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四百五十二·狐六原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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任氏的故事

长安城里有个姓韦的公子哥,排行老九,名叫韦崟,是信安王的外孙。这小子从小就不务正业,整天就知道喝酒。他有个堂妹夫叫郑六,也是个浪荡子,虽然练过武艺,可既贪杯又好色,穷得连个家都没有,只能寄住在老婆娘家。这俩人臭味相投,整天形影不离。

那年六月里,天气热得连知了都懒得叫。韦崟和郑六约好去新昌里喝酒,走到宣平坊南边时,郑六突然说有事要办,让韦崟先去酒馆等着。韦崟骑着白马往东去了,郑六赶着毛驴往南走,刚进升平坊北门,就看见三个女人走在路上。中间那个穿白衣的姑娘,生得跟画里走出来的似的,郑六看得眼睛都直了。

他赶着毛驴一会儿超到前头,一会儿落到后头,想搭讪又不敢。那白衣姑娘倒是个爽快人,时不时拿眼角瞟他,分明是给机会呢。郑六壮着胆子开玩笑:"姑娘生得这般标致,怎么连个车轿都没有?"

白衣女子噗嗤一笑:"您这不骑着驴吗?也不说借人家坐坐,可不就得走路嘛!"郑六赶紧翻身下驴:"这破驴哪配得上姑娘,您尽管骑,我跟着走就行。"俩人你一言我一语,越说越热乎。同行的女伴们也跟着起哄,郑六胆子渐渐大起来。

跟着她们走到乐游园时,天已经擦黑了。忽然看见一座宅院,青砖门楼很是气派。白衣姑娘要进门时回头说:"您稍等会儿再进来。"留下个丫鬟在门口,问郑六姓甚名谁。郑六老实交代了,也问姑娘来历,丫鬟说:"我家小姐姓任,排行二十。"

等郑六被请进去时,只见个三十来岁的妇人迎出来,原来是任姑娘的姐姐。屋里烛火通明,酒菜摆了一桌。等任姑娘重新梳妆出来,那模样简直把郑六看呆了——举手投足都跟仙女似的,哪像是凡间人物。

天快亮时,任姑娘催他:"该走啦,我兄弟在教坊当差,天一亮就要出门。"约好再见的日子,郑六依依不舍地离开。走到坊门口,城门还没开呢。旁边有个胡人开的烧饼铺子正生火,郑六就坐在帘子底下等晨鼓,顺便跟老板闲聊。

他指着来路问:"东边拐弯那户人家是谁府上啊?"老板一脸纳闷:"那儿是片荒地,哪来的宅子?"郑六不信,非要争辩。老板突然恍然大悟:"哦!您说的是那地方啊——那儿有只狐狸精,专骗男人过夜,我都见过三回了,您该不会也..."

郑六脸一红,支支吾吾说没有。等天亮再回去看,哪有什么宅院,只有断墙野草。回去见到韦崟,被埋怨来晚了,郑六也没说实话。可心里总惦记着任姑娘,过了十来天,在西市绸缎庄竟又遇见了,还是那个丫鬟跟着。

郑六激动地喊她,任姑娘却躲在人群里不肯相见。郑六追上去,只见她背对着用扇子遮脸:"您既然知道我的底细,还来找我做什么?"郑六急得赌咒发誓:"我想你想得茶饭不思,怎么舍得嫌弃你?"任姑娘这才转身,还是那么光彩照人。

她叹气道:"世上像我这样的多了去了,您没见过罢了。"郑六求她再续前缘,任姑娘认真地说:"我们这类人遭人恨,就是因为会害人。可我跟她们不一样。您要不嫌弃,我愿一辈子跟着您。"

郑六满口答应,任姑娘就指点他:"宣平坊南边骑白马往东去的那位,不是您妻兄韦崟吗?他家器物多,可以借来用用。"原来韦崟叔伯都在外做官,家里堆满了好东西。郑六去借家具时,韦崟笑话他:"就你这德行,能勾搭到什么美人?顶多是个丑八怪吧!"但还是借了帷帐床榻,派了个机灵小厮跟着去瞧。

那小厮跑回来时满头大汗,韦崟急着问:"真有美人?"小厮直点头。韦崟不信邪——他可是见过世面的,把认识的美人数了个遍,小厮都说比不上。最后连吴王家那位神仙似的六小姐都比过了,小厮还是摇头。韦崟惊得直拍大腿:"天底下还有这等人物?"赶紧洗脸梳头抹香膏,跑去亲眼瞧瞧。

到那儿正赶上郑六出门。韦崟进屋只看见个小童在扫地,问人在哪儿,小童装傻说没有。忽然瞥见门帘下露出红裙角,韦崟一把拽出来,在亮处细看——乖乖,比传闻还漂亮!当即就要用强,任氏拼命抵抗,几个回合下来累得浑身是汗,眼看逃不掉,突然流着泪说:"我替郑六难过啊!"

