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十列传·范雎蔡泽列传原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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范雎这个人啊,老家在魏国,字叔。他满腹才华,想在各诸侯国闯荡一番,最想为魏王效力。可家里穷得叮当响,连路费都凑不齐,只好先投奔魏国中大夫须贾门下讨生活。

那年开春,须贾奉魏昭王之命出使齐国,范雎跟着当随从。他们在齐国一待就是好几个月,事情却迟迟没办成。齐襄王听说范雎能言善辩,特意派人送来十斤黄金和酒肉犒赏。范雎连连摆手推辞,死活不敢收。须贾知道这事后,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,认定范雎准是偷偷把魏国机密泄露给齐国,不然人家怎么会给他送礼?硬逼着范雎收下酒肉,把金子退了回去。

回到魏国后,须贾越想越窝火,跑到魏国丞相那儿告黑状。这位丞相名叫魏齐,是魏国王室公子。魏齐一听就炸了,当即叫家丁把范雎拖下去痛打。棍棒像雨点般落下,肋骨断了,牙齿也打落好几颗。范雎咬紧牙关装死,家丁们用草席把他一卷,随手扔进了茅厕。那些来赴宴的宾客喝得醉醺醺的,竟轮番往草席上撒尿,存心要羞辱他,杀鸡儆猴让其他人不敢乱说话。

夜深人静时,草席里突然传出微弱的声音。范雎对看守说:"大哥要是能放我条生路,日后定当重谢。"看守眼珠一转,跑去请示说茅厕里的死人该处理了。魏齐正喝得迷迷糊糊,挥挥手说:"拖出去吧。"等范雎被抬出相府,魏齐酒醒后悔了,急忙派人去追,可哪里还找得到人影?

魏国有个叫郑安平的义士听说这事,连夜带着范雎逃命。为掩人耳目,给范雎改名换姓叫张禄,藏在深山老林里。正巧这时候,秦昭王派使者王稽来魏国办事。郑安平扮成小兵接近王稽,王稽随口问道:"你们魏国可有贤士愿随我去秦国?"郑安平压低声音:"我们村有个张禄先生,想跟您谈谈天下大势。只是他仇家太多,不敢白天露面。"王稽会意:"今晚带他来见我。"

当夜星光黯淡,郑安平领着化名张禄的范雎秘密会见王稽。才聊了半宿,王稽就看出这是个人才,悄悄约定:"先生三日后到三亭南边等我。"说完塞给范雎一块玉佩作为信物。

等到王稽结束公务离开魏国时,果然在半路接上范雎。马车行至湖县地界,忽见西面烟尘滚滚。范雎撩开车帘:"来的是何人?"王稽皱眉:"秦国丞相穰侯在巡视各县。"范雎立刻缩回车厢:"听说穰侯独揽大权,最讨厌诸侯的说客,我还是躲躲为好。"

果然,穰侯的车队拦住他们。这位权臣寒暄几句后突然发问:"关东可有变故?"王稽答没有。穰侯又意味深长地说:"该不会带着别国的说客回去吧?那些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。"王稽连忙赌咒发誓。等穰侯走远,范雎跳下车就跑:"他刚才分明起疑了,等会儿准派人回来搜查!"果然不出所料,十里外就听见追兵马蹄声,幸亏范雎早有准备。

到了咸阳,王稽向秦王复命时极力推荐:"魏国张禄先生是当世奇才,他说秦国现在就像叠起来的鸡蛋那么危险,用他才能转危为安。但这话不便写在文书里,臣就把他带来了。"可秦昭王这些年南征北战,刚把楚怀王困死在秦国,又打败齐国,早听腻了说客的空话,只让范雎住进简陋的客舍,晾了他一年多。

原来当时秦国大权都握在宣太后手里。穰侯是太后弟弟,华阳君是她同母兄弟,泾阳君和高陵君更是秦昭王的亲弟弟。这帮外戚轮流掌兵,封地比王室的还富庶。这会儿穰侯正盘算着越过韩魏去打齐国纲寿,想给自己陶邑封地再扩扩地盘。

范雎眼看这么干等不是办法,干脆写了封长信:贤明的君主论功行赏,能者居之。庸主凭喜好用人,明君只认真本事。我虽然卑贱,但就像周国的砥砨、宋国的结绿这些埋没的宝玉,说不定对社稷有用呢?要是大王觉得我说得对,不妨见一面;要是觉得胡扯,我立马滚蛋。

这封信可算戳中了秦昭王心事。他立即赏赐王稽,派专车接范雎进宫。范雎故意走错路闯进永巷,被宦官呵斥:"大王驾到!"他假装糊涂:"秦国哪有大王?只有太后和穰侯罢了。"这话分明是说给匆匆赶来的秦昭王听的。

昭王会意,挥退左右,整了整衣冠郑重行礼:"早该亲自请教先生,只是义渠战事吃紧,寡人早晚都要请示太后。如今战事已了,还请先生赐教。"范雎却"嗯嗯啊啊"不接话。昭王急得跪坐起来连问三遍,满朝文武看得目瞪口呆。

范雎深吸一口气,拱手说道:"我哪敢这样想啊。您听我说个故事——当年姜太公遇见周文王时,不过是个在渭水边钓鱼的老头。两人素不相识,可一番深谈之后,文王立刻拜他为太师,同乘一辆车回朝。这才有了后来周朝一统天下的伟业。要是文王当时不肯跟姜太公深谈,哪来周家八百年的江山?"

他顿了顿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:"如今我不过是个异乡人,跟大王您初次见面,可要说的都是涉及骨肉至亲的治国大事。我连大王的心思都摸不准,哪敢轻易开口?不是怕死不敢说,是怕说了也白说啊。"

烛火噼啪作响,映得范雎额角渗出汗珠。他突然挺直腰板:"就算今天说完明天就被处死,我也认了!只要大王肯听我的,死算什么?流亡算什么?就算让我浑身涂漆装麻风病人,披头散发装疯子,都不算耻辱!五帝三王那样的圣君都会死,乌获、任鄙那样的力士也会死,成荆、孟贲那样的勇士照样会死——人谁能不死?但要死得值!"

"您看那伍子胥,当初逃出昭关时,白天躲夜里爬,饿得在吴国街头吹箫乞食。可后来呢?他辅佐吴王称霸天下!要是我能像他那样,就算被关一辈子也甘心。箕子接舆他们装疯卖傻,对君王毫无帮助。可要是我装疯卖傻能帮到明君,那才是我的荣耀!"

说着说着,范雎突然压低声音:"我只怕一件事——怕我死后,天下人看见忠臣没好下场,从此没人敢为秦国效力。大王您上头受制于太后威严,下头被奸臣蒙蔽,深居宫中,难辨忠奸。长此以往,轻则身陷险境,重则宗庙倾覆啊!"

