任氏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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长安城的六月,暑气蒸腾。韦崟这日骑着白马,和好友郑六并辔而行。这位韦九郎是信安王的外孙,生性豪放不羁,最爱杯中物。郑六虽习得一身武艺,却因家贫寄人篱下,两人因着酒色之好,成了形影不离的知己。

这日他们约好去新昌里饮酒,行至宣平坊南,郑六忽然勒住毛驴,说有事要办,让韦崟先去。韦崟打马向东,郑六却往南拐进了升平门。正走着,忽见三个妇人迎面而来,中间那位白衣女子,容貌之盛让郑六心头一颤。他忍不住催着毛驴忽前忽后,想搭话又不敢唐突。那女子眼波流转,似笑非笑地瞥他。

"这般美貌却要步行,岂不委屈?"郑六终于忍不住开口。

白衣女子掩嘴轻笑:"若有坐骑不肯相借,不步行又能如何?"

郑六连忙滚鞍下驴:"这劣畜怎配得上佳人?您请上坐,我步行相随便是。"两人相视大笑,越说越投机。不知不觉走到乐游园时,天已擦黑。只见一处宅院,青砖门楼颇为气派。

女子临进门时回头道:"稍待片刻。"只留个婢女在门口。郑六报了姓名,才知女子姓任,排行二十。不多时他被请入院中,见一位三十出头的妇人迎出来,正是任氏的姐姐。烛光下酒菜齐备,重新梳妆的任氏更是明艳不可方物,谈笑间眼波流转,竟不似凡尘中人。

天将亮时,任氏催他离开,说兄弟在教坊当差,怕撞见不便。郑六恋恋不舍地约好再会,走到坊门时城门未开,便在胡人饼铺檐下歇脚。他忍不住向店主打听那宅院,店主却说那是块荒地。郑六不信,店主突然拍腿道:"莫不是遇上狐仙了?这地方常有狐狸变作美人诱骗男子呢!"

郑六红着脸否认,天亮后再去查看,果然只见荒草萋萋。回去后韦崟怪他爽约,他支吾着搪塞过去,心里却总惦记着任氏。十多天后,郑六在西市衣肆突然瞥见任氏身影,急忙追赶。任氏躲在人群里用团扇遮面:"既知我身份,何必纠缠?"

"知道又如何?"郑六急得赌咒发誓。任氏终于放下团扇,容颜依旧摄人心魄:"世间像我这样的不少,只是您没见过罢了。"见她松口,郑六连忙邀她同住。任氏指点他去租东边大槐树旁的宅子,还提醒他可以向韦崟借家具。

韦崟听说郑六得了美人,笑得直拍大腿:"就你这模样,能找着什么好货色?"但还是借了全套家具,派了个机灵小厮去偷看。那小厮气喘吁吁跑回来,韦崟连问四五位长安有名的美人比之如何,小厮都摇头:"差远了!"最后提到吴王家六小姐——那可是公认的绝色,小厮还是摆手:"没法比!"

韦崟惊得立刻沐浴更衣赶去。正巧郑六不在,他闯进内室,只见屏风后露出半截红裙。硬把任氏拽到亮处一看,顿时魂飞天外,不管不顾就要用强。任氏拼命抵抗,直到筋疲力尽才惨然道:"郑六堂堂男儿,却护不住自己的女人,实在可怜。您身边美人如云,何必夺他所爱?"

这话像盆冷水浇醒了韦崟。他整衣赔罪,从此反倒常接济任氏用度。三人时常同游,韦崟虽与任氏亲近,却始终守着分寸。任氏时而乘车时而步行,行踪不定,倒让韦崟越发敬重,待她比往日更加殷勤。

任氏知道韦崟真心喜欢自己,心里过意不去,便柔声细语地推辞道:"您这般厚爱,实在让我受之有愧。我这般粗陋姿色,哪配得上您这番心意?况且我与郑生已有情分,万万不能辜负他,实在不能如您所愿。我本是秦地人,从小在长安长大,家里世代都是乐工。"

她顿了顿,又温言道:"我那些表亲姐妹,大多在富贵人家做妾。长安城里的风月场所,没有我不熟悉的。若是您看上哪位美人儿却求之不得,我替您牵线搭桥便是。这也算报答您的情意了。"

韦崟一听,眼睛都亮了:"那可太好了!"

