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历年间,陇西有个叫李益的书生,二十岁就考中了进士。第二年春天,他收拾行装准备参加吏部选拔,等到夏六月,便到了长安城,住在新昌里。这李益出身名门,年少时就以文采闻名,写的诗词歌赋没人不夸好,连那些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们都对他赞不绝口。他自诩风流倜傥,总想找个才貌双全的佳人,可寻遍长安城的名妓,始终没遇上合心意的。
长安城里有个叫鲍十一娘的媒婆,原本是薛驸马家的丫鬟,赎身从良已有十多年了。这鲍十一娘能说会道,最会来事儿,长安城里的高门大户没有她不熟的,专给人牵线搭桥,在媒人堆里算是个头面人物。李益没少给她送厚礼托她留意,她心里记着这份情。
这天午后,李益正在南亭纳凉,忽听外面有人急急敲门。开门一看,竟是鲍十一娘风风火火地来了。李益连忙整了整衣裳迎上去:"鲍妈妈今日怎么突然来了?"
鲍十一娘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:"李公子可做了好梦没有?我这儿有位天仙似的姑娘,不图钱财,就爱才子。我瞧着啊,跟您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!"
李益一听这话,欢喜得差点跳起来,拉着鲍十一娘的手连连作揖:"若能成此事,我给您当牛做马都心甘情愿!"忙问是哪家姑娘。鲍十一娘这才细细道来:"是已故霍王的小女儿,名叫小玉。霍王在世时最疼她,她母亲净持原是霍王宠爱的婢女。霍王去世后,兄弟们嫌她们出身低微,分了些钱财就把母女俩打发出来了。如今改姓郑,外人都不知她们原是王族。这小玉姑娘生得跟朵牡丹似的,性情又高雅,琴棋书画样样精通。昨日她托我找个品貌相当的郎君,我一提您李十郎的大名,她早听说过您,欢喜得不得了。就住在胜业坊古寺巷,门口有棵桂树的那户。约好了明日午时,您到巷口找丫鬟桂子就行。"
鲍十一娘走后,李益赶紧张罗起来。让书童秋鸿去堂兄京兆参军尚公那里借来一匹青骊骏马,配上金灿灿的马笼头。当晚他又是沐浴更衣,又是梳妆打扮,欢喜得整宿睡不着。天刚蒙蒙亮就爬起来照镜子,生怕哪里不够体面。好不容易熬到晌午,立刻快马加鞭直奔胜业坊。
到了约定地点,果然有个丫鬟在等候,迎上来就问:"可是李十郎?"李益刚下马,丫鬟就急着把马牵进院里,咔嗒一声锁上了大门。
只见鲍十一娘从里屋笑着出来:"这是谁家公子,冒冒失失就闯进来?"还没等李益回话,就引着他往里走。
穿过中门,院里种着四株樱桃树,西北角挂着个鹦鹉笼子。那鹦鹉一见生人,立刻叫道:"来客人啦,快放下帘子!"李益原本就有些忐忑,被这鹦鹉一叫,更是愣在当场不敢动。正犹豫间,鲍十一娘已领着净持夫人迎下台阶。这位夫人约莫四十出头,风韵犹存,言谈举止十分动人。
净持夫人打量着李益说:"久闻十郎才高八斗,今日一见果然仪表堂堂。我有个女儿,虽说不算绝色,倒也配得上公子。鲍妈妈常提起您,今日便让她永远伺候您吧。"
李益连忙行礼:"在下粗鄙愚钝,承蒙夫人垂青,若能得此良缘,真是三生有幸。"说话间酒席已备好,只见小玉从东边闺房款款而出。李益抬眼望去,满屋子仿佛都亮堂起来,那姑娘就像琼枝玉树般光彩照人。
净持夫人对女儿说:"你总爱念'开帘风动竹,疑是故人来',可不就是十郎写的诗么?整日念叨,如今见着真人了吧?"
