宁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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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中年间,有个叫宁茵的秀才,在南山下借了座大宅子住。那宅子年久失修,房梁歪斜,围墙缺角。这天夜里风清月朗,宁茵正在院子里吟诗,忽然听见有人敲门,自称是"桃林斑特处士"。

宁茵开门一看,这位处士生得魁梧奇伟,说话却文绉绉的:"我是个乡下种地的,整天在田里忙活,跟庄稼汉没两样。就住在附近,看今晚月色好,听见您吟诗,特来拜访。"

宁茵忙说:"我这山野地方偏僻得很,平时连车马都少见。您能来,真是让我这孤零零的人高兴。"说着就把人请进屋,好奇地问:"不知处士平日做些什么营生?"

斑特捋着胡子说:"年轻时啊,我和兄弟们都想出人头地。读《春秋》看到颍考叔驾车突围,恨不得去帮忙;读《史记》见田单破燕的妙计,恨不得亲自上阵;读《东汉》光武帝新野之战,恨不得跳进去厮杀。这三件事都让人痛快,可惜我生不逢时。如今老了,连个儿子都没有,只能空想着舔犊之情。倒是羡慕徐孺子吊唁郭林宗时说的'生刍一束,其人如玉'——我虽不敢比美玉,这一束青草的情意,还望您品鉴。"

正说着,又有人敲门,说是"南山斑寅将军"。宁茵开门迎进来,这位将军气度威严,说话干脆利落。两个姓斑的一见面,竟像老熟人似的欢喜。斑寅突然问:"老哥可知道咱们这姓氏的来历?"

斑特说:"当年吴太伯断发文身到了荆蛮,后人就有了斑姓。"斑寅摇头:"老哥这就错了。咱们祖上是斗穀於菟,因为身上有花纹才姓斑。远祖班固、班婕妤都是汉朝大文豪,班超更是投笔从戎,被封定远侯。我祖上做武官,后来犯了事躲进山里,昼伏夜出混日子。今晚听见月下吟诗,特来拜访,没想到遇见本家,真是高兴。"

斑寅看见床边有棋盘,拉着斑特下棋。下了半天不分胜负,宁茵在旁边指点斑特两招。斑寅挑眉:"主人莫非是高手?"宁茵谦虚道:"管中窥豹,偶尔看出一斑罢了。"斑寅大笑:"这话里有话,真是一箭双雕啊!"

宁茵拿出酒来招待。下完棋喝酒时,斑寅要下酒菜,宁茵端出鹿肉干。斑寅狼吞虎咽,斑特却不动筷子。宁茵奇怪,斑特叹气:"我上边没门牙,嚼不动啊。"喝了几轮,斑特推说身体不适不敢多饮。斑寅嚷嚷:"这哪够?要学商纣王通宵畅饮!"说着脸都喝红了。斑特摇头:"老弟真是钟鸣鼎食之家出来的。"

酒过三巡,两人话越来越多。斑特突然说:"老弟仗着有爪牙就欺负人吗?"斑寅反唇相讥:"老哥顶着犄角就骂人吗?"斑特冷笑:"就你这身蛮力,遇上卞庄子那样的勇士,早成肉酱了!"斑寅回敬:"老哥吹嘘力气大,碰上庖丁那样的屠夫,连头皮都保不住!"

宁茵见势不妙,抓起切肉的尺把长刀往桌上一拍:"我这儿有刀!二位要喝酒就好好喝,别吵吵!"两人顿时噤声。斑特幽幽念起曹植的诗:"萁在釜下燃,豆在釜中泣。"斑寅接茬:"俗话说的好,鹁鸠树上叫,心思在麻地。"三人哈哈大笑。宁茵打圆场:"别斗嘴了,咱们各作首诗吧。"

宁茵先吟:"晓读云水静,夜吟山月高。焉能履虎尾,岂用学牛刀?"斑寅接道:"但得居林啸,焉能当路蹲?渡河何所适?终是怯刘昆。"斑特最后念:"无非悲宁戚,终是怯庖丁,若遇龚为守,蹄涔向北溟。"

宁茵拍手称赞:"真是奇才!"斑寅却突然暴怒,掀衣而起:"宁先生怎么跟这种东西为伍?自古只有班马之才,哪来班牛之才?我生下来三天就想咬人,这厮还敢冒用我的姓!"说完一拱手:"恕不奉陪!"转身就走。斑特也怒了:"古人看重白眉毛,您这白脑门算什么?还敢骂人?"说罢也告辞了。

