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十世家·越王勾践世家原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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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说那越王勾践,祖上可是大有来头。他是大禹的后代,夏朝少康帝的庶子,被封在会稽这地方,专门负责祭祀大禹。那时候的越人还保留着古老习俗,身上刺着花纹,头发剪得短短的,在荒草丛生的地方建起了城邑。传了二十多代,到了允常这一辈。允常当政时,跟吴王阖庐打来打去,结下了梁子。允常去世后,儿子勾践继位,这就是咱们要说的越王。

勾践刚登基那年,吴王阖庐听说允常死了,立刻发兵攻打越国。勾践派出一队敢死队,排成三列冲到吴军阵前,高喊着就抹脖子自尽了。吴军都看傻了眼,越军趁机发动突袭,在槜李这个地方把吴军打得落花流水,还一箭射伤了阖庐。

阖庐临死前,拉着儿子夫差的手说:"千万别忘了越国这个仇啊!"

三年后,勾践听说吴王夫差日夜操练兵马,准备报仇,就想先下手为强。范蠡赶紧劝道:"使不得啊!打仗是凶险的事,争斗是最下策。违背天理动用武力,老天爷都不答应,这么做肯定要吃亏的。"勾践却一摆手:"我意已决!"结果吴王调集精兵迎战,在夫椒大败越军。勾践带着残兵五千人,退守会稽山。吴军紧追不舍,把山头围了个水泄不通。

勾践悔得肠子都青了,对范蠡说:"都怪我没听你的,现在可怎么办?"范蠡捋着胡子说:"想要保全实力就得顺应天意,要转危为安就得靠人和,要重整旗鼓就得脚踏实地。眼下只能低声下气去求和,要是吴王不答应,您就得亲自去当人质。"勾践咬咬牙:"就这么办!"

于是派大夫文种去吴国求和。文种跪着爬到吴王跟前,脑门磕得咚咚响:"我家大王愿意给您当奴仆,他妻子给您当婢女。"夫差刚要答应,伍子胥跳出来反对:"老天爷把越国送给吴国,千万不能答应!"文种回去一报告,勾践气得要杀妻灭子,烧掉珍宝,跟吴军拼命。文种连忙拦住:"吴国的太宰伯嚭是个贪财好色之徒,不如走走他的门路。"

勾践就准备了一批美女珍宝,让文种偷偷送给伯嚭。伯嚭收了礼,果然带着文种去见吴王。文种又磕头如捣蒜:"求大王饶恕勾践,我们愿意献上所有珍宝。要是不答应,勾践就要杀妻灭子,烧光财宝,带着五千人拼个鱼死网破!"伯嚭在旁边帮腔:"越国已经臣服了,饶了他们对吴国有利啊。"伍子胥急得直跺脚:"今天不灭越国,将来必定后悔!勾践是个能人,文种、范蠡都是人才,放他们回去准要坏事!"可夫差就是不听,最后还是赦免了越国,撤兵回去了。

勾践被困在会稽山上时,仰天长叹:"难道我就这样完了吗?"文种劝他:"当年商汤被关在夏台,周文王被囚在羑里,晋文公、齐桓公都曾流亡国外,最后不都成就霸业了吗?说不定这是老天爷给您的考验呢。"

回到越国后,勾践像变了个人。他把苦胆挂在座位上方,每天起床睡觉都要舔一舔,吃饭前也要尝一尝,提醒自己:"你忘了会稽山的耻辱吗?"他亲自下地干活,夫人亲手织布,穿粗布衣裳,吃粗茶淡饭,对贤士毕恭毕敬,救济穷人,抚恤死者,跟老百姓同甘共苦。

他想让范蠡主持国政,范蠡却说:"打仗我在行,治国安民还是文种更合适。"于是勾践让文种总理朝政,派范蠡去吴国当人质。两年后,吴国才放范蠡回来。

勾践回国第七年,国力渐渐恢复,就想找吴国报仇。大夫逢同劝道:"咱们刚缓过劲儿来,现在大张旗鼓地备战,吴国肯定会警惕。老鹰捕食时都要先藏好身形。如今吴国跟齐国、晋国结了仇,楚国也恨他们,名声大却不得人心。咱们不如结交齐、楚、晋三国,让吴国骄傲轻敌,等他们跟别国打得两败俱伤,咱们再出手。"勾践连连点头:"妙计!"