秦王猛地从席上直起身子,膝盖都跪红了:"先生这话从何说起!秦国地处偏远,我又愚钝无能,先生肯来指点,这是上天要借先生之手保全我先王的基业啊!"他急得声音都发颤:"无论大小事,上至太后下至群臣,请先生尽管教我,千万别有顾虑!"

范雎郑重行礼,秦王也赶紧还礼。这时窗外树影婆娑,隐约能听见侍卫走动的脚步声。

"大王请看,"范雎蘸着酒水在案几上画图,"秦国四面险要,北有甘泉谷口,南有泾渭二水,西接陇蜀,东据函谷。百万雄师,千乘战车,进可攻退可守,这本该是称王称霸的根基啊!秦国人私斗胆怯,公战勇猛,正是成就霸业的子民。可十五年来不敢东进,问题就出在穰侯魏冉的战略失误!"

秦王急切地前倾身子:"愿闻其详。"

范雎瞥了眼殿外晃动的影子,话锋一转:"比如穰侯上次越过韩魏去打齐国纲寿,这就不对。派兵少了打不赢,派多了损耗国力。要我说,不如结交远邦攻打近邻,得一寸是一寸。当年中山国方圆五百里,赵国吞并后实力大增。如今韩魏地处中原要冲,大王要想称霸,就该先拿下这里!"

"我想拉拢魏国很久了,"秦王苦恼地摇头,"可魏国反复无常..."

范雎眼中精光一闪:"先送厚礼,不行就割地,再不行就打!等拿下韩魏,楚国赵国自然归附,齐国更会吓得来讨好。到时候..."他做了个收网的手势。

秦王一拍大腿:"就这么办!"当即封范雎为客卿。两年间,秦军接连攻下魏国怀城和邢丘。

这天范雎又献计:"秦韩地势交错,韩国就像木头里的蛀虫,人身上的心病。天下太平还好,一旦有变,最先咬秦国的必是韩国!"

"我早想收拾韩国,"秦王皱眉,"可他们不听话啊。"

范雎笑着指向地图:"由不得他们不听话。大王只要出兵荥阳,就能把韩国截成三段。等他们明白亡国在即,还怕不乖乖就范?到时候霸业可成!"

秦王听完范雎的话,一拍大腿说:"好!"当即就要派使者去韩国。

这时候范雎已经越来越受宠信,在秦国待了好几年了。这天他找了个没人的机会,对秦王说:"老臣当年在齐国的时候,光听说齐国有田文,可没听说有齐王;现在秦国也是,大家都说太后、穰侯、华阳君、高陵君、泾阳君如何如何,谁把大王您当回事啊?"

范雎越说越激动,手指头都在发抖:"真正的君王就该独掌大权,生杀予夺都该您说了算。可如今太后想干啥就干啥,穰侯出使连个招呼都不打,华阳君他们断案更是肆无忌惮,高陵君想提拔谁就提拔谁。一个国家有这四个权贵在,哪有不危险的?这样下去,大王的权力早晚要被人架空啊!"

他压低声音接着说:"穰侯的使者拿着大王的印信到处耀武扬威,打赢了仗好处都归他陶邑,打败了黑锅全让国家背。《诗经》上说'树枝太茂盛就会压断树干,臣子太威风就会危害君主'。当年崔杼在齐国把齐庄公吊死在房梁上,李兑在赵国把赵武灵王活活饿死。现在秦国这四位权贵,可不就是崔杼、李兑之流吗?"

秦王听得冷汗直流,猛地站起来说:"先生说得对!"当即就把太后废了,把穰侯、高陵君他们都赶出咸阳。接着就拜范雎为丞相,还派人查抄穰侯的家产。好家伙,光是运宝物的车就有一千多辆,比王宫的珍藏还多。

范雎当上丞相后,秦国人都管他叫张禄。魏国人还蒙在鼓里,以为范雎早死了。这天魏国派须贾出使秦国,范雎听说后,故意穿着破衣服去驿馆见他。

须贾一见范雎,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:"范叔?你还活着?"

范雎低着头说:"是啊。"

须贾干笑两声:"该不会在秦国当说客吧?"

"哪能啊,"范雎搓着手,"当年得罪了魏相,逃命过来的,能混口饭吃就不错了。"

须贾看他这副穷酸相,倒是生出几分同情,留他吃饭还送了件粗布袍子。酒过三巡,须贾突然问:"你认识秦国丞相张君吗?我这次出使成败可全指望他了。"

范雎眼睛一亮:"我家主人跟他熟,要不我帮您引见?"

须贾摆起架子:"我的马病了,车也坏了,除非有四匹马拉的大车,否则我可不去。"

"这个好办!"范雎转身就弄来豪华马车,亲自给须贾当车夫。到了相府门口,看门的侍卫纷纷回避,须贾还觉得奇怪呢。

范雎把须贾晾在门口老半天,须贾等得不耐烦了,问看门的:"范叔怎么还不出来?"

看门的莫名其妙:"哪来的范叔?"

须贾指着里面:"就是刚才驾车那位啊!"

"那是我们张相国!"看门的一嗓子,把须贾吓得魂飞魄散。他赶紧脱光上衣跪着爬进去,一个劲磕头:"小的有眼不识泰山,求相国饶命啊!"

范雎高坐堂上,慢悠悠地说:"你有三条罪:第一,在魏国诬陷我私通齐国;第二,魏相把我扔茅坑里时你不拦着;第三,他们喝醉了往我身上撒尿,你就在旁边看笑话。"他话锋一转,"不过看在那件粗布袍子的份上,饶你不死。"

须贾临走前,范雎大摆宴席招待各国使节,却让须贾坐在堂下,面前摆着喂马的饲料,让两个脸上刺字的囚犯按着他吃。范雎咬着牙说:"回去告诉魏王,赶紧把魏齐的脑袋送来!不然我血洗大梁城!"

后来范雎的心腹王稽对他说:"人生有三件事说不准:万一哪天大王驾崩了,您再恨我也没办法;万一您突然去世,您再恨我也没办法;万一我突然死了,您再恨我还是没办法。"

范雎听完立刻去找秦王:"要不是王稽,臣进不了函谷关;要不是大王圣明,臣也不会有今天。现在臣当了丞相,王稽还只是个传令官,这不合适啊。"秦王马上提拔王稽当河东郡守。

范雎这人恩怨分明,当年给过他一顿饭的必定报答,瞪过他一眼的必定报复。当丞相第二年,秦军就攻下了韩国两座城。秦王听说范雎的仇人魏齐躲在赵国平原君家里,就假意邀请平原君来秦国喝酒。

酒过三巡,秦王突然变脸:"范先生就像我亲叔叔,他的仇人就在你家。要么把魏齐的脑袋送来,要么你别想出这个门!"

