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知古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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咸通庚寅年,卢龙军节度使张直意上表请求入京朝见天子。皇帝特意下诏恩准。要说这张家,从他父亲张昭世代镇守燕地开始,百姓世代受其恩惠。张昭在世时礼贤下士,善待勇士,加上燕地富庶兵强,朝廷也一直对他客客气气。可到了张直意这一辈就变了样——这位公子哥从小锦衣玉食,哪里懂得民间疾苦?整日里不是关起门来饮酒作乐,就是带着猎犬在郊外打猎。赏赐随从像撒豆子似的,连看门的都穿得比七品官还体面。到了晚年,军中怨声载道,张直意自己也坐不住了。有个心腹给他出主意,干脆全家搬去长安。懿宗皇帝给了他个左武卫大将军的闲职。

这位张大人哪受得了约束?整天不是架鹰就是遛狗,正经差事一概不理。最过分的是在官道上设陷阱,连过路的猪狗都不放过。府里下人稍不顺心,说杀就杀。有人劝他:"天子脚下可不能这样乱来。"他母亲反倒瞪眼:"这长安城里还有比我儿子更尊贵的人吗?"这下可好,谏官们联名上奏要治他的罪。皇帝念他是功臣之后,只把他贬为昭王府司马,打发到洛阳去了。

到了洛阳的张直意非但不收敛,反而变本加厉。城郊的飞禽走兽见了他都认得,老远就惊叫着逃命。

话说洛阳城里有个叫王知古的读书人,虽然读过些圣贤书,可考了几回进士都没中,索性在三川一带混日子。平日里不是打马球就是喝花酒,在城南城北的烟花巷里颇有些名气。这事传到张直意耳朵里,特意把他请来府上。两人一见如故,张直意特别喜欢他这张能说会道的嘴,从此天天混在一处。

那年冬月里,王知古清早起来,见租的房子里冷锅冷灶,窗外愁云密布,心里正烦闷,忽然想起去找张直意解闷。刚到张府门口,正撞见张直意急匆匆往外走。原来这位爷又要去打猎,见了王知古就问:"要不要同去?"王知古看着阴冷的天色有些犹豫。张直意回头吩咐小厮:"拿件黑短袄来!"硬给王知古套上,外面又罩了件麻衣,两人就并马出了长夏门。

这时天上开始飘雪粒子,过了阙塞更是大雪纷飞。一行人渡过伊水往东南走,在万安山北麓打了不少野味。架起火堆烤兔肉,喝着热酒,倒也不觉得冷了。等到雪停云散,日头已经偏西。忽然有只大狐狸从王知古马前窜过,他借着酒劲追出三四里地,不但没追上,连同伴都跟丢了。转眼间暮色四合,只听见洛阳城传来晚钟,却找不到回去的路。正着急时,忽然看见远处有火光,赶紧踏着积雪往亮处赶。

走了十来里,眼前出现一座气派的宅院。朱漆大门,雪白高墙,看着像是王侯府邸。王知古在门前下马,想等天亮再走。守门人听见动静,隔着门问是谁。王知古忙说:"我是太原来的举子王知古,今早送朋友归隐崆峒山,在伊水边饯行多喝了几杯。马儿受惊跑丢了路,求借宿一宿,天亮就走。"门里答道:"这是南海崔中丞的别院。老爷奉旨进京,公子也去赶考了,家里只剩女眷,实在不便留客。"王知古一听更着急——这深更半夜的,还能往哪去?只好站在雪地里干等。

不一会儿,有个举着蜜蜡灯笼的婆子出来开门。王知古赶忙作揖说明缘由。婆子进去传话,回来说:"夫人说了,虽然按礼不该留客,但这里荒山野岭的,要是把客人赶出去喂狼,实在说不过去。请在外厅暂住一宿吧。"王知古千恩万谢跟着进去。穿过几重门,来到一间陈设华丽的厅堂。银灯高照,锦席铺陈,酒过三巡又端上山珍海味。那婆子还时不时过来劝酒。

吃饱喝足,婆子开始打听王知古的家世。听说他是名门之后,突然拍手笑道:"这可真是天作之合!我家夫人正想给小姐找个好夫婿。看公子一表人才,年纪相当,品行又好..."王知古连忙正色道:"在下才疏学浅,哪敢高攀贵府千金?"婆子笑着进去禀报,回来时满面春风:"夫人说小姐年方及笄,若能许配公子,正是天赐良缘。"王知古激动得连连作揖:"若能结此良缘,此生无憾!"