那时西市有个卖衣裳的张十五娘,生得肌肤胜雪,韦崟早就对她有意。他试探着问任氏:"你认得这位娘子么?"

任氏抿嘴一笑:"她是我表妹,这事儿容易办。"

不出十来天,任氏果然把张十五娘引荐给了韦崟。可新鲜劲儿过了几个月,韦崟又觉得索然无味。

任氏看在眼里,便说:"市井女子容易得手,显不出我的本事。您要是有什么高门大户里难求的美人,尽管说来,我定当竭尽全力。"

韦崟拍案道:"前些日子寒食节,我与几个朋友在千福寺游玩,正遇上刁缅将军在殿前设宴。他府上有个吹笙的丫头,约莫十六岁,梳着双鬟,生得那叫一个娇艳——你可认得?"

任氏眼波流转:"您说的是宠奴吧?她母亲正是我表姐,这事儿包在我身上。"

韦崟激动得起身行礼。任氏受了这礼,便开始往刁家走动。过了一个月,韦崟急不可耐地追问进展。任氏说要两匹细绢作打点,韦崟二话不说就备好了。两天后,两人正在用饭,刁家忽然派了个老仆牵着青骢马来接任氏。

任氏听到传唤,笑着对韦崟眨眨眼:"成了。"

原来任氏早让宠奴装病,吃什么药都不见好。她母亲和刁将军急得团团转,正要请巫医来看。任氏暗中买通巫婆,特意指点说要去东南方向某处居住才能转运。

等巫婆来诊视时,装模作样地说:"这病忌讳留在家中,得搬到东南方某处吸些生气才好。"刁将军母女仔细一问方位,发现正是任氏宅子所在。刁将军当即恳请借住,任氏假意推说屋子窄小,再三推辞才答应下来。很快,宠奴的衣物首饰连着她母亲都被送到了任氏家中。

说来也怪,住进来没几天,宠奴的病就好了。又过了些日子,任氏悄悄安排韦崟与她私会,不出一个月竟有了身孕。宠奴的母亲吓得赶紧带着女儿逃回刁府,这段姻缘也就此断了。

转眼到了初夏,任氏忽然问郑六:"你能筹五六千文钱吗?我有个生财的门路。"

郑六点头:"应该没问题。"他东拼西凑,果然弄来六千文。

任氏胸有成竹地说:"西市有个卖马的,那马左腿有块疤,你尽管买回来。"

郑六到市场一看,果然有个卖马人牵着匹左腿有瑕疵的马。他二话不说买回家,却被妻弟们笑话:"这种残次货买来做什么?"

没过多久,任氏就说:"现在可以卖马了,能赚三万钱。"郑六去市场开价三万,有人出两万他都不卖。整个市场都议论纷纷:"这人傻了吧?花高价买瘸马,现在又死咬着高价不放?"

郑六牵着马往回走,买主竟追到家门口,价钱一路涨到两万五。郑六还是摇头:"少一文都不卖。"气得妻弟们围着他骂。最后到底以三万钱成交。

后来郑六暗中打听,才知道这匹马是照应县官马,三年前就该注销户籍了。管马的官吏要是补不上这个缺,得赔六万钱。现在花三万买下,还能净赚三万。更何况有了这匹马充数,三年来的草料钱都能落入官吏腰包。任氏这招,可真是算无遗策。

