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四百四十五·畜兽十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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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说唐朝开元年间,有个成都人叫张鋋,在卢溪县当县尉任满后,回京候选新职。可等来等去也没等到任命,只好收拾行囊回蜀地老家。这一日走到巴西地界,眼看日头西沉,他正催马赶路,忽然从山道旁钻出个人来,冲他深深一揖:"我家主人听说贵客无处投宿,特地命我来相请。"

张鋋勒住马缰,疑惑道:"你家主人是哪位?莫非是太守大人?"那人连连摆手:"不是不是,是巴西侯爷。"张鋋心下纳闷,这荒山野岭哪来的侯爷?但见天色已晚,便跟着那人拐进山道。走了百来步,眼前豁然出现一座朱漆大门,气派得连王侯府邸都比不上,门前甲士林立,刀枪映着落日泛着寒光。

那人在门前停住脚步:"容我先去通报,劳您稍候。"进去好一阵才出来,躬身引路:"贵客请随我来。"

进得厅堂,只见一人身着褐色皮裘站在正中,相貌古怪得很,身边围满穿金戴银的侍女。张鋋赶忙上前行礼,那主人抬手虚扶:"本侯在此隐居数十年,见阁下无处落脚,特备薄酒相待。"说话间已命人摆开宴席,那些金樽玉盏晃得人眼花。

酒过三巡,主人忽然拍手道:"独饮无趣,不如请几位老友作陪。"当即派人去请六雄将军、白额侯、沧浪君、五豹将军、钜鹿侯和玄丘校尉。不多时,六个奇形怪状的客人陆续到来——六个穿黑衣的壮汉是六雄将军,戴白帽面目狰狞的是白额侯,青面魁梧的是沧浪君,穿花斑衣的是五豹将军,头生三角的是钜鹿侯,还有个黑黢黢的像沧浪君的是玄丘校尉。众人分宾主落座,丝竹声里,十多个美人翩跹起舞。

正热闹时,那白额侯突然盯着张鋋咧嘴一笑:"我今夜还没用饭,阁下能让我饱餐一顿么?"见张鋋脸色发白,他又阴森森补了句:"阁下的身子就是上好的美味啊!"吓得张鋋直往后退。巴西侯连忙打圆场:"醉话醉话!"白额侯这才哈哈笑着改口说是玩笑。

忽然门上来报,说洞玄先生求见。只见个脖子细长、身子扁宽的黑衣人进来,神秘兮兮地对巴西侯耳语:"席间有人要对您不利,若不早除,必成大患!"巴西侯勃然大怒,当场命人把这胡言乱语的术士拖出去砍了。那术士临死前还在喊:"杀了我您也活不成!"

夜深人散时,众人都醉倒在席上。张鋋迷迷糊糊打了个盹,天亮时一个激灵醒来,发现自己竟躺在山洞里!定睛一看,哪有什么华堂美酒——身边酣睡的巨猿想必是巴西侯,黑熊是六雄将军,白虎是白额侯,灰狼是沧浪君,花豹是五豹将军,还有巨鹿和狐狸横七竖八躺着。洞口趴着只死乌龟,正是昨夜被杀的那个术士。

张鋋连滚带爬逃下山,召集百十个乡民带着弓箭杀回山洞。那巨猿惊醒时哀叹:"早该听洞玄先生的话啊!"众人一拥而上,把这些精怪全数诛杀。后来官府清点洞中财物,才发现这些年过路客商丢失的珍珠绸缎,原来都被这些妖怪掳了去。自此以后,这条山道才太平了。

乾元初年,会稽郡有个叫杨叟的老财主,家里金山银山堆满仓,在城里是出了名的阔气。这老头儿病得快不行了,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好几个月。他儿子杨宗素是个远近闻名的大孝子,为了给老爹治病,把家底儿都掏空了请大夫。后来遇上个姓陈的郎中,掰着手指头说:"老爷子这病啊,是心病!钱财太多,心都被铜臭味熏跑了。要想活命,除非吃颗活人心——可这天底下,谁肯把心挖出来给你呢?"