过了两年,吴王要攻打齐国。伍子胥急得直跳脚:"千万别去!勾践卧薪尝胆,跟百姓同甘共苦,这个人不死,迟早是心腹大患。越国才是吴国的致命伤,齐国不过是皮癣之疾啊!"夫差不听,果然在艾陵大败齐军,俘虏了齐国大将。他得意洋洋地数落伍子胥,伍子胥冷冷地说:"大王别高兴太早!"气得夫差要杀他,被人劝住了。

文种看出吴王骄傲了,就试探着向吴国借粮。伍子胥又反对,可夫差偏要借。文种回来偷偷乐:"吴国要完蛋了!"伍子胥仰天长叹:"大王不听劝,三年后吴国就要变成废墟啦!"伯嚭趁机进谗言,说伍子胥早有二心。夫差开始不信,后来听说伍子胥把儿子托付给齐国鲍氏,勃然大怒:"伍子胥果然骗我!"派人送去属镂剑逼他自杀。

伍子胥临死前大笑:"我帮你爹称霸,又辅佐你上位,你当初要分半个吴国给我我都不要,如今却听信谗言杀我。好啊好啊,一个人果然不能单打独斗!"他对使者说:"一定要把我的眼睛挖出来挂在吴国东门上,我要亲眼看着越军打进来!"

三年后,勾践问范蠡:"现在伍子胥死了,吴王身边都是马屁精,可以动手了吧?"范蠡摇头:"再等等。"第二年春天,吴王带着精兵去黄池会盟诸侯,国内只剩老弱残兵。范蠡终于点头。勾践派出水军两千,精锐四万,亲兵六千,加上各级将领千人,大举攻吴。吴军大败,太子被杀。夫差正在黄池会盟,怕消息传出去丢人,硬是瞒着没敢声张。会盟结束后,赶紧派人带着厚礼向越国求和。勾践估量着还灭不了吴国,就暂时讲和了。

又过了四年,越国再次伐吴。这时吴国军民疲惫,精锐都在跟齐、晋打仗时耗光了。越军大破吴军,把夫差围在姑苏山上。吴国大夫公孙雄光着膀子跪地求饶:"当年在会稽山,我们吴国没把事情做绝。如今大王要报仇,我们认栽,能不能像当年您那样饶我们一命?"勾践有点心软,范蠡赶紧劝道:"会稽山的事,老天把越国送给吴国,吴国不要。现在老天把吴国送给越国,咱们能违背天意吗?您二十二年卧薪尝胆,不就是为了今天?俗话说'砍柴的斧柄就在眼前',您忘了会稽山的耻辱了吗?"

越王勾践皱着眉头,对范蠡说:"我本想听你的话,可实在不忍心这样对待吴国的使者啊。"

范蠡一听就急了,赶紧擂响战鼓催促士兵前进,大声说道:"大王已经把军务交给我处理,吴国使者要是不走,可别怪我不客气!"那吴国使者听得这话,眼泪唰地就下来了,只能哭着离开。

勾践看着使者远去的背影,心里实在过意不去,就派人去跟吴王夫差说:"我打算把您安置在甬东,给您一百户人家养老。"

谁知夫差苦笑着摇摇头:"我老了,没脸再侍奉君王了!"说完就拔出剑来。临死前,他用袖子遮住脸,喃喃道:"我哪有脸去见伍子胥啊!"勾践听说后,还是厚葬了夫差,但把那个奸臣伯嚭给处死了。

灭了吴国后,勾践带着大军渡过淮河,在徐州跟齐国、晋国这些诸侯会盟,还给周天子进贡。周元王很高兴,派人赐给勾践祭肉,正式承认他是诸侯之长。勾践离开徐州后,把淮河上游的地盘给了楚国,把吴国占的宋国土地还给了宋国,还划了泗水以东百里地给鲁国。那时候啊,越国的军队在江淮一带所向披靡,各国诸侯都来朝贺,勾践真成了名副其实的霸主。