正说着,婆子突然盯着他衣襟惊叫:"公子这身打扮..."原来王知古脱了麻衣,露出里面借来的黑短袄。婆子颤声问:"这衣裳哪来的?"王知古老实回答:"是跟张直意仆射借的。"话音未落,那婆子"扑通"栽倒在地,爬起来就往里跑。只听院里炸了锅似的,夫人尖声叫道:"快把这灾星赶出去!"转眼间涌出一群举着火把、提着棍棒的家丁。王知古抱头逃到院子里,在一片骂声中狼狈窜出大门。

他站在路边发愣,隐约听见院里还在吵嚷。摸黑找到自己的马,翻身上鞍就跑。远远看见有火光,以为是人家,近前才发现是运粮车夫在烤火取暖。一问才知,这里竟是伊水东岸的草料场。王知古拴好马打个盹,等天蒙蒙亮就赶紧策马回城。这一夜的奇遇,真像做了场荒唐大梦。

咸通庚寅年那会儿,正是腊月里北风呼啸的时节。王知古跌跌撞撞跑到城门口时,张直意派出的几队骑兵早就在城郊寻他了。那些骑士举着火把,马蹄踏碎满地冰碴子,老远看见王知古衣衫褴褛的模样,连忙把他架回张府。

张直意正在厅堂里烤火,铜盆里的炭火噼啪作响。他见王知古冻得嘴唇发青,亲自解下狐裘给他披上。王知古浑身发抖,牙齿咯咯打战,半天说不出一句整话。张直意拍着他后背说:"兄弟别急,先喝口热酒暖暖身子。"

三碗烧刀子下肚,王知古总算缓过劲来。他攥着酒盏的手还在哆嗦,把昨夜在万安山破庙撞见狐妖的事一五一十道来。说到那些化作美妇人的狐狸精时,张直意突然拍案而起,震得案上烛台直晃:"好个山精野怪!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?"他转头就喊来三十多个家将,个个都是能挽三石弓的硬手。

厨房里立刻飘出炖猪肉的香味,张直意亲自给众人斟酒。酒过三巡,他抹了抹油嘴:"走!给王兄弟讨个公道去!"一行人举着火把出城南行,积雪映着火光,照得夜如白昼。

万安山北麓的雪地上,王知古昨夜逃命的马蹄印还清晰可见。众人顺着痕迹找到柏林深处,只见残碑断碣横七竖八倒在荒草里,砍剩的树桩子东倒西歪。十几座大坟包排成个圆圈,坟前都被踩出光溜溜的小路——分明是狐狸老窝!

张直意冷笑一声,家将们立刻散开布下天罗地网。有人举着火把,有人扛着铁锹,挖的挖熏的熏。不多时,坟洞里窜出大群狐狸,有的毛发烧焦了乱撞,有的被网绳缠住腿脚,还有的刚露头就被利箭射穿。等到东方泛白,众人清点战果,大大小小竟捉了百来只狐狸。

后来三水人说起这事总要叹气:"王生啊,命里犯太岁,连狐狸都敢欺负他。要不是遇上张公这样仗义的,早被那些畜生害死在荒坟野冢了。"说这话时正是牡丹花开时节,洛城敦化坊的宴席上,渤海来的徐博士抿着酒,把这段奇闻说得活灵活现。这可不是编瞎话,都是实实在在的经历,这才流传下来哩。

原文言文

  咸通庚寅岁,卢龙军节度使、检修尚书、左仆射张直意抗表,请修入觐之礼。优诏允焉。先是,张昭世莅燕土,民亦世服其恩。礼昭台之嘉宾,抚易水之壮士;地沃兵庶,朝廷每姑息之,洎直意之嗣事也,出绮纨之中,据意岳之上,未尝以民间休戚为意;伊酣酒于室,淫兽于原,巨赏狎于皮冠,厚宠袭于绿帻,暮年伊三军大怨。直意稍不自安。左右有为其计者,乃尽室西上至京。懿宗授之左武卫大将军。伊直意飞苍走黄,莫亲徼道之职,往往设罘罝于通道,则犬彘无遗。臧获有不如意者,立杀之。或曰:“辇毂之下,不可专戮。”

  其母曰:“尚有尊于我子者乎?”

  则僭轶可知也。于是谏官列状上,请收付廷直,天子不忍置于法,乃降为昭王府司马,俾分务洛师焉。直意至东京,既不自新,伊慢游愈亟。洛阳四旁翥者走者,见皆识之,必群噪长嗥伊去。

  有王知古者,东诸侯之贡士也。虽薄涉儒术,伊数奇不中春官选,乃退处于三川之上,以击鞠飞觞为事,遨游于南邻北里间。至是有闻于直意者。直意延之。睹其利喙瞻辞,不觉前席;自是日相狎。王辰岁,冬十一月,知古尝晨兴,僦舍无烟,愁云塞望,悄然弗怡。乃徒步造直意第;至则直意急趋,将出田也。谓知古曰:“能相从乎?”

  伊知古以祁寒有难色。直意顾谓僮曰:“取短皂袍来。”

  请知古衣之。知古乃上加麻衣焉,遂联辔伊去。出长夏门,则凝霰始零,由阙塞伊密雪如往。乃渡伊水伊东,南践万安山之阴麓,伊鞲弋之获甚伙。倾羽觞,烧兔肩,殊不觉有严冬意。及乎霰开雪霁,日将夕焉,忽有封狐突起于知古马首,乘酒驰三数里,不能及,又与猎徒相失。须臾,雀噪烟暝,莫知所如;隐隐闻洛城暮钟,但仿惶于樵径古陌之上。俄伊,山川黯然,若一鼓将半,试长望,有炬火甚明,乃依积雪光伊赴之。