宗素一听这话,心都凉了半截。活人心上哪儿找去?只好转头求菩萨,又是请和尚念经,又是铸佛像。这天他提着斋饭去庙里布施,走着走着竟迷了路,拐进条山沟里。忽然瞧见山崖下有个石洞,洞里坐着个胡僧,瘦得跟干柴似的,身上披着件破毛毡拼的袈裟,正盘腿坐在大石头上。

宗素连忙上前行礼:"大师打哪儿来啊?这荒山野岭的,连个徒弟都没有,不怕豺狼虎豹么?莫非是得道的高僧?"那老僧慢悠悠道:"老衲祖上姓袁,世代住在巴山。后来子孙散居各地,有的在弋阳山里当隐士,整天吟诗作对;还有个姓孙的族亲,专爱在达官贵人府上说笑话混饭吃。就我痴迷佛法,在这山洞里一住几十年,学佛祖割肉喂鹰,天天啃野果喝泉水,巴不得来个老虎把我吃了才好呢!"

宗素一听扑通就跪下了:"大师真是活菩萨!既然您连身子都舍得喂野兽,不如救救我爹?大夫说他这病非得吃活人心..."老僧眼睛一亮:"善哉善哉!喂野兽不如救人命。不过老衲还没吃早饭,施主先把斋饭给我垫垫?"宗素赶紧递上食盒,老僧狼吞虎咽吃完,整了整破袈裟说要先拜四方菩萨。刚朝东边拜完,突然"嗖"地窜上大树,厉声喝问:"你刚才要什么来着?"

"求、求颗活人心..."宗素吓得直结巴。老僧哈哈大笑:"《金刚经》上说过去心不可得,现在心不可得,未来心不可得——你要的这颗心,也得不到喽!"说完"嗷"地一声怪叫,变成只老猿猴蹦跶着跑了,留下宗素瘫坐在地上直冒冷汗。

转眼到了广德年间,洛阳城有个叫孙恪的落第秀才,逛到魏王池边看见座崭新的大宅子。路人说是袁家宅院,他上前敲门没人应,瞥见厢房竹帘半卷,便壮着胆子溜进去。正张望呢,忽然听见环佩叮当——只见个天仙似的姑娘在院里掐萱草,蹙着眉念诗:"人说这草能忘忧,我看不过烂稻草。唯有青山白云间,才是我心之所向。"

姑娘一回头看见生人,慌得往屋里躲,派丫鬟来问话。孙恪红着脸解释自己来找房子租,丫鬟传话说:"我家小姐说既然都被你看光了,不如请到花厅吃茶。"原来这袁姑娘父母双亡,正待字闺中。孙恪见她比刚才瞧着更美,立马托媒人提亲,竟成了好事。

自打娶了袁氏,穷秀才突然阔绰起来,穿金戴银天天宴客。亲戚们觉着蹊跷,他偏咬死不松口。直到有天表兄张闲云来访,半夜拉着他的手说:"兄弟你印堂发黑,怕是被妖精缠上了!"孙恪还嘴硬,表兄急得直跺脚:"活人靠阳气撑着,你如今阴气缠身,再不说实话怕要没命!"孙恪这才坦白娶亲的事,表兄拍腿大叫:"袁家早绝户了,哪来的亲戚?这娘子又能诗会画,分明是妖怪!"可孙恪摸着锦缎被面叹气:"我穷了半辈子,如今吃香喝辣,就算她是狐狸精也认了!"

乾元初年,张生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,拍着桌子嚷道:"堂堂七尺男儿,连人都伺候不明白,还去伺候鬼怪?老话说得好,妖怪都是人招来的!要是自个儿不招惹,哪来的妖怪作祟?"他越说越激动,手指头都快戳到表弟恪脑门上了,"命都没了还讲什么恩义?三岁小孩都懂的道理,你个大老爷们反倒糊涂了?"

说着哗啦一声抽出腰间宝剑,寒光在油灯下直晃人眼。"这宝剑可是干将传下来的宝贝,什么妖魔鬼怪见了都得现原形。明儿借你使使,保管叫那妖怪现出原形,就跟当年王君用宝镜照出鹦鹉精似的!"临走时还紧紧攥着恪的手腕子叮嘱:"机灵着点儿,逮着机会就动手。"

第二天恪揣着宝剑躲在屋里,手心直冒冷汗。那袁氏突然掀帘子进来,柳眉倒竖,指着恪鼻子就骂:"当初你穷得叮当响,是谁让你过上好日子的?如今倒算计起我来了?这般忘恩负义,连狗都不吃你剩下的饭渣!"恪吓得扑通跪地,脑门磕得咚咚响:"都是表兄撺掇的,我对天发誓再不敢了!"汗珠子顺着下巴颏吧嗒吧嗒往下掉。

袁氏冷笑着一把夺过宝剑,跟掰嫩藕似的咔嚓咔嚓折成几段。恪两腿发软正要跑,却见袁氏忽然笑了:"张生那混账东西,自己不学好还带坏表弟。不过瞧你这样儿,量你也没那个胆。"她伸手理了理恪的衣领,"都做了这些年夫妻,你怕个什么劲儿?"