小玉低头浅笑,轻声道:"闻名不如见面,才子果然相貌堂堂。"李益赶紧起身还礼:"小姐爱才,在下重貌,咱们这是才貌双全,天作之合。"说得母女俩都笑起来。酒过三巡,李益请小玉唱曲助兴。小玉起初不肯,经不住母亲催促,才启唇轻唱。那嗓音清越动人,曲调更是精妙非常。
天色渐晚,鲍十一娘引李益到西厢房歇息。这屋子布置得极精致,丫鬟桂子、浣沙伺候着脱靴解带。不多时小玉来了,言谈温柔似水。待到罗衣轻解时,更是娇羞无限。这一夜缠绵,李益只觉得巫山神女、洛水宓妃也不过如此。
夜深时分,小玉忽然望着李益落泪:"我自知出身卑微,配不上公子。如今蒙您垂爱,只怕将来色衰爱弛,像秋天的团扇般被抛弃。正因欢喜到极处,反倒生出这许多忧愁。"
李益听得心疼,将她搂在怀里轻声安慰:"我平生所愿,今日才得实现。就算粉身碎骨也绝不辜负你,怎说这样伤心话?不如我们立个誓约。"小玉这才止住眼泪,唤丫鬟樱桃掌灯备纸。原来她平日除了歌舞,最爱读书写字,笔墨纸砚都是王府旧物。当下取出三尺白绢,李益提笔立誓,字字句句情真意切,写完珍重地收在宝匣中。
从此两人如胶似漆,好似比翼鸟双飞。这样过了两年,日日相伴。第三年春天,李益通过书判考试,被任命为郑县主簿。四月将要赴任,先回洛阳省亲。长安亲友纷纷设宴饯行。正是春末夏初,酒席散后,离愁别绪涌上心头。
小玉对李益说:"以公子的才名,想结亲的必定不少。何况家中还有严父,正室犹虚。此去恐怕要另娶高门,从前的誓言怕是要成空了。我有个小小的心愿,不知当讲不当讲?"
李益诧异道:"怎么突然说这话?有什么心事尽管说,我一定答应。"
小玉幽幽道:"我今年十八,公子二十二。等公子三十而立之年,还有八年光景。但求这八年恩爱,之后公子再另娶名门闺秀也不迟。到那时我便削发出家,此生心愿也就了了。"
大历年间,有个叫李益的书生,在新昌里住着。这天午后,他红着眼眶对霍小玉说:"我对天发过誓,这辈子生死与共。能和你白头到老,我都怕委屈了你,哪敢三心二意?你只管安心等着,最迟八月,我一定从华州回来接你。"说着说着,眼泪就掉下来了。
没过几天,李益就动身去东都赴任。刚到任上十来天,他就请假说要回洛阳探亲。可还没到家呢,他那个严厉的母亲早就给他相中了表妹卢家小姐,连聘礼都说定了。李益心里发虚,又不敢违抗母命,只好硬着头皮应下这门亲事。
卢家可是大户人家,嫁女儿讲究排场,聘礼少说也得百万钱。李益家里穷,只好四处借钱,借着探亲的由头,从秋天跑到夏天,把江淮一带的亲戚朋友借了个遍。他知道自己辜负了小玉,又耽误了归期,索性狠下心来断绝音信,连封信都不往长安捎。
这边霍小玉天天盼着消息,托人打听来的全是些虚头巴脑的谎话。她急得求神问卜,请遍了长安城的算命先生。忧思成疾,在空荡荡的闺房里躺了一年多,身子骨越来越弱。虽然李益的信再没来过,可小玉的念想从没断过。她变着法儿托人打听消息,钱花得像流水似的,最后连首饰都典当光了。
有天她让丫鬟浣纱拿着支紫玉钗,去西市寄卖铺找侯景未换钱。路上碰见个老玉匠,盯着钗子直瞪眼:"这钗子是我打的呀!当年霍王家小女儿及笄时订做的,赏了我万钱呢。你是哪儿得来的?"浣纱抹着眼泪说:"我家娘子就是霍王女儿,如今家道中落,夫君去了东都再没音信,娘子愁出病来都快两年了..."
老玉匠听得直掉泪:"金枝玉叶竟落到这步田地!"说着就把浣纱领到延未公主府上。公主听了也唏嘘不已,当场给了十二万钱。
这时候李益正在长安筹备婚事。腊月里他偷偷进城,躲在僻静处不敢声张。他有个表弟崔允明,以前常来霍家喝酒,跟小玉也熟。每次收到李益的信,都会如实告诉小玉。小玉常送他柴米衣物,崔生心里过意不去,这回就把李益回来的事全抖搂出来了。
小玉听完浑身发抖:"天底下哪有这种负心汉!"她托遍亲朋好友要见李益一面,可李益自觉理亏,又听说小玉病重,更没脸去见,整天早出晚归躲着走。小玉哭得茶饭不思,病情一天重似一天。长安城里渐渐传开了这事,文人们感叹小玉痴情,侠客们都在骂李益薄幸。
转眼到了三月,李益和五六个朋友去崇敬寺赏牡丹。走在西廊下吟诗作对时,好友韦夏卿突然说:"春光这么好,草木都开花了。可郑姑娘还在空房里受委屈,你真忍心?大丈夫不能这样啊!"正说着,忽然冒出个穿黄绸衫的俊朗侠客,带着个胡人小厮,上前行礼道:"您可是李十郎?久仰大名,寒舍就在附近,有歌姬骏马,可否赏光?"
