冯翊东边的窟谷里,住着个叫赵存的隐士。元和十四年那会儿,这老爷子已经九十多岁了,常年服用养生的丹药,身子骨轻快得很。他总爱念叨自己父亲赵君乘的事,说老人家也是高寿,当年还在兖公陆象先府上当过差。提起兖公的肚量啊,那真是深不可测。
兖公这人笃信佛经,他弟弟景融背地里没少嘀咕:"我哥整天沉迷这些,能得着什么好处?"象先听见了也不恼,慢悠悠地说:"要是死后真没什么因果报应,百年之后咱们兄弟自然在一处。可万一真有善恶果报——"他掸了掸衣袖上的香灰,"到时候我的功德总该比你多些。"
后来兖公当上冯翊太守,手底下一帮参军都是名门子弟。这些人见他性子宽厚,竟合伙打起赌来。有个参军拍着胸脯说:"我敢在厅前转着笏板,瞪着眼睛给使君作揖,唱个喏就走,你们信不信?"众人起哄:"真要办成了,我们凑钱请你吃席!"那小子当真在堂上耍宝,象先眼皮都没抬一下。
第二个参军更来劲:"这算什么?我敢涂个黑脸,穿件绿衫子,跳着神舞晃出去。"同僚们倒吸凉气:"要真敢这么干,我们凑五千钱给你!"结果这位真顶着张黑脸在厅前手舞足蹈,象先照样埋头批公文。
最绝的是第三个参军,他捋着胡子说:"你们那都是小把戏。我要是扮成新娘子,当着使君的面给公婆行四拜礼呢?"众人连连摆手:"这可要惹恼使君的!"那参军当场敷粉描眉,绾起高髻插上钗环,穿着罗裙冲进厅堂,规规矩矩拜了四拜。象先还是那副老僧入定的模样,倒把躲在屏风后的景融气得直跺脚:"我哥当这三辅刺史,倒成了全长安的笑柄!"
象先捻着佛珠对弟弟说:"是他们参军闹笑话,怎么倒成我丢人了?"这话说得景融噎在当场。
早年间房琯在冯翊当县尉时,有回在街上碰见象先手下的孔目官党芬。那党芬躲马躲慢了,被房琯拽下来打了四十脊杖。党芬哭哭啼啼来告状,象先只问:"你是哪里人?""冯翊人。""房琯什么官职?""冯翊县尉。"象先点点头:"冯翊县尉打冯翊百姓,你来告诉我做什么?"
后来房琯主动请罪,象先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口气:"党芬该不该打都行。你打了他,辞官也行,不辞也行。"过了几年,房琯调任阌乡县令,正赶上象先从江东回京。两人在驿站碰面,从晌午待到天黑,房琯愣是没敢提旧事。临别时象先忽然说:"带床被子来,夜里好说话。"结果房琯抱着被子干坐一宿,象先半句话都没提当年的事。等回到长安,反倒举荐房琯当了监察御史。
景融又坐不住了:"房琯在冯翊时您不闻不问,隔了四五年路上遇见,整晚不说话,回京倒举荐他?"象先望着庭院里将开未开的梅花:"你不懂。房琯这人样样都好,就缺个'不说'。如今他学会不说了,自然该用。"满朝文武听说这事,没有不佩服兖公气量的。
冯翊之东窟谷,有隐士赵存者,元和十四年,寿逾九十,服精术之药,体甚轻健。自云父讳君乘,亦享遐寿,尝事兖公陆象先。言兖公之量,固非凡可以测度。兖公崇信内典,弟景融窃非曰:“家兄溺此教,何利乎?”
象先曰:“若果无冥道津梁,百岁之后,吾固当与汝等。万一有罪福,吾则分数胜汝。”
及为冯翊太守,参军等多名族子弟,以象先性仁厚,于是与府寮共约戏赌。一人曰:“我能旋笏于厅前,硬努眼眶,衡揖使君,唱喏而出,可乎?”
众皆曰:"诚如是,共输酒食一席。”
其人便为之,象先视之如不见。又一参军曰:"尔所为全易。吾能于使君厅前,墨涂其面,着碧衫子,作神舞一曲,慢趋而出。”
群寮皆曰:"不可。诚敢如此,吾辈当敛俸钱五千,为所输之费。”
其第二参军便为之,象先亦如不见。皆赛所赌,以为戏笑。其第三参军又曰:"尔之所为绝易。吾能于使君厅前,作女人梳妆,学新嫁女拜舅姑四拜,则如之何?”
众曰:“如此不可。仁者一怒,必遭叱辱。倘敢为之,吾辈愿出俸钱十千,充所输之费。”
其第三参军遂施粉黛,高髻笄钗,女人衣,疾入,深拜四拜。象先又不以为怪。景融大怒曰:"家兄为三辅刺史,今乃成天下笑具!”
象先徐语景融曰:“是渠参军儿等笑具,我岂为笑哉?”
初,房琯尝尉冯翊。象先下孔目官党芬,于广衢相遇,避马迟。琯拽芬下,决脊数十下。芬诉之。象先曰:"汝何处人?”
芬曰:“冯翊人。"
又问:“房琯何处官人?”
芬曰:“冯翊尉。”
象先曰:“冯翊尉决冯翊百姓,告我何也?”
琯又入见,诉其事,请去官。象先曰:“如党芬所犯,打亦得,不打亦得。官人打了,去亦得,不去亦得。”
后数年,琯为弘农湖城令,移摄阌乡。值象先自江东徵入,次阌乡。日中遇琯,留迨至昏黑。琯不敢言。忽谓琯曰:“携衾绸来,可以宵话。”
琯从之,竟不交一言。到阙日,荐琯为监察御史。景融又曰:“比年房琯在冯翊,兄全不知之。今别四五年,因途次会,不交一词。到阙,荐为监察御史,何哉?”
公曰:“汝不自解。房琯为人,百事不欠,只欠不言。今则不言矣,是以为用之。”
班行间大伏其量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