过了几日恪在街上撞见张生,扯着嗓子就嚷:"你这不是让我虎口拔须吗?差点把命搭进去!"张生听说宝剑被毁,脸色刷白:"这、这可不是寻常妖怪..."从此再不敢登门。

转眼十多年过去,袁氏给恪生了两个大胖小子,把家里管得井井有条。后来恪带着全家去长安谋差事,路上每见着青松高山,袁氏总要盯着看好久。船到端州时,她突然说:"前头峡山寺里住着我家旧相识惠幽和尚,去布施些斋饭能保平安。"

进寺时袁氏熟门熟路地领着孩子往后院走,恪正纳闷呢,就见妻子掏出个碧玉环给老和尚:"这是庙里旧物。"老和尚摸着光头直发愣。忽然几十只野猿从松树上溜下来抢供果,袁氏眼圈一红,提笔在墙上写道:"误堕红尘许多年,不如归去伴云烟。"写完把笔一扔,搂着两个孩子亲了又亲:"好好过日子..."话没说完衣裳刺啦裂开,竟变成只老猿蹿上树梢,还回头望了望才消失在深山里。

老和尚这才拍腿大叫:"哎呀!这是当年高力士带走的那只灵猿啊!"恪抱着俩孩子哭得昏天黑地,在江边徘徊六七日,终究没去赴任。

另一桩奇事出在元和年间。商人崔商乘船过黔江时,看见岸边溪洞景致极好,便拄着拐杖往里走。没多远忽然出现座竹篱茅舍,十来个尼姑笑着迎客。崔商觉得蹊跷——深山老林哪来这么多貌美尼姑?又见院里晒满山果,屋里堆得跟小山似的。正疑惑着,忽见尼姑们扛着成筐野果回来,崔商吓得扭头就跑。船夫们直拍大腿:"那是群猴精!跑慢点儿就被抓去当压寨相公啦!"等崔商带着家丁举着火把杀回去,早没了踪影。

