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十列传·平原君虞卿列传原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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战国年间,赵国有个叫赵胜的公子,在众多王族子弟里头,就数他最贤明。这位平原君最爱结交天下豪杰,府上养着的门客少说也有好几千人。他先后辅佐过赵惠文王和孝成王,宰相的位子三起三落,最后封在东武城这块地方。

话说平原君家的高楼挨着百姓的巷子。有户人家有个瘸腿汉子,每天拖着不利索的腿脚去打水。这天平原君的美妾正在楼上赏景,瞧见那瘸子一摇三晃的滑稽样,忍不住笑出了声。

第二天,瘸子拄着拐杖找上门来,拱手就说:"听说您礼贤下士,天下英才千里来投,都是冲着您重义轻色的名声。可昨日您的美人当街耻笑我这残废,今日特来讨个公道——我要那笑我之人的脑袋!"

平原君嘴上应着"好说好说",等瘸子一走,转头就对左右笑道:"这愣头青,为句笑话就要杀我美人,岂不太过?"到底没当回事。可打那以后,府里的门客竟悄悄走了一大半。

平原君纳闷极了,拉住个门客问:"我平日待诸位不曾失礼,怎么人都走了?"那门客直言:"大家见您舍不得杀个笑人的姬妾,都觉得您重美色轻义士,自然就散了。"平原君这才恍然大悟,当即砍了那美人的头,亲自登门向瘸子赔罪。说来也怪,那些离开的门客又陆续回来了。那时候齐国孟尝君、魏国信陵君、楚国春申君都在招贤纳士,各家争着比拼谁更礼遇人才。

后来秦军围困邯郸,赵国派平原君去楚国求援。临行前他要在门客里挑二十个能文能武的随行:"要是谈判能成最好,实在不行就得在楚王宫殿里歃血为盟,必须把盟约带回来。"可挑来挑去只凑够十九人。

这时有个叫毛遂的门客自己站出来说:"听说您还差一人,不如带上我吧。"平原君打量他:"先生在我门下几年了?""整三年。""贤士处世就像锥子放口袋里,尖儿早该露出来了。可这三年来,没听谁夸过先生半句啊。"毛遂不慌不忙:"那是您没把我放进口袋里,要早给我机会,早就像麦穗破壳而出了。"平原君将信将疑带上了他,那十九个门客互相挤眉弄眼,都觉得这人是个凑数的。

谁知一到楚国,毛遂跟众人论事句句在理,十九个同伴都服气了。平原君跟楚王从清早谈到正午,联盟的事还是定不下来。毛遂突然按着剑柄冲上台阶:"合纵的利害两句话就能说清,怎么拖到现在?"楚王怒喝:"你算什么东西!"毛遂剑光一闪逼近楚王:"您现在离我不到十步,楚国的百万大军可救不了您。当年白起带着几万人就把楚国打得迁都烧陵,这等奇耻大辱您都忘了?今天结盟是为救楚国,可不是为我们赵国!"楚王被说得冷汗直流,连忙答应结盟。毛遂当场叫人拿来鸡狗马的血,让楚王和平原君依次歃血为誓,最后招呼那十九个门客:"诸位也来沾个光吧,不过都是跟着捡便宜的。"

平原君回国后感叹:"我自以为阅人无数,竟看走了眼。毛先生三寸舌头,胜过百万雄师啊!"从此奉毛遂为上宾。后来楚国的春申君、魏国的信陵君都发兵救赵,可援军未到之时,邯郸城里已经饿得人吃人了。有个小吏的儿子李同劝平原君:"百姓都在啃骨头换孩子吃,您后宫里几百人却穿绸缎吃肥肉。要是赵国亡了,这些还有什么用?"平原君立即散尽家财,组织起三千敢死队。李同带着这些人冲锋,竟把秦军逼退三十里。恰巧援军赶到,邯郸才保住。可惜李同战死沙场,他父亲后来被封为李侯。

后来有人想为平原君请功,被门客公孙龙连夜劝阻:"您当宰相是靠王族身份,不是靠功劳。要是这时候讨封赏,反倒显得贪功了。"平原君就推辞了封赏。这位贤公子活到赵孝成王十五年去世,子孙世代承袭爵位,直到赵国灭亡。

