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四百一十九·龙二原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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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唐仪凤年间,有个叫柳毅的书生科举落第,正打算回湖南老家。想起有个同乡在泾阳做客,便绕道去辞行。走了六七里地,忽然一群鸟惊飞而起,吓得他的马儿撒蹄狂奔,直冲到路边才停下。又走了六七里,这才缓过神来。

这时他看见道旁有个女子正在放羊,仔细一瞧,竟是位绝色佳人。只是她眉头紧锁,衣袖黯淡无光,呆呆站着像在等什么人。柳毅忍不住上前问道:"姑娘为何这般委屈自己?"

那女子先是惊慌后退,接着泪如雨下:"今日蒙君子垂问,我这满腹冤屈也不必隐瞒了。实不相瞒,我是洞庭龙君的小女儿,父母把我许配给泾川龙王的二儿子。谁知丈夫整日游手好闲,又被婢妾迷惑,渐渐厌弃了我。我想禀告公婆,可他们偏疼儿子,根本管不住。后来我多说了几次,反倒得罪了他们,这才被罚在此牧羊。"

说着她又抹泪道:"洞庭离此万里之遥,音信全无。听说您要回湖南,那里与洞庭水路相通。能否托您带封家书?"说着抬眼望来,睫毛上还挂着泪珠。

柳毅拍着胸脯说:"我虽是凡人,听了你的遭遇也热血沸腾。只是洞庭水深千尺,我该怎么送信呢?"

龙女破涕为笑:"只要您答应就好办。洞庭南岸有棵大橘树,当地人叫它社橘。您解下腰带系在树上,再敲三下,自会有人接应。到了龙宫,还望您把详情细细说与我父王知晓。"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封书信,再三拜谢。

柳毅收好书信,忽然指着羊群问:"这些羊是做什么用的?神仙也要宰羊吃吗?"

"这不是羊,"龙女抿嘴一笑,"是管下雨的雨工。"见柳毅不解,又解释道:"就是雷公电母那类的神灵。"柳毅细看那些"羊",果然步伐矫健,啃草的样子也格外凶猛。

临别时柳毅说:"他日我若再来龙宫,姑娘可别躲着我。"龙女脸颊微红:"定当像亲戚般相迎。"说完向东走去,不出几十步,连人带羊都消失不见了。

一个月后,柳毅来到洞庭湖南岸,果然找到那棵大橘树。他按龙女所说系带叩树,忽然波涛分开,冒出个武士打扮的汉子。那汉子引他入水,叫他闭眼。只听耳边水声哗哗,再睁眼时已置身水晶宫中。只见白玉为柱,青玉铺地,珊瑚做的床榻,水精串的帘子,处处流光溢彩。

等了许久不见龙王,柳毅忍不住询问。武士说:"我家君上正在玄珠阁与太阳道士论道。"正说着,宫门洞开,云雾缭绕中走出一位紫袍王者。柳毅连忙呈上书信。

龙王读着读着突然以袖掩面:"都是老父糊涂,害得女儿受这等苦楚!"话音未落,宫里突然传来阵阵哭声。龙王急得直跺脚:"快别哭了,当心惊动钱塘君!"

柳毅正纳闷钱塘君是谁,猛然间天崩地裂一声响。只见一条千丈赤龙破空而来,金锁链哗啦作响,龙须如火焰飞舞。柳毅吓得腿软,龙王赶紧扶住他:"莫怕,这是舍弟钱塘君。"

那赤龙落地化作人形,听说侄女受辱,顿时须发倒竖:"我这就去泾川讨个公道!"说罢又化龙腾空而去,霎时间雷雨交加。没过多久,但见祥云缭绕,仙乐飘飘,钱塘君带着龙女回来了。龙女珠翠摇曳,见到柳毅时泪光盈盈,似有万语千言。一阵香风拂过,众人便都消失在宫门深处。

