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四百八十八·杂传记五原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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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朝贞元年间,有个叫张生的年轻人,性情温和,相貌堂堂,骨子里却是个倔脾气,不合礼法的事绝不沾边。平日里和朋友们喝酒玩乐,别人都闹得脸红脖子粗,唯独他安安静静坐在那儿,再怎么劝也不失态。就因为这性子,二十三岁了还没碰过姑娘家。

有人问他缘故,他笑着摆手:"登徒子那种人不是真喜欢美色,是色胆包天。我倒是真心爱慕美人,可惜总遇不上。"说着眼睛亮起来,"但凡见过绝色的,谁能不动心呢?可见我也不是木头人。"问话的人听了直点头。没过多久,张生游历到蒲州,在城东十多里地的普救寺借住。正巧有位崔家寡妇带着家眷回长安,路过蒲州也住进这寺庙。这崔夫人本是郑家女儿,张生母亲也姓郑,论起来还是远房表亲。

那年冬天,大将浑瑊在蒲州去世,监军丁文雅管不住部下,乱兵趁着丧事在城里烧杀抢掠。崔家带着许多钱财奴仆逃难,吓得六神无主。亏得张生认识当地军官,请来兵丁保护,一家人才躲过灾祸。十几天后,节度使杜确奉皇命来整顿军纪,乱局才平息。崔夫人感激不尽,特地备下酒席请张生赴宴。

酒过三巡,崔夫人抹着眼泪说:"我们孤儿寡母逃难在外,要不是恩人搭救,早被乱兵掳去了。这两个孩子的命都是您给的,寻常谢礼哪够?"说着叫出十来岁的儿子欢郎给张生行礼,又朝帘子后头唤道:"快出来拜见救命恩人!"

里头半天没动静,崔夫人急得拍桌子:"要不是张公子,你早被贼人抢走了,还讲究什么男女大防?"这才见个姑娘慢吞吞走出来,穿着家常旧衣裳,鬓角松松挽着,脸颊泛红,整个人像裹着层柔光。张生看得发愣,慌忙还礼。那姑娘挨着母亲坐下后,始终垂着眼睫,嘴角抿得紧紧的,像是受了天大委屈。

问起年纪,崔夫人叹道:"生在甲子年七月,到今年贞元庚辰,整十七岁了。"张生试着搭话,姑娘却始终不吭声,直到宴席散了也没抬头。自打那晚,张生就像丢了魂似的,满脑子都是那姑娘的模样,可又没法接近。崔家有个叫红娘的丫鬟,张生连着给她作了几回揖,终于逮着机会吐露心事。谁知小丫头吓得扭头就跑,倒把张生臊得满脸通红。

第二天红娘再来时,张生恨不得找地缝钻进去。倒是小丫鬟先开口:"您的心思我不敢传,也不敢乱说。可崔家亲戚您都认得,何不正经托媒人提亲?"

张生直摇头:"我打小就不爱凑热闹,从前见着穿红戴绿的小姐们,眼皮都不带抬的。哪想到这回..."说着捶胸口,"这几日走路不知往哪儿迈,吃饭不知饥饱,再等三媒六聘的礼数走完,怕是要急死在街上了!"

红娘扑哧笑了:"我家小姐最重规矩,长辈说错话都要顶回去,我们下人的主意哪管用?不过她最爱吟诗作对,常常捧着书卷发呆。您不如写首情诗试试?"张生喜出望外,当场挥笔写下两首春词。

当晚红娘就送来粉红信笺,上头题着《明月三五夜》,四行小字写得清秀:"待月西厢下,近风户半开。拂墙花影动,疑是玉人来。"张生心领神会。到了二月十四那天,他瞧见崔家东墙有棵杏树,趁着月色爬过去,果然见西厢房窗子半掩。红娘正睡在外间,被他惊醒时差点叫出声。

"小姐让我来的!"张生赶紧扯谎。等红娘进去通报,就听见里头连声说"来了来了",张生又喜又怕,以为好事将成。

谁知崔小姐穿戴整齐出来,板着脸训道:"恩人救了我们全家,母亲才让我们以兄妹相称。如今您借着丫鬟传递艳词,岂不是以乱易乱?若隐瞒不说,是纵容轻薄;告诉母亲,又辜负恩情;把诗退回去,怕您不明白。这才回信暗示,指望您能知礼守节。"说完转身就走,衣角带起一阵凉风。