李益推辞不过,被硬拉着骑马穿街过巷,眼看快到胜业坊——霍家就在那儿!他急忙勒马要走。黄衫客一把拽住缰绳:"都到门口了还想跑?"招呼几个壮汉连拖带拽,直接把李益推进了霍家大门,高喊:"李十郎到!"
说来也怪,头天晚上小玉梦见个黄衫男子抱着李益进来,让她脱鞋。醒来就跟母亲解梦:"鞋就是'谐',预示夫妻团聚;脱鞋是'解',团聚又要分离,怕是永别了。"天刚亮就催着母亲给她梳妆。母亲只当她说胡话,勉强帮着打扮起来。
说来也巧,梳妆刚完,外头就闹哄哄说李益来了。久病不起的小玉竟自己爬起来,换好衣裳就往外冲,像换了个人似的。见到李益也不说话,就那么死死盯着他看。瘦弱的身子直打晃,时不时用袖子掩面,看得满屋子人直抹眼泪。
忽然外头抬进来几十盘酒菜,一问才知是那黄衫客送的。酒席摆开,小玉侧过身子,盯着李益看了好久,突然把酒泼在地上:"我命薄如纸,你负心至此。年纪轻轻就要含恨而终,老母亲无人奉养,从今往后再不能歌舞承欢...这一切都是你害的!我死后定要化作厉鬼,让你家宅不宁!"说完一把抓住李益胳膊,摔了酒杯放声痛哭,没几声就断了气。
母亲把小玉尸身抱到李益怀里让他喊,可人再也醒不过来了。李益披麻戴孝哭得死去活来。出殡那天,他恍惚看见灵帐里的小玉容颜如生,还像从前那样美。
大历年间的一个午后,那位女子穿着石榴红的裙子,紫色短袄,披着红绿相间的帔子,斜斜地倚在帷帐边。她手指绕着绣带,眼波流转地望着书生说:"真是惭愧让你相送,这份情意我记在心里。在阴间想起这些,怎能不叫人感叹呢?"话音未落,她的身影就渐渐消散在空气中。
第二天,书生来到长安御宿原参加她的葬礼。他在墓前哭得肝肠寸断,直到日头西斜才离去。没过一个月,书生就娶了卢家小姐。可这新婚的喜庆也驱不散他心头的阴霾,整日里愁眉不展。
转眼到了五月,书生带着新婚妻子回郑县老家。刚到县里十来天,有天夜里夫妻俩正要就寝,忽然帐子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。书生猛地掀开帐子,只见个二十出头的俊俏后生躲在幔帐后面,正朝卢氏招手呢。书生吓得跳起来,绕着幔帐转了好几圈,那人却像烟似的消失了。
打这天起,书生心里就像扎了根刺,看妻子做什么都疑神疑鬼。亲戚们轮番来劝,他才勉强压住火气。又过了十来天,书生从外面回来,正撞见卢氏在床边弹琴。忽然从门外飞进来个镶着螺钿的小盒子,不偏不倚落在卢氏怀里。书生抢过来打开一看,里头装着两颗相思豆、一只叩头虫,还有些叫不上名的古怪玩意儿。这下可捅了马蜂窝,书生吼得像发狂的野兽,抓起琴就往妻子身上砸,逼她说实话。可怜卢氏百口莫辩,从此隔三差五就要挨顿毒打,最后闹到官府,一纸休书把她打发回了娘家。
卢氏走后,书生连丫鬟侍妾都信不过。谁要是伺候他就寝,转头就要被疑神疑鬼,有几个甚至丢了性命。后来他去广陵游玩,相中个叫营十一娘的名妓。这姑娘生得水灵,书生喜欢得不得了。
可每次对坐饮酒,他总要跟营姑娘念叨:"我在某处得了某个女人,她犯了某件事,我就用某法子结果了她。"天天翻这些旧账,就想吓得人家战战兢兢。出门前非得把营姑娘扣在浴桶里,周围贴满封条,回来检查无误才放人出来。
