昆仑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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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历年间,有个姓崔的年轻人,他父亲是朝廷大官,跟当朝最显赫的一品大员交情很深。那时候崔生正担任千牛卫的官职,父亲让他去探望生病的这位一品大人。

这崔生生得唇红齿白,性子却清高得很,举手投足都透着稳重,说话更是文雅。一品大人见了他喜欢得紧,叫侍女卷起珠帘,把崔生请进内室。崔生恭恭敬敬转达了父亲的问候,一品大人眉开眼笑,拉着他坐下说话。

正说着话,忽然进来三个歌姬,个个都是天仙般的容貌。最前面那个捧着金碗,里头盛着樱桃,正剥了皮浇上甜酪。一品大人指着穿红纱衣的歌姬说:"给崔公子也送一碗去。"崔生哪见过这场面,耳根子都红透了,死活不肯接。一品大人笑着让红绡女用勺子喂他,崔生没法子,只得张口。那歌姬抿嘴一笑,崔生便匆匆告辞。

一品大人送到门口还说:"公子有空常来坐坐,别跟老夫见外。"特意让红绡女送客。崔生走出几步回头望,却见那姑娘悄悄竖起三根手指,又翻过手掌比了三下,最后指了指胸前的小铜镜,嘴唇轻动说了声"记住"。再想细看,人已经转身回去了。

崔生回府复命后,整个人就像丢了魂似的。饭也不吃,话也不说,整天对着窗外发呆,嘴里翻来覆去念着:"误入蓬莱仙境游,明珠为眸玉为骨。朱门半掩月华冷,空照琼花独自愁。"府里上下都摸不着头脑。

这天,崔家那个昆仑奴磨勒正在院里擦刀,看见小主人这副模样,凑过来问:"公子心里装着什么事?说出来老奴或许能帮上忙。"崔生摆摆手:"你们懂什么。"磨勒却笑道:"您只管说,天大的事老奴也能办妥。"

崔生被他说得心头一动,就把那日情形说了。磨勒听完拍腿大笑:"这有什么难猜的!竖三根手指是说第三座院子,翻掌三次是十五,胸前铜镜是月圆之夜——那姑娘约您十五晚上见面呢!"

崔生又惊又喜,抓着磨勒问计策。磨勒胸有成竹:"后日就是十五,您备两匹青绢,老奴给您做夜行衣。不过那府里有条曹州进贡的恶犬守着内院,常人近不得身。今晚老奴先去结果了它。"

当夜三更,磨勒揣着铁链铜锤出门,不到一顿饭工夫就回来了:"那畜生已经解决啦。"等到约好的日子,磨勒背着崔生翻过十道高墙,果然摸到第三进院子。绣房门虚掩着,烛光朦胧中,红绡女正对月长叹,嘴里念着:"深闺空等阮郎来,暗解珠珰花影斜。碧天望断无音信,独抱玉箫怨凤凰。"

崔生轻轻掀帘进去,红绡女先是一惊,认出是他,跳起来握住他的手:"我就知道公子聪明!可您怎么进来的?"听说是磨勒背来的,连忙唤人进来,用金杯斟酒相敬。红绡女泪眼婆娑地说起身世:她本是北方富家女,被一品大人强抢来做歌姬,这些年锦衣玉食却生不如死。

磨勒在旁听得不耐烦:"娘子既然铁了心要走,这点小事包在我身上。"当夜先把妆奁细软分三次运出,最后左右各挟一人,竟像大鸟似的掠过十几道高墙。崔府守夜的只觉头顶一阵风过,连人影都没瞧见。

直到天亮,一品大人家才发现歌姬失踪,看门狗也死了。一品大人惊出一身冷汗:"这必定是遇上剑侠了。"派人暗中查访两年,终于在曲江池畔认出红绡女。崔生被叫去问话,吓得全招了。

一品大人冷笑:"这丫头的事就算了,但那昆仑奴留不得!"当即派五十名甲士包围崔府。谁知磨勒手持匕首跃上房顶,箭矢如雨却伤不着他分毫,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。此后一品大人夜夜增派护卫,提心吊胆过了一年才罢休。