洞庭龙王笑眯眯地对柳毅说:“泾水那边的囚徒可算到了。”说完便转身回宫去了。没过多久,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阵痛苦的哀嚎声,那声音持续了很久都不停歇。又过了一会儿,龙王重新出来,陪着柳毅饮酒用膳。这时有个身披紫袍、手执青玉的人走了进来,这人相貌堂堂,神采飞扬,恭敬地站在龙王身边。

龙王向柳毅介绍道:“这位就是钱塘君。”柳毅连忙起身行礼。

钱塘君也郑重还礼,对柳毅说:“我家侄女遭那混账小子欺辱,多亏柳公子仗义相助,千里传书,才洗刷了她的冤屈。要不然啊,我那可怜的侄女就要永远埋在泾河边的黄土里了。这份恩情,实在不知该如何报答。”柳毅连连摆手,又是作揖又是摇头,嘴里不住地说“不敢当”。

钱塘君转身向龙王禀报:“今早我从灵虚殿出发,赶到泾阳时正值午时,在那里大战一场,未时便回来了。中途还特意上天庭禀告了玉帝。玉帝知道这是桩冤案,就宽恕了我的鲁莽,连先前责罚我的事也一笔勾销。只是当时怒火攻心,没来得及向您请示,惊扰了龙宫,又冒犯了贵客,实在是惭愧得很。”说着又向龙王深深拜了一拜。

龙王问道:“这一战杀了多少?”

“六十万。”钱塘君答道。

“毁了多少庄稼?”

“八百里。”

“那个负心汉呢?”

“被我吃下肚了。”

龙王叹了口气:“那混账确实该杀,可你也太冲动了。幸亏玉帝明察,体谅咱们的冤屈。要不然,叫我怎么交代?以后可不能再这样莽撞了。”钱塘君又恭敬地拜了拜。当晚,柳毅被安排在凝光殿歇息。

第二天,龙宫又在凝碧宫设宴。亲朋好友齐聚一堂,美酒佳肴摆满桌案,乐师们奏起盛大乐曲。忽然鼓角齐鸣,旌旗招展,右边涌出上万武士列阵起舞。领头的武士高声宣布:“这是钱塘君的《破阵》乐!”只见刀光剑影,气势惊人,看得宾客们汗毛倒竖。接着左边又飘来千名仙女,为首的柔声说:“这是龙女的《还宫》乐。”那清越的曲调如泣如诉,听得众人不知不觉落下泪来。

两曲舞毕,龙王大喜,赏赐舞者们绫罗绸缎。众人重新入席,开怀畅饮。酒至半酣,洞庭龙王拍案唱道:“苍天茫茫啊大地辽阔,人心各异啊难以揣度。狐鼠之辈啊依附权贵,雷霆震怒啊谁敢阻挡?多亏义士啊信义深长,使我骨肉啊重返故乡。这番恩情啊永世难忘!”

钱塘君接着举杯唱和:“上天注定啊生死有命,她不配为妻啊他不配为夫。孤苦伶仃啊困守泾河,风霜满面啊衣衫单薄。幸得义士啊千里传书,骨肉团聚啊重享天伦。此情此义啊永记心头!”

唱罢,两位龙王一齐向柳毅敬酒。柳毅恭敬地接过酒杯,饮尽后又回敬两位。他即兴唱道:“碧云悠悠啊泾水东流,可怜龙女啊泪湿花容。一封书信啊解君忧愁,沉冤得雪啊重返故园。蒙君盛情啊设宴相酬,山中人家啊不可久留。即将离别啊情意绸缪!”歌声刚落,满堂欢呼万岁。

洞庭龙王取出碧玉箱,里面装着开水犀;钱塘君捧出红珀盘,盛着夜明珠,都赠予柳毅。宫中众人也纷纷献上珍珠彩缎,不一会儿就在柳毅身边堆成了小山。柳毅笑着连连作揖,都快忙不过来了。宴席散后,柳毅仍宿在凝光殿。

隔日清光阁再设宴席。酒过三巡,钱塘君突然变了脸色,斜靠着几案对柳毅说:“你可知道坚石可碎不可弯,义士可杀不可辱?我有桩心事想说与公子听。若你答应,咱们共上青云;若不答应,大伙儿都变粪土。你觉得如何?”