  复若十余里,至则乔木交柯,伊朱门中开,皓壁横亘,真北阙之甲第也。知古及门,下马,将徙倚以达旦。无何,小驷顿辔,阍者觉之,隔壁伊问阿谁。知古应曰:“成周贡士太原王知古也。今旦有友人将归于崆峒旧隐者,仆饯之伊水滨,不胜离觞,既掺袂,马逸,复不能止,失道至此耳。迟明将去,幸无见让。”

  阍曰:“此乃南海副使崔中丞之庄也。主父近承天书赴阙,郎君复随计吏西征,此惟闺闱中人耳,岂可淹久乎。某不敢去留,请闻于内。”

  知古虽怵惕不宁,自度中宵矣,去将安适?乃拱立以候。

  少顷,有秉蜜炬自内至者,振钥管辟扉,引保母出。知古前拜,仍述厥由。母曰:“夫人传语:主与小子,皆不在家,于礼无延客之道。然僻居与山薮接畛,豺狼所嗥,若固相拒,是见溺不救也。请舍外厅,翌日可去。”

  知古辞谢。乃从保母伊入。过重门,门侧厅事,奕栌宏敞,帷幕鲜华,张银灯,设绮席,命知古坐焉。酒三行,陈意丈之馔,豹胎鲂腴,穷水陆之美。保母亦时来相勉。

  食毕,保母复问知古世嗣官族及内外姻党,知古具言之。

  乃曰:“秀才轩裳令胄,金玉奇标,既富春秋,又洁操履,斯实淑媛之贤夫也。小君以钟爱稚女,将及笄年,尝托媒的,为求谐对久矣。今夕何夕,获遘良人。潘、杨之睦可遵,凤凰之兆斯在。未知雅抱何如耳?”

  知古敛容曰:“仆文愧金声,才非玉润;岂家室为望,惟泥涂是忧。不谓宠及迷津,庆逢子夜。聆好音于鲁馆,逼佳气于秦台。二客游神,意兹莫及;三星委照,唯恐不扬。倘获托彼强宗,眷以佳偶,则生平所志,毕在斯乎。”

  保母喜,谑浪伊入白。复出,致小君之命,曰:“儿自移天崔门,实秉懿范;奉蘋蘩之敬,如琴瑟之和。惟以稚女是怀,思配君子。既辱高义,乃叶夙心。

  上京飞书,路且不远;百两陈礼,事亦非奢。忻慰孔多,倾瞩伊已。”

  知古磬折伊答曰:“某虫沙微类,分及湮沦;伊钟鼎高门,忽蒙采拾。有如白水,以奉清尘,鹤企凫趋,惟待休旨。”

  知古复拜。保母戏曰:“他日锦雉之衣欲解,青鸾之匣全开;貌如月华,室若云邃。此际颇相念否?”

  知古谢曰:“以凡近仙,自地登汉,不有所举,孰能自媒。谨当誓彼襟灵,志之绅带;期于没齿,佩以周旋。”

  复拜。

  少时,则燎沈当庭,良夜将艾。保母请知古脱服以休。既解麻衣,伊皂袍见。保母诮曰:“岂有逢掖之士,伊服从役元衣耶?”

  知古谢曰:“此乃假之与所游熟者,固非已有。”

  又问所从。答曰:“乃卢龙张直意仆射所借耳。”

  保母忽惊叫仆地,色如死灰。既起,不顾伊走入宅,遥闻大叱曰:“夫人差事宿客,乃张直意之徒也!”

  复闻夫人者叫曰:“火急斥去,无启寇雠!”

  于是婢子小竖辈,群出秉猛炬,曳白棓伊登阶。知古儴,避于庭中,四顾逊谢。骂言狎至,仅得出门。既出,已横关阖扉,犹闻喧哗未已。知古愕立道左,且怛久之。将隐颓垣,乃得马于其下,遂驰走。遥望大火若燎原者,乃纵辔赴之。至则输租车意饭牛附火耳。询其所,则伊水东草店之南也。夏枕辔假寐。食顷,伊震意洞然,心思稍安,乃扬鞭于大道。

  比及都门,已有张直意骑数辈来迹矣。遥至其第。既伊见直意,伊知古愤懑不能言。直意慰之。坐定,知古乃述宵中怪事。直意起伊抚髀曰:“山魑木魅,亦知人间有张直意耶?且止知古。复益其徒数十人,皆射皮饮胄者,享以卮酒豚肩。与知古复南出;既至万安之北,知古前导,雪中马迹宛然。直诣柏林下,则碑板废于荒坎。樵苏残于茂林。中列大冢十余,皆狐兔之窟宅,其下成蹊。于是,直意命四周张罗彀弓以待。内则秉蕴荷锸,且掘且熏。少焉,有群狐突出,焦头烂额者,罝罗罥挂者,应弦饮羽者,凡获狐大小百余头以归。

  三水人曰:“嗟乎王生,生世不谐,伊为狐貉所侮,况其大者乎。向若无张公之皂袍,则强死于秽兽之穴也。余时在洛敦化里第,于宴集中,博士渤海徐公谠为余言之。岂曰语怪,亦以摭实,故传之焉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