又一日,任氏跟韦崟要衣裳。韦崟想给她买崭新的绸缎,任氏却摇头:"我要现成的成衣。"韦崟便叫来裁缝张大,让他当面给任氏量尺寸。

谁知张大一见任氏,吓得把韦崟拉到墙角:"这位娘子定是天上仙眷,您怎么敢私藏?这般人物根本不是凡间该有的,您快些送回去,免得惹祸上身!"——任氏的美貌,竟能把见惯世面的裁缝吓成这样。后来衣服虽然买了现成的,但任氏始终不肯说是何用意。

一年后,郑六调任槐里府果毅尉,要去金城县上任。那时郑六已有正妻,虽然白天常与任氏厮混,夜里却不得不回家住,总觉得不能尽兴。临行前,他非要带着任氏赴任。

任氏却死活不肯:"同去个把月有什么意思?不如给我留些银钱,我在家等你回来。"郑六再三恳求,任氏反而越发坚决。郑六只好找韦崟帮忙劝说。

韦崟也帮着说情,问任氏为何这般固执。任氏沉默良久,才低声道:"有算命的说我今年不宜西行..."

郑六听了只觉得好笑,和韦崟打趣道:"这么聪明的人,居然还信这些鬼话!"两人坚持要她同行。任氏幽幽叹道:"若是算命的话应验了,我白白送命,对你们有什么好处?"

两人根本不信这套说辞,再三催促。任氏拗不过,终于答应上路。韦崟还特意借了匹马给她,在临皋驿设宴饯行。酒过三巡,挥泪而别。

走到马嵬坡时,任氏骑马在前,郑六骑驴在后,还有个婢女跟在最后。谁知西门驯马人正在洛川训练猎犬,那苍黑色的猎犬突然从草丛里窜出来。郑六眼睁睁看着任氏从马背上滚落,现出狐狸原形往南狂奔。猎犬紧追不舍,郑六拼命追赶呼喊,却只能看着狐狸被猎犬扑倒。他在一里外找到任氏尸体,哭着用随身钱财赎回来,削了块木头当墓碑。

回头再看那匹马,正在路边悠闲吃草,任氏的衣裳还搭在马鞍上,鞋袜挂在马镫里,像蝉蜕下的空壳。只有首饰散落在地,人却无影无踪,连婢女也不见了。

十几天后郑六回到长安,韦崟兴冲冲迎上来:"任娘子可好?"郑六红着眼圈摇头:"她...不在了。"韦崟大惊,两人抱头痛哭。等情绪稍平,韦崟细问缘由,郑六哽咽道:"是被猎犬害的。"

韦崟不信:"狗再凶,还能害人性命?"

郑六低声道:"她...本就不是人。"

韦崟骇然:"不是人?那是什么?"郑六这才将前因后果道来。韦崟听得目瞪口呆,连连叹息。第二天,两人专程赶去马嵬坡,挖开坟墓看了最后一眼,恸哭而返。后来想起任氏从不自己缝衣服的怪癖,才恍然大悟。

多年后郑六当上总监使,家里养着十几匹好马,活到六十五岁寿终。大历年间,沈既济在钟陵与韦崟交游,常听他提起这段往事。后来韦崟官至殿中侍御史兼陇州刺史,终老任上。

说来这狐精倒比许多真人还有情有义——遭逢强暴不失贞洁,为情郎甘愿赴死。可惜郑六只是个贪恋美色的俗人,没能真正懂得她的心性。若是遇上明达之士,定能参透这变化之理,写出锦绣文章,传颂这段奇缘,岂止是贪图她的美貌?真是可惜啊!

建中二年,沈既济与裴冀、孙成等友人同游江南。大家白天宴饮夜里闲谈,各自讲述奇闻异事。众人听了任氏传说,都惊叹不已,便请沈既济记录下来,于是有了这篇传奇。

原文言文

  任氏,女妖也。有韦使君者,名崟,第九,信安王袆之外孙。少落拓,好饮酒。其从父妹婿曰郑六,不记其名。早习武艺,亦好酒色,贫无家,托身于妻族;与崟相得,游处不间。天宝九年夏六月,崟与郑子偕行于长安陌中,将会饮于新昌里。至宣平之南,郑子辞有故,请间去,继至饮所。

  崟乘白马而东。郑子乘驴而南,人升平之北门。偶值三妇人行于道中,中有白衣者,容色姝丽。郑子见之惊悦,策其驴,忽先之,忽后之,将挑而未敢。白衣时时盼睐,意有所受。郑子戏之曰:“美艳若此,而徒行,何也?”

