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五十·神仙五十原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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洛阳城里住着两位饱学之士,一个叫田璆,一个叫邓韶。这两人满腹经纶,却像明珠蒙尘,总遇不上赏识的人。那年中秋夜,月亮刚爬上柳梢头,田璆提着酒壶往建春门外走,要去邓韶的别院赏月。才走出二三里地,就瞧见邓韶也拎着酒坛子从东边过来。

两匹马在岔路口正打着响鼻犹豫呢,忽然从城门洞里又钻出两个骑青骢马的书生。那俩人拱手作揖:"二位带着美酒,可是要找赏月的好去处?寒舍虽简陋,倒也有几分水竹台榭的景致,在洛阳城里还算小有名气。"

田璆和邓韶一听正中下怀,跟着书生往东南方向去。路上问起姓名,书生却总把话头岔开。走着走着,月亮已经挂上桂枝头,眼前忽然出现个破旧车门。刚进去时荒草丛生,可再走几百步,忽然阵阵异香扑面而来——原来别有洞天啊!只见飞泉流瀑,桂树夹道,奇花异草被月光照得如同白昼,连鸟雀扑棱翅膀的声音都合着月色节拍。

田璆正要催马快行,书生却笑问:"您二位带的什么好酒?"邓韶拍着酒坛得意道:"这可是五酿的乾和酒,就算天宫仙酿也比不上!"书生闻言从袖中取出个红艳艳的四瓣花,花心深凹像个小酒盅,绿叶托着颤巍巍的。小童摘来在竹叶间斟了几巡,那香气甜得叫人舌根发麻。

又行数里来到朱漆大门前,书生让随从们都喝了花中剩酒,结果个个醉倒在门外。两人跟着书生往里走,忽然数十只鸾鸟仙鹤振翅相迎。这一路百花压枝,回廊水榭里摆满宴席,却空着不见人影。田璆走得腿软,刚要坐下歇脚,书生急忙拦住:"这些座位可坐不得——今夜群仙在嵩山聚会,借二位洁净魂魄来当司仪呢!"

正说着,忽见北方天花乱坠,仙乐飘飘。云母车停在金堤上,水晶盘摆在玉帐中,仙女们正跳着霓裳羽衣舞。书生引他们拜见一位掀着车帘的夫人,那夫人笑道:"凡间人倒懂礼数,只是身上烟火气太重。"说着赐下一杯薰髓酒。田璆刚咽下去,就觉得浑身毛孔都透着香气。

这时王母娘娘问是谁请的客人,听说叫卫符卿、李八百,便派了两个童子引他们站在碧玉堂下观礼。田璆看得眼花缭乱,悄悄问童子:"那位白胡子老神仙是谁?""是刘纲真人。""旁边捧如意的是?""茅盈天师。""东边弹筝的仙女呢?""麻姑和谢自然啊!"正说着,忽然仙鹤驮着位帝王降临,王母起身相迎:"可把您盼来了!"

原来这位是汉武帝。他们说起凡间有个贪官求延寿,因平日盘剥百姓,本要减寿,还是莲花峰仙人求情才宽限五年。接着又见黄龙驾着笙歌队伍而来,王母嗔怪:"李君怎么才到?"那李君解释说是去安排淮蔡水旱之计,要助朝廷平叛。汉武帝听得皱眉:"百姓岂不遭殃?"李君掏出一道奏章:"臣早算过了,饿殍遍地时叛军自会倒戈..."

正说着仙乐又起,有人高喊:"周穆王到!"众仙慌忙起身,王母亲自出迎。三位帝王在帐中围坐,王母忽然叹气:"瑶池一别,洛阳城都换了模样。"穆王敲着珊瑚钩唱道:"劝君酒,为君悲..."王母接茬唱和,说起当年八骏马驰骋昆仑的往事。轮到汉武帝敬酒时,王母又唱:"若不得仙桃延寿,终归黄土一抔..."汉武笑着回敬:"我亲炼金丹五十载,岂单靠蟠桃长生?"