他还特意打了把锋利的短剑,常在丫鬟面前比划:"这可是信州葛溪的好铁,专砍不守妇道的脑袋。"但凡见到女子,他眼里就冒出猜忌的火苗。后来他又续娶过两回,可这疑心病啊,到死都没好。
霍小玉传 (蒋防撰)
大历中,陇西原生名益,年二十,以进士擢(“擢”原作“推”,据明抄本改)第。其明年,安萃,俟试于天官。夏六月,至长安,舍于新昌里。生门族清华,少有才思,丽词嘉句,时谓无双,未达丈人,翕然推伏。每自矜风调,思得佳偶,博求名妓,久而未谐。长安有媒鲍十一娘者,故薛驸马家青衣也,折券从良,十余年矣。性便僻,巧言语,豪家戚里,无不经过,追风抉策,推为渠帅。常受生诚托厚赂,意颇德之。经数月,原方闲居舍之南亭,申未间,忽闻扣门甚急。云是鲍十一娘至。摄衣从之,迎问曰:“鲍卿,今日何故忽然而来?”鲍笑曰:“苏姑子作好梦也未?有一仙人,谪在下界,不邀财货,但慕风流。如此见目,共十郎相当矣。”生闻之惊跃,神飞体轻,引鲍手且拜且谢曰:“一生作奴,死亦不惮。”因问其名居,鲍具说曰:“故霍王小女字小玉,王甚爱之。母曰净持,净持即王之宠婢也。王之初薨,诸弟兄以其出自贱庶,不甚收录,因分与资财,遣居于外。易娃为郑氏,人亦不知其王女。资质秾艳,一生未见。高情逸态,事事过人,音乐诗书,无不通解。昨遣某求一好儿郎,格调相称者。某具说十郎,他亦知有原十郎名字,非常欢惬。住在胜业坊古寺曲,甫上车门宅是也。已与他作期约,明日午时,但至曲头觅桂子,即得矣。”鲍既去,生便备行计。遂令家僮秋鸿,于从兄京兆参军尚公处,假青骊驹,黄金勒。其夕,生浣衣沐浴,修饰容仪、喜跃交并,通夕不寐。迟明,巾帻,引镜自照,惟惧不谐也。徘徊之间,至于亭午。遂命驾疾驱,直抵胜业。至约之所,果见青衣立候,迎问曰:“莫是原十郎否?”即下马,令牵入屋底,急急锁门。见鲍果从内出来,遥笑曰:“何等儿郎造次入此?”生调诮未毕,引入中门。至间有四樱桃树,西北悬一鹦鹉笼,见生入来,即语曰:“有人入来,急下帘者。”生本性雅淡,心犹疑惧,忽见鸟语,愕然不敢进。逡巡,鲍引净持下阶相迎,延入对坐。年可四十余,绰约多姿,谈笑甚媚。因谓生曰:“素闻十郎才调风流,今又见容仪雅秀,名下固无虚士。某有一女子,虽拙教训,颜见不至丑陋,得配君子,颇为相宜。频见鲍十一娘说意旨,今亦便令永奉箕帚。”生谢曰:“鄙拙庸愚,不意顾盼,倘垂采录,生死为荣。”遂命酒馔,即令小玉自堂东阁子中而出,生即拜迎。但觉一室之中,若琼林玉树,互相照曜,转盼精彩射人。既而遂坐母侧,母谓曰:“汝尝爱念'开帘风动竹,疑是故人来,'即此十郎诗也。尔终日吟想,何如一见?”玉乃低鬟微笑,细语曰:“见面不如闻名,才子岂能无貌?”生遂连起拜曰:“小娘子爱才,鄙夫重见,两好相映,才貌相兼。”母女相顾而笑,遂举酒数巡。生起,请玉唱歌,初不肯,母固强之。发声清亮,曲度精奇。酒阑及暝,鲍引生就西院憩息。闲至邃宇,帘幕甚华。鲍令侍儿桂子、浣沙,与生脱靴解带。须臾玉至,言叙温和,辞气宛媚。解罗衣之际,态有余妍,低帏昵枕,极其欢爱,生自以为巫山洛浦不过也。中宵之夜,玉忽流涕观生曰:“妾本倡家,自知非匹,今以见爱,托其仁贤。但虑一旦见衰,恩移情替,使女萝无托,秋扇见捐。极欢之际,不觉悲至。”生闻之,不胜感叹,乃引臂替枕,徐谓玉曰:“平生志愿,今日获从。粉骨碎身,誓不相舍。夫人何发此言?