  白衣笑曰:“有乘不解相假,不徒行何为?”

  郑子曰:“劣乘不足以代佳人之步,今辄以相奉。某得步徒,足矣。”

  相视大笑。同行者更相眩诱,稍已狎呢。郑子随之东,至乐游园,已昏黑矣。见一宅,土垣车门,室宇甚严。白衣将入,顾曰:“愿少踟蹰。”

  而入。女奴从者一人,留于门屏间,问其姓第,郑子既告,亦问之。对曰:“姓任氏,第二十。”

  少顷,延入。郑絷驴于门,置帽于鞍。始见妇人年三十余,与之承迎,即任氏姊也。列烛置膳,举酒数觞。任氏更妆而出,酣饮极欢。夜久而寝,其妍姿美质,歌笑态度,举措皆艳,殆非人世所有。将晓,任氏曰:“可去矣。某兄弟名系教坊,职属南衙,晨兴将出,不可淹留。”

  乃约后期而去。

  既行,及里门,门扃未发。门旁有胡人鬻饼之舍,方张灯炽炉。郑子憩其帘下,坐以候鼓,因与主人言。郑子指宿所以问之曰:“自此东转,有门者,谁氏之宅?”

  主人曰:“此墉弃地,无第宅也。”

  郑子曰:“适过之,曷以云无?”

  与之固争。主人适悟,乃曰:“吁!我知之矣。此中有一狐,多诱男子偶宿,尝三见矣,今了亦遇乎?”

  郑子赧而隐曰:“无。”

  质明,复视其所,见土垣车门如故。窥其中,皆蓁荒及废圃耳。既归,见崟。崟责以失期。郑子不泄,以他事对。

  然想其艳冶,愿复一见之心,尝存之不忘。经十许日,郑子游,入西市衣肆,瞥然见之,曩女奴从。郑子遽呼之。任氏侧身周旋于稠人中以避焉。郑子连呼前迫,方背立,以扇障其后,曰:“公知之,何相近焉?”

  郑子曰:“虽知之,何患?”

  对曰:“事可愧耻。难施面目—。”

  郑子曰:“勤想如是,忍相弃乎?”

  对曰:“安敢弃也,惧公之见恶耳。”

  郑子发誓,词旨益切。任氏乃回眸去扇,光彩艳丽如初。谓郑子曰:“人间如某之比者非一,公自不识耳,无独怪也。”

  郑子请之与叙欢。对曰:“凡某之流,为人恶忌者,非他,为其伤人耳。某则不然。若公未见恶,愿终已以奉巾栉—。”

  郑子许与谋栖止下。任氏曰:“从此而东,大树出于栋间者,门巷幽静,可税以居。前时自宣平之南,乘白马而东者,非君妻之昆弟乎?其家多什器,可以假用。”

  是时崟伯叔从役于四方,三院什器,皆贮藏之。郑子如言访其舍,而诣崟假什器。问其所用。郑子曰:“新获一丽人,已税得其舍,假具以备用。”

  崟笑曰:“观子之貌,必获诡陋。何丽之绝也。”

  崟乃悉假帷帐榻席之具,使家僮之惠黠者,随以觇之。俄而奔走返命,气吁汗洽。崟迎问之:“有乎?”

  又问:“容若何?”

  曰:“奇怪也!天下未尝见之矣。”

  崟姻族广茂,且夙从逸游,多识美丽。乃问曰:“孰若某美?”

  僮曰:“非其伦也!”

  崟遍比其佳者四五人,皆曰:“非其伦。”

  是时吴王之女有第六者,则圭之内妹,秒艳如神仙,中表素推第一。崟问曰:“孰与吴王家第六女美?”

