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十列传·张释之冯唐列传原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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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廷尉释之这个人,老家在堵阳,字季。家里有个哥哥叫张仲,兄弟俩住一块儿。当初靠着家里捐钱当上了骑郎,在汉文帝手下做事,可整整十年都没升过官,默默无闻。释之有天叹气道:"做官这么久反倒耗光了哥哥的家产,实在没意思。"正打算辞官回乡。中郎将袁盎觉得他是个人才,舍不得放他走,就推荐他改任谒者。

那天朝会结束,释之趁机上前谈论治国方略。文帝摆摆手:"说点实在的,别整那些虚头巴脑的,要眼下能用的。"释之就讲起秦朝怎么亡的、汉朝怎么兴的,足足说了小半天。文帝听得直点头,当场提拔他当了谒者仆射。

有回文帝带着他去上林苑,在虎圈边上停下。皇帝随口考问上林尉各种禽兽的数量,连着问了十几样,那尉官左顾右盼,愣是一样都答不上来。旁边管虎圈的小吏却对答如流,显摆自己嘴皮子利索。文帝脸色一沉:"当官的都该像这样才对!那个尉官太不中用!"当即就要提拔小吏。

释之赶紧拦住:"陛下觉得绛侯周勃这人怎么样?"文帝说:"是忠厚长者啊。"又问:"东阳侯张相如呢?"文帝又说:"也是长者。"释之这才说:"这两位长者说话都不利索,哪像这小吏油嘴滑舌的?秦朝就是重用这种耍笔杆子的,官员们比赛谁更苛刻,结果全是表面功夫。现在要是因为口才好就破格提拔,只怕天下人都学着耍嘴皮子。下面人学上头,可比影子跟着身子还快啊!"文帝沉思良久,终于收回了成命。

回宫路上,文帝特意让释之陪乘,慢悠悠问他秦朝的弊政。释之句句实话,到了宫门口,皇帝就升他做了公车令。

没过多久,太子和梁王同乘一辆车入宫,到了司马门不下车。释之冲上去拦住车驾,硬是没让进殿门,还上奏弹劾他们"大不敬"。薄太后知道后,急得文帝摘了帽子赔罪:"是朕没教好儿子。"太后派人特赦,两位殿下才得以入宫。经此一事,文帝更看重释之,升他做了中大夫。

后来随驾到霸陵,文帝站在北边悬崖上,指着新丰道对慎夫人说:"这就是通往邯郸的路啊。"说着让慎夫人弹瑟,自己跟着唱起来,唱着唱着忽然伤感道:"要是用北山石头做棺椁,再用麻絮和漆封死,谁能打得开?"群臣纷纷附和,唯独释之上前说:"要是里头有让人眼红的东西,封得再严实也有人撬;要是没值钱物件,不用石棺又何妨?"文帝连连称是,不久就任命他做了廷尉。

某天皇帝过中渭桥,突然有乡下人从桥下窜出来,惊了御马。侍卫把人抓来交给廷尉衙门。释之审问后得知,这人是躲皇帝仪仗才藏桥下的,以为车驾走远了才出来。最后判了个"罚金"。文帝气得拍案:"他惊了朕的马!幸亏这马温顺,要是烈马岂不伤了朕?"释之正色道:"法律是天子与百姓共守的。要是随意加重处罚,百姓还怎么信法?当时您要当场杀了他也就罢了,既然交到廷尉这里,廷尉就得公平执法。秤杆一歪,天下用法就都乱了。"过了好半天,文帝才叹气道:"廷尉判得对。"

后来有人偷高祖庙里的玉环,文帝暴怒要灭族。释之按律判了斩首,皇帝拍案大骂:"朕交给你办,就是要严惩!你按平常盗案处理,对得起列祖列宗吗?"释之摘下官帽叩头:"法律这么定就够了。要是偷庙里东西就灭族,万一哪天有愚民挖了长陵一捧土,陛下还能怎么加重刑罚?"后来文帝和太后商量,终于认了判决。条侯周亚夫他们见释之执法公正,都来结交他。从此天下人都称赞张廷尉。

文帝驾崩后,景帝即位。释之整天提心吊胆,想辞官又怕被清算,想请罪又不知如何开口。后来听了王生的主意,硬着头皮去请罪,景帝倒也没为难他。

说起这王生,是个研究黄老学说的隐士。有次三公九卿都在场,老人家突然说:"我袜子松了。"转头对释之喊:"张廷尉,给我系袜子!"释之真就跪着给他系好。事后有人问王生:"您这不是当众羞辱廷尉吗?"老头笑道:"我个糟老头子对廷尉没啥帮助。他如今是天下名臣,我故意折辱他,正是要彰显他礼贤下士啊。"众人听了,更敬重释之了。

