华州有位姓存的参军，本是名门望族之后，自幼清心寡欲，家中没有兄弟。辞官后，在长安城里闲居游荡。那年上巳节，曲江池畔游人如织，忽然瞧见一辆装饰华美的马车，金线绣的帘子随风轻晃，跟着个穿青衣的丫鬟，生得眉清目秀。正瞧着，那翡翠帘子慢慢掀开，露出只白玉似的手，指着岸边的芙蓉示意丫鬟去摘。车中女子容颜绝世，斜倚窗边望着存参军出神。存生心头一热，催马跟了上去，眼见那马车拐进了永崇坊。
存生四处打听，知道这户姓崔，家里有位守寡的老夫人。那青衣丫鬟名叫轻红。存生家底还算殷实，变着法子给轻红送钱送礼，谁知这丫头硬是不收。过了些日子，崔家小姐忽然染病，她那当执金吾的舅舅王某来探望妹妹，顺口提亲，要替儿子说媒。崔小姐闷闷不乐，老夫人不敢违逆兄长，小姐却红着眼圈说："女儿宁愿嫁给先前那位存参军！若非要逼我嫁表哥，只怕活不成了。"老夫人心疼女儿，暗地里派轻红到荐福寺僧院传话。
存生见了轻红眉开眼笑，竟动手动脚调戏起来。轻红气得柳眉倒竖："郎君好没道理！我家小姐这般待你，你倒来轻薄我这下人？这般轻浮，还指望白头偕老么？我这就回去告诉小姐！"存生慌忙作揖赔罪，轻红这才转怒为嗔："夫人心疼小姐，既然小姐不愿嫁王家，夫人答应暗中成全。郎君备好聘礼，三日内便可成婚。"
存生喜出望外，连夜凑齐百万钱财，欢天喜地迎娶佳人。婚后带着新妇和轻红搬到金城里住下。谁知不出半月，执金吾气冲冲找上永崇坊崔家，老夫人王氏抹着眼泪哭诉："先夫走后我们孤儿寡母，这丫头竟不等正式婚聘，跟着人私奔了！兄长难道不该管教管教？"王某勃然大怒，回家把儿子抽了数十鞭子，又派差役四处搜寻，整整一年毫无音讯。
转眼王氏夫人病故，存生带着妻妾前往吊丧。那王家表兄一眼认出表妹，立刻告知父亲。王某当场拿下存生，存生却理直气壮："我是正经向岳母王氏下聘娶妻，街坊四邻都可作证！"可王氏已死，死无对证，官司打到衙门，判王家聘礼在先，崔氏当归王家。那表兄本就爱慕表妹，倒也不计前嫌。如此过了数年，轻红始终守着本分。后来王某也去世，全家搬去崇义里。崔氏日夜思念存生，派轻红暗中联络。得知存生仍住金城里，又让看园子的老仆在墙根堆粪土，堆得与围墙一般高。趁着夜色，崔氏带着轻红翻墙而出，直奔存生住处。
存生又惊又喜，连夜带着她们搬到群贤里。王家表兄终究寻来，见他们双宿双栖，再次告到官府。这回表兄动了真情，崔氏百般哀求，谎称已有身孕，表兄竟心软接纳了她。存生被判流放江陵，不出两年，崔氏与轻红相继离世。表兄亲自送葬，哭得肝肠寸断，将轻红也葬在崔氏墓旁。
江陵的春日，存生独坐繁花满庭的院落，正望着崔氏旧物出神，忽听院门被拍得震天响。开门竟见轻红抱着妆奁闯进来，笑盈盈道："小姐随后就到！"话音未落，果然听见车马声由远及近。崔氏跨进门来，与存生执手相看泪眼。问起缘由，她柔声道："我已与王郎诀别，从此生死相随。"说着取出箜篌，"这些年苦练的技艺，今日为君弹奏。"存生忙备好乐器，但见纤指翻飞，仙乐飘飘。这般神仙日子过了两年，某日王家老仆路过，瞥见轻红背影，惊得揉揉眼睛。回城禀报后，王表兄快马加鞭赶来，从门缝里正看见存生袒腹乘凉，崔氏对镜梳妆，轻红捧着铜镜伺候。王表兄一声怒吼，惊得轻红失手摔了镜子，清脆如钟磬的声响里，崔氏倏然消失。存生与王表兄面面相觑，一同去长安开棺验看，只见崔氏与轻红面色如生，衣饰鲜亮如新。二人相对唏嘘，重新安葬后携手入终南山寻道，再未归来。