  又曰:“非其伦也。”

  崟抚手大骇曰:“天下岂有斯人乎?”

  遽命汲水澡颈,中首膏唇而往。既至,郑子适出。崟入门,见小僮拥篲方扫,有一女奴在其门,他无所见。征于小僮。小僮笑曰:“无之。”

  崟周视室内,见红裳出于户下。迫而察焉,见任氏戢身匿于扇间。崟别出就明而观之,殆过于所传矣。崟爱之发狂,乃拥而凌之,不服。崟以力制之,方急,则曰:“服矣。请少回旋。”

  既从,则捍御如初,如是者数四。崟乃悉力急持之。任氏力竭,汗若濡雨。自度不免,乃纵体不复拒抗,而神色惨变。崟问曰:“何色之不悦?”

  任氏长叹息曰:“郑六之可哀也!”

  崟曰:“何谓?”

  对曰:“郑生有六尺之躯,而不能庇一妇人,岂丈夫哉!且公少豪侈,多获佳丽,遇某之比者众矣。而郑生,穷贱耳。所称惬者,唯某而已。忍以有余之心,而夺人之不足乎?哀其穷馁,不能自立,衣公之衣,食公之食,故为公所系耳。若糠糗可给,不当至是。”

  崟豪俊有义烈,闻其言,这置之。敛衽而谢曰:“不敢。”

  俄而郑子至,与崟相视咍乐。自是,凡任氏之薪粒牲饩,皆崟给焉。任氏时有经过,出入或车马舆步,不常所止。崟日与之游,甚欢。每相狎呢,无所不至,唯不及乱而已。是以崟爱之重之,无所悕惜;一食一饮,未尝忘焉。任氏知其爱己,因言以谢曰:“愧公之见爱甚矣。愿以陋质,不足以答厚意。且不能负郑生,故不得遂公欢。某,秦人也,生长秦城;家本伶伦!”

  中表姻族,多为人宠媵,以是长安狭斜,悉与之通。或有姝丽,悦而下得者,为公致之可矣。愿持此以报德。”

  崟曰:“幸甚!”

  鄽中有鬻衣之妇曰张十五娘者,肌体凝洁,崟常悦之。因问任氏识之乎。对曰:“是某表娣妹,致之易耳。”

  旬余,果致之。数月厌罢。任氏曰:“市人易致,不足以展効。或有幽绝之难谋者,试言之,愿得尽智力焉。”

  崟曰:“昨者寒食,与二三子游于千福寺。

  见刁将军缅张乐于殿堂。有善吹笙者,年二八,双鬟垂耳,娇姿艳绝,当识之乎?”

  任氏曰:“此宠奴也。其母,即妾之内姊也,求之可也。”

  崟拜于席下,任氏许之。乃出入刁家。月余,崟促问其计。任氏愿得双缣以为赂,崟依给焉。后二日,任氏与崟方食,而缅使苍头控青骊以迓任氏。任氏闻召,笑谓崟曰:“谐矣。”

  初,任氏加宠奴以病,针饵莫减。其母与缅尤之方甚,将征诸巫。任氏密赂巫者,指其所居,使言从就为吉。及视疾,巫曰:“不利在家,宜出居东南某所,以取生气。”

  缅与其母详其地,则任氏之第在焉,缅遂请居。任氏谬辞以偪狭,勤请而后许。乃辇服玩,并其母偕送于任氏。至,则疾愈。未数日,任氏密引崟以通之,经月乃孕。其母惧,遽归以就缅,由是遂绝。他日,任氏谓郑子曰:“公能致钱五六千乎?将为谋利。”

  郑子曰:“可。”

  遂假求于人,获钱六千。任氏曰:“鬻马于市者,马之股有疵,可买入居之。”

  郑子如市,果见一人牵马求售者,眚在左股。郑子买以归。其妻昆弟皆嗤之,曰:“是弃物也。买将何为?”