平原君拍着案几直摇头:"这人哪,要是仗着身份高贵去交朋友,那骨子里就是下贱;要是靠着钱财多去结交人,那心里头就是穷酸。魏齐是我赵胜的生死之交,就算他在我府上,我也绝不会交出去,更何况他现在根本不在我这儿!"

秦昭王一听这话,立刻派人给赵王送了封信,信上说得明明白白:"你弟弟现在秦国当人质,范雎的仇人魏齐就藏在平原君府上。赶紧派人把他脑袋送来,要不然我大军立刻开赴赵国,你弟弟这辈子都别想活着出函谷关!"赵孝成王吓得连夜派兵包围了平原君府邸。魏齐趁着夜色翻墙逃出来,跌跌撞撞跑到赵国丞相虞卿家里。

虞卿琢磨来琢磨去,知道赵王是铁了心要抓人,一咬牙把自己的相印往案上一扔,带着魏齐就往城外跑。两人扮作贩夫走卒,专挑小路走。可天下诸侯谁敢收留他们?最后实在没辙,只好往大梁城跑,想托信陵君的门路逃去楚国。

信陵君听说这事,心里直打鼓,躲在府里不肯见客,还问左右:"那个虞卿到底什么来路?"正巧老门客侯嬴在旁边,捋着胡子说:"这世上啊,看透一个人难,被人看透也难。当年虞卿穿着草鞋背着斗笠第一次见赵王,就得了一双白玉璧、百镒黄金;第二次见面就当上了上卿;第三次直接封了万户侯,拜为丞相。那时候天下谁不想结交他?如今魏齐落难,他连丞相大印都不要了,万户封邑说扔就扔,带着人千里迢迢来投奔您,您倒问'这人什么来路'?"信陵君听得面红耳赤,赶紧备车出城迎接。可魏齐听说信陵君起初不肯相见,气得当场拔剑自刎。赵王听说人死了,赶紧把脑袋砍下来送去秦国,秦昭王这才放平原君回国。

转眼到了昭王四十三年,秦军攻下韩国汾陉,在黄河边上筑起广武城。过了五年,昭王采用范雎的计策,用反间计让赵国换下老将廉颇,派赵括领兵。结果长平一战秦军大胜,接着就包围了邯郸城。可范雎跟大将白起闹别扭,几句话就要了白起的命。后来他举荐的郑安平带兵攻赵,反被赵军团团围住,最后带着两万人投降了。范雎吓得跪在草席上请罪。按秦律,举荐不当要连坐,范雎这回该诛三族。可昭王怕伤了他的心,居然下令全国:"谁敢议论郑安平的事,就按同罪论处!"还天天给丞相府送山珍海味,变着法儿哄他开心。又过了两年,范雎举荐的河东郡守王稽私通诸侯,被处死了。范雎这心里啊,就跟压了块大石头似的。

这天昭王上朝时连连叹气,范雎硬着头皮上前:"老话说'主上忧愁是臣子的耻辱,主上受辱臣子就该以死谢罪'。大王这般忧心忡忡,臣斗胆请问缘由。"

昭王捋着胡须说:"我听说楚国现在铁剑锋利,可歌舞艺人却很笨拙。兵器锋利说明将士勇猛,歌舞笨拙说明君王深谋远虑。让深谋远虑的君王统领勇猛的将士,寡人担心楚国要打秦国的主意啊!再说凡事都要早做准备,如今白起死了,郑安平叛变了,国内没有良将,国外强敌环伺,叫寡人怎能不忧心?"这话明摆着是说给范雎听的。范雎听得后背发凉,正不知如何接话,忽然听说有个叫蔡泽的燕国人正往咸阳来。

这蔡泽是个游历各国的说客,在诸侯间碰壁无数。有次他找相士唐举看相:"听说先生给李兑看相,说他'百日之内能执掌国政',真有这事?"

唐举点头:"确有此事。"

蔡泽凑近问:"那您看我怎么样?"

唐举盯着他看了半天,突然笑出声:"您这朝天鼻、宽肩膀、凸脑门、塌鼻梁还罗圈腿的相貌,我听说圣人都长得怪,莫非说的就是您?"

蔡泽知道被调侃了,反而笑道:"富贵我自有打算,就想知道能活多久。"

唐举掐指一算:"从今往后还有四十三年。"

蔡泽大笑着告辞,转头对车夫说:"往后我能吃香喝辣,骑着骏马奔驰,腰挂黄金印,身系紫绶带,在君王面前作揖行礼,享尽荣华富贵,四十三年足够了!"结果到了赵国被驱逐,去韩魏两国连饭锅都被人抢了。听说范雎举荐的人接连出事,正在懊恼,蔡泽立刻掉头往秦国跑。

快到咸阳时,他故意放出风声刺激范雎:"燕国来的蔡泽可是当世奇才,只要见秦王一面,必定取代丞相之位!"

范雎冷笑:"三皇五帝到诸子百家,没有我不知道的;再厉害的辩士,没有我说不过的。就凭他也想抢我的位置?"当即派人把蔡泽叫来。蔡泽进门只随便拱了拱手。

范雎本来就不痛快,见他这般傲慢,立刻沉下脸:"听说阁下扬言要取代我当秦国丞相,有这回事?"

蔡泽挺直腰板:"正是!"

范雎眯起眼睛:"愿闻高见。"

蔡泽不慌不忙:"哎呀丞相,您怎么这么糊涂呢?春夏秋冬轮流交替,功成名就就该退位。您看人这一辈子,身体强健,手脚灵便,耳聪目明,这不正是士人追求的吗?"

范雎点头:"不错。"

蔡泽又说:"躬行仁义,推行德政,让天下人敬爱尊崇,都愿意奉为君主,这不正是智者所求吗?"

范雎又点头:"确实。"

蔡泽趁热打铁:"富贵荣华时能治理万物,让各得其所;健康长寿安度晚年;基业代代相传;美名流芳百世——这不正是圣人所说的吉祥善事吗?"

范雎连连称是。

蔡泽突然话锋一转:"那商鞅侍奉秦孝公,吴起辅佐楚悼王,文种效忠越王勾践,他们的结局您觉得如何?"范雎知道他在下套,故意装糊涂:"有什么问题?商君为秦国鞠躬尽瘁,设立严刑峻法,开疆拓土;吴起在楚国废私门、进忠言,使楚国称霸;文种在越王穷途末路时仍忠心耿耿。这三位都是忠义的楷模,君子本该为道义赴死,杀身成仁,死得其所!"

