建中年间,长安城里有个叫王仙客的年轻人,是朝中大臣刘震的外甥。这孩子命苦,早年丧父,跟着母亲投奔舅舅家过日子。
刘震家有个闺女叫无双,比仙客小几岁。两个娃娃从小一块儿玩闹,在院子里追蝴蝶、扑流萤,好得跟亲兄妹似的。刘夫人常逗仙客:"王郎子,长大给我们家当女婿可好?"就这样过了几年,刘震对这个没了爹的外甥格外疼爱,待他比亲儿子还上心。
那年春天,柳絮飘飞的时候,仙客的母亲忽然病倒了。老太太知道自己时日无多,拉着弟弟的手说:"我就这么一个儿子,最放心不下他的婚事。无双那丫头又标致又伶俐,要是能亲上加亲,我死也瞑目了。"刘震给姐姐掖了掖被角:"您安心养病,这些事往后再说。"可老太太到底没熬过清明,仙客披麻戴孝,扶着灵柩回了襄阳老家。
守孝期满那天,仙客望着祠堂里的牌位发呆。秋风卷着落叶打在窗棂上,他忽然想起:"我都二十出头了,该成个家。无双妹妹也该及笄了吧?舅舅如今在朝为官,不会嫌弃我这穷外甥吧?"这么想着,连夜收拾包袱进了长安城。
此时的刘震可了不得,当上了管天下赋税的租庸使。朱漆大门前车马不断,拜帖都能堆成小山。仙客拜见舅舅后,被安排在学馆住下。虽说吃穿不愁,可婚事却迟迟没动静。有回他透过雕花窗棂,瞧见无双在院里扑蝶。那姑娘出落得跟画里的仙女似的,水红裙裾扫过青石板,惊得仙客手里的茶盏都差点摔了。
从此他像着了魔,变卖祖产凑了几百万钱,给舅舅家的管事、嬷嬷挨个送礼。逢年过节摆酒席,连后院扫地的婆子都能上桌。舅母过寿时,他献上西域来的犀角簪、和田玉镯,乐得老太太合不拢嘴。眼看火候到了,仙客让老嬷嬷去探口风。
"这可是天大的好事!"舅母拍着大腿笑,可当晚就有丫鬟偷偷来报:"老爷说从前没应承过这事。"仙客听了如坠冰窟,整宿盯着帐顶的流苏发呆。但他照旧每日清早去请安,把舅舅的靴子擦得能照见人影。
变故来得比雷雨还急。那日天刚蒙蒙亮,刘震突然策马冲进府门,官帽都跑歪了:"快锁大门!"全家吓得乱作一团,只见他瘫在胡床上喘粗气:"泾原兵变了!皇上都逃出宫了!"突然抓住仙客的手:"我把无双许给你,你立刻带着细软从开远门走,我们随后就到!"
仙客跪地磕了三个响头,装了二十驮金银绸缎出城。可等到日头西斜,城外茶棚的灯笼都点起来了,还不见人影。城门"咣当"一声上了闩,他急得跨上青骢马,举着火把沿城墙狂奔到启夏门。守门的兵卒拄着白蜡杆,说午后确有四五辆马车要出城,领头的像是刘尚书,却被追兵押往北边去了。
这话像刀子扎进心窝,仙客跌坐在尘土里嚎啕大哭。半夜三更城门突然洞开,火把照得跟白昼似的,官兵举着明晃晃的刀枪搜捕朝臣。他连行李都顾不上,连夜逃回襄阳,在乡下躲了整整三年。
再回长安时,朱雀大街的石板缝里都长出新草了。他牵着马在新昌坊转悠,忽然被人扯住衣角——竟是老仆塞鸿!这汉子原是王家家奴,如今做了绸缎商。两人执手相看泪眼,仙客急着问舅舅下落。
"您先到寒舍住一宿。"塞鸿眼神躲闪,直到油灯结出灯花才哽咽道:"刘尚书夫妇因附逆被斩...无双小姐没入宫廷了。"仙客"咚"地栽倒在地,哭得四邻都来拍门。
后来他打听到无双的贴身丫鬟采苹在金吾将军府上,便备厚礼求见。王将军被他的痴情感动,允他赎出采苹。三人赁了间小院住下,塞鸿天天劝:"公子该谋个差事,总不能成天对着墙发呆啊!"