韦崟一愣,任氏哽咽道:"他堂堂六尺男儿,连个女人都护不住。您这样富贵公子,要什么美人没有?可郑六穷得叮当响,就我这么一个知心人。您忍心夺人所爱吗?"这话说得韦崟脸上挂不住,赶紧松手赔不是。

等郑六回来,俩人照样称兄道弟。从此韦崟经常接济任氏,任氏也常来常往。韦崟虽然爱跟她玩笑嬉闹,但始终守着分寸。正因为这样,韦崟反而更敬重她,好吃好喝从不吝啬。

任氏心里明白韦崟喜欢自己,便柔声细语地推辞道:"您这般厚爱,实在叫我惭愧。我这粗陋之姿,哪配得上您这番心意?况且我不能辜负郑六,所以不能遂了您的心愿。我本是秦地人,从小在长安长大,家里原是乐户出身,那些表亲姐妹,多半给富贵人家做了妾室。长安城里的风月场所,没有我不熟的。您要是看上哪位美人儿却得不到,我替您牵线搭桥报答恩情可好?"

韦崟一听就乐了:"那敢情好!"原来西市有个卖衣裳的张十五娘,生得肌肤如雪,韦崟早就惦记上了。他试探着问任氏可认得,任氏抿嘴一笑:"那是我表妹,容易得很。"不出十来天,果然把人送来了。可新鲜劲儿过了几个月,韦崟又腻烦了。

任氏看在眼里,轻抚着茶盏说:"市井女子太容易得手,显不出我的本事。您要是有什么高门大户里难摘的鲜花,尽管说来听听。"韦崟眼睛一亮:"去年寒食节,我跟几个朋友在千福寺游玩,正碰上刁缅将军在那儿设宴。有个吹笙的小娘子,约莫十六岁,梳着双鬟,那模样真是......"话没说完,任氏就笑了:"您说的是宠奴吧?她娘是我亲表姐,包在我身上。"韦崟激动得直作揖。

任氏开始往刁家走动。过了一个月,韦崟急得直搓手,任氏说要两匹细绢打点。东西刚送过去两天,两人正吃着饭呢,刁家老仆忽然牵着青骢马来接人。任氏搁下筷子笑道:"成了。"原来她早让宠奴装病,汤药针灸都不见效。眼看母女俩急得要请巫婆,任氏暗中买通神婆,指着自家宅子说东南方向有吉屋能冲喜。刁缅一查方位,可不正是任氏住处?任氏假意推说屋子窄小,等对方再三恳求才答应。等把人接来住下,宠奴的病立马好了。不出几日,任氏就悄悄安排韦崟得了手,等姑娘怀上身孕,她母亲吓得赶紧带着女儿逃回刁府,这段露水姻缘也就断了。

转眼槐花飘香时节,任氏忽然跟郑六商量:"能凑五六千文钱吗?有个生财的路子。"郑六找朋友借来六千钱,任氏让他去马市找左腿有块青斑的瘸马。果然见个卖马的,郑六买回来遭尽嘲笑。可没过多久,任氏让把马卖了,说能赚三万钱。市上有人出两万,郑六咬着牙不松口。买马人一路跟到家里,价钱涨到两万五,街坊邻居都骂郑六贪心。最后实在扛不住卖了,到底没到三万。后来才打听到,原来是昭应县官马死了三年没销账,管事的要是花一半价钱补上匹马,能贪下三年饲料钱呢。

任氏又跟韦崟要衣裳穿。韦崟想买新料子,她却非要现成的。裁缝张大见了任氏,吓得把韦崟拉到墙角:"这哪是凡间女子?郎君快送走,要惹祸的!"最后还是买了成衣,偏不让人量尺寸,谁也不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。

第二年开春,郑六要去金城县当武官。他白天在外应酬,夜里还得回家陪正妻,总嫌不能整夜陪着任氏,非要带她上任。任氏死活不肯:"十天半月同路有什么趣儿?不如给我留些钱粮,我在家等你。"郑六缠着韦崟一起劝,任氏被逼得没法,才吐露实情:"算命的说过,我今年往西去不吉利。"两人听了哈哈大笑:"你这么明白人,还信这些?"任氏眼圈泛红:"要是应验了,白白送命值得吗?"见他们不信,只得答应同行。