蔡泽搓了搓手,凑近应侯范雎跟前,眼睛亮得像两盏小油灯:"您瞧啊,这世上明君配贤臣,那是天下人的福气;家里头父亲慈爱儿子孝顺,丈夫守信妻子忠贞,这才是好人家。可您看看比干忠心吧?殷朝还是亡了;伍子胥够聪明吧?吴国照样完蛋;申生那么孝顺,晋国还不是乱成一锅粥?"

他边说边摇头,手指头在案几上轻轻敲着:"为啥呢?就因为上头没有明事理的君父啊!老百姓都替这些忠臣孝子抱屈呢。如今商鞅、吴起、文种这几位,做臣子的没得挑,可他们的主子实在不咋地。所以后世说起来,都夸他们功劳大,却没人念他们的好——难道非要等到死才能成全忠义之名吗?"

范雎听得入神,不由得捋着胡子点头:"说得在理。"

蔡泽见话头对了,身子又往前倾了倾:"您看商鞅他们比起辅佐周文王的闳夭、辅佐周成王的周公,谁更值得效法?"

范雎想都没想:"那自然是闳夭、周公更胜一筹。"

"那您家大王比起秦孝公、楚悼王、越王勾践如何?"蔡泽眼睛一眯。

范雎支吾起来:"这个...不太好说。"

蔡泽一拍大腿:"这不就结了!您现在功劳比不上商鞅他们,大王的贤明也比不上那几位明君,可您的富贵却超过他们三倍不止。"他突然压低声音,"月满则亏的道理您总懂吧?翠鸟、大象为啥送命?还不是贪那口吃的!"

他掰着手指头数:"商鞅变法让秦国富强,最后被车裂;白起为秦国开疆拓土,结果被逼自刎;吴起在楚国改革,落得个分尸的下场;文种帮越王复国,到头来兔死狗烹..."说着突然盯住范雎,"您现在功成名就,要是不急流勇退..."

范雎额头上沁出细汗,蔡泽却话锋一转:"您看人家范蠡多聪明,功成身退当陶朱公去了。您现在把相印一交,回山里种种地看看景,既能落个好名声,又能保全性命,多划算的买卖!"

范雎听完长叹一声,突然起身对着蔡泽深深作揖:"先生说得对!人哪,不能太贪心。我这就准备交还相印。"说着连忙招呼下人:"快,给蔡先生看座上茶!"

过了几天,范雎上朝时搓着手对秦昭王说:"大王啊,最近从山东来了个叫蔡泽的能人。那张嘴可了不得,把三皇五帝的功业、春秋五霸的霸业说得头头是道,连当今世道的风云变幻都看得透透的。要说治国理政的本事,我看满朝文武没一个比得上他,连老臣我都自愧不如啊!"

秦昭王一听来了兴致,立刻召见蔡泽。两人在殿上谈得热火朝天,越说越投缘。昭王拍着大腿直叫好,当场就封蔡泽做了客卿。范雎见状,赶紧递上辞呈说要告老还乡。昭王再三挽留,范雎却捂着胸口直喊身子骨不行了。最后范雎还是卸了相印,昭王正对蔡泽的新政如获至宝,转头就让他当了秦国丞相。这位新丞相一上任就张罗着往东边收拾周王室。

可蔡泽这个相位还没坐热乎呢,朝中就有小人开始嚼舌根。他怕惹祸上身,赶紧学着范雎的样儿,也递了病退的折子。昭王念他功劳,封了个"纲成君"的爵位。这蔡泽在秦国一待就是十几年,先后侍奉过昭王、孝文王、庄襄王三代君王。到秦始皇即位时,还作为使节出使燕国,硬是让燕国把太子丹送来当人质,这一去就是三年光景。

要说这世道啊,就像集市上做买卖——袖子长的跳舞好看,本钱多的生意好做。范雎、蔡泽这两个人,都是靠嘴皮子吃饭的辩士。可您说怪不怪?他们年轻时在各诸侯国东奔西走,头发都熬白了也没人赏识。不是他们主意不灵光,实在是那些小国气数将尽。等到了秦国这个虎狼之邦,反倒一个接一个当上了卿相,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。可见人啊,光有本事还不够,还得赶上好时候。

不过话又说回来,要不是当初范雎在魏国被人往死里整,哪能憋着口气西入秦国?蔡泽要不是在燕赵之地处处碰壁,又怎会跑到咸阳来碰运气?所以说这人生际遇啊,就像山间小路——有人走多了就成了道,可最先开路的那个人,指不定摔过多少跟头呢!

原文言文

  范雎者,魏人也,字叔。游说诸侯,欲事魏王,家贫无以自资,乃先事魏中大夫须贾。

  须贾为魏昭王使於齐,范雎从。留数月,未得报。齐襄王闻雎辩口,乃使人赐雎金十斤及牛酒,雎辞谢不敢受。须贾知之,大怒,以为雎持魏国阴事告齐,故得此馈,令雎受其牛酒,还其金。既归,心怒雎,以告魏相。魏相,魏之诸公子,曰魏齐。魏齐大怒,使舍人笞击雎,折胁摺齿。雎详死,即卷以箦,置厕中。宾客饮者醉,更溺雎,故僇辱以惩後,令无妄言者。雎从箦中谓守者曰:“公能出我,我必厚谢公。”守者乃请出弃箦中死人。魏齐醉,曰:“可矣。”范雎得出。後魏齐悔,复召求之。魏人郑安平闻之,乃遂操范雎亡,伏匿,更名姓曰张禄。

  当此时,秦昭王使谒者王稽於魏。郑安平诈为卒,侍王稽。王稽问:“魏有贤人可与俱西游者乎?”郑安平曰:“臣里中有张禄先生,欲见君,言天下事。其人有仇,不敢昼见。”王稽曰:“夜与俱来。”郑安平夜与张禄见王稽。语未究,王稽知范雎贤,谓曰:“先生待我於三亭之南。”与私约而去。

  王稽辞魏去,过载范雎入秦。至湖,望见车骑从西来。范雎曰:“彼来者为谁?”王稽曰:“秦相穰侯东行县邑。”范雎曰:“吾闻穰侯专秦权,恶内诸侯客,此恐辱我,我宁且匿车中。”有顷,穰侯果至,劳王稽,因立车而语曰:“关东有何变?”曰:“无有。”又谓王稽曰:“谒君得无与诸侯客子俱来乎?无益,徒乱人国耳。”王稽曰:“不敢。”即别去。范雎曰:“吾闻穰侯智士也,其见事迟,乡者疑车中有人,忘索之。”於是范雎下车走,曰:“此必悔之。”行十馀里,果使骑还索车中,无客,乃已。王稽遂与范雎入咸阳。