原文言文

  猿中 张鋋 杨叟 孙恪 崔商

  张鋋

  吴郡张鋋,成都人。开元中,以卢溪尉罢秩,调选,不得补于有司,遂归蜀。行次巴西,会日暮,方促马前去,忽有一人自道左山迳中出,拜而请曰 :“吾君闻客暮无所止,将欲奉邀,命以请,愿随某去 。”鋋因问曰 :“尔君为谁,岂非太守见召乎?”曰 :“非也,乃巴西侯耳 。”鋋即随之。入山迳行约百步,望见朱门甚高,人物甚多,甲士环卫,虽侯伯家不如也。又数十步,乃至其所,使者止鋋于门曰 :“愿先以白吾君,客当伺焉 。”入久之而出,乃引鋋曰 :“客且入矣 。” 鋋既入,见一人立于堂上,衣褐革之裘,貌极异,绮罗珠翠,拥侍左右,鋋趋而拜。既拜,其人揖鋋升阶,谓鋋曰 :“吾乃巴西侯也,居此数十年矣。适知君暮无所止, 故辄奉邀,幸少留以尽欢 。” 鋋又拜以谢。已而命开筵置酒,其所玩用,皆华丽珍具。又令左右邀六雄将军、白额侯、沧浪君,又邀五豹将军、钜鹿侯、玄丘校尉,且传教曰 :“今日贵客来,愿得尽欢宴,故命奉请 。”使者唯而去。久之乃至,前有六人皆黑衣, 然其状,曰六雄将军,巴西侯起而拜,六??雄将军亦拜。又一人衣锦衣,戴白冠,貌甚狞,曰白额侯也。又起而拜,白额侯亦拜。又一人衣苍,其质魁岸,曰沧浪君也,巴西侯又拜,沧浪亦拜。又一人被斑文衣,似白额侯而稍小,曰五豹将军也,巴西又拜,五豹将军亦拜。又一人衣褐衣,首有三角,曰钜鹿侯也,巴西揖之。又一人衣黑,状类沧浪君,曰玄丘校尉也,巴西侯亦揖之。然后延坐,巴西南向坐,鋋北向,六雄、白额、沧浪处于东,五豹、钜鹿、玄丘处于西。既坐,行酒命乐,又美人十数,歌者舞者,丝竹既发,穷极其妙。白额侯酒酣,顾谓鋋曰:“吾今夜尚食,君能为我致一饱耶?”鋋曰 :“未卜君侯所以尚者,愿教之 。”白额侯曰 :“君之躯可以饱我腹,亦何贵他味乎?” 鋋惧,悚然而退。巴西侯曰 :“无此理,奈何宴席之上,有忤贵客耶?”白额侯笑曰 :“吾之言乃戏耳, 安有如是哉!固不然也 。”久之,有告洞玄先生在门,愿谒白事。言讫,有一人被黑衣,颈长而身甚广,其人拜,巴西侯揖之, 与坐,且问曰 :“何为而来乎? “对曰:“某善卜者也,知君将有甚忧,故辄奉白 。”巴西侯曰 :“所忧者何也?”曰 :“席上人将有图君,今不除,后必为害,愿君详之。”巴西侯怒曰:“吾欢宴方洽,何处有怪焉!”命杀之。其人曰 :“用吾言皆得安,不用吾言,则吾死,君亦死,将若之何?虽有后悔,其可追乎?”巴西侯遂杀卜者,置于堂下。时夜将半,众尽醉而皆卧于榻,鋋亦假寐焉。天将晓,忽悸而寤,见己身卧于大石龛中。其中设绣帷,旁列珠玑犀象,有一巨猿状如人,醉卧于地,盖所谓巴西侯也。又见巨熊卧于前者,盖所谓六雄将军也;又一虎顶白,亦卧于前,所谓白额侯也。又一狼,所谓沧浪君也。又有文豹,所谓五豹将军也。