华州存参军，名族之子，寡欲早巳，无兄弟。罢官，于长安闲游。上巳日，于曲江见一车子，饰以金帘。从一青衣，殊亦俊雅。已而翠帘徐褰，见掺手如玉，指画青衣令摘芙蓿女之容色绝代，斜崔存生良久。生鞭马从之，即见车入永崇里。存生访知其姓崔氏，女亦有母。青衣字轻红。存生不甚贫，多方赂轻红，竟不之受。他日，崔氏女病，其舅执金吾王，因候其妹，且告之，请为子纳焉。崔氏不乐。其母不敢违兄之命。女曰：“愿嫁得前时存生足矣！必不允，以吾与外兄，终恐不生全。”
其母念女之深，乃命轻红于荐福寺僧道省院，达意存生。生悦轻红而挑之，轻红大怒曰：“君性正粗！奈何小娘子如此待于君，吾一微贱，便忘前好，欲保岁寒，其可得乎？吾且以足下事白小娘子！”
存生再拜谢不敏。始曰："夫人惜小娘子情切，今小娘子不乐适王家，夫人是以偷成婚约，君可三两日就礼事。"存生极喜，自备数百千财礼，期日结婚。后五日，存挈妻与轻红于金城里居。及旬月，金吾到永崇，其母王氏泣云："吾夫亡，子女巳露，被侄不待礼会，强窃女去矣。兄岂无教训之道？"金吾大怒，归答其子数十，密令捕访，弥年无获。
无何，王氏殂，存生挈妻与轻红自金城里赴丧。金吾之子既见，遂告父。父擒存生。生云：“吾于外姑名王氏处纳采娶妻，非越礼私诱也，家人大小皆熟知之。”
王氏既殁，无所明，遂讼于官。公断王家先下财礼，合归于王。金吾子常悦慕表妹，亦不怨前横也。经数年，轻红竟洁己处焉。金吾又亡，移其宅于崇义里。崔氏不乐事外兄，乃使轻红访存生所在。时存生尚居金城里，崔氏又使轻红与存生为期；兼赉看圃竖，令积粪堆，与宅垣齐。崔氏女遂与轻红蹑之，同诣存生。存生惊喜，又不出城，只迁群贤里。后本夫终寻崔氏女，知群贤里住，复兴讼夺之。王生情深，崔氏万途求免，托以体孕，又不责而纳焉。存生长流江陵。二年，崔氏与轻红相继而殁，王生送丧，哀恸之礼至矣。轻红亦葬于崔氏坟侧。存生江陵闲居，春二月，繁花满庭，追念崔氏，凝想形影，且不知存亡。
忽闻叩门甚急，俄见轻红抱妆奁而进，乃曰：“小娘子且至！”
闻似车马之声，比崔氏入门，更无他见。存生与崔氏叙契阔，悲欢之甚。问其由，则曰：“吾已与王生诀，自此可以同穴矣。人生意专，必果夙愿。”
因言曰：“吾少习乐，箜篌中颇有功。”
存生即时置箜篌，调弄绝妙。二年间，可谓尽平生矣。无何，王生旧使苍头过存生之门，忽见轻红，惊不知其所以，又疑人有相似者，未敢遽言。问闾里，又言是流人存参军，弥怪，更伺之。轻红知是王生家人，亦具言于存生，生匿之。苍头却还城，具以其事言子王生。王生闻之，命驾千里而来。既至存生门，于隙窥之，正见存生坦腹于临轩榻上，崔氏女新妆，轻红捧镜于其侧。崔氏匀铅黄未竟，王生门外极叫，轻红镜坠地，有声如磬。崔氏与王生无憾，遂入。存生惊，亦待如宾礼。俄又失崔氏所在。存生与王生具言前事，二人相看不喻，大异之。相与造长安，发崔氏所葬验之，即江陵所施铅黄如新，衣服肌肉，且无损败。轻红亦然。存与王相誓，却葬之。二人入终南山访道，遂不返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