  无何,任氏曰:“马可鬻矣,当获三万。”

  郑子乃卖之,有酬二万,郑子不与。一市尽曰:“彼何苦而贵买,此何爱而不鬻?”

  郑子乘之以归;买者随至其门,累增其估,至二万五千也。不与,曰:“非三万不鬻。”

  其妻昆弟聚而诟之。

  郑子不获已,遂卖登三万。既而密伺买者,征其由,乃照应县之御马疵股者,死三岁矣,斯吏不时除籍。官征其估,计钱六万。设其以半买之,所获尚多以。若有马以备数,则三年刍粟之估,皆吏得之。且所赏盖寡,是以买耳。任氏又以衣服故弊,乞衣于崟。崟将买全彩—与之。任氏不欲,曰:“愿得成制者。”

  崟召市人张大为买之,使见任氏,问所欲。张大见之,惊谓崟曰:“此必天人贵戚,为郎所窃。且非人间所宜有者,愿速归之,无及于祸。”

  其容色之动人也如此。竟买衣之成者而不自纫缝也,不晓其意。后岁余,郑子武调!”

  授槐里府果毅尉,在金城县。时郑子方有妻室,虽昼游于外,而夜寝于内,多恨不得专其夕。将之官,邀与任氏俱去。任氏不欲往,曰:“旬月同行,不足以为欢。请计给粮饩,端居以迟归。”

  郑子恳请,任氏愈不可。

  郑子乃求崟资助。崟与更劝勉,且诘其故。任氏良久,曰:“有巫者言某是岁不利西行,故不欲耳。”

  郑子甚感也,不思其他,与崟大笑曰:“明智若此,而为妖惑,何哉!”

  固请之。任氏曰:“倘巫者言可征,徒为公死,何益?”

  二子曰:“岂有斯理乎?”

  恳请如初。任氏不得已,遂行。崟以马借之,出祖于临皋,挥袂别去。信宿,至马嵬。任氏乘马居其前,郑子乘驴居其后;女奴别乘,又在其后。是时西门圉人教猎狗于洛川,已旬日矣。适值于道,苍犬腾出于草间。郑子见任氏欻然坠于地,复本形而南驰。苍犬逐之。郑子随走叫呼,不能止。里余,为犬所获。郑子衔涕出囊中钱,赎以瘗之,削木为记。回睹其马,啮草于路隅,衣服悉委于鞍上,履袜犹悬于镫间,若蝉蜕然。唯首饰坠地,余无所见。女奴亦逝矣。旬余,郑子还城。崟见之喜,迎问曰:“任子无恙乎?”

  郑子泫然对曰:“殁矣。”

  崟闻之亦恸,相持于室,尽哀。徐问疾故。答曰:“为犬所害。”

  崟曰:“犬虽猛,安能害人?”

  答曰:“非人。”

  崟骇曰:“非人,何者?”

  郑子方述本末。崟惊讶叹息不能已。明日,命驾与郑子俱适马嵬,发瘗视之,长恸而归。追思前事,唯衣不自制,与人颇异焉。其后郑子为总监使,家甚富,有枥马十余匹。年六十五,卒。大历中,沈既济居钟陵,尝与崟游,屡言其事,故最详悉。后崟为殿中侍御史,兼陇州刺史,遂殁而不返。嗟乎,异物之情也有人焉!遇暴不失节,徇人以至死,虽今妇人,有不如者矣。惜郑生非精人,徒悦其色而不征其情性。向使渊识之士,必能揉变化之理,察神人之际,著文章之美,传要妙之情,不止于赏玩风态而已。惜哉!建中二年,既济自左拾遗于金吾将军裴冀、京兆少尹孙成、户部郎中崔需,右拾遗陆淳,皆适居东南,自秦祖吴,水陆同道。时前拾遗朱放因旅游而随焉。浮颍涉淮,方舟沿流,昼宴夜话,各征其异说。众君子闻任氏之事,共深叹骇,因请既济传之,以志异云。沈既济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