离别那日,韦崟在临皋亭备酒送行。任氏骑着韦崟借的骏马走在前面,郑六骑驴跟着,女仆另乘一骑殿后。走到马嵬坡时,忽然从草丛蹿出条猎狗——原来是西门驯狗人在洛川训了十来日的猎犬。那畜生凌空扑来,任氏瞬间跌落在地,现出原形往南狂奔。郑六哭喊着追赶,眼睁睁看着白狐被猎犬咬住咽喉。他哭着用所有钱财赎下尸首,削了块木头当墓碑。回头看时,马儿还在路边吃草,衣裳整整齐齐搭在马鞍上,绣花鞋还挂在马镫里,像蝉蜕似的空荡荡,只剩几件首饰散落在地,女仆也不知去向。

十几天后郑六回城,韦崟兴冲冲迎上来问任氏安好。郑六眼泪唰地下来了:"她...不在了。"听说是被狗咬死的,韦崟瞪圆眼睛:"什么狗能咬死人?"等知道真相,两个大男人抱头痛哭。第二天他们赶到马嵬坡,挖开土堆看见狐狸尸首,哭得几乎昏死过去。后来郑六当上总监使,养了十几匹好马,活到六十五岁。而韦崟官至殿中侍御史,死在陇州刺史任上。

多年后,沈既济在钟陵跟韦崟喝酒,总听他说起这段往事。建中二年春天,一帮被贬官的文人同船南下,白天喝酒夜里讲故事,听到任氏的事都惊叹不已,非要沈既济记下来。这狐狸精啊,遭强暴不失贞洁,为爱人甘愿赴死,如今多少活人都比不上。可惜郑六光贪图美色,没看透真情。要是遇上明白人,定能写出好文章,哪会只当作风月闲谈呢?

唐朝天宝年间,有个叫李苌的人,在绛州当司士官,临时兼管着司户的差事。衙门里老早就有个传闻,说这司户衙门邪门得很,大堂上要是冒出个小孔洞,那当司户的准得送命。这事儿传得天下皆知,老百姓都管这叫"司户孔洞"。

李苌刚接手这差事十来天,家里就出怪事了。他十来岁的儿子去茅房,突然冒出个穿白裙子的女人,揪着孩子的脑袋就要往墙上撞。幸亏家里人听见动静赶去救人,那白衣女人"嗖"地就不见了。李苌气得破口大骂,谁知半空中突然飞来块瓦片,"啪"地砸在他手上。

正巧这天他表弟崔参军来串门,见状就说:"表哥别急,这准是野狐狸作怪。曲沃那边猎户多,我这就去借些鹰犬来。"话音刚落,崔参军手里的茶杯突然"哗啦"一声,不知从哪儿泼进来一泡狐狸粪。

过了几天,猎犬真给借来了。李苌带着人马在山里好一通围剿,逮着好几只狐狸,全给吊在屋檐下晾着。半夜里,屋檐上突然传来说话声:"李司士啊,您这可冤枉好人了。作祟的是狐婆子,您倒把我娘给吊死了。小子想跟您讨杯酒喝,明儿个备桌酒席如何?"

李苌也是个胆大的,当下就应道:"酒现成的很,明早你来便是。"第二天摆好酒菜,果然听见狐狸说话,就是看不见影子。李苌举杯相邀,轮到狐狸喝时,酒杯里的酒"滋溜"一声就没了。就这么你来我往,狐狸足足灌下三斗酒,李苌才喝了两升。忽然那声音醉醺醺地说:"今儿喝高了,怕要失礼。司士大人别担心,狐婆子的事儿包在我身上!明儿个就给您送道符来。"

第二天李苌正要出门办公,屋檐上又传来声音:"符来啦!"只见一团纸飘飘荡荡落下来,展开一看,里头画着道符,还详细写着要把灯摆在席子上,席子背面还藏着驱邪的咒语。李苌照着法子布置,打那以后,衙门里再没闹过怪事。

