开元六年的一个春日,邯郸道上柳絮纷飞。有位叫吕翁的道士,身怀仙家法术,正巧在路边客舍歇脚。他摘下帽子,松开衣带,懒洋洋地倚着绣花靠垫。这时打门外进来个风尘仆仆的年轻人,牵着的青鬃马直打响鼻。
这卢生穿着粗布短褂,原本是要下地干活的,见天色已晚也来投宿。两人并排坐着闲聊,越说越投机。说着说着,卢生低头扯了扯磨破的衣角,突然长叹一声:"大丈夫活在世上混成这样,真是窝囊啊!"
吕翁捻着胡须打量他:"瞧你身子骨结实,谈吐也爽利,怎么突然说起丧气话?"
"我这哪叫活着?"卢生把草鞋上的泥巴往门槛上蹭,"不过是凑合度日罢了。"
老道士笑出声:"有吃有喝有马骑,这还不叫快活?"
"读书人活在世上,就该建功立业!"卢生突然激动起来,手指把破衣襟攥得发皱,"上马管军,下马管民,吃饭要列鼎奏乐,出门要前呼后拥。让家族兴旺,让门楣光耀——那才叫痛快!我从小苦读诗书,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,原以为功名唾手可得。您看如今..."他指着窗外田埂上晃动的锄头影子,"三十多岁还在土里刨食!"
正说着,灶间飘来蒸黄粱的香气。卢生忽然眼皮发沉,脑袋一点一点地往下栽。吕翁从褡裢里掏出个青瓷枕:"枕着它睡吧,保管让你称心如意。"
这枕头两头透空,卢生刚挨着就觉着洞口在眼前放大,亮堂堂的像个月亮门。他迷迷糊糊往里一钻,竟回到了自家院子。没过半年,他娶了清河崔氏的千金,新娘陪嫁的箱笼把库房都堆满了。
从此卢生时来运转。第二年就中了进士,脱下布衣换上官袍。从渭南县尉做起,三年五载就升到监察御史。后来调任同州当刺史,又去陕西当观察使。他带着百姓开凿八十里运河,当地人都给他立功德碑。
后来吐蕃人打进来,朝廷急调他去当河西节度使。这一仗杀得胡马哀鸣,拓地九百里,边境百姓在居延山上给他刻石记功。回朝后皇帝亲自设宴,金銮殿上封他做户部尚书。可好景不长,有人诬告他勾结边将,锦衣卫半夜来抄家时,他抱着妻子哭道:"早知今日,还不如当初在邯郸道上骑马看花..."
幸亏太监里有人替他说情,才免了死罪流放岭南。又过了几年沉冤得雪,不但官复原职,还封了燕国公。五个儿子个个有出息,亲家都是名门望族。活到八十多岁,连皇帝都派御医日夜守着他。临终前上的奏折墨迹未干,宫里吊丧的使者已经到了府门口。
正说到"升平二纪实卿所赖"的御批时,卢生突然惊醒。客舍梁上燕子呢喃,灶台上黄粱饭还没蒸熟。他猛地坐起来,冷汗把破衣襟都浸透了:"难道...是场梦?"
吕翁正用蒲扇赶着灶台的飞蛾:"荣华富贵,不过如此啊。"
卢生呆坐良久,突然整衣下拜:"多谢仙长点化。得失荣辱,生死轮回,今日才算看透了。"说完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,牵马出门时,背影竟比来时挺拔了许多。
开元六年,道士有吕翁者,得神仙术,行邯郸道中,息邸舍,摄帽弛带,隐囊而坐。俄见旅中少年,乃卢生也。衣短褐,乘青驹,将适于田,亦止于邸中,与翁共席而坐,言笑殊畅。久之,卢生顾其衣装敝亵,乃长叹息曰:“大丈夫生世不谐,困如是也。”
翁曰:“观子形体,无苦无恙,谈谐方适而谈其困者,何也?”
生曰:“吾此苟生耳,何适之谓?”
翁曰:“此不谓适而何谓适?”