又一巨鹿、一狐,皆卧于前,盖所谓钜鹿侯、玄丘校尉也,而皆冥然若醉状。又一龟,形甚异,死于龛前,乃向所杀洞玄先生也。鋋既见,大惊,即出山迳,驰告里中人。里人相集得百数,遂执弓挟矢入山中。至其处,其后猿忽惊而起,且曰 :“不听洞玄先生言,今日果如是矣 。”遂围其龛,尽杀之。其所陈器玩,莫非珍丽。乃具事以告太守,先是人有持真珠缯帛,涂至此者,俱无何而失,且有年矣,自从绝其患也。(出《宣室志》)

  杨叟

  乾元初,会稽民有杨叟者,家以资产丰赡闻于郡中。一日,叟将死,卧而呻吟,且仅数月。叟有子曰宗素,以孝行称于里人,迨其父病, 罄其产以求医术。后得陈生者究其原,“是翁之病心也。盖以财产既多,其心为利所运,故心已离去其身。非食生人心,不可以补之,而天下生人之心,焉可致耶?如是则非吾之所知也 。”宗素既闻之,以为生心故不可得也,独修浮图氏法,庶可以间其疾。即召僧转经,命工图铸其像,已而自赍食,诣郡中佛寺饭僧。一日,因挈食去,误入一山迳中,见山下有石龛,龛有胡僧,貌甚老而枯瘠,衣褐毛缕成袈裟,踞于磐石上。宗素以为异人,即礼而问曰 :“师何人也?独处穷谷,以人迹不到之地为家,又无侍者,不惧山野之兽有害于师乎?不然,是得释氏之术者耶?”僧曰 :“吾本是袁氏,祖世居巴山。其后子孙,或在弋阳,散游诸山谷中,尽能绍修祖业。为林泉逸士,极得吟笑。人好为诗者,多称其善吟笑,于是稍闻于天下。有孙氏,亦族也,则多游豪贵之门,亦以善淡谑,故又以之游于市肆间。每一戏,能使人获其利焉。独吾好浮图氏,脱尘俗,栖心岩谷中不动。而在此且有年矣。常慕歌利王割截身体,及菩提投崖以饲饿虎,故吾啖橡栗,饮流泉。恨未有虎狼噬吾,吾亦甘受之 。”宗素因告曰 :“师真至人,能舍其身而不顾,将以饲山兽,可谓仁勇俱极矣。虽然,弟子父有疾已数月,进而不瘳,某夙夜忧迫,计无所出。有医者云:是心之病也,非食生人之心,固不可得而愈矣。今师能弃身于豺虎,以救其馁,岂若舍命于人,以惠其生乎?愿师详之 。”僧曰 :“诚如是,果吾之志也。檀越为父而求吾,吾岂有不可之意。且吾以身委于野兽,曷若惠人之生乎?然今日尚未食,愿致一饭而后死也 。”宗素且喜且谢,即以所挈食置于前,僧食之立尽,而又曰 :“吾既食矣,当亦奉教,然俟吾礼四方之圣也 。”于是整其衣,出龛而礼。礼东方已毕,忽跃而腾上一高树。宗素以为神通变化,殆不可测。俄召宗素,厉而问曰 :“檀越向者所求何也?”宗素曰 :“愿得生人心,以疗吾父疾 。”僧曰 :“檀越所愿者,吾已许焉。今欲先说《金刚经》之奥义,且闻乎?”宗素曰:“某素尚浮图氏,今日获遇吾师,安敢不听乎?”僧曰:“《金刚经》云,过去心不可得,现在心不可得,未来心不可得,檀越若要取吾心,亦不可得矣 。”言已,忽跳跃大呼,化为一猿而去。宗素惊异,惶骇而归。(出《宣室志》)