  已报使,因言曰:“魏有张禄先生,天下辩士也。曰‘秦王之国危於累卵,得臣则安。然不可以书传也’。臣故载来。”秦王弗信,使舍食草具。待命岁馀。

  当是时,昭王已立三十六年。南拔楚之鄢郢,楚怀王幽死於秦。秦东破齐。湣王尝称帝,後去之。数困三晋。厌天下辩士,无所信。

  穰侯,华阳君,昭王母宣太后之弟也;而泾阳君、高陵君皆昭王同母弟也。穰侯相,三人者更将,有封邑,以太后故,私家富重於王室。及穰侯为秦将,且欲越韩、魏而伐齐纲寿,欲以广其陶封。范雎乃上书曰:

  臣闻明主立政,有功者不得不赏,有能者不得不官,劳大者其禄厚,功多者其爵尊,能治众者其官大。故无能者不敢当职焉,有能者亦不得蔽隐。使以臣之言为可,原行而益利其道;以臣之言为不可,久留臣无为也。语曰:“庸主赏所爱而罚所恶;明主则不然,赏必加於有功,而刑必断於有罪。”今臣之胸不足以当椹质,而要不足以待斧钺,岂敢以疑事尝试於王哉!虽以臣为贱人而轻辱,独不重任臣者之无反复於王邪?

  且臣闻周有砥砨,宋有结绿,梁有县藜,楚有和朴,此四宝者,土之所生,良工之所失也,而为天下名器。然则圣王之所弃者,独不足以厚国家乎?

  臣闻善厚家者取之於国,善厚国者取之於诸侯。天下有明主则诸侯不得擅厚者,何也?为其割荣也。良医知病人之死生,而圣主明於成败之事,利则行之,害则舍之,疑则少尝之,虽舜禹复生,弗能改已。语之至者,臣不敢载之於书,其浅者又不足听也。意者臣愚而不概於王心邪?亡其言臣者贱而不可用乎?自非然者,臣原得少赐游观之间,望见颜色。一语无效,请伏斧质。

  於是秦昭王大说,乃谢王稽,使以传车召范雎。

  於是范雎乃得见於离宫,详为不知永巷而入其中。王来而宦者怒,逐之,曰:“王至!”范雎缪为曰:“秦安得王?秦独有太后、穰侯耳。”欲以感怒昭王。昭王至,闻其与宦者争言,遂延迎,谢曰:“寡人宜以身受命久矣,会义渠之事急,寡人旦暮自请太后;今义渠之事已,寡人乃得受命。窃闵然不敏,敬执宾主之礼。”范雎辞让。是日观范雎之见者,群臣莫不洒然变色易容者。

  秦王屏左右,宫中虚无人。秦王跽而请曰:“先生何以幸教寡人?”范雎曰:“唯唯。”有间,秦王复跽而请曰:“先生何以幸教寡人?”范雎曰:“唯唯。”若是者三。秦王跽曰:“先生卒不幸教寡人邪?”范雎曰:“非敢然也。臣闻昔者吕尚之遇文王也,身为渔父而钓於渭滨耳。若是者,交疏也。已说而立为太师,载与俱归者,其言深也。故文王遂收功於吕尚而卒王天下。乡使文王疏吕尚而不与深言,是周无天子之德,而文武无与成其王业也。今臣羁旅之臣也,交疏於王,而所原陈者皆匡君之事,处人骨肉之间,原效愚忠而未知王之心也。此所以王三问而不敢对者也。臣非有畏而不敢言也。臣知今日言之於前而明日伏诛於後,然臣不敢避也。大王信行臣之言,死不足以为臣患,亡不足以为臣忧,漆身为厉被发为狂不足以为臣耻。且以五帝之圣焉而死,三王之仁焉而死,五伯之贤焉而死,乌获、任鄙之力焉而死,成荆、孟贲、王庆忌、夏育之勇焉而死。死者,人之所必不免也。处必然之势,可以少有补於秦,此臣之所大原也,臣又何患哉!伍子胥橐载而出昭关,夜行昼伏,至於陵水,无以餬其口,行蒲伏,稽首肉袒,鼓腹吹篪,乞食於吴市,卒兴吴国,阖闾为伯。使臣得尽谋如伍子胥,加之以幽囚,终身不复见,是臣之说行也,臣又何忧?箕子、接舆漆身为厉,被发为狂,无益於主。假使臣得同行於箕子,可以有补於所贤之主,是臣之大荣也,臣有何耻?臣之所恐者,独恐臣死之後,天下见臣之尽忠而身死,因以是杜口裹足,莫肯乡秦耳。足下上畏太后之严,下惑於奸臣之态,居深宫之中,不离阿保之手,终身迷惑,无与昭奸。大者宗庙灭覆,小者身以孤危,此臣之所恐耳。若夫穷辱之事,死亡之患,臣不敢畏也。臣死而秦治,是臣死贤於生。”秦王跽曰:“先生是何言也!夫秦国辟远,寡人愚不肖,先生乃幸辱至於此,是天以寡人慁先生而存先王之宗庙也。寡人得受命於先生,是天所以幸先王,而不弃其孤也。先生柰何而言若是!事无小大,上及太后,下至大臣,原先生悉以教寡人,无疑寡人也。”范雎拜,秦王亦再拜

  范雎曰:“大王之国,四塞以为固,北有甘泉、谷口,南带泾、渭,右陇、蜀,左关、阪,奋击百万,战车千乘,利则出攻,不利则入守,此王者之地也。民怯於私斗而勇於公战,此王者之民也。王并此二者而有之。夫以秦卒之勇,车骑之众,以治诸侯,譬若施韩卢而搏蹇兔也,霸王之业可致也,而群臣莫当其位。至今闭关十五年,不敢窥兵於山东者,是穰侯为秦谋不忠,而大王之计有所失也。”秦王跽曰:“寡人原闻失计。”

  然左右多窃听者,范雎恐,未敢言内,先言外事,以观秦王之俯仰。因进曰:“夫穰侯越韩、魏而攻齐纲寿,非计也。少出师则不足以伤齐,多出师则害於秦。臣意王之计,欲少出师而悉韩、魏之兵也,则不义矣。今见与国之不亲也,越人之国而攻,可乎?其於计疏矣。且昔齐湣王南攻楚,破军杀将,再辟地千里,而齐尺寸之地无得焉者,岂不欲得地哉,形势不能有也。诸侯见齐之罢弊,君臣之不和也,兴兵而伐齐,大破之。士辱兵顿,皆咎其王,曰:‘谁为此计者乎?’王曰:‘文子为之。’大臣作乱,文子出走。攻齐所以大破者,以其伐楚而肥韩、魏也。此所谓借贼兵而赍盗粮者也。王不如远交而近攻,得寸则王之寸也,得尺亦王之尺也。今释此而远攻,不亦缪乎!且昔者中山之国地方五百里,赵独吞之,功成名立而利附焉,天下莫之能害也。今夫韩、魏,中国之处而天下之枢也,王其欲霸,必亲中国以为天下枢,以威楚、赵。楚彊则附赵,赵彊则附楚,楚、赵皆附,齐必惧矣。齐惧,必卑辞重币以事秦。齐附而韩、魏因可虏也。”昭王曰:“吾欲亲魏久矣,而魏多变之国也,寡人不能亲。请问亲魏柰何?”对曰:“王卑词重币以事之;不可,则割地而赂之;不可,因举兵而伐之。”王曰:“寡人敬闻命矣。”乃拜范雎为客卿,谋兵事。卒听范雎谋,使五大夫绾伐魏,拔怀。後二岁,拔邢丘。