托王将军举荐,仙客当上富平县尉,兼管长乐驿。这日忽有太监押着三十名宫女去守皇陵,驿馆廊下停着十辆毡篷马车。仙客一把抓住塞鸿:"你去煮茶伺候,万一是无双..."老仆摇头:"宫里佳丽三千,哪能这般巧?"
塞鸿扮作驿卒蹲在茶炉边,半夜添炭时忽听帘内有人轻唤:"塞鸿..."那声音像珍珠落玉盘,"郎君可安好?"老仆手一抖,炭火"噼啪"炸出火星子。那声音急急道:"明日我走后,你到东北角阁楼的紫褥下取信。"突然帘内乱作一团,有人喊:"娘娘晕倒了!"——原来真是无双。
仙客听完塞鸿的禀报,在屋里转得像拉磨的驴:"我怎么才能见她一面?"老仆附耳道:"明日她们要过渭桥,您扮作监工..."话没说完,仙客已经翻出件粗布衣裳往身上套。
建中年间,春寒料峭。王仙客按着塞鸿说的法子,一辆辆马车数过去。数到第三辆时,手指刚碰到车帘,那青布帘子忽然掀起一角——里头坐着的可不就是无双!仙客喉头一哽,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,心里像塞了团浸透苦水的棉花。
塞鸿猫着腰从绣阁褥子底下摸出封信,那信笺是洒金花笺,足足五张,字字都是无双亲笔。仙客读着读着,指甲掐进掌心。信末几行墨迹晕开,想是写信人也在落泪:"常听宫里使臣说,富平县古押衙是个古道热肠的......"
仙客当即辞了驿官差事,变卖家当四处打听。终于在城郊野村寻着古押衙时,那老翁正蹲在菜畦边捉虫。仙客二话不说,绫罗绸缎、珍珠玛瑙流水似的往古家送。整整一年,古生捋着白胡子收礼,却半个字都不问缘由。
腊月里飘头场雪那天,古生突然踏雪而来。老头儿拍着腰间旧刀鞘大笑:"老汉这把老骨头,承蒙公子看得起!"仙客扑通跪下,竹筒倒豆子般把无双的事说了。古生仰头望天,巴掌把脑门拍得啪啪响:"这事啊......难!"
转眼槐花落尽。某日黄昏,古生差人送来张字条:"茅山的人回来了"。仙客策马狂奔到古家,却见老头儿闷头喝茶。直到更深夜静,古生突然问:"府上可有认得无双的丫头?"仙客连夜把采苹送来。古生盯着丫头左看右看,忽然抚掌而笑。
三日后,长安城传来消息:有太监奉旨处决守陵宫女。塞鸿打探回来时脸色煞白,仙客一听"无双"二字,当场瘫坐在地。正哭得肝肠寸断,半夜突然有人砸门——古生背着个竹篓闯进来,篓子里躺着面色青白的无双,心口竟还有丝热气。
老头儿指挥着熬药灌汤,天蒙蒙亮时,无双忽然睁眼喊了声"王郎",又昏死过去。古生却把塞鸿叫到后院,咔嚓一刀——仙客看着滚进土坑的人头,腿肚子直抽筋。古生抹着刀上的血笑道:"公子莫慌,这是茅山的假死药。采苹假传圣旨给的毒药,老夫又用百匹绢赎的尸。"
说着突然横刀自刎,血溅了仙客满脸。老头儿倒下前还撑着最后一口气:"门外......十副挑担......二百匹绢......"五更鼓响时,仙客抱着无双钻进马车。车轮碾着秋霜,一路向南。
后来他们在襄阳落了脚。每年谷雨前后,总能看到白发苍苍的仙客搀着无双在院子里看孙儿扑蝶。那古生坟头的野草,怕是长得比人还高了。
王仙客者,建中中朝臣刘震之甥也。初,仙客父亡,与母同归外氏。
震有女曰无双,小仙客数岁,皆幼稚,戏弄相狎。震之妻常戏呼仙客为王郎子。如是者凡数岁,而震奉孀姊及抚仙客尤至。
一旦,王氏姊疾,且重,召震约曰:“我一子,念之可知也,恨不见其婚宦。无双端丽聪慧,我深念之。异日无令归他族。我以仙客为托。尔诚许我,瞑目无所恨也。”
震曰:“姊宜安静自颐养,无以他事自挠。”
其姊竟不痊。仙客护丧,归葬襄邓。服阕,思念:“身世孤孑如此。宜求婚娶。以广后嗣。无双长成矣。我舅氏岂以位尊官显,而废旧约耶?”