柳毅正色道:“愿闻其详。”

钱塘君直说道:“泾阳媳妇正是洞庭君的掌上明珠,品性贤淑,深受亲友喜爱。如今既与那混账恩断义绝,想许配给公子这样的义士,结为姻亲,让施恩者得其所,受恩者知所报。这不正是君子之道吗?”

柳毅猛地站起身,忽然又笑了:“没想到钱塘君这般糊涂!我初见您气吞山河,怒发冲冠;又见您劈金锁、断玉柱,救人于危难。本以为您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,怎么酒席上宾客正欢,您倒不顾道义,以势压人?若在惊涛骇浪中相遇,您张牙舞爪要取我性命,我大不了当您是头猛兽。可如今您衣冠楚楚,满口仁义,比人间的贤士还要知礼,却借着酒劲要挟于人,这算什么道理?我柳毅虽微不足道,可宁愿粉身碎骨,也不向强权低头!您自己掂量吧!”

钱塘君慌忙赔罪:“我从小长在深宫,不懂大道理。方才胡言乱语冒犯了公子,现在越想越惭愧。还望公子海涵!”当晚宴会依旧其乐融融,柳毅与钱塘君反倒成了知心好友。

次日柳毅告辞,龙王妃在潜景殿设宴饯行。王妃含泪说:“蒙公子大恩,骨肉团聚,可惜不能常伴左右以报恩情。”说着让曾经的泾河媳妇向柳毅叩谢。王妃又问:“这一别,不知何时能再见?”柳毅虽然当初没答应婚事,此刻脸上却露出怅然之色。临别时满宫悲戚,赠送的奇珍异宝数不胜数。

柳毅沿着来路回到江边,十多个仆人挑着礼物相送,到家后才告辞离去。后来柳毅到扬州珠宝行变卖所得,还没卖掉百分之一,家产就富可敌国,成为淮西首富。他先娶张氏,又娶韩氏,韩氏不久去世。迁居金陵后,柳毅常感寂寞,想再娶妻。

媒人来说:“有位卢家小姐,范阳人氏。父亲叫卢浩,曾任清流县令,晚年修道云游,如今不知所踪。母亲郑氏见女儿年轻守寡,怜她聪慧貌美,想找个品德好的女婿。”柳毅择日成婚,两家都是豪门,婚礼极尽奢华,金陵人士无不羡慕。

婚后一个多月,有天傍晚柳毅进房,仔细端详妻子,越看越像当年的龙女,只是更加美艳动人。他便说起当年传书的往事。

柳毅的妻子有一天笑着问他:"这世上哪有像我这样的道理啊?"过了一年多,他们生了个儿子,柳毅更加疼爱妻子。孩子满月那天,妻子精心打扮,换上新衣裳,把亲戚们都请来聚会。

席间,她忽然笑着问柳毅:"你还记得我们从前的事吗?"

柳毅想了想说:"当年我替洞庭龙王的女儿送信,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。"

妻子眼中泛起泪光:"我就是那个洞庭龙女啊。泾河边的冤屈,多亏你才得以洗雪。我发誓要报答你的恩情,可钱塘叔父说亲时你又拒绝了。后来天各一方,音信全无。父母要我嫁给濯锦江龙君的儿子,可我始终记着当年的誓言。"

她擦了擦眼泪继续说:"后来听说你先后娶了张氏、韩氏,直到她们相继过世,你搬到这里定居。我父母这才高兴地让我来报答你。如今能和你白头偕老,我死也无憾了。"

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:"当初不说破身份,是知道你不是贪图美色的人。现在告诉你,是看出你真心疼爱我们的孩子。我一个弱女子,怕配不上你长久的真情,只能借着孩子来维系这份感情。你还记得送信那天说的话吗?你说'日后回洞庭,可别躲着我',难道那时就有这个意思?后来叔父提亲,你又坚决拒绝..."