说起公孙龙,平原君待他极厚。这人最擅长"白马非马"那套诡辩术,后来邹衍来赵国讲学,说得他哑口无言,这才消停了。

战国年间,有个能言善辩的说客叫虞卿。他穿着草鞋,背着斗笠,风尘仆仆地来到赵国游说赵孝成王。头回见面,赵王就赏了他百镒黄金、一对白玉璧;第二回见面,直接封他做了上卿,从此人们都尊称他虞卿。

那年秦赵两国在长平交战,赵军吃了败仗,折损一员都尉。赵王急得团团转,召来楼昌和虞卿商议:"前线失利,又折了大将,寡人想集结精锐再战,你们看如何?"楼昌搓着手说:"硬拼不是办法,不如派使者去秦国求和。"虞卿却摇头:"楼大人说求和,是怕不求和军队会覆灭。可和谈的主动权在秦国手里啊!大王您想想,秦国是不是铁了心要歼灭赵军?"赵王叹气:"秦国这回是倾巢而出,不灭赵军誓不罢休。"虞卿眼睛一亮:"那不如这样——咱们带着厚礼去结交楚魏两国。楚魏贪图咱们的珍宝,定会接纳使者。等赵国使者进了楚魏,秦国必然怀疑各国要合纵抗秦,心里发慌。这时候再谈和,才有胜算。"可惜赵王没听,转头派平阳君去议和,让郑硃出使秦国。秦国倒是痛快地接待了郑硃。

没过几天,赵王召见虞卿:"寡人派平阳君去议和,秦国已经接纳郑硃了,爱卿觉得这事能成吗?"虞卿一跺脚:"坏了!这下和谈肯定黄。各国使节现在都聚在秦国道贺,郑硃又是赵国重臣,秦王和应侯必定大张旗鼓接待他,做给天下人看。楚魏见赵国单独议和,更不会来救援。秦国知道无人助赵,哪还会真心和谈?"果然,应侯把郑硃当战利品似的到处炫耀,最终撕毁和约。赵军在长平惨败,秦军顺势包围邯郸,成了列国笑柄。

后来秦国解了邯郸之围,赵王要去朝见秦王,派赵郝去谈判割让六城求和。虞卿拦住赵王:"秦国退兵是打不动了?还是心疼大王才撤军?"赵王苦笑:"秦军是精疲力竭才退的。"虞卿拍案:"这就对了!他们打不下来的地盘,大王反倒拱手相送,这不是帮秦国打自己吗?明年秦军再来,咱们连救命稻草都没了!"赵王把这话转告赵郝,赵郝急得直搓手:"虞卿真能摸清秦国的底细?要是死守着弹丸之地不给,明年秦军再来,大王难道要割让腹地求和吗?"赵王追问:"那先生能保证秦国明年不再进犯吗?"赵郝额头冒汗:"这...这臣可不敢打包票。如今韩魏都与秦国交好,唯独赵国...唉,就算这次开关通商,与韩魏修好,明年秦国可能还是专挑赵国打啊..."

赵王又找虞卿商量。虞卿冷笑:"赵郝前脚说'不和谈明年秦军又来',后脚又说'没法保证秦军不来',这不是自相矛盾吗?割让六城有什么用?年年割地等于慢性自杀!要我说,秦军现在强弩之末,咱们用六城当诱饵,联合天下诸侯反攻疲惫的秦军,这才叫以退为进!"他越说越激动,"赵郝说赵国不如韩魏会讨好秦国,难道要年年割六城?等城池割完,秦国再要地盘,给是不给?不给就前功尽弃,给又无地可给——这分明是饮鸩止渴啊!"

正当赵王犹豫时,从秦国回来的楼缓求见。赵王问他:"割地好还是不割好?"楼缓眼珠一转:"臣听说个故事:鲁国的公甫文伯死后,两个妾室殉情,他母亲却不肯哭。旁人不解,老夫人说'我儿对贤人冷漠,对妇人深情,死得不光彩'。您看,同样的事,说话人立场不同,意思就全变了。"他偷瞄赵王脸色,"臣刚从秦国回来,若劝您别割地,显得不替赵国着想;劝您割地,又怕被当成秦国内应...不过要臣说,还是割了吧。"

虞卿听说后冲进王宫:"大王别上当!这是花言巧语!"楼缓得知又去求见,振振有词:"虞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。如今天下都等着趁火打劫,不如赶紧割地求和,既安抚秦国,又迷惑诸侯。否则列国借着秦国的怒气,非把赵国瓜分了不可!"