于是饰装抵京师,时震为尚书租庸使!”
门馆赫奕,冠盖填塞。仙客既觐,置于学舍,弟子为伍。舅甥之分,依然如故,但寂然不闻选取之议,又于窗隙间窥见无双,姿质明艳,若神仙中人,仙客发狂,唯恐姻亲之事不谐也,遂鬻囊橐,得钱数百万,舅氏舅母左右给使,达于斯养,皆厚遗之。又因复设酒馔,中门之内,皆得入之矣。诸表同处,悉敬事之。遇舅母生日,市新奇以献,雕镂犀玉,以为首饰。舅母大喜。又旬日,仙客遣老妪,以求亲之事闻于舅母。舅母曰:“是我所愿也,即当议其事。”
又数夕,有青衣告仙客曰:“娘子适以亲情事言于阿郎,阿郎云:“向前亦未许也。‘模样云云,恐是参差也。”
仙客闻之,心气俱丧,达旦不寐,恐舅氏之见弃也。然奉事不敢懈怠。一日,震趋朝,至日初出,忽然走马入宅,汗流气促,唯言:“锁却大门,锁却大门“一家惶骇,不测其由,良久,乃言:“泾原!”
兵士反,姚令言领兵入含元殿,天子出苑北门,百官奔赴行在。我以妻女为念。略归部署,疾召仙客与我勾当家事,我嫁与尔无双。”
仙客闻命,惊喜拜谢。乃装金银罗锦二十驮,谓仙客曰:“汝易衣服,押领此物出开远门觅一深隙店安下,我与汝舅母及无双出启夏门,绕城续至。”
仙客依所教。至日落,城外店中待久不至。城门自午后扃锁,南望目断。遂乘骢,秉烛绕城至启夏门。门亦锁。守门者不一,持白棓,或立,或坐。仙客下马,徐问曰:“城中有何事如此?”
又问:“今日百何人出此?”
门者曰:“朱太尉已作天子。午后有一人重戴,领妇人四五辈,欲出此门。街中人皆识,云是租庸使刘尚书。门司不敢放出。近夜,追骑至,一时驱向北去矣。”
仙客失声恸哭,却归店。三更向尽,城门忽开,见火炬如昼。兵士皆持兵挺刃,传呼斩所使出城,搜城外朝官。仙客舍辎骑惊走,归襄阳,村居三年。
后知克复,京师重整,海内无事。乃入京,访舅氏消息,至新昌南街,立马仿惶之际,忽有一人马前拜,熟视之,乃旧使苍头!”
塞鸿也。鸿本王家生,其舅常使得力,遂留之。握手垂涕。仙客谓鸿曰:“阿舅舅母安否?”
鸿云:“并在兴化宅。”
仙客喜极云:“我便过街去。”
鸿曰:“某已得从良,客户有一小宅子,贩缯为业。今日已夜,郎君且就客户一宿。来早同去未晚。”
遂引至所居,饮馔甚备。
至昏黑,乃闻报曰:“尚书受伪命官与夫人皆处极刑。无双已入掖庭矣。”
仙客哀冤号绝,感动邻里。谓鸿曰:“四海至广,举目无亲戚,未知托身之所。”
又问曰:“旧家人谁在?”
鸿曰:“唯无双所使婢采苹者,今在金吾将军王遂中宅。”
仙客曰:“无双固无见期。得见采苹,死亦足矣。”
由是乃刺谒,以从侄礼见遂中,具道本末;愿纳厚价以赎采苹。遂中深见相知,感其事而许之。仙客税屋,与鸿、苹居。塞鸿每言:“郎君年渐长,合求官职。悒悒不乐,何以遣时?”
仙客感其言,以情恳告遂中。遂中荐见仙客于京兆尹李齐运。齐运以仙客前衔,为富平县尹,知长乐驿。累月,忽报有中使押领内家三十人往园陵,以备洒扫,宿长乐驿,毡车子十乘下讫。仙客谓塞鸿曰:“我闻宫嫔选在掖庭,多是衣冠子女,我恐无双在焉。汝为我一窥,可乎?”