释之在景帝朝做了一年多廷尉,还是被外放为淮南王相——终究是记着当年拦太子车驾的旧账。多年后释之去世,他儿子张挚官至大夫,因为不肯迎合权贵,最后也辞官归田了。

再说冯唐,他祖父是赵国人,父亲迁到代地,汉朝建立后才搬到安陵。冯唐以孝闻名,当了中郎署长。有次文帝乘车经过,见他年纪大就问:"老人家怎么还在当郎官?家住哪儿啊?"冯唐如实回答。文帝感慨:"朕在代国时,尚食监高袪常跟朕说赵将李齐多么英勇,在钜鹿大战的事。到现在朕吃饭时还会想起钜鹿呢。"冯唐却摇头:"李齐比不上廉颇、李牧。"文帝追问原因,冯唐说:"我祖父在赵国为官时,和李牧交好;我父亲曾任代相,熟悉李齐为人。"文帝听得入神,拍着大腿叹息:"唉!要是朕有廉颇、李牧这样的将领,还怕什么匈奴!"冯唐突然来一句:"恕臣直言,就算有这样的人,陛下也用不好。"文帝勃然大怒,转身回宫。过了好久才召见冯唐责备:"你怎么当众给朕难堪?不能私下说吗?"冯唐连忙请罪:"乡下人不懂规矩。"

那时候啊,匈奴人刚大举入侵朝那,把北地都尉孙卬都给杀了。文帝正为胡人犯边的事儿发愁呢,突然又想起冯唐之前说的话,就问他:"老先生啊,您怎么就知道我用不了廉颇、李牧那样的名将呢?"

冯唐捋了捋花白胡子,慢悠悠地说:"老臣听说古时候君王派将军出征,都是跪着推车送行的。临行前说:'城门里头的事儿归我管,城门外头的事儿您说了算。'军功封赏都由将军在外头定夺,回来再禀报。这可不是瞎说啊!"

老人家眼睛望着远处,像是想起了什么:"我祖父说过,当年李牧在赵国守边关,军营市场的税收都拿来犒劳将士,赏罚都由他说了算,朝廷从不插手。就因为这样放手让他干,李牧才能大展拳脚——调集战车一千三百辆,精骑一万三千人,勇士十万之众,打得匈奴单于望风而逃,东胡、澹林都被他收拾了,西边压着强秦,南边挡着韩魏。那时候,赵国差点儿就称霸天下了。"

说到这儿,冯唐叹了口气:"可惜后来赵王迁即位,他娘是个歌女出身。这新王听信郭开的谗言,把李牧给杀了,换上个颜聚。结果呢?军队溃败,将士逃散,赵国就这么被秦国给灭了。"

老臣越说越激动:"如今云中太守魏尚,也是把军市税收全用来犒劳士兵,自己掏腰包,每五天就宰头牛犒赏将士。匈奴人见了都绕着走,压根不敢靠近云中边塞。偶尔有来犯的,魏尚带兵迎头痛击,杀得他们片甲不留。"

冯唐说着说着眼圈都红了:"那些当兵的都是农家子弟,地里刨食的庄稼汉,哪懂得什么军令文书?整天拼死拼活打仗,报功的时候文书上差几个首级,那些刀笔吏就按律法处置。该赏的没赏到,该罚的倒是一点不含糊。老臣斗胆说句实话——陛下的法令太严明,赏赐太轻,处罚太重啊!"

他扑通一声跪下了:"就说魏尚吧,不过差了六个首级的军功,陛下就把他革职查办,削去爵位,罚做苦工。照这么看,就算陛下得到廉颇、李牧,也用不好啊!老臣愚钝,说了这些犯忌讳的话,真是死罪死罪!"