天亮后,宁茵看见门外只有老虎和牛的脚印,顺着痕迹找去,在废弃的庄院里发现一头醉醺醺的老牛,老虎早跑回山里了。宁茵这才恍然大悟,没多久就搬回京城去了。

原文言文

  大中年,有宁茵秀才,假大寮庄于南山下,栋宇半堕,墙垣又缺。因夜风清月朗,吟咏庭际。俄闻叩关声,称“桃林斑特处士相访”。茵启关,睹处士形质瑰玮,言词廓落。曰:“某田野之士,力耕之徒,向畎亩而辛勤,与农夫而齐类。巢居侧近,睹风月皎洁,闻君吟咏,故来奉谒。”

  茵曰:“某山林甚僻,农具为邻,蓬荜既深,轮蹄罕至;幸此见访,颇慰羁怀。”

  遂延入,语曰:“然处士之业例如,愿闻其说。”

  特曰:“某少年之时,兄弟竞生头角,每读《春秋》,至颍考叔挟辀以走,恨不得佐辅其间。读《史记》,至田单破燕之计,恨不得奋击其间。读《东汉》,至光武新野之战,恨不得腾跃其间。此三事俱快意,俱不能逢,但恨恨耳。今则老倒,又无嗣子,空怀舐犊之悲,况又慕徐孺子吊郭林宗言曰:“生刍一束,其人如玉。”

  其人如玉,即不敢当,生刍一束,堪令讽味。”

  俄又闻人叩关曰:“南山斑寅将军奉谒。”

  茵遂延入,气貌严耸,旨趣刚猛。及二斑相见,亦甚忻慰。寅曰:“老兄知得姓之根本否?”

  特曰:“昔吴太伯玉为荆蛮,断发文身,因因兹遂有斑姓。"寅曰:"老兄大妄,殊不知根本。且斑氏出自斗穀於菟,有文斑之像,因以命氏。远祖固及捷妤马,好词章,大有称于汉朝,皆有传于史。其后英杰间生、蝉联不绝。后汉有班超离,投笔从戎,相者曰:"君当封侯万里外。"超洁之,曰:"君燕颔虎头,飞而食肉,万里公侯相也。"后果守玉门关,封定远侯。某世为武贲中郎,在武班,因有过,窜于山林,昼伏夜游,露迹隐形,但偷生耳。适闻风吹月高,墙外闲步,闻君吟咏,因来追谒,况遇当家,尤增慰悦。"寅因睹棋局在床,谓特曰:"愿接老兄一局。"特遂欣然为之。

  良久,未有胜负。茵玩之,教特一两著。寅曰:“主人莫是高手否?”

  茵曰:“若管中窥豹,时见一斑。”

  斑寅笑曰:“大有微机,真一发两中。”

  茵倾壶请饮。及局罢而饮,数巡,寅请备脩脯以送酒。茵出鹿脯,寅啮决,须臾而尽;特即不茹。茵诘曰:“何故不茹?”

  特曰:“无上齿,不能明嚼故也。”

  数巡后,特称小疾,便不敢过饮。寅曰:“谈何容易,有酒如渑,方学纣为长夜之饮。”

  觉面已赤。特曰:“弟大是钟鼎之户。”

  一坐耽,更不动。后二斑饮过,语纷拏。特曰:“弟倚是爪牙之士,而苦相凌,何也?”

  寅曰:“老兄凭有角之士,而苦相诋,何也?”

  特曰:“弟夸猛毅之躯,若值人如卞庄子,当为齑粉矣。”

  寅曰:“兄夸壮勇之力,若值人如庖丁,当为头皮耳。”

  茵前有削脯刀,长尺余。茵怒而言曰:“宁老有尺刀,二客不得喧竞,但且饮酒。”

  二客悚然。特吟曹植诗曰:“萁在釜下燃,豆在釜中泣。”

  此一联甚不恶。寅曰:“鄙谚云:“鹁鸠树上鸣,意在麻子地。”

  俱大笑。茵曰:“无多言,各请赋诗一章。”

  茵曰:“晓读云水静,夜吟山月高。焉能履虎尾,岂用学牛刀?”

  寅继之曰:“但得居林啸,焉能当路蹲?渡河何所适?终是怯刘昆。”

  特曰:“无非悲宁戚,终是怯庖丁,若遇龚为守,蹄涔向北溟。”

  茵览之,曰:“大是奇才!”

  寅怒,拂衣而起曰:“宁生何党此辈?自古即有班马之才,岂有班牛之才?且我生三日,便欲噬人;此人况偷我姓氏。但未能共语者,盖恶伤其类耳。”

  遂怒曰”终不能摇尾于君门下“,乃长揖而去。特亦怒曰:“古人重者白眉,君今白额,岂敢有人言誉耳,何相怒如斯?”

  特遂亦告辞。及明,视其门外,惟虎蹄牛迹而已。宁生方悟,寻之数百步,人家废庄内,有一老牛卧,而犹带酒气;虎即入山矣。茵后更不居此,而归京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