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楚国有个能人叫黄歇,人称春申君。这人学问广博,最擅长口才,在楚顷襄王手下做事。那年头秦国势头正猛,秦昭王派大将白起接连攻下韩国、魏国的城池,活捉了魏将芒卯。就在秦国准备联合韩魏攻打楚国时,黄歇恰好作为使者到了秦国,听说了这个要命的消息。
当时楚国形势可不太妙。白起先前已经攻下楚国巫郡、黔中郡,连国都鄢郢都丢了,楚王只好把都城迁到陈县。黄歇想起当年楚怀王被秦国骗去扣留至死的旧事,再看如今秦国根本不把楚王放在眼里,急得直搓手——这要是秦国真发兵,楚国怕是要亡啊!
黄歇连夜写了封长信给秦昭王。他先捧秦国:"如今天下就数秦楚最强,您要是打楚国,好比两虎相争,最后反倒让野狗捡便宜。"接着又打比方:"物极必反就像冬夏交替,弓弦绷太紧就会断。秦国现在疆域之广,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。"
他把秦国这些年如何不费一兵一卒让韩国割地,如何打得魏国不敢救援的功绩细数一遍,话锋一转:"可要是仗着兵强马壮就想让天下臣服,怕是要重蹈智伯和吴王的覆辙啊!"说着就提起当年智伯联合韩魏攻赵,结果被反杀;吴王夫差伐齐得胜,回头却被越王勾践灭了的故事。
黄歇越说越激动:"您看看韩魏两国,祖祖辈辈死在秦国人手里的都快十代了!他们现在装孙子,心里指不定怎么恨呢。要是借道给他们打楚国,怕是军队前脚走,后路就被断了。"他掰着手指给秦王算账:"就算打赢楚国,最后得利的还是韩魏齐国,这不是给他人做嫁衣吗?"
最后他献计:"不如跟楚国结盟,咱们两家联手压制韩魏。到时候您派十万大军驻扎郑地,保管吓得魏国乖乖听话。"这番话说得秦昭王连连点头,当即撤回了白起的军队,还派人带着厚礼去楚国结盟。
黄歇带着盟约回国后,又护送楚国太子去秦国当人质。这一待就是好几年。后来楚王病重,太子急得团团转——秦国扣着人不放啊!黄歇找到秦相范雎说:"您要是真为楚国太子好,就该放他回去。等太子继位,必定厚待秦国。要是耽误了,楚国另立新君,对秦国可没好处。"
秦王却说:"先让太子的老师回去探病再说。"黄歇一看要坏事,赶紧让太子假扮车夫混在使团里逃出秦国,自己留在驿馆装病。等估摸着太子走远了,他才向秦王请罪:"太子已经回国,我甘愿领死。"秦王气得要杀他,被范雎劝住了——这春申君,可真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保太子啊!
应侯范雎在秦王面前搓着手说:"黄歇这个人啊,当臣子的肯为主子拼命。要是楚国太子继位,肯定重用他。咱们不如做个顺水人情,放他回去,也好跟楚国结个善缘。"秦王点点头,就把黄歇放回了楚国。
黄歇前脚刚踏进楚国城门,后脚就赶上楚顷襄王咽气。太子完即位,就是楚考烈王。新王登基头一年,立即拜黄歇为相国,封为春申君,还把淮北十二个县都赏给他做封地。
一晃十五年过去,春申君捋着胡须对楚王说:"淮北挨着齐国,三天两头闹边境纠纷。不如把这块地改成郡县制,也好加强防守。"说着就把十二县封地全交还朝廷,只求改封到江东。楚王大手一挥准了。春申君就在当年吴国的废墟上大兴土木,给自己建了座气派的都城。
这时候天下热闹得很,齐国孟尝君、赵国平原君、魏国信陵君,个个都在招揽门客。春申君也不甘示弱,府里养着三千多食客。有回赵国使者来访,故意戴着玳瑁簪子,挎着镶珠宝剑来炫耀。春申君微微一笑,让上等门客都穿着缀满珍珠的鞋子出来见客,羞得赵使恨不得钻地缝。
当丞相第四年,秦国在长平坑杀四十万赵军。转过年来秦军围困邯郸,楚国派春申君带兵救援,刚走到半道秦军就撤了。第八年头上,春申君率军北伐灭了鲁国,还任命大儒荀子当兰陵县令。楚国在他手里渐渐恢复元气。