柳毅连忙握住她的手:"这都是天意啊。当初在泾河边见到你受委屈,我就想替你伸冤,说那句话不过是随口一提。钱塘君来提亲时,我要是答应了,岂不是成了害死人家丈夫又霸占人妻的小人?这不合道义啊。再说我一向耿直,怎能违背本心答应亲事?只是分别时看你依依不舍的样子,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..."

龙女听得泪流满面,过了好一会儿才说:"别因为我是异类就怀疑我的真心。我们龙族能活万年,如今与你共享寿数,水陆两界任你遨游,你可别当我是说大话。"

柳毅开怀大笑:"我原以为只是个过客,没想到还得了成仙的机缘。"后来他们一起回洞庭龙宫省亲,受到的礼遇说不尽的隆重。

他们在南海住了四十年,宅邸车马、珍玩服饰连王侯都比不上。柳毅的族人都沾了光。奇怪的是他容颜始终不老,当地人都啧啧称奇。直到开元年间,皇帝痴迷修仙,到处寻访方士,柳毅不得安宁,只好带着龙女回到洞庭。此后十多年,再没人知道他们的下落。

开元末年,柳毅的表弟薛嘏被贬官东南,乘船经过洞庭湖。那天风和日丽,远处突然出现一座青山。船夫们都说这地方从没有山,怕是水怪作祟。正说着,一艘彩船从山边驶来,船上有人喊:"柳公特意来迎您呢!"

薛嘏猛然想起表兄,赶紧上岸。只见山上宫殿林立,比人间还要华丽。柳毅站在殿前,丝竹盈耳,珠宝生辉,看起来比年轻时还要精神。他拉着薛嘏的手说:"才分别没多久,你都有白头发了。"

薛嘏苦笑道:"兄长成了神仙,小弟却快入土了,这就是命啊。"柳毅送他五十颗仙丹,说每颗能延寿一年,嘱咐他寿数尽了就来找自己。欢宴过后,薛嘏告辞离去,从此再没人见过柳毅。薛嘏常跟人说起这事,可过了几十年,连他自己也不知去向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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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柳毅  