十年后的洛阳街头,有人看见磨勒在卖药,模样竟和当年一般无二。

原文言文

  大历中有崔生者,其父为显僚,与盖代之勋臣一品者熟。生是时为千牛,其父使往省一品疾。生少年容貌如玉,性禀孤介,举止安祥,发言清雅。一品命妓轴帘,召生入室,生拜传父命,一品忻然爱慕,命坐与语。时三妓入,艳皆绝代,居前以金瓯贮含桃而擘之,沃以甘酪而进。一品遂命衣红绡妓者,擎一瓯与生食。生少年赧妓辈,终不食。一品命红绡妓以匙而进之,生不得已而食。妓哂之。遂告辞而去。一品曰:“郎君闲暇,必须一相访,无间老夫也。”

  命红绡送出院,时生回顾,妓立三指,又反三掌者,然后指胸前小镜子,云:“记龋”余更无言。

  生归达一品意,返学院,神迷意夺,语减容沮,怳然凝思,日不暇食。但吟诗曰:“误到蓬山顶上游,明珰玉女动星眸。朱扉半掩深宫月,应照琼芝雪艳愁。”

  左右莫能究其意。时家中有昆仑奴磨勒,顾瞻郎君曰:“心中有何事,如此抱恨不已?何不报老奴?”

  生曰:“汝辈何知,而问我襟怀间事?”

  磨勒曰:“但言,当为郎君解释。远近必能成之。”

  生骇其言异,遂具告知。磨勒曰:“此小事耳,何不早言之,而自苦耶?”

  生又白其隐语。勒曰:“有何难会。立三指者,一品宅中有十院歌姬,此乃第三院耳。返掌三者,数十五指,以应十五日之数。胸前小镜子,十五夜月圆如镜,令郎来耶?”

  生大喜,不自胜,谓磨勒曰:“何计而能导达我郁结?”

  磨勒笑曰:“后夜乃十五夜,请深青绢两匹,为郎君制束身之衣。一品宅有猛犬守歌妓院门,非常人不得辄入,入必噬杀之。其警如神,其猛如虎。即曹州孟海之犬也。世间非老奴不能毙此犬耳。今夕当为郎君挝杀之。”遂宴犒以酒肉,至三更,携链椎而往,食顷而回曰:“犬已毙讫,固无障塞耳。”是夜三更,与生衣青衣,遂负而逾十重垣,乃入歌妓院内,止第三门。绣户不扃,金缸微明,惟闻妓长叹而坐,若有所俟。翠环初坠,红脸才舒,玉恨无妍,珠愁转莹猷。但吟诗曰:“深洞莺啼恨阮郎拜,偷来花下解珠珰。碧云飘断音书绝,空倚玉箫愁风凰。”侍卫皆寝,邻近阒然。生遂缓搴帘而入。良久,验是生。姬跃下榻执生手曰:“知郎君颖悟,必能默识,所以手语耳。又不知郎君有何神术,而能至此?”生具告磨勒之谋,负荷而至。姬曰:“磨勒何在?”曰:“帘外耳。”遂召入,以金瓯酌酒而饮之。姬白生曰:“某家本富,居在朔方。主人拥旄,逼为姬仆。不能自死,尚且偷生,脸虽铅华,心颇郁结。纵玉箸举馔,金炉泛香,云屏而每进绮罗,绣被而常眠珠翠,皆非所愿,如在桎梏。贤爪牙既有神术,何妨为脱狴牢。所愿既申,虽死不悔。请为仆隶,愿侍光容。又不知郎君高意如何?”生愀然不语。磨勒曰:“娘子既坚确如是,此亦小事耳。”姬甚喜。磨勒请先为姬负其囊橐妆奁,如此三复焉。然后曰:“恐迟明。”遂负生与姬而飞出峻垣十余重。一品家之守御,无有警者。遂归学院而匿之。及旦,一品家方觉。又见犬已毙。一品大骇曰:“我家门垣,从来邃密,扃锁甚严,势似飞腾,寂无形迹,此必侠士而掣之。无更声闻,徒为患祸耳。”姬隐崔生家二载,因花时驾小车而游曲江,为一品家人潜志认。遂白一品。一品异之。召崔生而诘之事。惧而不敢隐。遂细言端由,皆因奴磨勒负荷而去。一品曰:“是姬大罪过。但郎君驱使逾年,即不能问是非。某须为天下人除害。”

  命甲土五十人,严持兵仗,围崔生院,使擒磨勒。磨勒遂持匕首飞出高垣,瞥若翅翎,疾同鹰隼,攒矢如雨,莫能中之。顷刻之间,不知所向。然崔家大惊愕。后一品悔惧,每夕多以家童持剑戟自卫。如此周岁方止。后十余年,崔家有人见磨勒卖药于洛阳市,容颜如旧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