答曰:“士之生世,当建功树名,出将入相,列鼎而食,选声而听。使族益昌而家益肥,然后可以言适乎。吾尝志于学,富于游艺,自惟当年青紫可拾。今已适壮犹勤畎亩,非困而何?”
言讫而目昏思寐。时主人方蒸黍,翁乃探囊中枕以授之曰:“子枕吾枕,当令子荣适如志。”
其枕青瓷,而窍其两端。生俯首就之,见其窍渐大,明朗,乃举身而入,遂至其家。数月娶清河崔氏女。女容甚丽,生资愈厚。
生大悦,由是衣装服驭,日益鲜盛。明年,举进士,登第。释褐秘校!”
应制,转渭南尉。俄迁监察御史,转起居舍人,知制诰。三载,出典同州,迁陕牧。
生姓好土功,自陕西凿河八十里,以济不通。邦人利之,刻石纪德。移节汴州,领河南道采访使,征为京兆尹。是岁,神武皇帝方事戎狄,恢宏土宇。会吐蕃悉抹逻及烛龙莽布支攻陷瓜沙,而节度使王君□新被杀,河湟震动。帝思将帅之才,遂除生御史中丞,河西道节度。大破戎虏,斩首七千级,开地九百里,筑三大城以遮要害。边人立石于居延山以颂之。归朝册勋,恩礼极盛。转吏部侍郎,迁户部尚书兼御史大夫。时望清重,群情翕习,大为时宰所忌。以飞语中之,贬为端州刺史。三年,征为常侍。未几,同中书门下平章事。与萧中令嵩、裴侍中光庭同执大政十余年,嘉谟密令,一日三接。
献替启沃,号为贤相。同列害之,复诬与边将交接,所图不轨。下制狱!”
府吏引从至其门而急收之。生惶骇不测,谓妻子曰:“吾家山东,有良田五顷,足以御寒馁。何苦求禄?而今及此,思衣短褐、乘青驹,行邯郸道中,不可得也。”
引刃自刎。其妻救之,获免。其罹者皆死,独生为中官保之,减罪死,投州。数年,帝知冤,复追为中书令,封燕国公,恩旨殊异。生五子,曰俭、曰传、曰位、曰倜、曰倚,皆有才器。俭进士登第,为考功员外;传为侍御史;位为太常丞;倜为万年尉。倚最贤,年二十八,为左襄。其姻媾皆天下望族。有孙十余人。
两窜荒徼,再登台铉。出入中外,徊翔台阁。五十余年,崇盛赫奕。性颇奢荡,甚好佚乐。后庭声色,皆第一绮丽。前后赐良田、甲第、佳人、名马,不可胜数。后年渐衰迈,屡乞骸骨,不许。病,中人候问,相踵于道。名医上药,无不至焉。将殁,上疏曰:“臣本山东诸生,以田圃为娱。偶逢圣运,得列官叙。过蒙殊奖,特秩鸿私。出拥节旌,入升台辅。周旋中外,绵历岁时。有忝天恩,无神圣化。负乘贻寇,履薄增忧。日俱一日,不知老至。今年逾八十,位极三事,钟漏并歇,筋骸俱耄。弥留沈顿,待时益荆顾无成效,上答休明。空负深恩,永辞圣代。无任感恋之至,谨奉表陈谢。”
诏曰:“卿以俊德,作朕元辅。出拥藩翰,入赞雍熙,升平二纪,实卿所赖。比婴!”
疾疹,日谓痊平。岂斯沉痼,良用悯恻。今令骠骑大将军高力士就第候剩其勉加针石,为予自爱。犹冀无妄,期于有瘳。”
是夕,薨。
卢生欠伸而悟,见其身方偃于邸舍,吕翁坐其傍,主人蒸黍未熟,触类如故。生蹶然而兴,曰:“岂其梦寐也?”
翁谓生曰:“人生之适,亦如是矣。”
生怃然良久,谢曰:“夫宠辱之道,穷达之运,得丧之理,死生之情,尽知之矣。此先生所以窒吾欲也。敢不受教。”
稽首再拜而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