原文言文

  任氏 李苌

  任氏  

  任氏,女妖也。有韦使君者,名崟,第九,信安王祎之外孙。少落拓,好饮酒。其从父妹婿曰郑六,不记其名。早习武艺,亦好酒色,贫无家,托身于妻族。与崟相得,游处不间。唐天宝九年夏六月,崟与郑子偕行于长安陌中,将会饮于新昌里。至宣平之南,郑子辞有故,请间去,继至饮所。崟乘白马而东,郑子乘驴而南,入升平之北门。偶值三妇人行于道中,中有白衣者,容色殊丽。郑子见之惊悦,策其驴,忽先之,忽后之,将挑而未敢。白衣时时盼睐,意有所受。郑子戏之曰:“美艳若此,而徒行,何也?”白衣笑曰:“有乘不解相假,不徒行何为?”郑子曰:“劣乘不足以代佳人之步,今辄以相奉。某得步从足矣。”相视大笑。同行者更相眩诱,稍已狎暱。郑子随之,东至乐游园,已昏黑矣。见一宅,土垣车门,室宇甚严。白衣将入,顾曰:“愿少踟蹰而入。”女奴从者一人,留于门屏间,问其姓第。郑子既告,亦问之,对曰:“姓任氏,第二十。”少顷,延入。郑絷驴于门,置帽于鞍,始见妇人年三十余,与之承迎,即任氏姊也。列烛置膳,举酒数觞。任氏更妆而出,酣饮极欢。夜久而寝,其妍姿美质,歌笑态度,举措皆艳,殆非人世所有。将晓,任氏曰:“可去矣。某兄弟名系教坊,职属南衙,晨兴将出,不可淹留。”乃约后期而去。既行,及里门,门扃未发。门旁有胡人鬻饼之舍,方张灯炽炉。郑子憩其帘下,坐以候鼓,因与主人言。郑子指宿所以问之曰:“自此东转,有门者,谁氏之宅?”主人曰:“此隤墉弃地,无第宅也。”郑子曰:“适过之,曷以云无?”与之固争。主人适悟,乃曰:“吁。我知之矣。此中有一狐,多诱男子偶宿,尝三见矣。今子亦遇乎?”郑子赧而隐曰:“无。”质明,复视其所,见土垣车门如故。窥其中,皆蓁荒及废圃耳。既归,见崟。崟责以失期,郑子不泄,以他事对。然想其艳冶,愿复一见之,心尝存之不忘。经十许日,郑子游,入西市衣肆瞥然见之,曩女奴从。郑子遽呼之,任氏侧身周旋于稠人中以避焉。郑子连呼前迫,方背立,以扇障其后曰:“公知之,何相近焉?”郑子曰:“虽知之,何患?”对曰:“事可愧耻,难施面目。”郑子曰:“勤想如是,忍相弃乎?”对曰:“安敢弃也,惧公之见恶耳。”郑子发誓,词旨益切。任氏乃回眸去扇,光彩艳丽如初。谓郑子曰:“人间如某之比者非一,公自不识耳,无独怪也。”郑子请之与叙欢。对曰:“凡某之流,为人恶忌者,非他,为其伤人耳。某则不然。若公未见恶,愿终己以奉巾栉。”郑子许与谋栖止,任氏曰:“从此而东,BB陋不。(明抄本此处亦空缺,但无“陋不”二字。)(内容已缺失)大树出于栋间者,门巷幽静,可税以居。前时自宣平之南,乘白马而东者,非君妻之昆弟乎?其家多什器,可以假用。”是时崟伯叔从役于四方,三院什器,皆贮藏之。郑子如言访其舍,而诣崟假什器。问其所用,郑子曰:“新获一丽人,已税得其舍,假其以备用。”崟笑曰:“观子之貌,必获诡陋,何丽之绝也。”崟乃悉假帷帐榻席之具,使家僮之惠黠者,随以觇之。俄而奔走返命,气吁汗洽。崟迎问之:“有乎?”曰:“有。”(“曰有”二字原缺,据明抄本补。)又问:“容若何?”曰:“奇怪也,天下未尝见之矣!”崟姻族广茂,且夙从逸游,多识美丽。乃问曰:“孰若某美?”僮曰:“非其伦也!”崟遍比其佳者四五人,皆曰:“非其伦。”是时吴王之女有第六者,则崟之内妹,秾艳如神仙,中表素推第一。崟问曰:“孰与吴王家第六女美?”又曰:“非其伦也。”崟抚手大骇曰:“天下岂有斯人乎?”遽命汲水澡颈,巾首膏唇而往。既至,郑子适出。崟入门,见小童拥篲方扫,有一女奴在其门,他无所见。征于小僮,小僮笑曰:“无之。”崟周视室内,见红裳出于户下。迫而察焉,见任氏戢身匿于扇间。崟引(“引”原作“别”,据明抄本改)出,就明而观之,殆过于所传矣。崟爱之发狂,乃拥而凌之,不服,崟以力制之。方急,则曰:“服矣。请少回旋。”既从,则捍御如初。如是者数四。崟乃悉力急持之,任氏力竭,汗若濡雨。自度不免,乃纵体不复拒抗,而神色惨变。崟问曰:“何色之不悦?”任氏长叹息曰:“郑六之可哀也!”崟曰:“何谓?”对曰:“郑生有六尺之驱,而不能庇一妇人,岂丈夫哉!且公少豪侈,多获佳丽,遇某之比者众矣。而郑生穷贱耳,所称惬者,唯某而已。忍以有余之心,而夺人之不足乎?哀其穷馁不能自立,衣公之衣,食公之食,故为公所系(明抄本“系”作“亵”。)耳。若糠糗可给,不当至是。”崟豪俊有义烈,闻其言,遽置之。敛衽而谢曰:“不敢。”俄而郑子至,与崟相视咍乐。自是,凡任氏之薪粒牲饩,绵崟给焉。任氏时有经过,出入或车马舆步,不常所止。崟日与之游,甚欢。每相狎暱,无所不致,唯不及乱而已。是以崟爱之重之,无所怪惜,一食一饮,未尝忘焉。