虞卿再次面见赵王,语重心长:"楼缓这计策才真危险!割地只会暴露赵国软弱。臣说不割,不是死守城池。咱们可以把六城送给齐国——齐国与秦国有深仇,得了城池必定联手赵国攻秦。这样既报仇雪恨,又向天下展示赵国的能耐。臣敢保证,使者还没到齐国,秦国的求和使节就会抢先到邯郸!"赵王茅塞顿开,立即派虞卿出使齐国。果然虞卿还没回来,秦国使者已经带着厚礼来议和了。楼缓听说后连夜逃跑,赵王高兴地封给虞卿一座城。

没过多久,魏国提议合纵抗秦。赵王召虞卿商议,路上遇见平原君。平原君拱手笑道:"愿闻先生高见。"虞卿进宫后,赵王刚说:"魏国想结盟..."他立刻打断:"魏国打错算盘了!"赵王点头:"寡人本来也没答应。"

战国年间,秦国大军压境,赵国朝堂上气氛凝重。虞卿穿着草鞋,背着斗笠,站在殿中侃侃而谈。赵王皱着眉头问:"魏国请求合纵抗秦,你说魏国错了;寡人没答应,你又说寡人错了。难道合纵这事就办不成了?"

虞卿不慌不忙,拍了拍斗笠上的尘土:"大王容禀。小国跟大国结盟,打赢了大国得好处,打输了小国遭殃。如今魏国主动要替赵国挡灾,大王却推辞送上门的好事,所以臣说大王错了,魏国也错了。"他抬头直视赵王,眼中闪着精光:"依臣看,这合纵对赵国有利啊。"

赵王摸着下巴沉吟半晌,忽然拍案道:"说得好!"当即派人联络魏国,两国结成抗秦联盟。

后来虞卿为了救好友魏齐,连万户侯的官印都不要了。他跟着魏齐连夜逃出赵国,两人穿着粗布衣裳,踩着草鞋在梁国街头流浪。魏齐死后,虞卿心灰意冷,整天在破屋里写书。竹简堆了满桌,他时而翻看春秋旧事,时而记录当世见闻,写下了《节义》《称号》等八篇文章。这些书流传开来,人们都叫它《虞氏春秋》。

太史公说起这段往事时感叹:平原君确实是乱世里的翩翩佳公子,可惜看不清大局。俗话说"利令智昏",他听信冯亭的鬼话,害得赵国在长平折了四十万大军,差点连邯郸都丢了。倒是虞卿料事如神,给赵国出的主意多精妙啊!可后来为了魏齐,落得在梁国街头乞讨。这道理连普通人都懂,贤人怎么反倒糊涂了?不过话说回来,要不是穷困潦倒,虞卿也写不出流传后世的好文章。

这位潇洒的公子,真是天下少有的奇才。他谈笑间能让美人赴死,义士们听了都精神振奋。李同为他解围,毛遂替他定盟。虞卿穿着草鞋献策,料事如神受封赏。可为了魏齐困顿大梁,终究靠著书立说留名青史。

原文言文

  平原君赵胜者,赵之诸公子也。诸子中胜最贤,喜宾客,宾客盖至者数千人。平原君相赵惠文王及孝成王,三去相,三复位,封於东武城。

  平原君家楼临民家。民家有躄者,槃散行汲。平原君美人居楼上,临见,大笑之。明日,躄者至平原君门,请曰:“臣闻君之喜士,士不远千里而至者,以君能贵士而贱妾也。臣不幸有罢癃之病,而君之後宫临而笑臣,臣原得笑臣者头。”平原君笑应曰:“诺。”躄者去,平原君笑曰:“观此竖子,乃欲以一笑之故杀吾美人,不亦甚乎!”终不杀。居岁馀,宾客门下舍人稍稍引去者过半。平原君怪之,曰:“胜所以待诸君者未尝敢失礼,而去者何多也?”门下一人前对曰:“以君之不杀笑躄者,以君为爱色而贱士,士即去耳。”於是平原君乃斩笑躄者美人头,自造门进躄者,因谢焉。其後门下乃复稍稍来。是时齐有孟尝,魏有信陵,楚有春申,故争相倾以待士。