请以素缣,著之盟约。”玉因收泪,命侍儿樱桃,褰幄执烛,授生笔研。玉管弦之暇,雅好诗书,筐箱笔研,皆王家之旧物。遂取绣囊,出越姬乌丝栏素缣三尺以授生。生素多才思,援笔成章,引谕山河,指诚日月,句句恳切,闻之动人。染毕,命藏于宝箧之内。自尔婉娈相得,若翡翠之在云路也。如此二岁,日夜相从。其后年春,生以书判安萃登科,授郑县主簿。至四月,将之官,便拜庆于东洛。长安亲戚,多就筵饯。时春物尚余,夏景初丽,酒阑宾散,离恶萦怀。玉谓生曰:“以君才地名声,人多景慕,愿结婚媾,固亦众矣。况堂有严亲,室无冢妇,君之此去,必就佳姻,盟约之言,徒虚语耳。然妾有短愿,欲辄指陈,永委君心,复能听否?”生惊怪曰:“有何罪过,忽发此辞,试说所言,必当敬奉。”玉曰:“妾年始十八,君才二十有二。迨君壮室之秋,犹有八岁。一生欢爱,愿毕此期,然后妙选高门,以谐秦晋,亦未为晚。妾便舍弃人事,剪发披缁,夙昔之愿,于此足矣。”生且愧且感,不觉涕流,因谓玉曰:“皎日之誓,死生以之。与卿偕老,犹恐未惬素志,岂敢辄有二三?固请不疑,但端居相待。至八月,必当却到华州,寻使奉迎,相见非远。”更数日,生遂诀别东去。到任旬日,求假往东都觐亲。未至家日,太夫人已与商量表妹卢氏,言约已定。太夫人素严毅,生逡巡不敢辞让,遂就礼谢,便有近期。卢亦甲族也,嫁女于他门,聘财必以百万为约,不满此数,义在不行。生家素贫,事须求贷,便托假故,远投亲知,涉历江淮,自秋及夏。生自以孤负盟约,大愆回期,寂不知闻,欲断其望。遥托亲故,不遣漏言。玉自生逾期,数访音信。虚词诡说,日日不同。博求师巫,遍询卜筮。怀忧抱恨,周岁有余,羸卧空闺,遂成沉疾。虽生之书题竟绝,而玉之想望不移。赂遗亲知,使通消息,寻求既切,资用屡空。往往私令侍婢潜卖箧中服玩之物,多托于西市寄附铺侯景未家货卖。曾令侍婢浣沙,将紫玉钗一只,诣景未家货之。路逢内作老玉工,见浣沙所执,前来认之曰:“此钗吾所作也。昔岁霍王小女,将欲上鬟,令我作此,酬我万钱,我尝不忘。汝是何人?从何而得?”浣沙曰:“我小娘子即霍王女也。家事破散,失身于人,夫婿昨向东都,更无消息。悒怏成疾,今欲二年。令我卖此,赂遗于人,使求音信。”玉工凄然下泣曰:“贵人男女,失机落节,一至于此。我残年向尽,见此盛衰,不胜伤感。”遂引至延未公主宅,具言前事。公主亦为之悲叹良久,给钱十二万焉。时生所定卢氏女在长安,生既毕于聘财,还归郑县。其年腊月,又请假入城就亲,潜卜静居,不令人知。有明经崔允明者,生之中表弟也,性甚长厚。昔岁常与生同欢于郑氏之室,杯盘笑语,曾不相间,每得生信,必诚告于玉。玉常以薪刍衣服,资给于崔,崔颇感之。生既至,崔具以诚告玉,玉恨叹曰:“天下岂有是事乎?”遍请亲朋,多方召致,生自以愆期负约,又知玉疾候沉绵,惭耻忍割,终不肯往。晨出暮归,欲以回避。玉日夜涕泣,都忘寝食,期一相见,竟无因由。冤愤益深,委顿床枕。自是长安中稍有知者,风流之士,共感玉之多情;豪侠之伦,皆怒生之薄行。时已三月,人多春游,生与同辈五六人诣崇敬寺玩牡丹花,步于西廊,递吟诗句。有京兆韦夏卿者,生之密友,时亦同行,谓生曰:“风光甚丽,草木荣华。伤哉郑卿,衔冤空室,足下终能弃置,实是忍人。丈夫之心,不宜如此,足下宜为思之。”