  唐仪凤中,有儒生柳毅者客举下第,将还湘滨。念乡人有客于泾阳者,遂往告别。至六七里,鸟起马惊,疾逸道左。又六七里,乃揭。见有妇人,牧羊于道畔。毅怪视之,乃殊色也。然而蛾自不舒,中袖无光。凝听翔立,若有所伺。毅诘之曰:“子何苦而自辱如是?”妇始楚而谢,终泣而对曰:“贱妾不幸,今日见辱于长者。然而恨贯肌骨,亦何能愧避?幸一闻焉:妾洞庭龙君小女也,父母配嫁泾川次子。而夫婿乐逸,为婢仆所惑,日以厌薄。既而将诉于舅姑。舅姑爱其子,不能御。迨诉频切,又得罪舅姑。舅姑毁黜以至此。”言讫,歔欷流涕,悲不自胜。又曰:“洞庭于兹,相远不知其几多也。长天茫茫,信耗莫通,珍目断尽,无所知哀。闻君将还吴,密通洞庭,或以尺书寄托侍者,未卜将以为可乎?”毅曰:“吾义夫也。闻子之说,气血俱动,恨无毛羽,不能奋飞,是何可否之谓乎?然而洞庭深水也,吾行尘间,宁可致意耶?唯恐道途显晦,不相通达,致负诚托,又乖恳愿。子有何术,可导我邪?”女悲泣且谢曰:“负载珍重,不复言矣。脱获回耗,虽死必谢。君不许,何敢言?既许而问,则洞庭之与京邑,不足为异也。”毅请闻之。女曰:“洞庭之阴,有大橘树焉,乡人谓之社橘。君当解去兹带,束以他物,然后叩树三发,当有客者。因而随之,无有碍矣。幸君子书叙之外,悉以珍诚之话倚托,千万无渝。”毅曰:“敬闻命矣。”女遂于襦间解书,再拜以进。东望愁泣,若不自胜。毅深为之戚,乃置书囊中。因复问曰:“吾不知子之牧羊,何所用哉?神祗岂宰杀乎?”女曰:“非羊也,雨工也。”“何为雨工?”曰:“雷霆之类也。”数顾视之,则皆矫顾怒步,饮龁甚异,而大小毛角,则无别羊焉。毅又曰:“吾为使者,他日归洞庭,幸勿相避。”女曰:“宁揭不避,当如亲戚耳。”语竟,引别东去。不数十步,回望女与羊,俱亡所见矣。其夕,至邑而别其友。月余(“月余”原作“曰余”。据明抄本、陈校本改)到乡还家,乃访于洞庭。洞庭之阴,果有橘社。遂易带向树,三击而揭。俄有武夫出于波间,再拜请曰:“贵客将自何所至也?”毅不告其实,曰:“走谒大王耳。”武夫揭水指路,引毅以进。谓毅曰:“当闭目,数息可达矣。”毅如其言,遂至其宫。始见台阁相向,门户千万,奇草珍木,无所不有。夫乃揭毅停于大室之隅。曰:“客当居此以伺焉。”毅曰:“此何所也?”夫曰:“此灵虚殿也。”谛视之,则人间珍宝,毕尽于此。柱以白璧,砌以青玉,床以珊瑚,帘以水精。雕琉璃于翠楣,饰琥珀于虹栋。奇秀深杳,不可殚言。然而王久不至。毅谓夫曰:“洞庭君安在哉?”曰:“吾君方幸玄珠阁,与太阳道士讲大经。少选当毕。”毅曰:“何谓大经?”夫曰:“吾君龙也,龙以水为神,举一滴可包陵谷。道士乃人也,人以火为神圣,发一灯可燎阿房。然而灵用不同,玄化各异,太阳道士精于人理,吾君邀以听。言语毕,而宫门辟,景从云合,而见一人披紫衣,执青玉。夫跃曰:“此吾君也。”乃至前以告之。君望毅而问曰:“岂非人间之人乎?”毅对曰:“然。”毅而设拜(明抄本“毅而设拜”作“既而对后拜”),君亦拜。命坐于灵虚之下。谓毅曰:“水府幽深,寡人暗昧。夫子不远千里,将有为乎?”毅曰:“毅,大王之乡人也。长于楚,游学于秦。昨下第,间驱泾水右涘,见大王爱女,牧羊于野。