张生灰溜溜翻墙回去,连着几天睡不着觉。某夜正独卧窗前,忽然被人推醒。睁眼看见红娘抱着被褥进来,拍他肩膀说:"还睡呢?快起来!"放下枕头就走了。张生揉着眼睛发愣,忽见红娘搀着崔小姐进来。这回姑娘像换了个人,娇滴滴站不稳当,哪还有白日的端庄样?那天是十八日夜,月光斜照半张床榻,张生恍惚觉得遇上了仙女。直到寺里晨钟响起,红娘催着离开时,崔小姐还嘤嘤哭着,被扶着出了门。

天亮后张生看见袖口沾着胭脂,床褥上还有泪痕,才确信不是做梦。可之后十多天又没了音讯。他写了三十韵的《会真诗》还没完稿,红娘突然来取走诗稿。从此崔小姐又开始见他,常常天不亮来,夜深了走,在西厢房幽会将近一月。

有回张生问起崔夫人态度,红娘叹气:"夫人也是没法子了。"不久张生要去长安,崔小姐虽没挽留,可那愁容看得人心碎。临行前夜没能见面,张生就西去了。几个月后他再回蒲州,又在崔家住了段日子。崔小姐写得一手好字,张生几次讨要墨宝都没成功。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,却总装作不懂;说话句句在理,可很少接话茬。待张生是极好的,但从不说什么体己话。有时深夜弹琴,调子凄切得叫人落泪,等张生循声去找,她又死活不肯再弹。就这么若即若离的,反倒让张生越发着迷。后来张生又要赴京赶考,临走那晚,他只在崔小姐身边长吁短叹,到底没敢再提约定。

崔夫人心里跟明镜似的,知道这段情分就要断了。可她脸上还是挂着温温柔柔的笑,声音也软软的,对张生说:"当初是你先来招惹我,如今要抛下我,原也是应当的。我不敢怨恨什么。若是你能有始有终,那便是我的福分。既然发过同生共死的誓言,总该有个交代,你又何必为这次分别难过呢?"

她见张生闷闷不乐,便轻声道:"你总夸我琴弹得好,从前害羞,没能好好为你弹一曲。如今要走了,就遂了你这桩心愿吧。"说着叫人取来琴,指尖拨动《霓裳羽衣》的调子。可还没弹几下,琴声就乱了,哀怨得不成曲调。旁边伺候的人都忍不住抹眼泪,崔夫人自己也突然停下手,把琴一推,眼泪扑簌簌往下掉,扭头就往郑家住处跑,再没回头。

第二天天刚亮,张生就离开了。第二年春闱,他没考上进士,留在长安,给崔夫人写了封信。崔夫人回信说:

"捧着你的信,又欢喜又心酸。谢谢你捎来的首饰和胭脂,可如今梳妆打扮给谁看呢?听说你在京城用功,这是好事。只恨我命不好,注定要被抛弃。自从去年秋天,我总像丢了魂似的,在人前强颜欢笑,夜里独自垂泪,连梦里都在哭。那会儿恩爱缠绵,还以为能长久,谁知转眼就成了泡影。被子还暖着,人却远在天边。"

"长安繁华,难为你还记得我这个微不足道的人。当初是婢女牵线,我一时糊涂,没守住分寸。你弹琴挑逗,我半推半就,后来同床共枕,满心以为能托付终身。哪想到终究留不住你,倒落得自轻自贱。要是你还有心,我死也瞑目;若你觉得当初盟约可笑,那我也认了。这把骨头化成灰,这颗心也不会变。"

信末附上一枚玉环:"这是我小时候戴的,玉取其坚贞,环取其圆满。再捎上一缕乱丝、一个竹茶碾,东西不值钱,只盼你记得我们当初的情分。春天容易生病,你多保重。"

张生把这封信拿给朋友们看,一传十十传百。有个叫杨巨源的才子还写了首《崔娘诗》,元稹更是洋洋洒洒作了三十韵的《会真诗》,把两人当初幽会的情景写得活灵活现——月光透过帘子,萤火虫在夜空飞舞,罗帐轻垂,环佩叮当,从眉目传情到共赴巫山,写得缠绵悱恻。