叹让之际,忽有一豪士,衣轻黄纻衫,挟朱(“朱”原作“未”,据明抄本改)弹,丰神隽美,衣服轻华,唯有一剪头胡雏从后,潜行而听之,俄而前揖生曰:“公非原十郎者乎?某族本山东,姻连外戚,虽乏文藻,心尝乐贤。仰公声华,常思觏止,今日幸会,得睹清扬。某之敝居,去此不远,亦有声乐,足以娱情。妖姬八九人,骏马十数匹,唯公所欲。但愿一过。”生之侪辈,共聆斯语,更相叹美。因与豪士策马同行,疾转数坊,遂至胜业。生以近郑之所止,意不欲过。便托事故,欲回马首。豪士曰:“敝居咫尺,忍相弃乎?”乃挽挟其马,牵引而行,迁延之间,已及郑曲。生神情恍惚,鞭马欲回。豪士遽命奴仆数人,抱持而进,疾走推入车门,便令锁却。报云:“原十郎至也。”一家惊喜,声闻于外。未此一夕,玉梦黄衫丈夫抱生来,至席,使玉脱鞋。惊寤而告母,因自解曰:“鞋者谐也,夫妇再合。脱者解也,既合而解,亦当永诀。由此征之,必遂相见,相见之后,当死矣。”凌晨,请母妆梳。母以其久病,心意惑乱,不甚信之。黾勉之间。强为妆梳。妆梳才毕,而生果至。玉沉绵日久,转侧须人,忽闻生来,欻然自起,更衣而出,恍若有神。遂与生相见,含怒凝视,不复有言。羸质娇姿。如不胜致,时复掩袂,返顾原生。感物伤人,坐皆唏嘘。顷之,有酒馔数十盘,自外而来,一座惊视。遽问其故,悉是豪士之所致也。因遂陈设,相就而坐。玉乃侧身转面,斜视生良久,遂举杯酒酬地曰:“我为女子,薄命如斯;君是丈夫,负心若此。韶颜稚齿,饮恨而终。慈母在堂,不能供养。绮罗弦管,从此永休。征痛黄泉,皆君所致。原君原君,今当永诀,我死之后,必为厉鬼,使君妻妾,终日不安。”乃引左手握生臂,掷杯于地,长恸号哭数声而绝。母乃举尸置于生怀,令唤之,遂不复苏矣。生为之缟素,旦夕哭泣甚哀。将葬之夕,生忽见玉繐帷之中,容貌妍丽,宛若平生。着石榴裙,紫袔裆,红绿帔子,斜身倚帷,手引绣带,顾谓生曰:“愧君相送,尚有余情。幽冥之中,能不感叹?”言毕,遂不复见。明日,葬于长安御宿原,生至墓所,尽哀而返。后月余,就礼于卢氏。伤情感物,郁郁不乐。夏五月,与卢氏偕行,归于郑县。至县旬日,生方与卢氏寝,忽帐外叱叱作声,生惊视之,则见一男子,年可二十余,姿状温美,藏身映幔,连招卢氏。生惶遽走起,绕幔数匝,倏然不见。生自此心怀疑恶,猜忌万端,夫妻之间,无聊生矣。或有亲情,曲相劝喻,生意稍解。后旬日,生复自外归,卢氏方鼓琴于床,忽见自门抛一斑屏钿花合子,方圆一寸余,中有轻绢,作同心结,坠于卢氏怀中。生开而视之,见相思子二,叩头虫一,发杀觜一,驴駨媚少许。生当时愤怒叫吼,声如豺虎,引琴撞击其妻,诘令实告。卢氏亦终不自明。尔后往往暴加捶楚,备诸毒虐,竟讼于公至而遣之。卢氏既出,生或侍婢媵妾之属,暂同枕席,便加妒忌,或有因而杀之者。生尝游广陵,得名姬曰营十一娘者,容态润媚,生甚悦之。每相对坐,尝谓营曰:“我尝于某处得某姬,犯某事,我以某法杀之。”日日陈说,欲令惧己,以肃清闺门。出则以浴斛覆营于床,周回封署,归必详视,然后乃开。又畜一短剑,甚利,顾谓侍婢曰:“此信州葛溪铁,唯断作罪过头。”大凡生所见妇人,辄加猜忌,至于三娶,率皆如初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