夜风送来断续仙乐,田璆和邓韶站在廊下,看那些水晶盘里的琼浆玉液映着星光,恍然不知身在人间。

皇帝举着酒杯,笑眯眯地说:"我听说丁令威很会唱歌啊。"转头就吩咐侍从去把人叫来。

丁令威到了,皇帝又让子晋吹笙伴奏。那歌声婉转悠扬:"月光照着骊山,露珠在花上哭泣,像是在哀悼仙帝早早离去。如今还有长生不老的鹿,时常绕着温泉,望着那翠绿的华盖。"皇帝听得入神,端着酒杯久久不动。

王母娘娘开口道:"该把叶静能也叫来,让他唱唱当年的旧事。"

叶静能来了,跪着给皇帝敬酒,接着唱道:"幽蓟的烽烟远离九重宫阙,贵妃的温泉殿里歌钟已歇。半夜随驾出行连仪仗都不齐整,天子的车驾匆匆出发六龙腾跃。梳妆匣里还留着金翡翠,温泉池中浸泡着玉芙蓉。荆棘遮蔽了朝元阁的路,只剩下悲风吹动暮色中的松树。"唱完,皇帝神色凄然,众仙也都黯然神伤。

这时黄龙真人举杯来到车前,恭敬地说:"上清宫的神女,玉京城的仙郎。今夜欢聚一堂,像凤凰和鸣。凤凰和鸣,展翅翱翔。与天同寿,福泽绵长。"仙郎当即赠给奏乐仙女五千匹鲛绡、三千端海人文锦、一百件琉璃琥珀器皿,还有明月珠和骊珠各十斛。忽然四只仙鹤落在车前,载着仙郎和随从,还有宝花台。不一会儿端上来几十道仙家菜肴,连田璆、邓韶也分到一些。两人正吃着,有位仙女捧着玉箱过来,上面放着红笺和笔墨,请他们写催妆诗。

刘纲提笔写道:"美玉为骨花为容,蝉翼般的鬓发如云般蓬松。何必涂脂抹粉妆点颜色,娉婷仙子早已在缥缈云雾中。"茅盈接着写:"水晶帘帐里银烛明亮,风吹珠佩声如清泉叮咚。不必再用胭脂修饰花容,快乘着鸾凤飞向玉京仙宫。"

巢父最后写道:"三星高悬银河转,人间已见东方亮。仙花琼蕊正宜夜赏,莫让晨光催花放。"诗刚送进去,就听见环佩叮当。几十个玉女引着仙郎入帐,又召田璆、邓韶进去行礼。礼毕,两个书生带着他们向夫人告辞。

夫人和蔼地说:"不是没有宝物相赠,只怕你们拿不动。"各赐一杯延寿酒:"这酒能添人间三十年阳寿。"又让卫符卿等人送他们回人间,免得路上寂寞。两个童子领着田璆、邓韶离开,一路上折花斟酒,依依惜别。

卫君对他们说:"夫人能白日飞升,驾鸾乘鹤,都是平日修行的结果。我从没见过积德行善、才学兼备的人会得不到富贵。若是你们能看破红尘,十五年后,我在三十六峰等你们,请多保重。"送到来时那扇门前,握手道别。才走出四五步,回头一看,仙境已经消失,只剩下巍峨的嵩山矗立云端。他们顺着樵夫走的小路回家,发现已经过了一年多。家里人给他们招魂下葬,北邙山的坟头都长满荒草了。于是田璆、邓韶抛家舍业,一起进了少室山,至今下落不明。

再说唐朝长庆年间,有个叫裴航的秀才,科举落第后到鄂渚游玩,去拜访老友崔相国。相国赠他二十万钱,他雇了艘大船准备带回京城。同船有位樊夫人,生得天姿国色。虽然隔着帘帐说话,但言谈甚欢。裴航心里爱慕,却苦于没机会见面。

他贿赂夫人的丫鬟袅烟,托她送首诗:"本是天南地北人,幸遇天仙隔锦屏。若得玉京朝会去,愿随鸾鹤上青云。"诗送去好久都没回音。裴航追问袅烟,丫鬟说:"娘子看了诗像没看见似的,我能怎么办?"裴航没辙,就在路上买来美酒鲜果献上。这回夫人终于让袅烟请裴航见面。