  秦之围邯郸,赵使平原君求救,合从於楚,约与食客门下有勇力文武备具者二十人偕。平原君曰:“使文能取胜,则善矣。文不能取胜,则歃血於华屋之下,必得定从而还。士不外索,取於食客门下足矣。”得十九人,馀无可取者,无以满二十人。门下有毛遂者,前,自赞於平原君曰:“遂闻君将合从於楚,约与食客门下二十人偕,不外索。今少一人,原君即以遂备员而行矣。”平原君曰:“先生处胜之门下几年於此矣?”毛遂曰:“三年於此矣。”平原君曰:“夫贤士之处世也,譬若锥之处囊中,其末立见。今先生处胜之门下三年於此矣,左右未有所称诵,胜未有所闻,是先生无所有也。先生不能,先生留。”毛遂曰:“臣乃今日请处囊中耳。使遂蚤得处囊中,乃颖脱而出,非特其末见而已。”平原君竟与毛遂偕。十九人相与目笑之而未废也。

  毛遂比至楚,与十九人论议,十九人皆服。平原君与楚合从,言其利害,日出而言之,日中不决。十九人谓毛遂曰:“先生上。”毛遂按剑历阶而上,谓平原君曰:“从之利害,两言而决耳。今日出而言从,日中不决,何也?”楚王谓平原君曰:“客何为者也?”平原君曰:“是胜之舍人也。”楚王叱曰:“胡不下!吾乃与而君言,汝何为者也!”毛遂按剑而前曰:“王之所以叱遂者,以楚国之众也。今十步之内,王不得恃楚国之众也,王之命县於遂手。吾君在前,叱者何也?且遂闻汤以七十里之地王天下,文王以百里之壤而臣诸侯,岂其士卒众多哉,诚能据其势而奋其威。今楚地方五千里,持戟百万,此霸王之资也。以楚之彊,天下弗能当。白起,小竖子耳,率数万之众,兴师以与楚战,一战而举鄢郢,再战而烧夷陵,三战而辱王之先人。此百世之怨而赵之所羞,而王弗知恶焉。合从者为楚,非为赵也。吾君在前,叱者何也?”楚王曰:“唯唯,诚若先生之言,谨奉社稷而以从。”毛遂曰:“从定乎?”楚王曰:“定矣。”毛遂谓楚王之左右曰:“取鸡狗马之血来。”毛遂奉铜槃而跪进之楚王曰:“王当歃血而定从,次者吾君,次者遂。”遂定从於殿上。毛遂左手持槃血而右手招十九人曰:“公相与歃此血於堂下。公等录录,所谓因人成事者也。”

  平原君已定从而归,归至於赵,曰:“胜不敢复相士。胜相士多者千人,寡者百数,自以为不失天下之士,今乃於毛先生而失之也。毛先生一至楚,而使赵重於九鼎大吕。毛先生以三寸之舌,强于百万之师。胜不敢复相士。”遂以为上客。

  平原君既返赵,楚使春申君将兵赴救赵,魏信陵君亦矫夺晋鄙军往救赵,皆未至。秦急围邯郸,邯郸急,且降,平原君甚患之。邯郸传舍吏子李同说平原君曰:“君不忧赵亡邪?”平原君曰:“赵亡则胜为虏,何为不忧乎?”李同曰:“邯郸之民,炊骨易子而食,可谓急矣,而君之後宫以百数,婢妾被绮縠,馀粱肉,而民褐衣不完,糟糠不厌。民困兵尽,或剡木为矛矢,而君器物锺磬自若。使秦破赵,君安得有此?使赵得全,君何患无有?今君诚能令夫人以下编於士卒之间,分功而作,家之所有尽散以飨士,士方其危苦之时,易德耳。”於是平原君从之,得敢死之士三千人。李同遂与三千人赴秦军,秦军为之卻三十里。亦会楚、魏救至,秦兵遂罢,邯郸复存。李同战死,封其父为李侯。

