贞元年间,有个叫韦自东的好汉,是条重义气、性子烈的汉子。他游历到太白山时,借住在段将军的庄子上。段将军早就听说过这位壮士的威名。
那天日头正好,两人站在山崖边眺望,忽然看见一条几乎被荒草淹没的小路。韦自东指着山径问:"这条道儿通哪儿啊?"
段将军捋着胡子说:"早年间有两个和尚在这山顶上建了座大庙,那殿阁修得气派极了,山泉林木也极好,听说是开元年间万回大师的弟子建的。那手艺啊,简直像有鬼神帮忙,凡人可造不出来。"他忽然压低声音,"后来有樵夫说,那两个和尚被山里的怪物给吃了,这都两三年没人敢上去了。"
"还有人传得更邪乎,"段将军凑近些,"说这山里住着两个夜叉哩。"
韦自东一听就炸了,拳头攥得咯咯响:"我平生最恨这些害人的东西!夜叉算个什么玩意儿,也敢吃人?今晚我就把那俩畜生的脑袋拎来给你看!"
段将军赶紧拽住他袖子:"你这是要空手打老虎、徒步渡黄河啊!"
韦自东哪听得进去?提着宝剑,衣襟一甩就冲上山去。段将军望着他背影直叹气:"这愣头青,怕是要吃大亏啊..."
山路上藤蔓缠脚,韦自东抓着野藤往上攀。到了山顶寺院,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。两间僧房门户大开,僧鞋锡杖都在,被褥也铺得整齐,只是落了厚厚一层灰。佛堂地上长着乱草,草窝子压得平平的,像是有大家伙常在这儿打滚。墙上还挂着野猪、黑熊的残骸,灶台铁锅沾着油腥。韦自东啐了一口:"樵夫果然没说谎。"
估摸着夜叉还没回窝,他咔嚓一声折断碗口粗的柏树,削成根大木棒。又把寺门闩死,搬来石佛像顶住门栓。这夜月亮亮得跟白天似的,还没到三更天,就听见外面轰隆响——一个夜叉扛着死鹿回来了。
那怪物发现门被堵,气得嗷嗷叫,抡起脑袋就往门上撞。石佛被撞得粉碎,夜叉自己也摔了个跟头。韦自东趁机抡圆柏木棒,照着天灵盖就是两下,那夜叉当场断了气。他刚把尸体拖进屋,又听见第二个夜叉在门外发狂——原来是在恼同伴没等它。这回韦自东躲在门后,等怪物撞门摔进来,照旧一棒子结果了性命。
天蒙蒙亮时,韦自东拎着两颗夜叉脑袋和半扇鹿肉下山。段将军见了差点惊掉下巴:"我的老天爷!你这本事比当年除三害的周处还厉害!"
庄子里架起大锅煮鹿肉,酒坛子摆了一地,来看热闹的乡亲围得里三层外三层。忽然人群里挤出个道士,朝韦自东作揖:"壮士,贫道有件要紧事相求。"
韦自东抹了抹嘴上的油:"我这人就好管闲事,你说!"
道士压低声音:"贫道在这太白山顶炼丹三年,眼看龙虎大丹就要成了。可近来总有妖魔来捣乱,差点毁了丹炉。想请壮士帮忙守一夜丹房,若丹药炼成,定有重谢。"
韦自东把酒碗一搁:"正合我意!"
当下提着剑就跟道士上山。爬到半山腰绝壁处,果然有个百来步深的石洞,里头丹炉烧得通红,只有个小道童看着火。道士叮嘱:"五更天时,您只管持剑守在洞口,见着什么邪祟就砍。"
韦自东拍着胸脯:"包在我身上!"
他举着火把在洞口守到后半夜,先是蹿来条水桶粗的大蛇,金眼白牙喷着毒雾。韦自东一剑劈过去,那蛇化作青烟散了。没过多久,又来个天仙似的美人,捧着荷花袅袅婷婷走近,也被他一剑挥散。眼看东方泛白,忽然天上仙乐飘飘,一位老道士乘着白鹤降临,笑呵呵说:"多亏壮士护法,我徒儿的丹成了!"