  客卿范雎复说昭王曰:“秦韩之地形,相错如绣。秦之有韩也,譬如木之有蠹也,人之有心腹之病也。天下无变则已,天下有变,其为秦患者孰大於韩乎?王不如收韩。”昭王曰:“吾固欲收韩,韩不听,为之柰何?”对曰:“韩安得无听乎?王下兵而攻荥阳,则巩、成皋之道不通;北断太行之道,则上党之师不下。王一兴兵而攻荥阳,则其国断而为三。夫韩见必亡,安得不听乎?若韩听,而霸事因可虑矣。”王曰:“善。”且欲发使於韩。

  范雎日益亲,复说用数年矣,因请间说曰:“臣居山东时,闻齐之有田文,不闻其有王也;闻秦之有太后、穰侯、华阳、高陵、泾阳,不闻其有王也。夫擅国之谓王,能利害之谓王,制杀生之威之谓王。今太后擅行不顾,穰侯出使不报,华阳、泾阳等击断无讳,高陵进退不请。四贵备而国不危者,未之有也。为此四贵者下,乃所谓无王也。然则权安得不倾,令安得从王出乎?臣闻善治国者,乃内固其威而外重其权。穰侯使者操王之重,决制於诸侯,剖符於天下,政適伐国,莫敢不听。战胜攻取则利归於陶,国弊御於诸侯;战败则结怨於百姓,而祸归於社稷。诗曰‘木实繁者披其枝,披其枝者伤其心;大其都者危其国,尊其臣者卑其主’。崔杼、淖齿管齐,射王股,擢王筋,县之於庙梁,宿昔而死。李兑管赵,囚主父於沙丘,百日而饿死。今臣闻秦太后、穰侯用事,高陵、华阳、泾阳佐之,卒无秦王,此亦淖齿、李兑之类也。且夫三代所以亡国者,君专授政,纵酒驰骋弋猎,不听政事。其所授者,妒贤嫉能,御下蔽上,以成其私,不为主计,而主不觉悟,故失其国。今自有秩以上至诸大吏,下及王左右,无非相国之人者。见王独立於朝,臣窃为王恐,万世之後,有秦国者非王子孙也。”昭王闻之大惧,曰:“善。”於是废太后,逐穰侯、高陵、华阳、泾阳君於关外。秦王乃拜范雎为相。收穰侯之印,使归陶,因使县官给车牛以徙,千乘有馀。到关,关阅其宝器,宝器珍怪多於王室。

  秦封范雎以应,号为应侯。当是时,秦昭王四十一年也。

  范雎既相秦,秦号曰张禄,而魏不知,以为范雎已死久矣。魏闻秦且东伐韩、魏,魏使须贾於秦。范雎闻之,为微行,敝衣间步之邸,见须贾。须贾见之而惊曰:“范叔固无恙乎!”范雎曰:“然。”须贾笑曰:“范叔有说於秦邪?”曰:“不也。雎前日得过於魏相,故亡逃至此,安敢说乎!”须贾曰:“今叔何事?”范雎曰“臣为人庸赁。”须贾意哀之,留与坐饮食,曰:“范叔一寒如此哉!”乃取其一綈袍以赐之。须贾因问曰:“秦相张君,公知之乎?吾闻幸於王,天下之事皆决於相君。今吾事之去留在张君。孺子岂有客习於相君者哉?”范雎曰:“主人翁习知之。唯雎亦得谒,雎请为见君於张君。”须贾曰:“吾马病,车轴折,非大车驷马,吾固不出。”范雎曰:“原为君借大车驷马於主人翁。”

  范雎归取大车驷马,为须贾御之,入秦相府。府中望见,有识者皆避匿。须贾怪之。至相舍门,谓须贾曰:“待我,我为君先入通於相君。”须贾待门下,持车良久,问门下曰:“范叔不出,何也?”门下曰:“无范叔。”须贾曰:“乡者与我载而入者。”门下曰:“乃吾相张君也。”须贾大惊,自知见卖,乃肉袒行,因门下人谢罪。於是范雎盛帷帐,待者甚众,见之。须贾顿首言死罪,曰:“贾不意君能自致於青云之上,贾不敢复读天下之书,不敢复与天下之事。贾有汤镬之罪,请自屏於胡貉之地,唯君死生之!”范雎曰:“汝罪有几?”曰:“擢贾之发以续贾之罪,尚未足。”范雎曰:“汝罪有三耳。昔者楚昭王时而申包胥为楚卻吴军,楚王封之以荆五千户,包胥辞不受,为丘墓之寄於荆也。今雎之先人丘墓亦在魏,公前以雎为有外心於齐而恶雎於魏齐,公之罪一也。当魏齐辱我於厕中,公不止,罪二也。更醉而溺我,公其何忍乎?罪三矣。然公之所以得无死者,以綈袍恋恋,有故人之意,故释公。”乃谢罢。入言之昭王,罢归须贾。

  须贾辞於范雎,范雎大供具,尽请诸侯使,与坐堂上,食饮甚设。而坐须贾於堂下,置豆其前,令两黥徒夹而马食之。数曰:“为我告魏王,急持魏齐头来!不然者,我且屠大梁。”须贾归,以告魏齐。魏齐恐,亡走赵。匿平原君所。

  范雎既相,王稽谓范雎曰:“事有不可知者三,有不柰何者亦三。宫车一日晏驾,是事之不可知者一也。君卒然捐馆舍,是事之不可知者二也。使臣卒然填沟壑,是事之不可知者三也。宫车一日晏驾,君虽恨於臣,无可柰何。君卒然捐馆舍,君虽恨於臣,亦无可柰何。使臣卒然填沟壑,君虽恨於臣,亦无可柰何。”范雎不怿,乃入言於王曰:“非王稽之忠,莫能内臣於函谷关;非大王之贤圣,莫能贵臣。今臣官至於相,爵在列侯,王稽之官尚止於谒者,非其内臣之意也。”昭王召王稽,拜为河东守,三岁不上计。又任郑安平,昭王以为将军。范雎於是散家财物,尽以报所尝困戹者。一饭之德必偿,睚眦之怨必报。

