聂隐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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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朝贞元年间,魏博大将聂锋家中有个女儿叫隐娘。那年小姑娘才十岁,家门口来了个化缘的尼姑。这尼姑一见隐娘就两眼放光,直截了当对聂锋说:"老衲想向将军讨要这个女娃。"

聂锋一听就火了,当场把尼姑骂了个狗血淋头。谁知那尼姑不慌不忙,摸着念珠笑道:"就算将军把闺女锁进铁柜子里,老衲照样能把她偷走。"

当天夜里,聂家果然出了怪事。更夫敲过三更锣,丫鬟慌慌张张来报——小姐的闺房空空如也,连片衣角都没留下。聂锋急得满府搜查,就差把地砖都掀起来,可隐娘就像化在夜色里似的,半点踪迹都寻不着。从此夫妻俩只能对着女儿的小衣裳抹眼泪。

一晃五年过去,就在立夏那天,消失的隐娘突然站在了大门口。送她回来的还是那个尼姑,丢下一句"功夫教成了,你们自己看着办",转眼就没了踪影。聂锋抱着失而复得的闺女又哭又笑,忙问这些年都学了什么。隐娘眨着眼睛说:"开始就念念经、学学咒,别的也没什么。"

当爹的哪能信这套说辞?再三追问下,隐娘咬着嘴唇犹豫:"真要说了,怕您不信呢。"聂锋拍着胸脯保证只管实话实说,小姑娘这才打开话匣子。

原来那夜被尼姑带走后,不知翻过多少座山,天亮时来到个山洞。那洞窟深得很,里头住着两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娃,个个生得粉雕玉琢。奇怪的是她们从不吃饭,能在悬崖上飞檐走壁,活像山里的灵猴。尼姑给了隐娘一粒仙丹,又递来把两尺长的宝剑,吹毛立断。从此她就跟着师姐们学攀岩,渐渐地身子轻得像片羽毛。头一年专刺猿猴,百发百中;第二年改刺虎豹,都能一刀斩首;第三年连天上飞的鹰隼都逃不过她的剑。到第四年,宝剑缩到只剩一尺五,飞鸟还没察觉剑气就丢了性命。

最吓人的是后来尼姑带她进城,指着街上的行人挨个数落罪过,要她当街取人首级。用的是一把三寸宽的羊角匕首,大白天杀人竟无人察觉。得手后尼姑用药水把头颅化得干干净净。第五年更悬,让她深夜去刺杀某个大官。那次她趴在房梁上等到掌灯时分,却因看见官员逗弄孩童不忍下手,回去被尼姑狠狠训斥:"往后遇到这种情况,先杀他心爱之人!"临别时尼姑在她后脑开了个洞,把匕首藏进去,说二十年后自会再见。

聂锋听得后背发凉。打那以后,女儿经常夜不归宿,天亮才回,他也不敢多问,渐渐对这个闺女又怕又疏远。有天门口来个磨镜少年,隐娘突然说:"这人能当我丈夫。"聂锋哪敢说不?只能备足嫁妆把女儿嫁了。这女婿除了会磨铜镜,别的本事一概没有,老丈人还得倒贴钱养着。

又过几年聂锋去世,魏博节度使听说隐娘身怀绝技,花重金聘她当贴身护卫。元和年间,节度使跟陈许的刘悟闹矛盾,派隐娘去取对方首级。谁知刘悟神机妙算,早算到他们要来,派人在城北候着。果然看见一对夫妻骑着黑白毛驴,丈夫射鹊不中,妻子抢过弹弓一击毙命。隐娘见到刘悟就拜:"刘大人真是神人,我们夫妻愿投奔您麾下。"原来她看出旧主不如刘悟贤明。刘悟问她有什么要求,隐娘只要每日二百文钱,说完那两头毛驴就变成了纸扎的。

一个月后隐娘预警:"旧主不信我已叛变,今夜必派精精儿来行刺。"当夜果然有红白两道幡影在卧室缠斗,天亮时精精儿已身首异处,被隐娘用药化成血水。次日她又说:"更厉害的空空儿要来,我只能变成小虫躲进您肚子里。"当夜刘悟按她说的用和田玉护住脖子,三更时分果然听见玉上"锵"的一声,隐娘从嘴里跳出来贺喜:"空空儿自负得很,一击不中就会远遁千里。"后来看那玉上匕首划痕深达数分,刘悟对她越发器重。

到元和八年刘悟进京朝见,隐娘突然告辞说要云游四海,只求善待她丈夫。后来刘悟在军中去世,隐娘骑着毛驴到灵前痛哭一场便消失了。直到开成年间,刘悟的儿子刘纵在蜀地栈道上遇见她,容貌竟与当年无异。隐娘送他一颗救命药丸,嘱咐明年务必辞官回洛阳。可惜刘纵没当真,果然死在任上。从此再没人见过这位传奇女侠。

原文言文

  聂隐娘者,唐贞元中魏博大将聂锋之女也。方十岁,有尼乞食於锋舍,见隐娘,悦之,乃云:“问押衙乞取此女。”

  锋大怒,叱尼。尼曰:“任押衙铁柜中盛,亦须偷去矣。”

  及夜,果失隐娘所在。锋大惊骇,令人搜寻,曾无影响。父母每思之,相对涕泣而已。

  后五年,送隐娘归,告锋曰:“教已成矣,可自领取。”

  尼欲亦不见。一家悲喜,问其所习。曰:“初,但读经念咒,余无他也。”

  锋不信,恳诘。隐娘曰:“真说又恐不信,如何?”

