潞州节度使薛嵩府上有个叫红线的婢女,这姑娘可不简单。她弹得一手好阮咸琴,肚子里还装着经史子集,薛嵩就让她掌管文书往来,府里人都尊称她"内记室"。
那年秋天,军中摆庆功宴。酒过三巡,红线忽然凑到薛嵩耳边低声道:"您听这羯鼓声,调子透着悲凉,击鼓的人心里肯定有事。"薛嵩素来精通音律,仔细一听果然如此。当即召来那鼓手询问,原来鼓手的妻子昨夜刚过世,他不敢告假。薛嵩二话不说,立刻放他回家奔丧。
那时节,安史之乱刚平定不久,黄河两岸还不太平。朝廷新设昭义军,把釜阳定为治所,派薛嵩镇守山东要道。战乱后的军府百废待兴,朝廷又让薛嵩把女儿嫁给魏博节度使田承嗣的儿子,田家儿子则娶了滑州节度使令狐彰的女儿——三镇联姻,使者往来跟走马灯似的。
可这田承嗣有个毛病,每年夏天热毒发作,浑身难受。他总念叨:"要是能搬到山东凉快地方,说不定能多活几年。"于是暗中招募三千精兵,号称"外宅男",日夜训练。还派三百人轮班守着他府邸,挑了个黄道吉日,准备吞并潞州。
消息传到薛嵩耳朵里,这位节度使愁得吃不下睡不着。那天深夜,辕门都落了锁,他还拄着拐杖在院子里转悠,只有红线提着灯笼跟在身后。红线轻声问:"主公这一个月寝食难安,可是为邻境的事发愁?"薛嵩叹气:"事关重大,不是你该过问的。"红线却道:"奴婢虽身份卑微,或许能为主公分忧。"
薛嵩这才把田承嗣要造反的事和盘托出:"我继承祖上基业,受朝廷重托,要是丢了潞州,百年功业就毁于一旦了。"谁知红线微微一笑:"这事容易,您且宽心。容我去魏郡走一趟,探探虚实。一更天出发,三更就能回来。您先备好快马和问候书信,其他的等我回来再说。"
薛嵩惊得瞪大眼睛:"没想到你竟是奇人!可万一失手,岂不是打草惊蛇?"红线胸有成竹:"您放心,没有我办不成的事。"说完回屋收拾行装,梳起乌蛮髻,插上金凤钗,换上紫绣短袍,蹬着青丝软鞋。胸前别着龙纹匕首,额间画着太乙神符。朝薛嵩拜了拜,一眨眼就不见了。
薛嵩回屋关紧门窗,对着烛台正襟危坐。平时喝两三杯就上头,这晚连饮十几杯却越发清醒。忽然听见晨风送来号角声,露珠打落树叶的轻响,他连忙开门,红线已经站在阶下。薛嵩急着问:"成了吗?"红线盈盈下拜:"幸不辱命。"又追问:"没伤人吧?"红线笑道:"哪能呢,不过取了田大人枕边的金盒作凭证。"
原来她子夜前就赶到魏郡,穿过几道城门直入寝宫。外宅男在廊下鼾声如雷,巡逻的士兵在庭院来回走动。她轻轻撬开左边小门,撩开纱帐,只见田承嗣翘着腿睡得正香,脑袋枕着犀角枕,黄绸包头,枕边摆着七星剑。剑前摊开的金盒里装着生辰八字和北斗神符,上面还撒着名贵香料。红线叹道:"这位大帅在帐中威风八面,哪知性命就在我一念之间?"当时烛影凝滞,炉香将尽,侍卫们东倒西歪——有的撞在屏风上打呼噜,有的攥着毛巾伸懒腰。她取下田承嗣的簪子,系住他的衣带,这帮人却像中了迷药似的毫无知觉。取了金盒出城时,铜雀台的轮廓映着漳河水,晨风吹动原野,林间挂着残月。这一路往返七百里,穿越五六座城池,回到潞州时更漏才响三声。
第二天,薛嵩派人给田承嗣送信:"昨夜有客从魏郡来,说在元帅枕边得了个金盒,不敢私留,特此奉还。"使者快马加鞭,半夜敲开田府大门。当时魏博军正为丢了金盒鸡飞狗跳,田承嗣接过盒子时,吓得差点晕过去。他连夜设宴款待使者,第二天又备下三万匹绸缎、两百匹骏马,另有许多珍宝献给薛嵩,信里说:"我的性命全仗您开恩,今后定当改过自新。那些外宅男本是防贼用的,现在全部解甲归田。"从此两河之间使者往来,再没起过刀兵。
事后红线却要告辞。薛嵩急了:"你在我家长大,如今要去哪儿?正是用人之际,怎能说走就走?"红线这才道出实情:"我前世本是游方郎中,有回给孕妇治蛊毒,用错药害了三命。阎王罚我转世为婢女,在您府上十九年,穿够了绫罗绸缎,吃遍了山珍海味。如今平息这场兵祸,救了上万性命,也算赎清前罪,该去深山修行了。"薛嵩要赠她千金作盘缠,红线摇头:"来世的事,岂能预先安排?"