范蠡看事情都办妥了,就悄悄离开了越国。他到了齐国后,给大夫文种写了封信:"鸟儿打完了,好弓箭就该收起来;兔子抓光了,猎狗就该煮了吃。咱们大王这个人啊,脖子长嘴巴尖,能共患难不能同富贵。你怎么还不走?"文种看完信就装病不上朝了。

有人趁机在勾践面前说文种要造反,勾践就派人给文种送去一把剑,说:"先生教了我七条灭吴的计策,我只用了三条就打败了吴国,剩下四条您带到先王那里去试试吧。"文种知道这是要他的命,只好自杀了。

勾践死后,他儿子鼫与继位。鼫与死后传位给不寿,不寿死后是王翁,王翁之后是王翳,王翳之后是之侯,之侯之后是无强。

到了无强当越王的时候,越国开始北上打齐国,西进伐楚国,跟中原各国争霸。

那时候正好是楚威王在位。越国北伐齐国,齐威王派使者来劝越王:"您不打楚国,就当不了真正的霸主。我知道您为什么不敢打楚国,不就是因为得不到晋国支持嘛。其实韩、魏两国根本不会真打楚国。要是韩国出兵,军队覆没了,将领战死了,那叶城、阳翟就危险了;魏国要是吃了败仗,陈城、上蔡也保不住。所以韩魏两国帮您,最多做做样子,不会真拼命。您指望他们有什么用呢?"

越王不服气:"我要求晋国做的,又不是让他们真刀真枪跟楚国干,更别说攻城略地了。只要魏国把军队集结在大梁城下,齐国在南阳、莒地一带演习,牵制住常、郯两地的楚军,那楚国方城以外的部队就不敢南下,淮泗之间的军队也不敢东进。这样一来,商、于、析、郦、宗胡这些地方,还有夏路以东的兵力,就不够防备秦国;江南、泗水一带的兵力,也不够对付我们越国。到时候齐、秦、韩、魏都能从楚国身上捞好处,韩魏两国不用打仗就能分地,不种地就有收成。这么好的事不干,非要在山河险要之处跟楚国死磕,给齐秦当枪使,这不是犯糊涂吗?"

齐国使者听完哈哈大笑:"越国没灭亡真是走运!您这眼光就像只能看见别人脸上的汗毛,却看不见自己眼睫毛。您知道晋国的失策,却看不出越国的错误,这就是'目论'啊!您指望晋国干什么?既不是要他们出力气,也不是要联合出兵,不就是想让楚国分兵吗?现在楚国军队已经分散了,还等晋国干什么?"

越王愣住了:"那你说该怎么办?"

使者胸有成竹:"楚国三位大夫统领九路大军,北面包围曲沃、于中,战线拉得老长;景翠的军队集结在鲁、齐和南阳一带,这还不够分散吗?再说您想挑拨晋楚相斗,可要是他们打不起来,您就不出兵,这不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吗?现在不打楚国,我看越国永远成不了气候。复仇、庞、长沙这些地方是楚国的粮仓;竟泽陵是楚国的木材产地。只要派兵控制无假关,这四个城邑就没法给楚国都城送物资了。我听说,想称王没成功,至少还能当个霸主。可要是连霸主都当不上,那就是治国之道有问题了。所以恳请大王调转枪头去打楚国吧!"

越王被说动了,就放弃攻打齐国,转头去打楚国。结果楚威王亲自带兵迎战,把越军打得落花流水,杀了越王无强,把当年吴国的地盘一直打到钱塘江,还在徐州打败了齐国。越国从此就散了架,王室子弟争着当王称君,在江南沿海一带苟延残喘,向楚国称臣。过了七代,到闽君摇的时候,帮着诸侯反秦。汉高祖刘邦封摇做越王,让他继承越国香火。后来的东越、闽越都是他的后代。

再说范蠡辅佐越王勾践,吃苦受累二十多年,终于灭了吴国,洗刷了会稽之耻。后来带兵渡过淮河威慑齐晋,号令中原诸侯尊奉周天子,帮勾践当上霸主,自己官拜上将军。回国后,范蠡觉得功高震主不是好事,加上知道勾践这人能共患难不能同安乐,就写了封辞职信:"我听说主上忧患时臣子该效劳,主上受辱时臣子该去死。当年大王在会稽受辱,我没死,就是为了报仇。现在大仇已报,请让我接受会稽之辱该受的惩罚。"

勾践板着脸说:"我要跟你平分越国。你要是不答应,就别怪我不客气!"