可好景不长。二十二年时各国联合抗秦,推楚王当盟主,结果在函谷关被秦军打得落花流水。楚王气得直跺脚,从此对春申君爱答不理。
有个叫朱英的门客提醒他:"李园这人不简单啊,整天养着亡命之徒。等大王百年之后,他肯定要下黑手。"春申君摆摆手:"老李胆小如鼠,我待他不薄,不至于。"朱英见劝不动,连夜收拾包袱逃走了。
原来楚王一直没儿子,春申君到处搜罗宜子妇人送进宫。赵国人李园带着妹妹来碰运气,听说楚王不能生育,转头就把妹妹献给春申君。等姑娘怀了身孕,兄妹俩撺掇道:"不如把孕妇献给大王?要是生下男孩,可就是您的骨肉当楚王啊!"春申君一琢磨,真把李氏送进宫。后来果然生下太子,李园妹妹当上王后。
楚考烈王病重那天,李园在宫门埋伏杀手。春申君刚迈进棘门,几把利刃同时捅来。血泊里的人头被抛出门外时,楚国已经变了天。李园外甥——实为春申君之子的楚幽王即位,而春申君全家老小都被屠戮殆尽。
这年秦始皇九岁,秦国也正闹嫪毐之乱。太史公后来到楚国,望着春申君故居的断壁残垣感叹:"当年他劝退秦军、护送太子回国时何等英明,最后却栽在小人手里。俗话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,说的就是没听朱英劝告的春申君啊!"
春申君者,楚人也,名歇,姓黄氏。游学博闻,事楚顷襄王。顷襄王以歇为辩,使於秦。秦昭王使白起攻韩、魏,败之於华阳,禽魏将芒卯,韩、魏服而事秦。秦昭王方令白起与韩、魏共伐楚,未行,而楚使黄歇適至於秦,闻秦之计。当是之时,秦已前使白起攻楚,取巫、黔中之郡,拔鄢郢,东至竟陵,楚顷襄王东徙治於陈县。黄歇见楚怀王之为秦所诱而入朝,遂见欺,留死於秦。顷襄王,其子也,秦轻之,恐壹举兵而灭楚。歇乃上书说秦昭王曰:
天下莫彊於秦、楚。今闻大王欲伐楚,此犹两虎相与斗。两虎相与斗而驽犬受其弊,不如善楚。臣请言其说:臣闻物至则反,冬夏是也;致至则危,累釭是也。今大国之地,遍天下有其二垂,此从生民已来,万乘之地未尝有也。先帝文王、庄王之身,三世不妄接地於齐,以绝从亲之要。今王使盛桥守事於韩,盛桥以其地入秦,是王不用甲,不信威,而得百里之地。王可谓能矣。王又举甲而攻魏,杜大梁之门,举河内,拔燕、酸枣、虚、桃,入邢,魏之兵云翔而不敢捄。王之功亦多矣。王休甲息众,二年而後复之;又并蒲、衍、首、垣,以临仁、平丘,黄、济阳婴城而魏氏服;王又割濮
之北,注齐秦之要,绝楚赵之脊,天下五合六聚而不敢救。王之威亦单矣。
王若能持功守威,绌攻取之心而肥仁义之地,使无後患,三王不足四,五伯不足六也。王若负人徒之众,仗兵革之彊,乘毁魏之威,而欲以力臣天下之主,臣恐其有後患也。诗曰“靡不有初,鲜克有终”。易曰“狐涉水,濡其尾”。此言始之易,终之难也。何以知其然也?昔智氏见伐赵之利而不知榆次之祸,吴见伐齐之便而不知干隧之败。此二国者,非无大功也,没利於前而易患於後也。吴之信越也,从而伐齐,既胜齐人於艾陵,还为越王禽三渚之浦。智氏之信韩、魏也,从而伐赵,攻晋阳城,胜有日矣,韩、魏叛之,杀智伯瑶於凿台之下。今王妒楚之不毁也,而忘毁楚之彊韩、魏也,臣为王虑而不取也。
诗曰“大武远宅而不涉”。从此观之,楚国,援也;邻国,敌也。诗云“趯趯
免,还犬获之。他人有心,余忖度之”。今王中道而信韩、魏之善王也,此正吴之信越也。臣闻之,敌不可假,时不可失。臣恐韩、魏卑辞除患而实欲欺大国也。何则?王无重世之德於韩、魏,而有累世之怨焉。夫韩、魏父子兄弟接踵而死於秦者将十世矣。本国残,社稷坏,宗庙毁。刳腹绝肠,折颈摺颐,首身分离,暴骸骨於草泽,头颅僵仆,相望於境,父子老弱系脰束手为群虏者相及於路。鬼神孤伤,无所血食。人民不聊生,族类离散,流亡为仆妾者,盈满海内矣。故韩、魏之不亡,秦社稷之忧也,今王资之与攻楚,不亦过乎!