任氏知其爱己,因言以谢曰:“愧公之见爱甚矣。顾以陋质,不足以答厚意;且不能负郑生,故不得遂公欢。某,秦人也。生长秦城,家本伶伦,中表姻族,多为人宠媵,以是长安狭斜,悉与之通。或有殊丽,悦而不得者,为公致之可矣。愿持此以报德。”崟曰:“幸甚!”鄽中有鬻衣之妇曰张十五娘者,肌体凝洁,崟常悦之。因问任氏识之乎,对曰:“是某表娣妹,致之易耳。”旬余,果致之。数月厌罢。任氏曰:“市人易致,不足以展效。或有幽绝之难谋者,试言之,愿得尽智力焉。”崟曰:“昨者寒食,与二三子游于千福寺,见刁将军缅张乐于殿堂,有善吹笙者,年二八,双鬟垂耳,娇姿艳绝。当识之乎?”任氏曰:“此宠奴也。其母即妾之内姊也,求之可也。”崟拜于席下。任氏许之,乃出入刁家。月余,崟促问其计,任氏愿得双缣以为赂,崟依给焉。后二日,任氏与崟方食,而缅使苍头控青骊以迓任氏,任氏闻召,笑谓崟曰:“谐矣。”初任氏加宠奴以病,针饵莫减。其母与缅忧之方甚,将征诸巫。任氏密赂巫者,指其所居,使言从就为吉。及视疾,巫曰:“不利在家,宜出居东南某所,以取生气。”缅与其母详其地,则任氏之第在焉。缅遂请居。任氏谬辞以逼狭,勤请而后许。乃辇服玩,并其母偕送于任氏。至则疾愈。未数日,任氏密引崟以通之,经月乃孕。其母惧,遽归以就缅,由是遂绝。他日,任氏谓郑子曰:“公能致钱五六千乎?将为谋利。”郑子曰:“可。”遂假求于人,获钱六千。任氏曰:“鬻马于市者,马之股有疵,可买以居之。”郑子如市,果见一人牵马求售者,青在左股,郑子买以归。其妻昆弟皆嗤之曰:“是弃物也,买将何为?”无何,任氏曰:“马可鬻矣。当获三万。”郑子乃卖之。有酬二万,郑子不与。一市尽曰:“彼何苦而贵买,此何爱而不鬻?”郑子乘之以归,买者随至其门,累增其估,至二万五千也。不与,曰:“非三万不鬻。”其妻昆弟聚而诟之。郑子不获已,遂卖,卒不(卒不二字原缺。据明抄本补。)登三万。既而密伺买者,征其由,乃昭应县之御马疵股者,死三岁矣。斯吏不时除籍,官征其估,计钱六万,设其以半买之,所获尚多矣。若有马以备数,则三年刍粟之估,皆吏得之,且所偿盖寡,是以买耳。任氏又以衣服故弊,乞衣于崟。崟将买全綵与之,任氏不欲,曰:“愿得成制者。崟召市人张大为买之,使见任氏,问所欲。张大见之,惊谓崟曰:“此必天人贵戚,为郎所窃,且非人间所宜有者。愿速归之,无及于祸。”其容色之动人也如此。竟买衣之成者,而不自纫缝也,不晓其意。后岁余,郑子武调,授槐里府果毅尉,在金城县。时郑子方有妻室,虽昼游于外,而夜寝于内,多恨不得专其夕。将之官,邀与任氏俱去,任氏不欲往,曰:“旬月同行,不足以为欢。请计给粮饩,端居以迟归。”郑子恳请,任氏愈不可。郑子乃求崟资助,崟与更劝勉,且诘其故。任氏良久曰:“有巫者言,某是岁不利西行,故不欲耳。”郑子甚惑也,不思其他,与崟大笑曰:“明智若此,而为妖惑,何哉?”固请之,任氏曰:“倘巫者言可征,徒为公死,何益?”二子曰:“岂有斯理乎?”恳请如初。任氏不得已,遂行。崟以马借之,出祖于临皋,挥袂别去。信宿,至马嵬。任氏乘马居其前,郑子乘驴居其后。女奴别乘,又在其后。是时西门圉人教猎狗于洛川,已旬日矣。适值于道,苍犬腾出于草间。郑子见任氏歘然坠于地,复本形而南驰。苍犬逐之,郑子随走叫呼,不能止。里余,为犬所获。郑子衔涕,出囊中钱赎以瘗之,削木为记。回睹其马,啮草于路隅,衣服悉委于鞍上,履袜犹悬于镫间,若蝉蜕然。唯首饰坠地,余无所见,女奴亦逝矣。旬余,郑子还城,崟见之喜,迎问曰:“任子无恙乎?”郑子泫然对曰:“殁矣!”崟闻之亦恸,相持于室,尽哀。徐问疾故,答曰:“为犬所害。”崟曰:“犬虽猛,安能害人?”答曰:“非人。”崟骇曰:“非人,何者?”郑子方述本末,崟惊讶叹息不能已。明日,命驾与郑子俱适马嵬,发瘗视之,长恸而归。追思前事,唯衣不自制,与人颇异焉。其后郑子为总监使,家甚富,有枥马十余匹。年六十五卒。大历中,沈既济居钟陵,尝与崟游,屡言其事,故最详悉。后崟为殿中侍御史,兼陇州刺史,遂殁而不返。嗟乎!异物之情也,有人道(道字原缺。据明抄本补。)焉!遇暴不失节,徇人以至死,虽今妇人有不如者矣。惜郑生非精人,徒悦其色而不征其情性。向使渊识之士,必能揉变化之理,察神人之际,著文章之美,传要妙之情,不止于赏玩风态而已。惜哉!建中二年,既济自左拾遗与金吾(吾原作吴。据明抄本改。)将军裴冀、京兆少尹孙成、户部郎中崔需、右拾遗陆淳,皆谪(“谪”原作“适”,据明抄本改。)居东南,自秦徂吴,水陆同道。时前拾遗朱放,因旅游而随焉。浮颍涉淮,方舟沿流。昼宴夜话,各征其异说。众君子闻任氏之事,共深叹骇,因请既济传之,以志异云。沈既济撰。