范蠡淡淡一笑:"君有君令,臣有臣志。"当晚就收拾细软,带着家眷乘船出海,再也没回来。勾践只好把会稽山封作范蠡的奉邑,算是留个念想。

范蠡到了齐国,改名换姓自称鸱夷子皮,在海边种地,勤勤恳恳经营家业。没过几年就攒下几十万家产。齐国人听说他贤能,请他当国相。

范蠡却叹气说:"老百姓在家能发财,做官能当到宰相,这就算到顶了。名声太大不是好事。"于是交还相印,把家产分给乡亲们,只带着贵重宝物悄悄离开,在陶地定居。他觉得陶地是天下中心,做生意方便,就自称陶朱公。带着儿子们种地养牲口,看准时机买卖货物,赚取十分之一的利润。没过多久又成了亿万富翁。天下人都尊称他陶朱公。

朱公在陶地安家,生了小儿子。等小儿子长大成人时,二儿子在楚国杀了人,被关进大牢。

朱公说:"杀人偿命是天经地义。不过我听说千金之子不该死在闹市上。"就让小儿子去楚国打点。他准备了一千镒黄金,藏在粗布口袋里,装在牛车上。正要打发小儿子出发,大儿子不干了,非要自己去。

大儿子红着眼睛说:"家里长子是顶梁柱,现在弟弟出事,父亲不派我去却派小弟,这不是说我没用吗?"说着就要抹脖子。

他母亲赶紧劝朱公:"让小儿子去未必能救回老二,要是先折了大儿子可怎么好?"

朱公没办法,只好让大儿子去。他写了封信让大儿子带给老朋友庄生,嘱咐道:"到了就把千金送给庄生,一切听他的,千万别自作主张。"大儿子临走时,自己又偷偷带了几百金。

到了楚国,庄生家住城郊,门口长满野草,看起来穷得很。大儿子还是按父亲交代,把信和千金都交给了庄生。

庄生说:"你赶快回去,千万别在楚国逗留!等你弟弟放出来,也别问是怎么回事。"大儿子表面答应,其实没走,偷偷用自己带的钱去贿赂楚国权贵。

庄生这个人啊,虽然住在破巷子里头,可他的清廉正直在楚国是出了名的。从楚王到下面的老百姓,都把他当老师一样敬重。那天朱公的大儿子送来黄金,庄生压根儿没想收下,就琢磨着等事情办妥了再原封不动还回去,好叫朱公知道自己的信用。

金子刚送到家,庄生就拉着老伴儿叮嘱:"这可是朱公家的钱财。要是我突然有个三长两短,你记着,这钱得原样还回去,一个子儿都不能动。"可朱公那大儿子哪知道这里头的门道,还当庄生收钱不办事呢。

这天庄生瞅准楚王闲着,进宫就说:"大王您瞧见没,那天上的星星排得不对劲,怕是要祸害咱们楚国啊。"楚王向来最信庄生的话,急得直搓手:"这可如何是好?"庄生捋着胡子说:"唯有广施仁德才能化解。"楚王连连点头:"先生放心,寡人这就办。"

第二天一大早,楚王就派人把国库给封了。这事儿传到朱公大儿子耳朵里,有个贵族神神秘秘跟他说:"大王要放赦令啦!"大儿子一头雾水:"您怎么知道的?"那贵族挤眉弄眼:"每回大王要放赦,都会先封国库。昨儿半夜宫里就派人来封库了。"

大儿子一听乐坏了,心想弟弟马上就能放出来,那千两黄金岂不是白送给庄生了?他二话不说就往庄生家跑。庄生见他回来吓了一跳:"你怎么还没走?"大儿子搓着手笑:"我弟弟这不是要放出来了嘛,特地来跟先生道个别。"庄生多精明的人啊,一眼就看出这小子是来要钱的,冷着脸说:"金子就在里屋,你自己去拿吧。"

大儿子欢天喜地抱着金子走了,庄生气得胡子直抖——他活了大半辈子,居然被个毛头小子给耍了!转身就进宫找楚王:"大王啊,老臣前几日说星象的事,您说要修德化解。可老臣今儿个出门,满大街都在传,说陶朱公的儿子杀了人关在牢里,他家拿钱买通了大王左右,这回放赦令根本不是为了楚国,纯粹是要放朱家公子啊!"