  范雎相秦二年,秦昭王之四十二年,东伐韩少曲、高平,拔之。

  秦昭王闻魏齐在平原君所,欲为范雎必报其仇,乃详为好书遗平原君曰;“寡人闻君之高义,原与君为布衣之友,君幸过寡人,寡人原与君为十日之饮。”平原君畏秦,且以为然,而入秦见昭王。昭王与平原君饮数日,昭王谓平原君曰:“昔周文王得吕尚以为太公,齐桓公得管夷吾以为仲父,今范君亦寡人之叔父也。范君之仇在君之家,原使人归取其头来;不然,吾不出君於关。”平原君曰:“贵而为交者,为贱也;富而为交者,为贫也。夫魏齐者,胜之友也,在,固不出也,今又不在臣所。”昭王乃遗赵王书曰:“王之弟在秦,范君之仇魏齐在平原君之家。王使人疾持其头来;不然,吾举兵而伐赵,又不出王之弟於关。”赵孝成王乃发卒围平原君家,急,魏齐夜亡出,见赵相虞卿。虞卿度赵王终不可说,乃解其相印,与魏齐亡,间行,念诸侯莫可以急抵者,乃复走大梁,欲因信陵君以走楚。信陵君闻之,畏秦,犹豫未肯见,曰:“虞卿何如人也?”时侯嬴在旁,曰:“人固未易知,知人亦未易也。夫虞卿蹑屩檐簦,一见赵王,赐白璧一双,黄金百镒;再见,拜为上卿;三见,卒受相印,封万户侯。当此之时,天下争知之。夫魏齐穷困过虞卿,虞卿不敢重爵禄之尊,解相印,捐万户侯而间行。急士之穷而归公子,公子曰‘何如人’。人固不易知,知人亦未易也!”信陵君大惭,驾如野迎之。魏齐闻信陵君之初难见之,怒而自刭。赵王闻之,卒取其头予秦。秦昭王乃出平原君归赵。

  昭王四十三年,秦攻韩汾陉,拔之,因城河上广武。

  後五年,昭王用应侯谋,纵反间卖赵,赵以其故,令马服子代廉颇将。秦大破赵於长平,遂围邯郸。已而与武安君白起有隙,言而杀之。任郑安平,使击赵。郑安平为赵所围,急,以兵二万人降赵。应侯席请罪。秦之法,任人而所任不善者,各以其罪罪之。於是应侯罪当收三族。秦昭王恐伤应侯之意,乃下令国中:“有敢言郑安平事者,以其罪罪之。”而加赐相国应侯食物日益厚,以顺適其意。後二岁,王稽为河东守,与诸侯通,坐法诛。而应侯日益以不怿。

  昭王临朝叹息,应侯进曰:“臣闻‘主忧臣辱,主辱臣死’。今大王中朝而忧,臣敢请其罪。”昭王曰:“吾闻楚之铁剑利而倡优拙。夫铁剑利则士勇,倡优拙则思虑远。夫以远思虑而御勇士,吾恐楚之图秦也。夫物不素具,不可以应卒,今武安君既死,而郑安平等畔,内无良将而外多敌国,吾是以忧。”欲以激励应侯。应侯惧,不知所出。蔡泽闻之,往入秦也。

  蔡泽者,燕人也。游学干诸侯小大甚众,不遇。而从唐举相,曰:“吾闻先生相李兑,曰‘百日之内持国秉’,有之乎?”曰:“有之。”曰:“若臣者何如?”唐举孰视而笑曰:“先生曷鼻,巨肩,魋颜,蹙齃,膝挛。吾闻圣人不相,殆先生乎?”蔡泽知唐举戏之,乃曰:“富贵吾所自有,吾所不知者寿也,原闻之。”唐举曰:“先生之寿,从今以往者四十三岁。”蔡泽笑谢而去,谓其御者曰:“吾持粱刺齿肥,跃马疾驱,怀黄金之印,结紫绶於要,揖让人主之前,食肉富贵,四十三年足矣。”去之赵,见逐。之韩、魏,遇夺釜鬲於涂。闻应侯任郑安平、王稽皆负重罪於秦,应侯内惭,蔡泽乃西入秦。

  将见昭王,使人宣言以感怒应侯曰:“燕客蔡泽,天下雄俊弘辩智士也。彼一见秦王,秦王必困君而夺君之位。”应侯闻,曰:“五帝三代之事,百家之说,吾既知之,众口之辩,吾皆摧之,是恶能困我而夺我位乎?”使人召蔡泽。蔡泽入,则揖应。应侯固不快,及见之,又倨,应侯因让之曰:“子尝宣言欲代我相秦,宁有之乎?”对曰:“然。”应侯曰:“请闻其说。”蔡泽曰:“吁,君何见之晚也!夫四时之序,成功者去。夫人生百体坚彊,手足便利,耳目聪明而心圣智,岂非士之原与?”应侯曰:“然。”蔡泽曰:“质仁秉义,行道施德,得志於天下,天下怀乐敬爱而尊慕之,皆原以为君王,岂不辩智之期与?”应侯曰:“然。”蔡泽复曰:“富贵显荣,成理万物,使各得其所;性命寿长,终其天年而不夭伤;天下继其统,守其业,传之无穷;名实纯粹,泽流千里,世世称之而无绝,与天地终始:岂道德之符而圣人所谓吉祥善事者与?”应侯曰:“然。”

  蔡泽曰:“若夫秦之商君,楚之吴起,越之大夫种,其卒然亦可原与?”应侯知蔡泽之欲困己以说,复谬曰:“何为不可?夫公孙鞅之事孝公也,极身无贰虑,尽公而不顾私;设刀锯以禁奸邪,信赏罚以致治;披腹心,示情素,蒙怨咎,欺旧友,夺魏公子卬,安秦社稷,利百姓,卒为秦禽将破敌,攘地千里。吴起之事悼王也,使私不得害公,谗不得蔽忠,言不取苟合,行不取苟容,不为危易行,行义不辟难,然为霸主强国,不辞祸凶。大夫种之事越王也,主虽困辱,悉忠而不解,主虽绝亡,尽能而弗离,成功而弗矜,贵富而不骄怠。若此三子者,固义之至也,忠之节也。是故君子以义死难,视死如归;生而辱不如死而荣。士固有杀身以成名,虽义之所在,虽死无所恨。何为不可哉?”