没想到文帝听完反而笑了。当天就派冯唐拿着符节去赦免魏尚,官复原职。还封冯唐做了车骑都尉,掌管禁军和各地战车部队。

到了景帝即位第七年,冯唐被派去当楚相,后来免了职。等到武帝登基,广招贤才,有人举荐冯唐。可老爷子那时都九十多岁了,实在干不动了,就让他儿子冯遂当了郎官。这冯遂字王孙,也是个奇人,跟司马迁交情不错。

太史公司马迁后来评价说:张季谈论长者时坚持法度不阿谀奉承,冯公议论将帅之道更是意味深长啊!俗话说"不了解一个人,就看他结交的朋友"。这两位先生的事迹,真该刻在朝廷的廊柱上让后人瞻仰。《尚书》里说"不偏不倚,王道坦荡;不党不私,王道顺畅"。张季和冯公,差不多做到啦!

张季当年怀才不遇,多亏遇见袁盎提携。太子畏惧法令,小吏不知天高地厚。惊马罚金,盗环悟主,都是佳话。冯公白发苍苍,论将之道意味深长。借着谈论李齐的机会,最终成全了魏尚。

原文言文

  张廷尉释之者,堵阳人也,字季。有兄仲同居。以訾为骑郎,事孝文帝,十岁不得调,无所知名。释之曰:“久宦减仲之产,不遂。”欲自免归。中郎将袁盎知其贤,惜其去,乃请徙释之补谒者。释之既朝毕,因前言便宜事。文帝曰:“卑之,毋甚高论,令今可施行也。”於是释之言秦汉之间事,秦所以失而汉所以兴者久之。文帝称善,乃拜释之为谒者仆射。

  释之从行,登虎圈。上问上林尉诸禽兽簿,十馀问,尉左右视,尽不能对。虎圈啬夫从旁代尉对上所问禽兽簿甚悉,欲以观其能口对响应无穷者。文帝曰:“吏不当若是邪?尉无赖!”乃诏释之拜啬夫为上林令。释之久之前曰:“陛下以绛侯周勃何如人也?”上曰:“长者也。”又复问:“东阳侯张相如何如人也?”上复曰:“长者。”释之曰:“夫绛侯、东阳侯称为长者,此两人言事曾不能出口,岂斅此啬夫谍谍利口捷给哉!且秦以任刀笔之吏,吏争以亟疾苛察相高,然其敝徒文具耳,无恻隐之实。以故不闻其过,陵迟而至於二世,天下土崩。今陛下以啬夫口辩而超迁之,臣恐天下随风靡靡,争为口辩而无其实。且下之化上疾於景响,举错不可不审也。”文帝曰:“善。”乃止不拜啬夫。

  上就车,召释之参乘,徐行,问释之秦之敝。具以质言。至宫,上拜释之为公车令。

  顷之,太子与梁王共车入朝,不下司马门,於是释之追止太子、梁王无得入殿门。遂劾不下公门不敬,奏之。薄太后闻之,文帝免冠谢曰:“教兒子不谨。”薄太后乃使使承诏赦太子、梁王,然后得入。文帝由是奇释之,拜为中大夫。

  顷之,至中郎将。从行至霸陵,居北临厕。是时慎夫人从,上指示慎夫人新丰道,曰:“此走邯郸道也。”使慎夫人鼓瑟,上自倚瑟而歌,意惨凄悲怀,顾谓群臣曰:“嗟乎!以北山石为椁,用纻絮斫陈,蕠漆其间,岂可动哉!”左右皆曰:“善。”释之前进曰:“使其中有可欲者,虽锢南山犹有郄;使其中无可欲者,虽无石椁,又何戚焉!”文帝称善。其後拜释之为廷尉。

  顷之,上行出中渭桥,有一人从穚下走出,乘舆马惊。於是使骑捕,属之廷尉。释之治问。曰:“县人来,闻跸,匿桥下。久之,以为行已过,即出,见乘舆车骑,即走耳。”廷尉奏当,一人犯跸,当罚金。文帝怒曰:“此人亲惊吾马,吾马赖柔和,令他马,固不败伤我乎?而廷尉乃当之罚金!”释之曰:“法者天子所与天下公共也。今法如此而更重之,是法不信於民也。且方其时,上使立诛之则已。今既下廷尉,廷尉,天下之平也,一倾而天下用法皆为轻重,民安所措其手足?唯陛下察之。”良久,上曰:“廷尉当是也。”

  其後有人盗高庙坐前玉环,捕得,文帝怒,下廷尉治。释之案律盗宗庙服御物者为奏,奏当弃市。上大怒曰:“人之无道,乃盗先帝庙器,吾属廷尉者,欲致之族,而君以法奏之,非吾所以共承宗庙意也。”释之免冠顿首谢曰:“法如是足也。且罪等,然以逆顺为差。今盗宗庙器而族之,有如万分之一,假令愚民取长陵一抔土,陛下何以加其法乎?”久之,文帝与太后言之,乃许廷尉当。是时,中尉条侯周亚夫与梁相山都侯王恬开见释之持议平,乃结为亲友。张廷尉由此天下称之。