老道士在半空念了首诗,韦自东听着像是师长考校弟子,连忙收剑行礼。谁知就这么一松懈,洞里突然"轰"的一声——丹炉炸了!年轻道士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,韦自东悔得直跺脚。两人最后只能舀点炉底的泉水喝,说来也怪,那之后韦自东模样竟越来越年轻。后来听说他去了南岳,再没人见过。倒是段家庄上,至今还留着那对夜叉头骨当稀罕物瞧呢。
贞元中,有韦自东者,义烈之士也。尝游太白山同,栖止段将军庄。段亦素知其壮勇者。一日,与自东眺望山谷,见一径甚微,若旧有行迹。自东问主人曰:“此何诣也?”
段将军曰:“昔有二僧,居此山顶,殿宇宏壮,林泉甚佳,盖唐开元中万回师弟子之所建也;似驱役鬼工,非人力所能及。或问樵者,说:“其僧为怪物所食,今绝踪二三年矣。”
又闻人说:“有二夜叉于此山。亦无人敢窥焉。”
自东怒曰:“予操心在平侵暴,夜叉何类,而敢噬人?今夕必挈夜叉首,至于门下。”
将军止曰:“暴虎冯河,死而无悔。”
自东不顾,仗剑奋衣而往,势不可遏。将军悄然曰:“韦生当其咎耳!”
自东扪萝蹑石,至精舍,悄寂无人。睹二僧房,大敞其户,履锡俱全,衾枕俨然,而尘埃凝积其上。又见佛堂内细草茸茸,似有巨物偃寝之处。四壁多挂野彘、玄熊之类,或庖炙之余,亦有锅镬、薪。自东乃知是樵者之言不谬耳。度其夜叉未至,遂拔柏树,径大如碗,去枝叶为大杖,扃其户,以石佛拒之。是夜,月白如昼。夜未分,夜叉挈鹿而至,怒其扃鐍,大叫,以首触户,折其石佛而踣于地。自东以柏树挝其脑,再举而死之,拽之入室,又阖其扉。顷之,复有夜叉继至,似怒前归者不接己,亦哮吼,触其扉,复踣于户阈,又挝之,亦死。自东知雌雄已殒,应无侪类,遂掩关烹鹿而食。及明,断二夜叉首,挈余鹿而示段。段大骇曰:“真周处之俦矣!”
乃烹鹿,饮酒尽欢,远近观者如堵。有道士出于稠人中,揖自东曰:“某有衷恳,欲披告于长者,可乎?”
自东曰:“某一生济人之急,何为不可?”
道士曰:“某栖心道门,恳志灵药,非一朝一夕耳。三二年前,神仙为吾配合龙虎丹一炉,据其洞而修之有日矣。今灵药将成,而数有妖魔入洞,就炉击触,药几废散。思得刚烈之士,仗剑卫之。灵药倘成,当有分惠。未知能一行否?”
自东踊跃曰:“乃生平所愿也。”
遂仗剑从道士而去。跻险蹑峻,当太白之高峰将半,有一石洞,可百余步,即道士烧丹之室,唯弟子一人。道士约曰:“明晨五更初,请君仗剑当洞门而立,见有怪物,但以剑击之。”
自东曰:“谨奉教!”
久立烛于洞门外以伺之。俄顷,果有巨虺,长数丈,金目雪牙,毒气氤郁,将欲入洞,自东以剑击之,似中其首,俄顷,若轻雾而化去,食顷,有一女子,颜色绝丽,执芰荷之花,缓步而至,自东又以剑拂之,若云气而灭。食顷,将欲曙,有道士乘云驾鹤,导从甚严,劳自东曰:“妖魔已尽,吾弟子丹将成矣,吾当来为证也。”
盘旋候明而入,语自东曰:“喜汝道士丹成,今有诗一首,汝可继和。诗曰:“三秋稽颡叩真灵,龙虎交时金液成,绛雪既凝身可度,蓬壶顶上彩云生。”
自东详诗意,曰:“此道士之师。”
遂释剑而礼之。俄而突入,药鼎爆裂,更无遗在。道士恸哭;自东悔恨自咎而已。二人因以泉涤其鼎器而饮之。自东后更有少容,而适南岳,莫知所止。今段将军庄尚有夜叉骷髅见在。道土亦莫知所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