  孙恪

  广德中有孙恪秀才者,因下第,游于洛中。至魏王池畔,忽有一大第,土木皆新,路人指云 :“斯袁氏之第也 。”恪迳往叩扉,无有应声。户侧有小房,帘帷颇洁,谓伺客之所。恪遂褰帘而入。良久,忽闻启关者一女子,光容鉴物,艳丽惊人,珠初涤其月华,柳乍含其烟媚,兰芬灵濯,玉莹尘清。恪疑主人之处子,但潜窥而已。女摘庭中之萱草,凝思久立,遂吟诗曰:“彼见是忘忧,此看同腐草。青山与白云,方展我怀抱。”吟讽惨容。后因来褰帘,忽睹恪,遂惊惭入户,使青衣诘之曰:“子何人,而夕向于此?”恪乃语以税居之事。曰 :“不幸冲突, 颇益惭骇。幸望陈达于小娘子 。”青衣具以告。女曰 :“某之丑拙,况不修容,郎君久盼帘帷,当尽所睹,岂敢更回避耶?愿郎君少伫内厅,当暂饰装而出。” 恪慕其容美,喜不自胜。诘青衣曰 :“谁氏之子?”曰 :“故袁长官之女,少孤,更无姻戚,唯与妾辈三五人,据此第耳。小娘子见求适人,但未售也 。”良久,乃出见恪。美艳愈于向者所睹。命侍婢进茶果曰 :“郎君即无第舍,便可迁囊橐于此厅院中 。”指青衣谓恪曰 :“少有所须,但告此辈 。”恪愧荷而已。恪未室,又睹女子之妍丽如是,乃进媒而请之,女亦忻然相受,遂纳为室。袁氏赡足,巨有金缯。而恪久贫,忽车马焕若,服玩华丽,颇为亲友之疑讶。多来诘恪,恪竟不实对。恪因骄倨,不求名第,日洽豪贵,纵酒狂歌,如此三四岁,不离洛中。忽遇表兄张闲云处士,恪谓曰 :“既久暌间,颇思从容。愿携衾绸,一来宵话 。”张生如其所约。及夜半将寝,张生握恪手,密谓之曰 :“愚兄于道门曾有所授,适观弟词色,妖气颇浓,未审别有何所遇?事之巨细,必愿见陈。不然者,当受祸耳 。”恪曰 :“未尝有所遇也 。”张生又曰 :“夫人禀阳精,妖受阴气,魂掩魄尽,人则长生;魄掩魂消,人则立死。故鬼怪无形而全阴也,仙人无影而全阳也。阴阳之盛衰,魂魄之交战,在体而微有失位,莫不表白于气色。向观弟神采,阴夺阳位,邪干正腑,真精已耗,识用渐隳,津液倾输,根蒂荡动,骨将化土,颜非渥丹,必为怪异所铄,何坚隐而不剖其由也?”恪方惊悟,遂陈娶纳之因。张生大骇曰 :“只此是也,其奈之何?”恪曰 :“弟忖度之,有何异焉?”张曰 :“岂有袁氏海内无瓜葛之亲哉!又辨慧多能,足为可异矣。”遂告张曰 :“某一生邅屯,久处冻馁,因滋婚娶,颇似苏息,不能负义,何以为计?” 张生怒曰 :“大丈夫未能事人, 焉能事鬼!传云:‘妖由人兴, 人无衅焉,妖不自作。’且义与身孰亲?身受其灾,而顾其鬼怪之恩义,三尺童子,尚以为不可,何况大丈夫乎?”张又曰 :“吾有宝剑,亦干将之俦亚也。凡有魍魉,见者灭没。前后神验,不可备数。诘朝奉借,倘携密室,必睹其狼狈,不下昔日王君携宝镜而照鹦鹉也。不然者,则不断恩爱耳 。”明日,恪遂受剑。张生告去,执手曰 :“善伺其便 。”恪遂携剑,隐于室内,而终有难色。袁氏俄觉。大怒而责恪曰 :“子之穷愁,我使畅泰。不顾恩义,遂兴非为,如此用心,则犬彘不食其余,岂能立节行于人世也?”恪既被责,惭颜惕虑,叩头曰 :“受教于表兄,非宿心也,愿以饮血为盟,更不敢有他意 。”汗落伏地。袁氏遂搜得其剑,寸折之,若断轻藕耳。恪愈惧,似欲奔迸。袁氏乃笑曰 :“张生一小子,不能以道义诲其表弟,使行其凶险,来当辱之。然观子之心,的应不如是。然吾匹君已数岁也,子何虑哉!”恪方稍安。后数日,因出,遇张生,曰 :“无何使我撩虎须,几不脱虎口耳!”张生问剑之所在,具以实对。张生大骇曰:“非吾所知也。 “深惧而不敢来谒。后十余年,袁氏已鞠育二子。治家甚严,不喜参杂。后恪之长安,谒旧友人王相国缙,遂荐于南康张万顷大夫,为经略判官,挈家而往。袁氏每遇青松高山,凝睇久之,若有不快意。到端州,袁氏曰 :“去此半程,江壖有峡山寺,我家旧有门徒僧惠幽居于此寺。别来数十年,僧行夏腊极高,能别形骸,善出尘垢。倘经彼设食,颇益南行之福 。”恪曰 :“然 。”遂具斋蔬之类。及抵寺,袁氏欣然,易服理妆,携二子诣老僧院,若熟其迳者。恪颇异之。遂将碧玉环子以献僧曰:“此是院中旧物。”僧亦不晓。 及斋罢,有野猿数十,连臂下于高松, 而食于生台上。后悲啸扪萝而跃,袁氏恻然。俄命笔题僧壁曰 :“刚被恩情役此心,无端变化几湮沉。不如逐伴归山去,长啸一声烟雾深 。”乃掷笔于地,抚二子咽泣数声,语恪曰:“好住好住!吾当永诀矣 。”遂裂衣化为老猿,追啸者跃树而去。将抵深山而复返视。恪乃惊惧,若魂飞神丧。良久抚二子一恸。乃询于老僧,僧方悟 :“此猿是贫道为沙弥时所养。开元中,有天使高力士经过此,怜其慧黠,以束帛而易之。闻抵洛京,献于天子。时有天使来往,多说其慧黠过人,长驯扰于上阳宫内。及安史之乱,即不知所之。于戏! 不期今日更睹其怪异耳。碧玉环者,本诃陵胡人所施,当时亦随猿颈而往。方今悟矣 。”恪遂惆怅, 舣舟六七日, 携二子而回棹, 不复能之任也。(出《传奇》)

  崔商

  元和中,荆客崔商上峡之黔。秋水既落,舟行甚迟。江滨有溪洞,林木胜绝。商因杖策徐步,穷幽深入。不三四里,忽有人居。石桥竹扉,板屋茅舍,延流诘曲,景象殊迥。商因前诣,有尼众十许延客,姿貌言笑,固非山壑之徒,即升其居。见廷内舍上,多曝果栗,及窥其室,堆积皆满。须臾,则自外斋负众果累累而去,商谓其深山穷谷,非能居焉,疑为妖异,忽遽而返。众尼援引留连,词意甚恳。商既登舟,访于舟子,皆曰 :“此猿猱耳。前后遇者非一,赖悟速返。不尔,几为所残。”商即聚僮仆,挟兵杖,亟往寻捕,则无踪迹矣。(出《集异记》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