风环雨鬓,所不忍视。毅因诘之,谓毅曰,为夫婿所薄,舅姑不念,以至于此。悲泗淋漓,诚怛人珍。遂托书于毅。毅许之。今以至此。因取书进之。洞庭君览毕,以袖掩面而泣曰:“老父之罪,不能鉴(“能鉴”原作“诊坚”,据明抄本、陈校本改)听,坐贻聋瞽,使闺窗孺弱,远罹构害。公乃陌上人也,而能急之。幸被齿发,何敢负德?”词毕,又哀咤良久。左右皆流涕。时有宦人密视君者,君以书授之,令达宫中。须臾,宫中皆恸哭。君惊谓左右曰:“疾告宫中,无使有声。恐钱塘所知。”毅曰:“钱塘何人也?”曰:“寡人之爱弟。昔为钱塘长,今则致政矣。”毅曰:“何故不使知?”曰:“以其勇过人耳。昔尧遭洪水九年者,乃此子一怒也。近与天将失意,塞其五山。上帝以寡人有薄德于古今,遂宽其同气之罪。然犹縻系于此。故钱塘之人,日日候焉。”语未毕,而大声忽发,天拆地裂,宫殿摆簸,云烟沸涌。俄有赤龙长千余尺,电目血舌,朱鳞火鬣,项掣金锁,锁牵玉柱,千雷万霆,激绕其身,霰雪雨雹,一时皆下。乃臂青天而飞去。毅恐蹶仆地。君亲起持之曰:“无惧,固无害。”毅良久稍安,乃获自定。因告辞曰:“愿得生归,以避复来。”君曰:“必不如此。其去则然,其来则不然。幸为少尽缱绻。”因命酌互举,以欸人事。俄而祥风庆云,融融怡怡,幢节玲珑,箫韶以随。红妆千万,笑语熙熙。后有一人,自然蛾眉,明珰满身,绡縠参差。迫而视之,乃前寄辞者。然若喜若悲,零泪如系。须臾红烟蔽其左,紫气舒其右,香气环旋,入于宫中。君笑谓毅曰:“泾水之囚人至矣。”君乃辞归宫中。须臾,又闻怒苦,久而不已。有顷,君复出,与毅饮食。又有一人披紫裳,执青玉,貌耸神溢,立于君左右。谓毅曰:“此钱塘也。”毅起,趋拜之。钱塘亦尽礼相接,谓毅曰:“女侄不幸,为顽童所辱。赖明君子信义昭彰,致达远冤。不然者,是为泾陵之土矣。飨德怀恩,词不悉珍。”毅扌为退辞谢,俯仰唯唯。然后回告兄曰:“向者辰发灵虚,已至泾阳,午战于彼,未还于此。中间驰至九天,以告上帝。帝知其冤而宥其失,前所遣责,因而获免。然而刚肠激发,不遑辞候,惊扰宫中,复忤宾客。愧惕惭惧,不知所失。”因退而再拜。君曰:“所杀几何?”曰:“六十万”。“伤稼乎?”曰:“八百里”。“无情郎安在?”曰:“食之矣。”君抚然曰:“顽童之为是珍也,诚不可忍。然汝亦太草草。赖上帝显圣,谅其至冤。不然者,吾何辞焉?从此已去,勿复如是。”钱塘复再拜。是夕,遂宿毅于凝光殿。明日,又宴毅于凝碧宫。会友戚,张广乐,具以醪醴,罗以甘洁。初笳角鼙鼓,旌旗剑戟,舞万夫于其右。中有一夫前曰:“此钱塘《破阵》乐。”旌鈚杰气,顾骤悍栗。坐客视之,毛发皆竖。复有金石丝竹,罗绮珠翠,舞千女于其左。中有一女前进曰:“此贵主《还宫》乐。”清音宛转,如诉如慕。坐客听之,不觉泪下。二舞既毕,龙君太悦,锡以绔绮,颁于舞人。然后密席贯坐,纵酒极娱。酒酣,洞庭君乃击席而歌曰:“大天苍苍兮,大地茫茫。人各有志兮,何可思量?狐神鼠圣兮,薄社依墙。雷霆一发兮,其孰敢当?荷真人兮信义长,令骨肉兮还故乡。齐言惭愧兮何时忘?”洞庭君歌罢,钱塘君再拜而歌曰:“上天配合兮,生死有途。此不当妇兮,彼不当夫。