且王攻楚将恶出兵?王将借路於仇雠之韩、魏乎?兵出之日而王忧其不返也,是王以兵资於仇雠之韩、魏也。王若不借路於仇雠之韩、魏,必攻随水右壤。随水右壤,此皆广川大水,山林谿谷,不食之地也,王虽有之,不为得地。是王有毁楚之名而无得地之实也。
且王攻楚之日,四国必悉起兵以应王。秦、楚之兵构而不离,魏氏将出而攻留、方与、铚、湖陵、砀、萧、相,故宋必尽。齐人南面攻楚,泗上必举。此皆平原四达,膏腴之地,而使独攻。王破楚以肥韩、魏於中国而劲齐。韩、魏之彊,足以校於秦。齐南以泗水为境,东负海,北倚河,而无後患,天下之国莫彊於齐、魏,齐、魏得地葆利而详事下吏,一年之後,为帝未能,其於禁王之为帝有馀矣。
夫以王壤土之博,人徒之众,兵革之彊,壹举事而树怨於楚,迟令韩、魏归帝重於齐,是王失计也。臣为王虑,莫若善楚。秦、楚合而为一以临韩,韩必敛手。王施以东山之险,带以曲河之利,韩必为关内之侯。若是而王以十万戍郑,梁氏寒心,许、鄢陵婴城,而上蔡、召陵不往来也,如此而魏亦关内侯矣。王壹善楚,而关内两万乘之主注地於齐,齐右壤可拱手而取也。王之地一经两海,要约天下,是燕、赵无齐、楚,齐、楚无燕、赵也。然後危动燕、赵,直摇齐、楚,此四国者不待痛而服矣。
昭王曰:“善。”於是乃止白起而谢韩、魏。发使赂楚,约为与国。
黄歇受约归楚,楚使歇与太子完入质於秦,秦留之数年。楚顷襄王病,太子不得归。而楚太子与秦相应侯善,於是黄歇乃说应侯曰:“相国诚善楚太子乎?”应侯曰:“然。”歇曰:“今楚王恐不起疾,秦不如归其太子。太子得立,其事秦必重而德相国无穷,是亲与国而得储万乘也。若不归,则咸阳一布衣耳;楚更立太子,必不事秦。夫失与国而绝万乘之和,非计也。原相国孰虑之。”应侯以闻秦王。秦王曰:“令楚太子之傅先往问楚王之疾,返而後图之。”黄歇为楚太子计曰:“秦之留太子也,欲以求利也。今太子力未能有以利秦也,歇忧之甚。而阳文君子二人在中,王若卒大命,太子不在,阳文君子必立为後,太子不得奉宗庙矣。不如亡秦,与使者俱出;臣请止,以死当之。”楚太子因变衣服为楚使者御以出关,而黄歇守舍,常为谢病。度太子已远,秦不能追,歇乃自言秦昭王曰:“楚太子已归,出远矣。歇当死,原赐死。”昭王大怒,欲听其自杀也。应侯曰:“歇为人臣,出身以徇其主,太子立,必用歇,故不如无罪而归之,以亲楚。”秦因遣黄歇。
歇至楚三月,楚顷襄王卒,太子完立,是为考烈王。考烈王元年,以黄歇为相,封为春申君,赐淮北地十二县。後十五岁,黄歇言之楚王曰:“淮北地边齐,其事急,请以为郡便。”因并献淮北十二县。请封於江东。考烈王许之。春申君因城故吴墟,以自为都邑。
春申君既相楚,是时齐有孟尝君,赵有平原君,魏有信陵君,方争下士,招致宾客,以相倾夺,辅国持权。
春申君为楚相四年,秦破赵之长平军四十馀万。五年,围邯郸。邯郸告急於楚,楚使春申君将兵往救之,秦兵亦去,春申君归。春申君相楚八年,为楚北伐灭鲁,以荀卿为兰陵令。当是时,楚复彊。
赵平原君使人於春申君,春申君舍之於上舍。赵使欲夸楚,为玳瑁簪,刀剑室以珠玉饰之,请命春申君客。春申君客三千馀人,其上客皆蹑珠履以见赵使,赵使大惭。
春申君相十四年,秦庄襄王立,以吕不韦为相,封为文信侯。取东周。