  蔡泽曰:“主圣臣贤,天下之盛福也;君明臣直,国之福也;父慈子孝,夫信妻贞,家之福也。故比干忠而不能存殷,子胥智而不能完吴,申生孝而晋国乱。是皆有忠臣孝子,而国家灭乱者,何也?无明君贤父以听之,故天下以其君父为僇辱而怜其臣子。今商君、吴起、大夫种之为人臣,是也;其君,非也。故世称三子致功而不见德,岂慕不遇世死乎?夫待死而後可以立忠成名,是微子不足仁,孔子不足圣,管仲不足大也。夫人之立功,岂不期於成全邪?身与名俱全者,上也。名可法而身死者,其次也。名在僇辱而身全者,下也。”於是应侯称善。

  蔡泽少得间,因曰:“夫商君、吴起、大夫种,其为人臣尽忠致功则可原矣,闳夭事文王,周公辅成王也,岂不亦忠圣乎?以君臣论之,商君、吴起、大夫种其可原孰与闳夭、周公哉?”应侯曰:“商君、吴起、大夫种弗若也。”蔡泽曰:“然则君之主慈仁任忠,惇厚旧故,其贤智与有道之士为胶漆,义不倍功臣,孰与秦孝公、楚悼王、越王乎?”应侯曰:“未知何如也。”蔡泽曰:“今主亲忠臣,不过秦孝公、楚悼王、越王,君之设智,能为主安危修政,治乱彊兵,批患折难,广地殖穀,富国足家,彊主,尊社稷,显宗庙,天下莫敢欺犯其主,主之威盖震海内,功彰万里之外,声名光辉传於千世,君孰与商君、吴起、大夫种?”应侯曰:“不若。”蔡泽曰:“今主之亲忠臣不忘旧故不若孝公、悼王、句践,而君之功绩爱信亲幸又不若商君、吴起、大夫种,然而君之禄位贵盛,私家之富过於三子,而身不退者,恐患之甚於三子,窃为君危之。语曰‘日中则移,月满则亏’。物盛则衰,天地之常数也。进退盈缩,与时变化,圣人之常道也。故‘国有道则仕,国无道则隐’。圣人曰‘飞龙在天,利见大人’。‘不义而富且贵,於我如浮云’。今君之怨已雠而德已报,意欲至矣,而无变计,窃为君不取也。且夫翠、鹄、犀、象,其处势非不远死也,而所以死者,惑於饵也。苏秦、智伯之智,非不足以辟辱远死也,而所以死者,惑於贪利不止也。是以圣人制礼节欲,取於民有度,使之以时,用之有止,故志不溢,行不骄,常与道俱而不失,故天下承而不绝。昔者齐桓公九合诸侯,一匡天下,至於葵丘之会,有骄矜之志,畔者九国。吴王夫差兵无敌於天下,勇彊以轻诸侯,陵齐晋,故遂以杀身亡国。夏育、太史噭叱呼骇三军,然而身死於庸夫。此皆乘至盛而不返道理,不居卑退处俭约之患也。夫商君为秦孝公明法令,禁奸本,尊爵必赏,有罪必罚,平权衡,正度量,调轻重,决裂阡陌,以静生民之业而一其俗,劝民耕农利土,一室无二事,力田稸积,习战陈之事,是以兵动而地广,兵休而国富,故秦无敌於天下,立威诸侯,成秦国之业。功已成矣,而遂以车裂。楚地方数千里,持戟百万,白起率数万之师以与楚战,一战举鄢郢以烧夷陵,再战南并蜀汉。又越韩、魏而攻彊赵,北阬马服,诛屠四十馀万之众,尽之于长平之下,流血成川,沸声若雷,遂入围邯郸,使秦有帝业。楚、赵天下之彊国而秦之仇敌也,自是之後,楚、赵皆慑伏不敢攻秦者,白起之势也。身所服者七十馀城,功已成矣,而遂赐剑死於杜邮。吴起为楚悼王立法,卑减大臣之威重,罢无能,废无用,损不急之官,塞私门之请,一楚国之俗,禁游客之民,精耕战之士,南收杨越,北并陈、蔡,破横散从,使驰说之士无所开其口,禁朋党以励百姓,定楚国之政,兵震天下,威服诸侯。功已成矣,而卒枝解。大夫种为越王深谋远计,免会稽之危,以亡为存,因辱为荣,垦草入邑,辟地殖穀,率四方之士,专上下之力,辅句践之贤,报夫差之雠,卒擒劲吴。令越成霸。功已彰而信矣,句践终负而杀之。此四子者,功成不去,祸至於此。此所谓信而不能诎,往而不能返者也。范蠡知之,超然辟世,长为陶硃公。君独不观夫博者乎?或欲大投,或欲分功,此皆君之所明知也。今君相秦,计不下席,谋不出廊庙,坐制诸侯,利施三川,以实宜阳,决羊肠之险,塞太行之道,又斩范、中行之涂,六国不得合从,栈道千里,通於蜀汉,使天下皆畏秦,秦之欲得矣,君之功极矣,此亦秦之分功之时也。如是而不退,则商君、白公、吴起、大夫种是也。吾闻之,‘鉴於水者见面之容,鉴於人者知吉与凶’。书曰‘成功之下,不可久处’。四子之祸,君何居焉?君何不以此时归相印,让贤者而授之,退而岩居川观,必有伯夷之廉,长为应侯。世世称孤,而有许由、延陵季子之让,乔松之寿,孰与以祸终哉?即君何居焉?忍不能自离,疑不能自决,必有四子之祸矣。易曰‘亢龙有悔’,此言上而不能下,信而不能诎,往而不能自返者也。原君孰计之!”应侯曰:“善。吾闻‘欲而不知,失其所以欲;有而不知足,失其所以有’。先生幸教,雎敬受命。’於是乃延入坐,为上客。

  後数日,入朝,言於秦昭王曰:“客新有从山东来者曰蔡泽,其人辩士,明於三王之事,五伯之业,世俗之变,足以寄秦国之政。臣之见人甚众,莫及,臣不如也。臣敢以闻。”秦昭王召见,与语,大说之,拜为客卿。应侯因谢病请归相印。昭王彊起应侯,应侯遂称病笃。范雎免相,昭王新说蔡泽计画,遂拜为秦相,东收周室。

  蔡泽相秦数月,人或恶之,惧诛,乃谢病归相印,号为纲成君。居秦十馀年,事昭王、孝文王、庄襄王。卒事始皇帝,为秦使於燕,三年而燕使太子丹入质於秦。

  太史公曰:韩子称“长袖善舞,多钱善贾”,信哉是言也!范雎、蔡泽世所谓一切辩士,然游说诸侯至白首无所遇者,非计策之拙,所为说力少也。及二人羁旅入秦,继踵取卿相,垂功於天下者,固彊弱之势异也。然士亦有偶合,贤者多如此二子,不得尽意,岂可胜道哉!然二子不困戹,恶能激乎?

  应侯始困,讬载而西,说行计立,贵平宠稽。倚秦市赵,卒报魏齐。纲成辩智,范雎招携。势利倾夺,一言成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