楚王一听拍案而起:"寡人再糊涂,也不至于为个商人的儿子破例!"当即下令把朱公儿子处死,第二天才下的赦免令。结果大儿子捧着弟弟的尸首哭哭啼啼回家了,乡亲们都跟着抹眼泪,唯独朱公反而笑出了声。

老头子摇着头说:"我早料到会这样!老大不是不疼弟弟,可他从小跟着我吃苦,知道挣钱不容易,把钱看得比命重。那小儿子呢?生下来就锦衣玉食,整天骑着高头大马追兔子玩,哪知道钱财来得艰难?我当初就想派小儿子去,就是因为他舍得花钱。老大到底没忍住,反倒害了弟弟性命——这都是命数啊,有什么好哭的?这些天我天天等着报丧的来呢。"

要说这范蠡啊,三次搬家都闯出名堂来,最后在陶地寿终正寝,世人尊称他陶朱公。太史公说得在理:大禹治水的功劳够大了吧?疏通九川,划定九州,到现在中原百姓还念他的好。再看他的后代勾践,卧薪尝胆十几年,终于灭了强大的吴国,北上会盟诸侯,给周王室长脸,称得上一代霸主。范蠡辅佐这样的明主,三次迁徙都能留下美名,君臣相得益彰,想不出名都难啊!

越国从少康传到允常,再到他儿子开始称霸,跟吴国争雄。槜李之战让阖闾送了命,会稽之围叫勾践尝尽屈辱。多亏文种出谋划策,范蠡尽心辅佐,越王放下身段招贤纳士,卧薪尝胆终于报仇雪恨。可惜后来人不自量力,传到无疆手上就把国家给折腾没了。

原文言文

  越王勾践,其先禹之苗裔,而夏后帝少康之庶子也。封于会稽,以奉守禹之祀。文身断发,披草莱而邑焉。后二十余世,至于允常。允常之时,与吴王阖庐战而相怨伐。允常卒,子勾践立,是为越王。

  元年,吴王阖庐闻允常死,乃兴师伐越。越王勾践使死士挑战,三行,至吴陈,呼而自刭。吴师观之,越因袭击吴师,吴师败于槜李,射伤吴王阖庐。阖庐且死,告其子夫差曰:“必毋忘越。”

  三年,勾践闻吴王夫差日夜勒兵,且以报越,越欲先吴未发往伐之。范蠡谏曰:“不可。臣闻兵者凶器也,战者逆德也,争者事之末也。阴谋逆德,好用凶器,试身于所末,上帝禁之,行者不利。”越王曰:“吾已决之矣。”遂兴师。吴王闻之,悉发精兵击越,败之夫椒。越王乃以余兵五千人保栖于会稽。吴王追而围之。

  越王谓范蠡曰:“以不听子故至于此,为之奈何?”蠡对曰:“持满者与天,定倾者与人,节事者以地。卑辞厚礼以遗之,不许,而身与之市。”勾践曰“诺。”乃令大夫种行成于吴,膝行顿首曰:“君王亡臣勾践使陪臣种敢告下执事:勾践请为臣,妻为妾。”吴王将许之。子胥言于吴王曰:“天以越赐吴,勿许也。”种还,以报勾践。勾践欲杀妻子,燔宝器,触战以死。种止勾践曰:“夫吴太宰嚭贪,可诱以利,请间行言之。”于是勾践乃以美女宝器令种间献吴太宰嚭。嚭受,乃见大夫种于吴王。种顿首言曰:“愿大王赦勾践之罪,尽入其宝器。不幸不赦,勾践将尽杀其妻子,燔其宝器,悉五千人触战,必有当也。”嚭因说吴王曰:“越以服为臣,若将赦之,此国之利也。”吴王将许之。子胥进谏曰:“今不灭越,后必悔之。勾践贤君,种、蠡良臣,若反国,将为乱。”吴王弗听,卒赦越,罢兵而归。

  勾践之困会稽也,喟然叹曰:“吾终于此乎?”种曰:“汤系夏台,文王囚羑里,晋重耳奔翟,齐小白奔莒,其卒王霸。由是观之,何遽不为福乎?”