后来张生对元稹说:"天生尤物,不是害自己就是害别人。崔姑娘要是遇上富贵郎君,指不定要闹出什么祸水。商纣王、周幽王那么大的江山,还不是毁在女人手里?我德行不够,降不住这样的妖孽,只能狠心割舍。"在座的人听了都叹息。

过了一年多,崔夫人嫁了人,张生也另娶了。有回路过崔夫人住的地方,张生托她丈夫传话,想以表兄身份见一面。崔夫人死活不肯出来,张生站在门外,脸色难看得很。崔夫人知道后,偷偷写了首诗:"自从消瘦减容光,万转千回懒下床。不为旁人羞不起,为郎憔悴却羞郎。"到底没见他。

又过了几天,张生要走了,崔夫人再送他一首诗:"弃置今何道,当时且自亲。还将旧时意,怜取眼前人。"从此彻底断了联系。大家都夸张生能及时回头。后来元稹跟朋友李公垂聊起这事,李公垂觉得稀奇,就给崔夫人编了首《莺莺歌》——原来崔夫人小名叫莺莺。

原文言文

  莺莺传 (元稹撰)  

  唐贞元中,有张生者,性温茂,美风容,内秉坚孤,非礼不可入。或朋从游宴,扰杂其间,他人皆汹汹拳拳,若将不及;张生容顺而已,终不能乱。以是年二十三,未尝近女色。知者诘之,谢而言曰:“登徒子非好色者,是有凶行。余真好色者,而适不我值。何以言之?大凡物之尤者,未尝不留连于心,是知其非忘情者也。”诘者识之。无几何,张生游于蒲,蒲之东十余里,有僧舍曰普救寺,张生寓焉。适有崔氏孀妇,将归长安,路出于蒲,亦止兹寺。崔氏妇,郑女也;张出于郑,绪其亲,乃异派之从母。是岁,浑瑊薨于蒲,有中人丁文雅,不善于军,军人因丧而扰,大掠蒲人。崔氏之家,财产甚厚,多奴仆,旅寓惶骇,不知所托。先是张与蒲将之党有善,请吏护之,遂不及于难。十余日,廉使杜确将天子命以总戎节,令于军,军由是戢。郑厚张之德甚,因饰馔以命张,中堂宴之。复谓张曰:“姨之孤嫠未亡,提携幼稚,不幸属师徒大溃,实不保其身,弱子幼女,犹君之生,岂可比常恩哉?今俾以仁兄礼奉见,冀所以报恩也。”命其子,曰欢郎,可十余岁,容甚温美。次命女:“出拜尔兄,尔兄活尔。”久之辞疾,郑怒曰:“张兄保尔之命,不然,尔且掳矣,能复远嫌乎?”久之乃至,常服睟容,不加新饰。垂鬟接黛,双脸销红而已,颜色艳异,光辉动人。张惊为之礼,因坐郑旁。以郑之抑而见也,凝睇怨绝,若不胜其体者。问其年纪,郑曰:“今天子甲子岁之七月,终于贞元庚辰,生年十七矣。”张生稍以词导之,不对,终席而罢。张自是惑之,愿致其情,无由得也。崔之婢曰红娘,生私为之礼者数四,乘间遂道其衷。婢果惊沮,腆然而奔,张生悔之。翼日,婢复至,张生乃羞而谢之,不复云所求矣。婢因谓张曰:“郎之言,所不敢言,亦不敢泄。然而崔之姻族,君所详也,何不因其德而求娶焉?”张曰:“余始自孩提,性不苟合。或时绔绮间居,曾莫流盼。不为当年,终有所蔽。昨日一席间,几不自持。数日来,行忘止,食忘饱,恐不能逾旦暮。若因媒氏而娶,纳采问名,则三数月间,索我于枯鱼之肆矣。尔其谓我何?”婢曰:“崔之贞慎自保,虽所尊不可以非语犯之,下人之谋,固难入矣。然而善属文,往往沉吟章句,怨慕者久之。君试为喻情诗以乱之,不然则无由也。”张大喜,立缀春词二首以授之。是夕,红娘复至,持彩笺以授张曰:“崔所命也。”题其篇曰《明月三五夜》,其词曰:“待月西厢下,近风户半开。拂墙花影动,疑是玉人来。”张亦微喻其旨,是夕,岁二月旬有四日矣。