  锋曰:“但真说之。”

  乃曰:“隐娘初被尼挚去,不知行几里。及明,至大石穴中,嵌空数十步,寂无居人,猿猱极多。尼先已有二女,亦各十岁。皆聪明婉丽,不食,能干峭壁上飞走,若捷猱登木,无有蹶失。尼与我药一粒,兼令执宝剑一口,长一二尺许,锋利吹毛可断。遂令二女教某攀缘,渐觉身轻如风。一年后,刺猿揉百无一失。后刺虎豹,皆决其首而归。三年后,能使刺鹰隼,无不中。

  剑之刃渐减五寸,飞禽遇之,不知其来也。至四年,留二女守穴,挈我於都市,不知何处也。指某人者,一一数其过,曰:‘为我刺其首来无使知觉。定其胆,若飞鸟之容易也。’授以羊角匕首,刃广三寸,遂白日刺其人於都市中,人莫能见。以首人囊返命,则以药化之为水。五年,又曰:‘某大僚有罪,无故害人若干,夜可入其室,决其首来。’又携匕首入室,度其门隙无有障碍,伏之梁上。至瞑时,得其首而归。尼大怒曰:‘何太晚如是?’某云:‘见前人戏弄一儿,可爱,未忍便下手。尼叱曰:‘已后遇此辈,必先断其所爱,然后决之。’某拜谢。尼曰:‘吾为汝开脑后,藏匕首而无所伤。用即抽之。’曰:‘汝术已成,可归家。’遂送还,云:后二十年,方可一见。”

  锋闻语甚惧。后,遇夜即失踪,及明而返。锋亦不敢诘之,因兹亦不甚怜爱。忽值磨镜少年及门,女曰:“此人可与我为夫。”

  白父,又不敢不从,遂嫁之。其夫但能淬镜,余无他能。父乃给衣食甚丰。

  数年后,父卒,魏帅知其异,遂以金帛召署为左右吏。如此又数年。至元和间,魏帅与陈许节度使刘悟,参商不协,使隐娘贼其首。隐娘辞帅之许。许帅能神算,已知其来。召衙将、今曰:“早至城北。候一丈夫、一女子各跨白黑卫。至门,遇有鹊来噪,丈夫以弓弹之不中。妻夺夫弹,一丸而毙鹊者,揖之云:吾欲相见,故远相祗迎也。”

  衙将受约束,遇之。隐娘夫妻曰:“刘仆射真神人。不然者,何以动召也。愿见刘公。”

  刘劳之。隐娘夫妻拜曰:“得罪仆射,合万死。”

  刘曰:“不然,各亲其主,人之常事。魏今与许何异。请当留此,勿相疑也。”

  隐娘谢曰:“仆射左右无人,愿舍彼而就此,服公神明也。”

  盖知魏帅之不及刘也。刘问其所需。曰:“每日只要钱二百文足矣。”

  乃依所请。忽不见二卫所在。刘使人寻之,不知所向。后潜于布囊中,见二纸卫,一黑一白。

  后月余,白刘曰:“彼未知信,必使人继至。今宵请剪发,系之以红绡,送放魏帅枕前,以表不回。”

  刘听之,至四更,却返曰:“送其信矣。是夜必使精精儿来杀某及贼仆射之首。此时亦万计杀之。乞不忧耳。”

  刘豁达大度,亦无畏色。是夜明烛,半宵之后,果有二幡子,一红一白,飘飘然如相击于床四隅。良久,见一人自空而踣,身首异处。隐娘亦出曰:“精精儿已毙。”

  拽出于堂之下,以药化为水,毛发不存矣。隐娘曰:“后夜当使妙手空空儿继至。空空儿之神术,人莫能窥其用,鬼莫得蹑其踪。能从空虚人冥莫,无形而灭影。隐娘之艺,故不能造其境。此即系仆射之福耳。但以于阗玉周其颈,拥以衾,隐娘当化为蠛蠓,潜入仆射肠中听伺,其余无逃避处。”

  刘如言。至三更,瞑目未熟,果闻项上挫然,声厉甚,隐娘自刘口中跃出,贺曰:“仆射无患矣。此人如俊鹘,一搏不中,即翩然远逝,耻其不中耳,才未逾一更,已千里矣。”

  后视其玉,果有匕首划处,痕逾数分,自此刘转厚礼之。

  泊元和八年,刘自许人觐,隐娘不愿从焉。云:自此寻山水,访至人,但一一请给与其夫。刘如约。后渐不知所之。及刘薨于军,隐娘亦鞭驴而一至京师柩前,恸哭而去。开成年,昌裔子纵除陵州刺史,至蜀栈道,遇隐娘,貌若当时。相见喜甚,依前跨白卫如故。谓纵曰:“郎君大灾,不合适此。”

  出药一粒,令纵吞之。云:“来年火急抛官归洛,方脱此祸。吾药力只保一年患耳。”

  纵亦不甚信。遗其增彩,隐娘一无所受,但沉醉而去。后一年,纵不休官,果卒于陵州。自此无复有人见隐娘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