  吴既赦越,越王勾践反国,乃苦身焦思,置胆于坐,坐卧即仰胆,饮食亦尝胆也,曰:“女忘会稽之耻邪?”身自耕作,夫人自织,食不加肉,衣不重采,折节下贤人,厚遇宾客,振贫吊死,与百姓同其劳。欲使范蠡治国政,蠡对曰:“兵甲之事,种不如蠡;填抚国家,亲附百姓,蠡不如种。”于是举国政属大夫种,而使范蠡与大夫柘稽行成,为质于吴。二岁而吴归蠡。

  勾践自会稽归七年,拊循其士民,欲用以报吴。大夫逢同谏曰:“国新流亡,今乃复殷给,缮饰备利,吴必惧,惧则难必至。且鸷鸟之击也,必匿其形。今夫吴兵加齐、晋,怨深于楚、越,名高天下,实害周室,德少而功多,必淫自矜。为越计,莫若结齐,亲楚,附晋,以厚吴。吴之志广,必轻战。是我连其权,三国伐之,越承其弊,可克也。”勾践曰:“善。”

  居二年,吴王将伐齐。子胥谏曰:“未可。臣闻勾践食不重味,与百姓同苦乐。此人不死,必为国患。吴有越,腹心之疾;齐与吴,疥癣也。愿王释齐先越。”吴王弗听,遂伐齐,败之艾陵,虏齐高、国以归。让子胥。子胥曰:“王毋喜!”王怒,子胥欲自杀,王闻而止之。越大夫种曰:“臣观吴王政骄矣,请试尝之贷粟,以卜其事。”请贷,吴王欲与,子胥谏勿与,王遂与之,越乃私喜。子胥言曰:“王不听谏,后三年吴其墟乎!”太宰嚭闻之,乃数与子胥争越议,因谗子胥曰:“伍员貌忠而实忍人,其父兄不顾,安能顾王?王前欲伐齐,员强谏,已而有功,用是反怨王。王不备伍员,员必为乱。”与逢同共谋,谗之王。王始不从,乃使子胥于齐,闻其托子于鲍氏,王乃大怒,曰:“伍员果欺寡人!”役反,使人赐子胥属镂剑以自杀。子胥大笑曰:“我令而父霸,我又立若,若初欲分吴国半予我,我不受,已,今若反以谗诛我。嗟乎,嗟乎,一人固不能独立!”报使者曰:“必取吾眼置吴东门,以观越兵入也!”于是吴任嚭政。

  居三年,勾践召范蠡曰:“吴已杀子胥,导谀者众,可乎?”对曰:“未可。”至明年春,吴王北会诸侯于黄池,吴国精兵从王,惟独老弱与太子留守。勾践复问范蠡,蠡曰“可矣”。乃发习流二千人,教士四万人,君子六千人,诸御千人,伐吴。吴师败,遂杀吴太子。吴告急于王,王方会诸侯于黄池,惧天下闻之,乃秘之。吴王已盟黄池,乃使人厚礼以请成越。越自度亦未能灭吴,乃与吴平。

  其后四年,越复伐吴。吴士民罢弊,轻锐尽死于齐、晋。而越大破吴,因而留围之三年,吴师败,越遂复栖吴王于姑苏之山。吴王使公孙雄肉袒膝行而前,请成越王曰:“孤臣夫差敢布腹心,异日尝得罪于会稽,夫差不敢逆命,得与君王成以归。今君王举玉趾而诛孤臣,孤臣惟命是听,意者亦欲如会稽之赦孤臣之罪乎?”勾践不忍,欲许之。范蠡曰:“会稽之事,天以越赐吴,吴不取。今天以吴赐越,越其可逆天乎?且夫君王蚤朝晏罢,非为吴邪?谋之二十二年,一旦而弃之,可乎?且夫天与弗取,反受其咎。‘伐柯者其则不远。’君忘会稽之厄乎?”勾践曰:“吾欲听子言,吾不忍其使者。”范蠡乃鼓进兵,曰:“王已属政于执事,使者去,不者且得罪。”吴使者泣而去。勾践怜之,乃使人谓吴王曰:“吾置王甬东,君百家。”吴王谢曰:“吾老矣,不能事君王!”遂自杀。乃蔽其面,曰:“吾无面以见子胥也!”越王乃葬吴王而诛太宰嚭。