崔之东有杏花一株,攀援可逾。既望之夕,张因梯其树而逾焉,达于西厢,则户半开矣。红娘寝于床,生因惊之。红娘骇曰:“郎何以至?”张因绐之曰:“崔氏之笺召我也,尔为我告之。”无几,红娘复来,连曰:“至矣!至矣!”张生且喜且骇,必谓获济。及崔至,则端服严容,大数张曰:“兄之恩,活我之家,厚矣。是以慈母以弱子幼女见托。奈何因不令之婢,致淫逸之词,始以护人之乱为义,而终掠乱以求之,是以乱易乱,其去几何?试欲寝其词,则保人之奸,不义;明之于母,则背人之惠,不祥;将寄与婢仆,又惧不得发其真诚。是用托短章,愿自陈启,犹惧兄之见难,是用鄙靡之词,以求其必至。非礼之动,能不愧心,特愿以礼自持,无及于乱。”言毕,翻然而逝。张自失者久之,复逾而出,于是绝望。数夕,张生临轩独寝,忽有人觉之。惊骇而起,则红娘敛衾携枕而至。抚张曰:“至矣!至矣!睡何为哉?”并枕重衾而去。张生拭目危坐久之,犹疑梦寐,然而修谨以俟。俄而红娘捧崔氏而至,至则娇羞融冶,力不能运支体,曩时端庄,不复同矣。是夕旬有八日也,斜月晶莹,幽辉半床。张生飘飘然,且疑神仙之徒,不谓从人间至矣。有顷,寺钟鸣,天将晓,红娘促去。崔氏娇啼宛转,红娘又捧之而去,终夕无一言。张生辨色而兴,自疑曰:“岂其梦邪?”及明,睹妆在臂,香在衣,泪光荧荧然,犹莹于茵席而已。是后又十余日,杳不复知。张生赋《会真诗》三十韵,未毕,而红娘适至。因授之,以贻崔氏。自是复容之,朝隐而出,暮隐而入,同安于曩所谓西厢者,几一月矣。张生常诘郑氏之情,则曰:“我(明抄本“我”作“知”)不可奈何矣,因欲就成之。”无何,张生将之长安,先以情喻之。崔氏宛无难词,然而愁怨之容动人矣。将行之再夕,不可复见,而张生遂西下。数月,复游于蒲,会于崔氏者又累月。崔氏甚工刀札,善属文,求索再三,终不可见。往往张生自以文挑,亦不甚睹览。大略崔之出人者,艺必穷极,而貌若不知;言则敏辩,而寡于酬对。待张之意甚厚,然未尝以词继之。时愁艳幽邃,恒若不识;喜愠之容,亦罕形见。异时独夜操琴,愁弄凄恻,张窃听之,求之,则终不复鼓矣。以是愈惑之。张生俄以文调及期,又当西去。当去之夕,不复自言其情,愁叹于崔氏之侧。崔已阴知将诀矣,恭貌怡声,徐谓张曰:“始乱之,终弃之,固其宜矣,愚不敢恨。必也君乱之,君终之,君之惠也;则殁身之誓,其有终矣,又何必深感于此行?然而君既不怿,无以奉宁。君常谓我善鼓琴,向时羞颜,所不能及。今且往矣,既君此诚。”因命拂琴,鼓《霓裳羽衣序》,不数声,哀音怨乱,不复知其是曲也。左右皆嘘唏,崔亦遽止之。投琴,泣下流连,趋归郑所,遂不复至。明旦而张行。明年,文战不胜,张遂止于京,因贻书于崔,以广其意。崔氏缄报之词,粗载于此。曰:“捧览来问,抚爱过深,儿女之情,悲喜交集。兼惠花胜一合,口脂五寸,致耀首膏唇之饰。虽荷殊恩,谁复为容?睹物增怀,但积悲叹耳。伏承使于京中就业,进修之道,固在便安。但恨僻陋之人,永以遐弃,命也如此,知复何言?自去秋已来,常忽忽如有所失,于喧哗之下,或勉为语笑,闲宵自处,无不泪零。乃至梦寝之间,亦多感咽。离忧之思,绸缪缱绻,暂若寻常;幽会未终,惊魂已断。虽半衾如暖,而思之甚遥。一昨拜辞,倏逾旧岁。长安行乐之地,触绪牵情,何幸不忘幽微,眷念无斁。鄙薄之志,无以奉酬。