鸿曰:“宫嫔数千,岂便及无双。”
仙客曰:“汝但去,人事亦未可定。”
因令塞鸿假为驿吏,烹茗于帘外。仍给钱三千,约曰:“坚守茗具,无暂舍去。忽有所睹,即疾报来。”
塞鸿唯唯而去。宫人悉在帘下,不可得见之,但夜语喧哗而已。
至夜深,群动皆息。塞鸿涤器构火,不敢辄寐。忽闻帘下语曰:“塞鸿,塞鸿,汝争得知我在此耶?郎健否?”
言讫,呜咽,塞鸿曰:“郎君见知此驿。今日疑娘子在此,令塞鸿问候。”
又曰:“我不久语。明日我去后,汝于东北舍阁子中紫褥下,取书送郎君。”
言讫,便去。忽闻帘下极闹,云:“内家中恶。”
中使索汤药甚急,乃无双也。塞鸿疾告仙客,仙客惊曰:“我何得一见?”
塞鸿曰:“今方修渭桥,郎君可假作理桥官,车子过桥时,近车孑立。无双若认得,必开帘子,当得瞥见耳。”
仙客如其言。至第三车子,果开帘子,窥见,真无双也。仙客悲感怨慕,不胜其情。塞鸿于阁子中褥下得书送仙客。花笺五幅,皆无双真迹,词理哀切,叙述周尽,仙客览之,茹恨!”
涕下。自此永诀矣。其书后云:“常见敕使说富平县古押衙人间有心人。今能求之否?”
仙客遂申府,请解驿务,归本官。遂寻访古押衙,则居于村墅。仙客造谒,见古生。生所愿,必力致之,缯彩宝玉之赠,不可胜纪。一年未开口。秩满,闲居于县。古生忽来,谓仙客曰:“洪一武夫,年且老,何所用?郎君于某竭分。察郎君之意,将有求于老夫。老夫乃一片有心人也。感郎君之深恩,愿粉身以答效。”
仙客泣拜,以实告古生。古生仰天,以手拍脑数四,曰:“此事大不易。然与郎君试求,不可朝夕便望。”
仙客拜曰:“但生前得见,岂敢以迟晚为限那。”
半岁无消息。一日,扣门,乃古生送书。书云:“茅山使者回。且来此。”
仙客奔马去。见古生,生乃无一言。又启使者。复云:“杀却也。且吃茶。”
夜深,谓仙客曰:“宅中有女家人识无双否?”
仙客以采苹对。仙客立取而至。古生端相,且笑且喜云:“借留三五日。郎君且归。”
后累日,忽传说曰:“有高品过,处置园陵宫人。”
仙客心甚异之。
令塞鸿探所杀者,乃无双也。仙客号哭,乃叹曰:“本望古生。今死矣!为之奈何!”
流涕歔欷,不能自已。是夕更深,闻叩门甚急。及开门,乃古生也。领一篼子入,谓仙客曰:“此无双也。今死矣。心头微暖,后日当活,微灌汤药,切须静密。”
言讫,仙客抱入阁子中,独守之。至明,遍体有暖气。见仙客,哭一声遂绝。救疗至夜,方愈,古生又曰:“暂借塞鸿于舍后掘一坑。”
坑稍深,抽刀断塞鸿头于坑中。仙客惊怕。古生曰:“郎君莫怕。今日报郎君恩足矣。比闻茅山道士有药术。其药服之者立死,三日却活。某使人专求,得一丸。昨令采苹假作中使,以无双逆党,赐此药令自尽。至陵下,托以亲故,百缣赎其尸。凡道路邮传,皆厚赂矣,必兔漏泄。茅山使者及异篼人,在野外处置讫。老夫为郎君,亦自刎。君不得更居此。门外有担子一十人,马五匹,绢二百匹。五更挈无双便发,变姓名浪迹以避祸。”
言讫,举刀。仙客救之,头已落矣。遂并尸盖覆讫。未明发,历四蜀下峡寓居于渚宫ū。悄不闻京兆之耗。乃挈家归襄邓别业!”
与无双偕老矣。男女成群。
噫,人生之契阔会合多矣,罕有若斯之比。常谓古今所无。无双遭乱世籍没,而仙客之志,死而不夺。卒遇古生之奇法取之,冤死者十余人。艰难走窜后,得归故乡,为夫妇五十年,何其异哉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