  勾践已平吴,乃以兵北渡淮,与齐、晋诸侯会于徐州,致贡于周。周元王使人赐勾践胙,命为伯。勾践已去,渡淮南,以淮上地与楚,归吴所侵宋地于宋,与鲁泗东方百里。当是时,越兵横行于江、淮东,诸侯毕贺,号称霸王。范蠡遂去,自齐遗大夫种书曰:“蜚鸟尽,良弓藏;狡兔死,走狗烹。越王为人长颈鸟喙,可与共患难,不可与共乐。子何不去?”种见书,称病不朝。人或谗种且作乱,越王乃赐种剑曰:“子教寡人伐吴七术,寡人用其三而败吴,其四在子,子为我从先王试之。”种遂自杀。

  勾践卒,子王鼫与立。王鼫与卒,子王不寿立。王不寿卒,子王翁立。王翁卒,子王翳立。王翳卒,子王之侯立。王之侯卒,子王无强立。

  王无强时,越兴师北伐齐,西伐楚,与中国争强。当楚威王之时,越北伐齐,齐威王使人说越王曰:“越不伐楚,大不王,小不伯。图越之所为不伐楚者,为不得晋也。韩、魏固不攻楚。韩之攻楚,覆其军,杀其将,则叶、阳翟危;魏亦覆其军,杀其将,则陈、上蔡不安。故二晋之事越也,不至于覆军杀将,马汗之力不效。所重于得晋者何也?”越王曰:“所求于晋者,不至顿刃接兵,而况于攻城围邑乎?愿魏以聚大梁之下,愿齐之试兵南阳莒地,以聚常、郯之境,则方城之外不南,淮、泗之间不东,商、于、析、郦、宗胡之地,夏路以左,不足以备秦,江南、泗上不足以待越矣。则齐、秦、韩、魏得志于楚也,是二晋不战而分地,不耕而获之。不此之为,而顿刃于河山之间以为齐秦用,所待者如此其失计,奈何其以此王也!”

  齐使者曰:“幸也越之不亡也!吾不贵其用智之如目,见豪毛而不见其睫也。今王知晋之失计,而不自知越之过,是目论也。王所待于晋者,非有马汗之力也,又非可与合军连和也,将待之以分楚众也。今楚众已分,何待于晋?”越王曰:“奈何?”曰:“楚三大夫张九军,北围曲沃、于中,以至无假之关者三千七百里,景翠之军北聚鲁、齐、南阳,分有大此者乎?且王之所求者,斗晋楚也;晋楚不斗,越兵不起,是知二五而不知十也。此时不攻楚,臣以是知越大不王,小不伯。复雠、庞、长沙,楚之粟也;竟泽陵,楚之材也。越窥兵通无假之关,此四邑者不上贡事于郢矣。臣闻之,图王不王,其敝可以伯。然而不伯者,王道失也。故愿大王之转攻楚也。”

  于是越遂释齐而伐楚。楚威王兴兵而伐之,大败越,杀王无强,尽取故吴地至浙江,北破齐于徐州。而越以此散,诸族子争立,或为王,或为君,滨于江南海上,服朝于楚。后七世,至闽君摇,佐诸侯平秦。汉高帝复以摇为越王,以奉越后。东越,闽君,皆其后也。

  范蠡事越王勾践,既苦身戮力,与勾践深谋二十余年,竟灭吴,报会稽之耻,北渡兵于淮以临齐、晋,号令中国,以尊周室,勾践以霸,而范蠡称上将军。还反国,范蠡以为大名之下,难以久居,且勾践为人可与同患,难与处安,为书辞勾践曰:“臣闻主忧臣劳,主辱臣死。昔者君王辱于会稽,所以不死,为此事也。今既以雪耻,臣请从会稽之诛。”勾践曰:“孤将与子分国而有之。不然,将加诛于子。”范蠡曰:“君行令,臣行意。”乃装其轻宝珠玉,自与其私徒属乘舟浮海以行,终不反。于是勾践表会稽山以为范蠡奉邑。

