是汝主也。”言讫,与其妻从一奴,乘马而去。数步,遂不复见。公据其宅,乃为豪家,得以助文皇缔构之资,遂匡天下。
贞观十年,公以左仆射平章事。适南蛮入奏曰:“有海船千艘,甲兵十万,入扶余国,杀其主自立。国已定矣。”公心知虬髯得事也。归告张氏,具衣拜贺,沥酒东南祝拜之。
乃知真人之兴也,非英雄所冀,况非英雄乎!人臣之谬思乱者,乃螳臂之拒走轮耳。我皇家垂福万叶,岂虚然哉!或曰:“卫公之兵法,半乃虬髯所传耳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