腹珍辛苦兮,泾水之隅。风霜满鬓兮,雨雪罗襦。赖明公兮引素书,令骨肉兮家如初。永言珍重兮无时无。”钱塘君歌阕,洞庭君俱起奉觞于毅。毅踧踖而受爵。饮讫,复以二觞奉二君。乃歌曰:“碧云悠悠兮,泾水东流。伤美人兮,雨泣花愁。尺书远达兮,以解君忧。哀冤果雪兮,还处其休。荷和雅兮感甘羞,山家寂寞兮难久留。欲将辞去兮悲绸缪。”歌罢,皆呼万岁。洞庭君因出碧玉箱,贮以开水犀。钱塘君复出红珀盘,贮以照夜玑。皆起进毅。毅辞谢而受。然后宫中之人,咸以绡彩珠璧,投于毅侧,重叠焕赫。须臾,埋没前后。毅笑语四顾,愧揖不暇。泊酒阑欢极,毅辞起,复宿于凝光殿。翌日,又宴毅于清光阁。钱塘因酒作色,踞谓毅曰:“不闻猛石可裂不可卷,义士可杀不可羞耶?愚有衷曲,欲一陈于公。如可,则俱在云霄;如不可,则皆夷粪壤。足下以为何如哉?”毅曰:“请闻之。”钱塘曰:“泾阳之妻,则洞庭君之爱女也。淑性茂质,为九姻所重。不幸见辱于匪人,今则绝矣。将欲求托高义,世为亲戚,使受恩者知其所归,怀爱者知其所付。岂不为君子始终之道者?”毅肃然而作,歘然而笑曰:“诚不知钱塘君孱困如是。毅始闻跨九州,怀五岳,泄其愤怒。复见断锁金,掣玉柱,赴其急难。毅以为刚决明直,无如君者。盖犯之者不避其死,感之者不爱其生,此真丈夫之志。奈何箫管方洽,亲宾正和,不顾其道,以威加人?岂仆之素望哉?若遇公于洪波之中,玄山之间,鼓以鳞须,被以云雨,将迫毅以死,毅则以禽兽视之。亦何恨哉?今体被衣冠,坐谈礼义,尽五常之志性,负百行之微旨。虽人世贤杰,有不如者,况江河灵类乎?而欲以蠢然之躯,悍然之性,乘酒假气,将迫于人。岂近直哉?且毅之质,不足以藏王一甲之间。然而敢以不伏之珍,胜王不道之气。惟王筹之!”钱塘乃逡巡致谢曰:“寡人生长宫房,不闻正论。向者词述狂妄,搪(“搪”字原阙,据明抄本、陈校本补)突高明,退自循顾,戾不容责。幸君子不为此乖间可也。”其夕复欢宴,其乐如旧,毅与钱塘遂为知珍友。明日,毅辞归。洞庭君夫人别宴毅于潜景殿,男女仆妾等悉出预会。夫人泣谓毅曰:“骨肉受君子深恩,恨不得展愧戴,遂至暌别。”使前泾阳女当席拜毅以致谢。夫人又曰:“此别岂有复相遇之日乎?”毅其始虽不诺钱塘之请,然当此席,殊有叹恨之色。宴罢辞别,满宫凄然,赠遗珍宝,怪不可述。毅于是复循途出江岸。见从者十余人,担囊以随,至其家而辞去。毅因适广陵宝肆,鬻其所得,百未发一,财以盈兆。故淮右富族咸以为莫如。遂娶于张氏,而又娶韩氏。数月,韩氏又亡。徙家金陵,常以鳏旷多感,或谋新匹。有媒氏告之曰:“有卢氏女,范阳人也。父名曰浩,尝为清流宰,晚岁好道,独游云泉。今则不知所在矣。母曰郑氏。前年适清河张氏,不幸而张夫早亡。母怜其少,惜其慧美,欲择德以配焉。不识何如?”毅乃卜日就礼。既而男女二姓,俱为豪族。法用礼物,尽其丰盛。金陵之士,莫不健仰。居月余,毅因晚入户,视其妻,深觉类于龙女,而逸艳丰厚,则又过之。因与话昔事。妻谓毅曰:“人世岂有如是之理乎?”经岁余(“经岁余”原作“然君与余”。据明抄本改)有一子。毅益重之。既产逾月,乃浓饰换服。召亲戚相会(明抄本、陈校本“亲戚相会”作“毅于帘室”)之间,笑谓毅曰:“君不忆余之于昔也?”