掀开帘子那一刻,裴航只觉得眼前一亮。夫人肌肤如玉生辉,容颜似花明媚,云鬓低垂,淡眉如月,举止飘然若仙,哪像尘世中人。裴航看得发呆,好一会儿才想起行礼。

夫人说:"我丈夫在汉南做官,正要辞官隐居,叫我去作最后告别。心中烦乱,恐怕赶不及,哪还有心思顾及其他?不过与公子同船也是缘分,还望不要见怪。"

裴航忙说:"不敢不敢。"喝完茶就告退,感觉夫人冷若冰霜,不敢冒犯。

后来夫人让袅烟送来一首诗:"饮罢琼浆百感生,玄霜捣尽见云英。蓝桥便是神仙窟,何必崎岖上玉清。"裴航读完百思不得其解。之后再没见过夫人,只有袅烟偶尔传话问好。船到襄汉时,夫人带着丫鬟和妆奁不辞而别,没人知道去向。裴航四处寻找,却像石沉大海,只好收拾行李回京。

路过蓝桥驿时口渴难耐,下马找水喝。看见三四间低矮茅屋,有个老婆婆正在纺麻。裴航作揖讨水,老婆婆喊:"云英,端碗浆来给这位公子喝。"裴航心头一震,想起樊夫人诗里的"云英"二字。

芦苇帘子下伸出一双玉手,捧着青瓷碗。裴航接过来一饮而尽,真是琼浆玉液,香气透出门外。还碗时他突然掀开帘子,只见一个姑娘,像沾露的琼花,如春雪般晶莹,肌肤比美玉还细腻,云鬓浓密。羞得掩面转身,连幽谷红兰都比不上她的娇艳。裴航看呆了,挪不动步子。

他对老婆婆说:"我的马和仆人都饿了,想在您这儿歇歇脚,一定重谢。"老婆婆说:"随公子方便。"就招待他们吃饭喂马。

过了会儿裴航说:"刚才看见您家姑娘,实在惊为天人。我想备厚礼求娶,不知可否?"

老婆婆叹道:"这孩子已经许了人家,只是时候未到。我年老多病,就剩这个孙女。昨天神仙给了一剂灵丹,要用玉杵臼捣一百天才能服用,吃了可以长生不老。公子要是真想要这丫头,就找来玉杵臼,我立刻许配给你。金银财宝对我没用。"

裴航连忙下拜:"就以百日为限,我一定带着杵臼回来,您可别再许给别人。"老婆婆点头答应。裴航恋恋不舍地离开。

到了长安,他根本顾不上科举,整天在街市上高声打听玉杵臼的下落。大家都当他是疯子。过了几个月,遇见个卖玉的老头说:"虢州药铺的卞老来信,说有个玉杵臼要卖。公子这般诚心,我帮你写封信引荐。"裴航千恩万谢,果然找到了卞老。

卞老说:"少二百贯钱不卖。"裴航掏空钱袋,连仆人和马都卖了,才凑够数。他独自背着玉杵臼赶回蓝桥。

老婆婆大笑道:"世上还有这么守信的人?我哪会舍不得把孙女许配给你。"姑娘也抿嘴一笑:"不过还得帮我捣药百日,才能成亲。"老婆婆从衣带里取出药,裴航就日夜不停地捣起来。晚上老婆婆把药臼收进里屋,裴航听见捣药声,偷偷一看,竟是玉兔在捣药,满屋雪光连毫毛都照得清清楚楚。这下裴航更坚定了心意。

那老婆婆接过仙药,笑眯眯地一口吞下,对裴航说:"老身这就进洞去通知亲戚们,给裴郎君准备新房。"说罢拉着云英姑娘就往山里走,回头又叮嘱裴航:"你且在这儿稍候。"

裴航正望着她们远去的背影发愣,忽然山道上烟尘滚滚。只见骏马拉着华车,仆从打着仪仗,热热闹闹地来接他。跟着队伍转过山坳,眼前豁然出现一座高耸入云的宅院。阳光照得镶满珍珠的大门闪闪发亮,里头罗帐绣帷、珍宝古玩,比王侯府邸还要气派三分。