  李苌  

  唐天宝中,李苌为绛州司士,摄司户事。旧传此阙素凶,厅事若有小孔子出者,司户必死,天下共传“司户孔子”。苌自摄职,便处此厅。十余日,儿年十余岁,如厕,有白裙妇人持其头将上墙,人救获免,忽不复见。苌大怒骂,空中以瓦掷中苌手。表弟崔氏,为本州参军,(“本州参军”四字原缺,据黄本补。)是日至苌所,言此野狐耳。曲沃饶鹰犬,当大致之。俄又掷粪于崔杯中。后数日,犬至,苌大猎,获狡狐数头,悬于檐上。夜中,闻檐上呼李司士云:“此是狐婆作祟,何以枉杀我娘?儿欲就司士一饮,明日可具觞相待。”苌云:“己正有酒,明早来。”及明,酒具而狐至,不见形影,具闻其言。苌因与交杯,至狐,其酒翕然而尽。狐累饮三斗许,苌唯饮二升。忽言云:“今日醉矣,恐失礼仪。司士可罢,狐婆不足忧矣!明当送法禳之。”翌日,苌将入衙,忽闻檐上云:“领取法。”寻有一团纸落,苌便开视,中得一帖。令施灯于(“于”原作“心”。据明抄本改。)席,席后乃书符,符法甚备。苌依行之,其怪遂绝。(出《广异记》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