  後文帝崩,景帝立,释之恐,称病。欲免去,惧大诛至;欲见谢,则未知何如。用王生计,卒见谢,景帝不过也。

  王生者,善为黄老言,处士也。尝召居廷中,三公九卿尽会立,王生老人,曰“吾穇解”,顾谓张廷尉:“为我结韤!”释之跪而结之。既已,人或谓王生曰:“独柰何廷辱张廷尉,使跪结穇?”王生曰:“吾老且贱,自度终无益於张廷尉。张廷尉方今天下名臣,吾故聊辱廷尉,使跪结穇,欲以重之。”诸公闻之,贤王生而重张廷尉。

  张廷尉事景帝岁馀,为淮南王相,犹尚以前过也。久之,释之卒。其子曰张挚,字长公,官至大夫,免。以不能取容当世,故终身不仕。

  冯唐者,其大父赵人。父徙代。汉兴徙安陵。唐以孝著,为中郎署长,事文帝。文帝辇过,问唐曰:“父老何自为郎?家安在?”唐具以实对。文帝曰:“吾居代时,吾尚食监高袪数为我言赵将李齐之贤,战於钜鹿下。今吾每饭,意未尝不在钜鹿也。父知之乎?”唐对曰:“尚不如廉颇、李牧之为将也。”上曰:“何以?”唐曰:“臣大父在赵时,为官将,善李牧。臣父故为代相,善赵将李齐,知其为人也。”上既闻廉颇、李牧为人,良说,而搏髀曰:“嗟乎!吾独不得廉颇、李牧时为吾将,吾岂忧匈奴哉!”唐曰:“主臣!陛下虽得廉颇、李牧,弗能用也。”上怒,起入禁中。良久,召唐让曰:“公柰何众辱我,独无间处乎?”唐谢曰:“鄙人不知忌讳。”

  当是之时,匈奴新大入朝那,杀北地都尉卬。上以胡寇为意,乃卒复问唐曰:“公何以知吾不能用廉颇、李牧也?”唐对曰:“臣闻上古王者之遣将也,跪而推毂,曰阃以内者,寡人制之;阃以外者,将军制之。军功爵赏皆决於外,归而奏之。此非虚言也。臣大父言,李牧为赵将居边,军市之租皆自用飨士,赏赐决於外,不从中扰也。委任而责成功,故李牧乃得尽其智能,遣选车千三百乘,彀骑万三千,百金之士十万,是以北逐单于,破东胡,灭澹林,西抑彊秦,南支韩、魏。当是之时,赵几霸。其後会赵王迁立,其母倡也。王迁立,乃用郭开谗,卒诛李牧,令颜聚代之。是以兵破士北,为秦所禽灭。今臣窃闻魏尚为云中守,其军市租尽以飨士卒,私养钱,五日一椎牛,飨宾客军吏舍人,是以匈奴远避,不近云中之塞。虏曾一入,尚率车骑击之,所杀其众。夫士卒尽家人子,起田中从军,安知尺籍伍符。终日力战,斩首捕虏,上功莫府,一言不相应,文吏以法绳之。其赏不行而吏奉法必用。臣愚,以为陛下法太明,赏太轻,罚太重。且云中守魏尚坐上功首虏差六级,陛下下之吏,削其爵,罚作之。由此言之,陛下虽得廉颇、李牧,弗能用也。臣诚愚,触忌讳,死罪死罪!”文帝说。是日令冯唐持节赦魏尚,复以为云中守,而拜唐为车骑都尉,主中尉及郡国车士。

  七年,景帝立,以唐为楚相,免。武帝立,求贤良,举冯唐。唐时年九十馀,不能复为官,乃以唐子冯遂为郎。遂字王孙,亦奇士,与余善。

  太史公曰:张季之言长者,守法不阿意;冯公之论将率,有味哉!有味哉!语曰“不知其人,视其友”。二君之所称诵,可著廊庙。书曰“不偏不党,王道荡荡;不党不偏,王道便便”。张季、冯公近之矣。

  张季未偶,见识袁盎。太子惧法,啬夫无状。惊马罚金,盗环悟上。冯公白首,味哉论将。因对李齐,收功魏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