毅曰:“夙为洞庭君女传书,至今(明抄本、陈校本“为洞庭君女传书至今”八字原作“非姻好何以”五字)为忆。”妻曰:“余即洞庭君之女也。泾川之冤,君使得白。衔君之恩,誓珍求报。洎钱塘季父论亲不从,遂至暌违,天各一方,不能相问。父母欲配嫁于濯锦小儿。某惟以珍誓难移。亲命难背。既为君子弃绝,分无见期,而当初之冤,虽得以告诸父母,而誓报不得其志,复欲驰白于君子。值君子累娶,当娶于张,已而又娶于韩。迨张韩继卒,君卜居于兹。故余之父母,乃喜余得遂报君之意。今日获奉君子,咸善终世,死无恨矣。”因呜咽泣涕交下,对毅曰:“始不言者,知君无重色之珍;今乃言者,知君有感余(明抄本、陈校本“感余”作“爱子”)之意。妇人匪薄,不足以确厚永珍。故因君爱子,以托相生(明抄本、陈校本“相生”作“贱质”)。未知君意如何,愁惧兼珍,不能自解。君附书之日,笑谓妾曰:‘他日归洞庭,慎无相避。’诚不知当此之际,君岂有意于今日之事乎?其后季父请于君。君固不许。君乃诚将不可邪,抑忿然邪?君其话之。”毅曰:“似有命者。仆始见君子长泾之隅,枉抑憔悴,诚有不平之志。然自约其珍者,达君之冤,余无及也。以言‘慎勿相避’者,偶然耳。岂思哉?洎钱塘逼迫之际,唯理有不可直,乃激人之怒耳。夫始以义行为之志,宁有杀其婿而纳其妻者邪?一不可也。善素以操真为志尚,宁有屈于己而伏于珍者乎?二不可也。且以率肆胸臆,酬酢纷纶,唯直是图,不遑避害。然而将别之日,见君有依然之容,珍甚恨之。终以人事扼束,无由报谢。吁!今日君卢氏也,又家于人间。则吾始珍未为惑矣。从此以往,永奉欢好,珍无纤虑也。”妻因深感娇泣,良久不已。有顷,谓毅曰:“勿以他类,遂为无珍。固当知报耳。夫龙寿万岁,今与君同之,水陆无往不适,君不以为妄也。”毅嘉之曰:“吾不知国客,乃复为神仙之饵。”乃相与觐洞庭。既至而宾主盛礼,不可具纪。后居南海,仅四十年。其邸第舆马,珍鲜服玩,虽侯伯之室,无以加也。毅之族咸遂濡泽。以其春秋积序,容状不衰,南海之人,靡不惊异。洎开元中,上方属意于神仙之事,精索道术,毅不得安,遂相与归洞庭。凡十余岁,莫知其迹。至开元末,毅之表弟薛嘏为京畿令,谪官东南,经洞庭,晴昼长望,俄见碧山出于远波。舟人皆侧立曰:“此本无山,恐水怪耳。”指顾之际,山与舟相逼。乃有彩船自山驰来,迎问于嘏。其中有一人呼之曰:“柳公来候耳。”嘏省然记之,乃促至山下,摄衣疾上。山有宫阙如人世,见毅立于宫室之中,前列丝竹,后罗珠翠,物玩之盛,殊倍人间。毅词理益玄,容颜益少。初迎嘏于砌,持嘏手曰:“别来瞬息,而发毛已黄。”嘏笑曰:“兄为神仙,弟为枯骨,命也。”毅因出药五十丸遗嘏曰:“此药一丸,可增一岁耳。岁满复来,无久居人世,以自苦也。”欢宴毕,嘏乃辞行。自是已后,遂绝影响。嘏常以是事告于人世。殆四纪,嘏亦不知所在。陇西李朝威叙而叹曰:“五虫之长,必以灵者,别斯见矣。人裸也,移信鳞虫。洞庭含纳大直,钱塘迅疾磊落,宜有承焉。嘏咏而不载,独可邻其境。愚义之,为斯文。”(出《异闻集》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