至于终始之盟,则固不忒。鄙昔中表相因,或同宴处,婢仆见诱,遂致私诚,儿女之心,不能自固。君子有援琴之挑,鄙人无投梭之拒。及荐寝席,义盛意深,愚陋之情,永谓终托。岂期既见君子,而不能定情,致有自献之羞,不复明侍巾帻。没身永恨,含叹何言?倘仁人用心,俯遂幽眇;虽死之日,犹生之年。如或达士略情,舍小从大,以先配为丑行,以要盟为可欺。则当骨化形销,丹诚不泯;因风委露,犹托清尘。存没之诚,言尽于此;临纸呜咽,情不能申。千万珍重!珍重千万!玉环一枚,是儿婴年所弄,寄充君子下体所佩。玉取其坚润不渝,环取其终使不绝。兼乱丝一絇,文竹茶碾子一枚。此数物不足见珍,意者欲君子如玉之真,弊志如环不解,泪痕在竹,愁绪萦丝,因物达情,永以为好耳。心迩身遐,拜会无期,幽愤所钟,千里神合。千万珍重!春风多厉,强饭为嘉。慎言自保,无以鄙为深念。”张生发其书于所知,由是时人多闻之。所善杨巨源好属词,因为赋《崔娘诗》一绝云:“清润潘郎玉不如,中庭蕙草雪销初。风流才子多春思,肠断萧娘一纸书。”河南元稹,亦续生《会真诗》三十韵。诗曰。微月透帘栊,萤光度碧空。遥天初缥缈,低树渐葱胧。龙吹过庭竹,鸾歌拂井桐。罗绡垂薄雾,环珮响轻风。绛节随金母,云心捧玉童。更深人悄悄,晨会雨濛濛。珠莹光文履,花明隐绣龙。瑶钗行彩凤,罗帔掩丹虹。言自瑶华浦,将朝碧玉宫。因游洛城北,偶向宋家东。戏调初微拒,柔情已暗通。低鬟蝉影动,回步玉尘蒙。转面流花雪,登床抱绮丛。鸳鸯交颈舞,翡翠合欢笼。眉黛羞偏聚,唇朱暖更融。气清兰蕊馥,肤润玉肌丰。无力佣移腕,多娇爱敛躬。汗流珠点点,发乱绿葱葱。方喜千年会,俄闻五夜穷。留连时有恨,缱绻意难终。慢脸含愁态,芳词誓素衷。赠环明运合,留结表心同。啼粉流宵镜,残灯远暗虫。华光犹苒苒,旭日渐瞳瞳。乘鹜还归洛,吹箫亦上嵩。衣香犹染麝,枕腻尚残红。幂幂临塘草,飘飘思渚蓬。素琴鸣怨鹤,清汉望归鸿。海阔诚难渡,天高不易冲。行云无处所,萧史在楼中。张之友闻之者,莫不耸异之,然而张志亦绝矣。稹特与张厚,因征其词。张曰:“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,不妖其身,必妖于人。使崔氏子遇合富贵,乘宠娇,不为云,不为雨,为蛟为螭,吾不知其所变化矣。昔殷之辛,周之幽,据百万之国,其势甚厚。然而一女子败之,溃其众,屠其身,至今为天下僇笑。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,是用忍情。”于时坐者皆为深叹。后岁余,崔已委身于人,张亦有所娶。适经所居,乃因其夫言于崔,求以外兄见。夫语之,而崔终不为出。张怨念之诚,动于颜色,崔知之,潜赋一章词曰:“自从消瘦减容光,万转千回懒下床。不为旁人羞不起,为郎憔悴却羞郎。”竟不之见。后数日,张生将行,又赋一章以谢绝云:“弃置今何道,当时且自亲。还将旧时意,怜取眼前人。”自是绝不复知矣。时人多许张为善补过者。予常与朋会之中,往往及此意者,夫使知者不为,为之者不惑。贞元岁九月,执事李公垂,宿于予靖安里第,语及于是。公垂卓然称异,遂为《莺莺歌》以传之。崔氏小名莺莺,公垂以命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