一群仙童玉女引着裴航进了洞房,行完婚礼大礼。裴航跪在老婆婆跟前,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:"老人家大恩大德......"老婆婆连忙扶起他:"裴郎君本是裴真人的后代,命中注定要成仙的,老身不过顺水推舟罢了。"

正说着,门外仙乐飘飘。但见一位梳着云鬟、穿着霓裳的仙女飘然而至,原来这是云英的姐姐。裴航刚要行礼,那仙女掩口笑道:"裴郎君当真认不得我了?"见裴航一脸茫然,她又提醒:"可记得鄂渚江上同船渡,湘汉岸边共风雨?"裴航这才恍然大悟——当年在渡口遇见的卖酒姑娘,竟是仙女化身!

后来听仙童们说,这位云翘夫人是玉皇大帝座前的女官,嫁给了神仙刘纲。老婆婆见礼数周全,便带着小夫妻住进玉峰洞的琼楼玉宇。每日服用绛雪琼英炼成的仙丹,裴航渐渐觉得身子轻得像羽毛,头发也泛出青玉般的光泽,终于脱胎换骨成了真仙。

多年后在大和年间,老朋友卢颢在蓝桥驿西边偶遇裴航。两人坐在云霞里聊了整日,裴航送了十斤蓝田美玉和一颗紫府仙丹,托他捎信给凡间的亲人。卢颢叩头恳求:"兄长既已成仙,可否指点长生之道?"裴航摇头笑道:"老子说过,要虚心实腹。如今世人满肚子算计,如何能得道?"见卢颢还是懵懂,又点拨道:"心思太重,精气外泄,便是虚实颠倒。长生之术其实人人都有,只是你机缘未到。"卢颢知道强求不得,只得依依惜别。自那以后,再没人见过这位蓝桥遇仙的裴郎君了。