  范蠡浮海出齐,变姓名,自谓鸱夷子皮,耕于海畔,苦身戮力,父子治产。居无几何,致产数十万。齐人闻其贤,以为相。范蠡喟然叹曰:“居家则致千金,居官则至卿相,此布衣之极也。久受尊名,不祥。”乃归相印,尽散其财,以分与知友乡党,而怀其重宝,间行以去,止于陶。以为此天下之中,交易有无之路通,为生可以致富矣。于是自谓陶朱公。复约要父子耕畜,废居,候时转物,逐什一之利。居无何,则致赀累巨万。天下称陶朱公。

  朱公居陶,生少子。少子及壮,而朱公中男杀人,囚于楚。朱公曰:“杀人而死,职也。然吾闻千金之子不死于市。”告其少子往视之。乃装黄金千溢,置褐器中,载以一牛车。且遣其少子,朱公长男固请欲行,朱公不听。长男曰:“家有长子曰‘家督’,今弟有罪,大人不遣,乃遣少弟,是吾不肖。”欲自杀。其母为言曰:“今遣少子,未必能生中子也,而先空亡长男,奈何?”朱公不得已而遣长子,为一封书遗故所善庄生,曰:“至则进千金于庄生所,听其所为,慎无与争事。”长男既行,亦自私赍数百金。

  至楚,庄生家负郭,披藜藋到门,居甚贫。然长男发书进千金,如其父言。庄生曰:“可疾去矣,慎毋留!即弟出,勿问所以然。”长男既去,不过庄生而私留,以其私赍献遗楚国贵人用事者。

  庄生虽居穷阎,然以廉直闻于国,自楚王以下皆师尊之。及朱公进金,非有意受也,欲以成事后复归之以为信耳。故金至,谓其妇曰:“此朱公之金。有如病不宿诫,后复归,勿动。”而朱公长男不知其意,以为殊无短长也。

  庄生闲时入见楚王,言“某星宿某,此则害于楚”。楚王素信庄生,曰:“今为奈何?”庄生曰:“独以德为可以除之。”楚王曰:“生休矣,寡人将行之。”王乃使使者封三钱之府。楚贵人惊告朱公长男曰:“王且赦。”曰:“何以也?”曰:“每王且赦,常封三钱之府。昨暮王使使封之。”朱公长男以为赦,弟固当出也,重千金虚弃庄生,无所为也,乃复见庄生。庄生惊曰:“若不去邪?”长男曰:“固未也。初为事弟,弟今议自赦,故辞生去。”庄生知其意欲复得其金,曰:“若自入室取金。”长男即自入室取金持去,独自欢幸。

  庄生羞为儿子所卖,乃入见楚王曰:“臣前言某星事,王言欲以修德报之。今臣出,道路皆言陶之富人朱公之子杀人囚楚,其家多持金钱赂王左右,故王非能恤楚国而赦,乃以朱公子故也。”楚王大怒曰:“寡人虽不德耳,奈何以朱公之子故而施惠乎!”令论杀朱公子,明日遂下赦令。朱公长男竟持其弟丧归。

  至,其母及邑人尽哀之,唯朱公独笑,曰:“吾固知必杀其弟也!彼非不爱其弟,顾有所不能忍者也。是少与我俱,见苦,为生难,故重弃财。至如少弟者,生而见我富,乘坚驱良逐狡兔,岂知财所从来,故轻弃之,非所惜吝。前日吾所为欲遣少子,固为其能弃财故也。而长者不能,故卒以杀其弟,事之理也,无足悲者。吾日夜固以望其丧之来也。”故范蠡三徙,成名于天下,非苟去而已,所止必成名。卒老死于陶,故世传曰陶朱公。

  太史公曰:禹之功大矣,渐九川,定九州,至于今诸夏艾安。及苗裔勾践,苦身焦思,终灭强吴,北观兵中国,以尊周室,号称霸王。勾践可不谓贤哉!盖有禹之遗烈焉。范蠡三迁皆有荣名,名垂后世。臣主若此,欲毋显得乎!

  越祖少康,至于允常。其子始霸,与吴争彊。槜李之役,阖闾见伤。会稽之耻,勾践欲当。种诱以利,蠡悉其良。折节下士,致胆思尝。卒复雠寇,遂殄大邦。后不量力,灭于无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