春申君相二十二年,诸侯患秦攻伐无已时,乃相与合从,西伐秦,而楚王为从长,春申君用事。至函谷关,秦出兵攻,诸侯兵皆败走。楚考烈王以咎春申君,春申君以此益疏。
客有观津人硃英,谓春申君曰:“人皆以楚为彊而君用之弱,其於英不然。先君时善秦二十年而不攻楚,何也?秦逾黾隘之塞而攻楚,不便;假道於两周,背韩、魏而攻楚,不可。今则不然,魏旦暮亡,不能爱许、鄢陵,其许魏割以与秦。秦兵去陈百六十里,臣之所观者,见秦、楚之日斗也。”楚於是去陈徙寿春;而秦徙卫野王,作置东郡。春申君由此就封於吴,行相事。
楚考烈王无子,春申君患之,求妇人宜子者进之,甚众,卒无子。赵人李园持其女弟,欲进之楚王,闻其不宜子,恐久毋宠。李园求事春申君为舍人,已而谒归,故失期。还谒,春申君问之状,对曰:“齐王使使求臣之女弟,与其使者饮,故失期。”春申君曰:“娉入乎?”对曰:“未也。”春申君曰:“可得见乎?”曰:“可。”於是李园乃进其女弟,即幸於春申君。知其有身,李园乃与其女弟谋。园女弟承间以说春申君曰:“楚王之贵幸君,虽兄弟不如也。今君相楚二十馀年,而王无子,即百岁後将更立兄弟,则楚更立君後,亦各贵其故所亲,君又安得长有宠乎?非徒然也,君贵用事久,多失礼於王兄弟,兄弟诚立,祸且及身,何以保相印江东之封乎?今妾自知有身矣,而人莫知。妾幸君未久,诚以君之重而进妾於楚王,王必幸妾;妾赖天有子男,则是君之子为王也,楚国尽可得,孰与身临不测之罪乎?”春申君大然之,乃出李园女弟,谨舍而言之楚王。楚王召入幸之,遂生子男,立为太子,以李园女弟为王后。楚王贵李园,园用事。
李园既入其女弟,立为王后,子为太子,恐春申君语泄而益骄,阴养死士,欲杀春申君以灭口,而国人颇有知之者。
春申君相二十五年,楚考烈王病。硃英谓春申君曰:“世有毋望之福,又有毋望之祸。今君处毋望之世,事毋望之主,安可以无毋望之人乎?”春申君曰:“何谓毋望之福?”曰:“君相楚二十馀年矣,虽名相国,实楚王也。今楚王病,旦暮且卒,而君相少主,因而代立当国,如伊尹、周公,王长而反政,不即遂南面称孤而有楚国?此所谓毋望之福也。”春申君曰:“何谓毋望之祸?”曰:“李园不治国而君之仇也,不为兵而养死士之日久矣,楚王卒,李园必先入据权而杀君以灭口。此所谓毋望之祸也。”春申君曰:“何谓毋望之人?”对曰:“君置臣郎中,楚王卒,李园必先入,臣为君杀李园。此所谓毋望之人也。”春申君曰:“足下置之,李园,弱人也,仆又善之,且又何至此!”硃英知言不用,恐祸及身,乃亡去。 後十七日,楚考烈王卒,李园果先入,伏死士於棘门之内。春申君入棘门,园死士侠刺春申君,斩其头,投之棘门外。於是遂使吏尽灭春申君之家。而李园女弟初幸春申君有身而入之王所生子者遂立,是为楚幽王。
是岁也,秦始皇帝立九年矣。嫪毐亦为乱於秦,觉,夷其三族,而吕不韦废。
太史公曰:吾適楚,观春申君故城,宫室盛矣哉!初,春申君之说秦昭王,及出身遣楚太子归,何其智之明也!後制於李园,旄矣。语曰:“当断不断,反受其乱。”春申君失硃英之谓邪?
黄歇辩智,权略秦、楚。太子获归,身作宰辅。珠炫赵客,邑开吴土。烈王寡胤,李园献女。无妄成灾,硃英徒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