原文言文

  嵩岳嫁女 裴航

  嵩岳嫁女  

  三礼田璆者,甚有文,通熟群书,与其友邓韶博学相类。皆以人昧,不能彰其明。家于洛阳。元和癸巳岁,中秋望夕,携觞晚出建春门,期望月于韶别墅。行二三里,遇韶,亦携觞自东来。驻马道周,未决所适。有二书生乘骢,复出建春门。揖璆、韶曰:“二君子挈榼,得非求今夕望月地乎?某弊庄,水竹台榭,名闻洛下。东南去此三二里。倘能迂辔。冀展倾盖之分耳。”璆、韶甚惬所望,乃从而往。问其姓氏,多他语对。行数里,桂轮已升。至一车门,始入甚荒凉,又行数百步,有异香迎前而来,则豁然真境矣。泉瀑交流,松桂夹道;奇花异草,照烛如昼;好鸟腾翥,和月阕。璆、韶请疾马飞觞。书生曰:“足下榼中。厥味何如?”璆、韶曰:“乾和五酘,虽上清醍醐,计不加此味也。”书生曰:“某有瑞露之酒,酿于百花之中,不知与足下五酘熟愈耳。”谓小童曰:“折烛夜一花,倾与二君子尝。”其花四出而深红,圆如小瓶,径三寸余,绿叶形类杯,触之有余韵。小童折花至,于竹叶中凡飞数巡,其味甘香,不可比状。饮讫,又东南行。数里至一门,书生揖二客下马,觞以烛夜花中之余,赍诸从者,饮一杯,皆大醉,各止于户外。乃引客入,则有鸾鹤数十,腾舞来迎。步而前,花转,酒味尤美。其百花皆芳香,压枝于路傍。凡历池馆堂榭,率皆陈设盘筵,若有所待,但不留璆、韶坐。璆、韶饮多、行又甚倦,请暂憩盘筵。书生曰:“坐以何难?但不利于君耳。”璆、韶诘其由。曰:“今夕中天群仙,会于兹岳,籍君神魄,不杂腥膻。请以知礼导升降。此皆神仙位坐,不宜尘触耳。”言讫,见直北花烛亘天,箫韶沸空,驻云母双车于金堤之上,设水晶方盘于瑶幄之内。群仙方奏霓裳羽衣曲。书生前进,命璆、韶拜夫人。夫人褰帷笑曰:“下域之人,而能知礼,然服食之气,犹然射人,不可近他贵婿。可各赐薰髓酒一杯。”璆、韶饮讫,觉肌肤温润,稍异常人,呼吸皆异香气。夫人问左右:“谁人召来?”曰:“卫符卿、李八百。”夫人曰:“便令此二童接待。”于是二童引璆、韶于神仙之后纵目。璆问曰:“相者谁?”曰:“刘纲。”“侍者谁?”曰:“茅盈。”东邻女弹筝击筑者谁?”曰:“麻姑、谢自然。”“幄中坐者谁?”曰:“西王母。”俄有一人驾鹤而来,王母曰:“久望。”有玉女问曰:“礼生来未?”于是引璆、韶进,立于碧玉堂下左。刘君笑曰:“适缘莲花峰士奏章,事须决遣,尚多未来客,何言久望乎?”王母曰:“奏章事者。有何所为?”曰:“浮梁县令求延年矣。以其人因贿赂履官,以苛虐为政,生情于案牍,忠恕之道蔑闻,唯锥于货财,巧为之计更作,自贻覆餗,以促余龄。但以莲花峰叟,狥从于人,奏章甚恳,特纡死限,量延五年。”璆问:“刘君谁?”曰:“汉朝天子。”续有一人,驾黄龙,戴黄旗,道以笙歌,从以嫔嫡,及瑶幄而下。王母复问曰:“李君来何迟?”曰:“为敕龙神设水旱之计,作弥淮蔡,以歼妖逆。汉主曰:“奈百姓何?”曰:“上帝亦有此问,予一表断其惑矣。”曰:“可得闻乎?”曰:“不能悉记,略举大纲耳。其表云:“某县某,克构丕华,德洽兆庶,临履深薄,匪敢怠荒,不劳师车。平中夏巴蜀之孽,不费天府。扫东吴上党之妖,九有已见其廓蚁犹固其封疆。若遣时丰人安,是稔群丑。但使年饿厉作,必摇人心。如此倒戈而攻,可以席卷。祸三州之逆党,所损至微。