饯行宴上,满座宾客黯然神伤。冷朝阳即席赋诗:"采菱歌怨木兰舟,送别魂消百尺楼..."歌声未落,薛嵩已泪湿衣襟。红线拜别众人,佯装醉酒离席,从此杳无踪迹。只有漳河水依旧东流,仿佛在诉说这段传奇。
红线,潞州节度使薛嵩青衣,善弹阮,又通经史,嵩遣掌笺表,号曰内记室。时军中大宴,红线谓嵩曰:“羯鼓之音颇调悲,其击者必有事也。”
嵩亦明晓音律,曰:“如汝所言。”
乃召而问之,云:“某妻昨夜亡,不敢乞假。”
嵩遽遣放归。
时至德之后,两河未宁,初置昭义军,以釜阳为镇,命嵩固守,控压山东。杀伤之余,军府草创。朝廷复遣嵩女嫁魏博节度使田承嗣男,男娶滑州节度使令狐彰女;三镇互为姻娅,人使日浃往来。而田承嗣常患热毒风,遇夏增剧。每曰:“我若移镇山东,纳其凉冷,可缓数年之命。”
乃募军中武勇十倍者得三千人,号“外宅男”,而厚恤养之。常令三百人夜直州宅。卜选良日,将迁潞州。嵩闻之,日夜忧闷,咄咄自语,计无所出。
时夜漏将传,辕门已闭。杖策庭除,唯红线从行。红线曰:“主自一月,不遑寝食。意有所属,岂非邻境乎?”
嵩曰:“事系安危,非汝能料。”
红线曰:“某虽贱品,亦有解主忧者。”
嵩乃具告其事,曰:“我承祖父遗业,受国家重恩,一旦失其疆土,即数百年勋业尽矣。”
红线曰:“易尔。不足劳主忧。乞放某一到魏郡,看其形势,觇其有无。今一更首途,三更可以复命。请先定一走马兼具寒暄书,其他即俟某却回也。”
嵩大惊曰:“不知汝是异人,我之暗也。然事若不济,反速其祸,奈何?”
红线曰:“某之行,无不济者。”
乃入闺房,饰其行具。梳乌蛮髻,攒金凤钗,衣紫绣短袍,系青丝轻履。胸前佩龙文匕首,额上书太乙神名。再拜而倏忽不见。
嵩乃返身闭户,背烛危坐。常时饮酒数合,是夕举觞十余不醉。忽闻晓角吟风,一叶坠露,惊而试问,即红线回矣。嵩喜而慰问曰:“事谐否?”
曰:“不敢辱命。”
又问曰:“无伤杀否?”
曰:“不至是。但取床头金合为信耳。”
红线曰:“某子夜前三刻,即到魏郡,凡历数门,遂乃寝所。闻‘外宅男’止于房廊,睡声雷动。见中军士卒,步于庭庑,传呼风生。某发其左扉,抵其寝帐。见田亲家翁正于帐内,鼓趺酣眠,头枕文犀,髻包黄觳,枕前露橐一七星剑。剑前仰开一金合,合内书生身甲子与北斗神名;复有名香美珍,散覆其上。扬威玉帐,但期心豁于生前;同梦兰堂,不觉命悬于手下。宁劳擒纵,只益伤嗟。时则蜡炬光凝,炉香烬煨,侍人四布,兵器森罗。或头触屏风,鼾而軃者;或手持巾拂,寝而伸者。某拔其簪珥,縻其襦裳,如病如昏,皆不能寤;遂持金合以归。既出魏城西门,将行二百里,见铜台高揭,而漳水东注;晨飙动野,斜月在林。忧往喜还,顿忘于行役;感知酬德,聊副于心期。所以夜漏三时,往返七百余里;入危邦,经五六城;冀减主忧,敢言其苦。”
嵩乃发使遗承嗣书曰:“昨夜有客从魏中来,云:自元帅头边获一金合,不敢留驻,谨却封纳。”
专使星驰,夜半方到。见搜捕金合,一军忧疑。使者以马挝扣门,非时请见。承嗣遽出,以金合授之。捧承之时,惊怛绝倒。遂驻使者止于宅中,狎以宴私,多其赐赉。明日遣使赍缯帛三万匹,名马二百匹,他物称是,以献于嵩曰:“某之首领,系在恩私。便宜知过自新,不复更贻伊戚。专膺指使,敢议姻亲。役当奉毂后车,来则挥鞭前马。所置纪纲仆号为外宅男者,本防宅盗,亦非异图。今并脱其甲裳,放归田亩矣。”
由是一两月内,河北河南,人使交至。
而红线辞去。嵩曰:“妆生我家,而今欲安在?又方赖汝,岂可议行?”
红线曰:“某前世本男子,历江湖间,读神农药书,救世人灾患。时里有孕妇,忽患蛊症,某以芫花酒下之,妇人与腹中二子俱毙。是某一举,杀三人。阴司见诛,降为女子。使身居贱隶,而气禀贼星,所幸生于公家,今十九年矣,身厌罗绮,口穷甘鲜,宠待有加,荣亦至矣。况国家建极,庆且无疆。此辈背违天理,当尽弭患。昨往魏郡,以示报恩。两地保其城池,万人全其性命,使乱臣知惧,烈士安谋。某一妇人,功亦不校固可赎其前罪,还其本身。便当遁迹尘中,栖心物外,澄清一气,生死长存。”
嵩曰:“不然,遗尔千金为居山之所给。”
红线曰:“事关来世,安可预谋。”
嵩知不可驻,乃广为饯别;悉集宾客,夜宴中堂。嵩以歌送红线,诸坐客中冷朝阳为词曰:“《采菱》歌怨木兰舟,送别魂消百尺楼。还似洛妃乘雾去,碧天无际水长流。”
歌毕,嵩不胜悲。红线拜且泣,因伪醉离席,遂亡其所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