安六合之疾祲,其利则厚。伏请神龙施水,厉鬼行灾,由此天诛。以资战力。”汉主曰:“表至嘉,弟既允许,可矣前贺诛锄矣。”书生谓璆、韶:“此开元天宝太平之主也。”未顷,闻箫韶自空而来,执绛节者前唱言:“穆天子来,奏乐!”群仙皆起,王母避位拜迎,二主降阶,入幄环坐而饮。王母曰:“何不拉取老轩辕来?”曰:“他今夕主张月宫之宴,非不勤请耳。”王母又曰:“瑶池一别后,陵谷几迁移,向来观洛阳东城,已丘墟矣。定鼎门西路,忽焉复新市朝云。名利如旧,可以悲叹耳!”穆王把酒,请王母歌。以珊瑚钩击盘而歌曰:“劝君酒,为君悲。”且吟曰:“自从频见市朝改,无复瑶池晏乐心。”王母持杯,穆天子歌曰:“奉君酒,休叹市朝非。早知无复瑶池兴,悔驾骅骝草草归。”歌竟,与王母话瑶池旧事。乃重歌一章云:“八马回乘汗漫风,犹思往事憩昭宫。晏移南圃情方洽,乐奏钧天曲未终。斜汉露凝残月冷,流霞杯泛曙光红。昆仑回首不知处,疑是酒酣魂梦中。”王母酬穆天子歌曰:“一曲笙歌瑶水滨,曾留逸足驻征轮。人间甲子周千岁,灵境杯觞初一巡。玉兔银河终不夜,奇花好树镇长春。悄知碧海饶词句,歌向俗流疑误人。”酒至汉武帝,王母又歌曰:“珠露金风下界秋,汉家陵树冷翛翛。当时不得仙桃力,寻作浮尘飘陇头。”汉主上王母酒曰:“五十余年四海清,自亲丹灶得长生。若言尽是仙桃力,看取神仙簿上名。”帝把酒曰:“吾闻丁令威能歌。”命左右召来。令威至,帝又遣子晋吹笙以和,歌曰:“月照骊山露泣花,似悲仙帝早升遐。至今犹有长生鹿,时绕温泉望翠华。”帝持杯久之。王母曰:“应须召叶静能来,唱一曲当时事。”静能续至,跪献帝酒,复歌曰:“幽蓟烟尘别九重,贵妃汤殿罢歌钟。中宵扈从无全仗,大驾苍黄发六龙。妆匣尚留金翡翠,暖池犹浸玉芙蓉。荆榛一闭朝元路,唯有悲风吹晚松。”歌竟,帝凄惨良久。诸仙亦惨然。于是黄龙持杯,亦于车前再拜祝曰:“上清神女,玉京仙郎。乐此今夕,和鸣凤凰。凤凰和鸣,将翱将翔。与天齐休,庆流无央。”仙郎即以鲛绡五千疋,海人文锦三千端,琉璃琥珀器一百床,明月骊珠各十斛,赠奏乐仙女。乃有四鹤立于车前,载仙郎并相者侍者,兼有宝花台。俄进法膳,凡数十味,亦霑及璆、韶。璆、韶饮。有仙女捧玉箱,托红笺笔砚而至。请催妆诗。于是刘纲诗曰:“玉为质兮花为颜,蝉为鬓兮云为鬟。何劳傅粉兮施渥丹,早出娉婷兮缥渺间。”于是茅盈诗云:“水晶帐开银烛明,风摇珠珮连云清。休匀红粉饰花态,早驾双鸾朝玉京。”巢父诗曰:“三星在天银河回,人间曙色东方来。玉苗琼蕊亦宜夜,莫使一花冲晓开。”诗既入,内有环珮声。即有玉女数十,引仙郎入帐。召璆、韶行礼。礼毕,二书生复引璆、韶辞夫人。夫人曰:“非无至宝可以相赠,但尔力不任挈耳。”各赐延寿酒一杯,曰:“可增人间半甲子。”复命卫符卿等引还人间,无使归途寂寞。于是二童引璆、韶而去,折花倾酒,步步惜别。卫君谓璆、韶曰:“夫人白日上升,骖鸾驾鹤,在积习而已。未有积德累仁,抱才蕴学,卒不享爵禄者,吾未之信。倘吾子尘牢可逾,俗桎可脱,自今十五年后,待子于三十六峰,愿珍重自爱。”复出来时车门,握手告别。别讫,行四五步,杳失所在,唯有嵩山。嵯峨倚天。得樵径而归。及还家,已岁余。室人招魂葬于北邙之原,坟草宿矣。于是璆、韶弃家室,同入少室山。今不知所在。(出《纂异记》)

  裴航  

  唐长庆中,有裴航秀才,因下第游于鄂渚,谒故旧友人崔相国。值相国赠钱二十万,远挈归于京,因佣巨舟,载于湘汉。同载有樊夫人,乃国色也。言词问接,帷帐昵洽。航虽亲切,无计道达而会面焉。因赂侍妾袅烟,而求达诗一章曰:“同为胡越犹怀想。况遇天仙隔锦屏。倘若玉京朝会去,愿随鸾鹤入青云。”诗往,久而无答。航数诘袅烟,烟曰:“娘子见诗若不闻,如何?”航无计。因在道求名酝珍果而献之。夫人乃使袅烟召航相识。乃褰帷,而玉莹光寒,花明丽景,云低鬟鬓,月淡修眉,举止烟霞外人,肯与尘俗为偶。航再拜揖,聐聩良久之。夫人曰:“妾有夫在汉南,将欲弃官而幽栖岩谷,召某一诀耳,深哀草扰,虑不及期,岂更有情留盼他人?的不然耶,但喜与郎君同舟共济,无以谐谑为意耳。”航曰:“不敢。”饮讫而归,操比冰霜,不可干冒。夫人后使袅烟持诗一章曰:“一饮琼浆百感生,玄霜捣尽见云英。蓝桥便是神仙窟,何必崎岖上玉清。”航览之。空愧佩而已,然亦不能洞达诗之旨趣。后更不复见,但使袅烟达寒暄而已。遂低襄汉,与使婢挈妆奁,不告辞而去,人不能知其所造。航遍求访之。灭迹匿形,竟无踪兆。遂饰妆归辇下。经蓝桥驿侧近,因渴甚,遂下道求浆而饮。见茅屋三四间,低而复隘,有老妪缉麻苎。航揖之求浆,妪咄曰:“云英擎一瓯浆来,郎君要饮。”航讶之,忆樊夫人诗有云英之句,深不自会。俄于苇箔之下。出双玉手捧瓷,航接饮之,真玉液也,但觉异香氤郁,透于户外。因还瓯,遽揭箔。睹一女子,露裛琼英,春融雪彩,脸欺腻玉,鬓若浓云。娇而掩面蔽身,虽红兰之隐幽谷,不足比其芳丽也。航惊怛,植足而不能去。因白妪曰:“某仆马甚饥,愿憩于此,当厚答谢,幸无见阻。”妪曰:“任郎君自便。”且遂饭仆秣马。良久谓妪曰:“向睹小娘子,艳丽惊人,姿容擢世,所以踌蹰而不能适,愿纳厚礼而娶之,可乎?”妪曰:“渠已许嫁一人,但时未就耳。我今老病,只有此女孙,昨有神仙,遗灵丹一刀圭,但须玉杵臼捣之百日,方可就吞,当得后天而老。君约取此女者,得玉杵臼,吾当与之也。其余金帛,吾无用处耳。”航拜谢曰:“愿以百日为期。必携杵臼而至,更无他许人。”妪曰:“然。”航恨恨而去。及至京国,殊不以举事为意,但于坊曲闹市喧衢,而高声访其玉杵臼,曾无影响。或遇朋友,若不相识,众言为狂人。数月余日,或遇一货玉老翁曰:“近得虢州药铺卞老书,云有玉杵臼货之,郎君恳求如此,此君吾当为书导达。”航愧荷珍重,果获杵臼。卞老曰:“非二百缗不可得。”航乃泻囊,兼货仆货马,方及其数。遂步骤独挈而抵蓝桥。昔日妪大笑曰:“有如是信士乎?吾岂爱惜女子,而不酬其劳哉。”女亦微笑曰:“虽然,更为吾捣药百日,方议姻好。”妪于襟带间解药,航即捣之,昼为而夜息,夜则妪收药臼于内室。航又闻捣药声,因窥之,有玉兔持杵臼,而雪光辉室,可鉴毫芒,于是航之意愈坚。如此日足,妪持而吞之曰:“吾当入洞而告姻戚,为裴郎具帐帏。”遂挈女入山,谓航曰:“但少留此。”逡巡车马仆隶,迎航而往。别见一大第连云。珠扉晃日,内有帐幄屏帏,珠翠珍玩,莫不臻至,愈如贵戚家焉。仙童侍女,引航入帐就礼讫,航拜妪,悲泣感荷。妪曰:“裴郎自是清冷裴真人子孙,业当出世,不足深愧老妪也!”及引见诸宾,多神仙中人也。后有仙女,鬟髻霓衣,云是妻之姊耳。航拜讫,女曰:“裴郎不相识耶?”航曰:“昔非姻好,不醒拜侍。”女曰:“不忆鄂渚同舟回而抵湘汉乎?”航深惊怛,恳悃陈谢。后问左右,曰:“是小娘子之姊云翘夫人。刘纲仙君之妻也,已是高真,为玉皇之女吏。”妪遂遣航将妻入玉峰洞中,琼楼殊室而居之。饵以绛雪琼英之丹。体性清虚,毛发绀绿,神化自在,趋为上仙。至太和中,友人卢颢,遇之于蓝桥驿之西,因说得道之事。遂赠蓝田美玉十斤,紫府云丹一粒,叙语永日,使达书于亲爱。卢颢稽颡曰:“兄既得道,如何乞一言而教授。”航曰:“老子曰,‘虚其心,实其腹。’今之人,心愈实,何由得道之理。”卢子蒂懵然,而语之曰:“心多妄想,腹漏精溢,即虚实可知矣。凡人自有不死之术,还丹之方,但子未便可教。异日言之。”卢子知不可请,但终宴而去。后世人莫有遇者。(出《传奇》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