  虞卿欲以信陵君之存邯郸为平原君请封。公孙龙闻之,夜驾见平原君曰:“龙闻虞卿欲以信陵君之存邯郸为君请封,有之乎?”平原君曰:“然。”龙曰:“此甚不可。且王举君而相赵者,非以君之智能为赵国无有也。割东武城而封君者,非以君为有功也,而以国人无勋,乃以君为亲戚故也。君受相印不辞无能,割地不言无功者,亦自以为亲戚故也。今信陵君存邯郸而请封,是亲戚受城而国人计功也。此甚不可。且虞卿操其两权,事成,操右券以责;事不成,以虚名德君。君必勿听也。”平原君遂不听虞卿。

  平原君以赵孝成王十五年卒。子孙代,後竟与赵俱亡。

  平原君厚待公孙龙。公孙龙善为坚白之辩,及邹衍过赵言至道,乃绌公孙龙。

  虞卿者,游说之士也。蹑蹻檐簦说赵孝成王。一见,赐黄金百镒,白璧一双;再见,为赵上卿,故号为虞卿。

  秦赵战於长平,赵不胜,亡一都尉。赵王召楼昌与虞卿曰:“军战不胜,尉复死,寡人使束甲而趋之,何如?”楼昌曰:“无益也,不如发重使为媾。”虞卿曰:“昌言媾者,以为不媾军必破也。而制媾者在秦。且王之论秦也,欲破赵之军乎,不邪?”王曰:“秦不遗馀力矣,必且欲破赵军。”虞卿曰:“王听臣,发使出重宝以附楚、魏,楚、魏欲得王之重宝,必内吾使。赵使入楚、魏,秦必疑天下之合从,且必恐。如此,则媾乃可为也。”赵王不听,与平阳君为媾,发郑硃入秦。秦内之。赵王召虞卿曰:“寡人使平阳君为媾於秦,秦已内郑硃矣,卿之为奚如?”虞卿对曰:“王不得媾,军必破矣。天下贺战者皆在秦矣。郑硃,贵人也,入秦,秦王与应侯必显重以示天下。楚、魏以赵为媾,必不救王。秦知天下不救王,则媾不可得成也。”应侯果显郑硃以示天下贺战胜者,终不肯媾。长平大败,遂围邯郸,为天下笑。

  秦既解邯郸围,而赵王入朝,使赵郝约事於秦,割六县而媾。虞卿谓赵王曰:“秦之攻王也,倦而归乎?王以其力尚能进,爱王而弗攻乎?”王曰:“秦之攻我也,不遗馀力矣,必以倦而归也。”虞卿曰:“秦以其力攻其所不能取,倦而归,王又以其力之所不能取以送之,是助秦自攻也。来年秦复攻王,王无救矣。”王以虞卿之言赵郝。赵郝曰:“虞卿诚能尽秦力之所至乎?诚知秦力之所不能进,此弹丸之地弗予,令秦来年复攻王,王得无割其内而媾乎?”王曰:“请听子割,子能必使来年秦之不复攻我乎?”赵郝对曰:“此非臣之所敢任也。他日三晋之交於秦,相善也。今秦善韩、魏而攻王,王之所以事秦必不如韩、魏也。今臣为足下解负亲之攻,开关通币,齐交韩、魏,至来年而王独取攻於秦,此王之所以事秦必在韩、魏之後也。此非臣之所敢任也。”

  王以告虞卿。虞卿对曰:“郝言‘不媾,来年秦复攻王,王得无割其内而媾乎’。今媾,郝又以不能必秦之不复攻也。今虽割六城,何益!来年复攻,又割其力之所不能取而媾,此自尽之术也,不如无媾。秦虽善攻,不能取六县;赵虽不能守,终不失六城。秦倦而归,兵必罢。我以六城收天下以攻罢秦,是我失之於天下而取偿於秦也。吾国尚利,孰与坐而割地,自弱以彊秦哉?今郝曰‘秦善韩、魏而攻赵者,必王之事秦不如韩、魏也’,是使王岁以六城事秦也,即坐而城尽。来年秦复求割地,王将与之乎?弗与,是弃前功而挑秦祸也;与之,则无地而给之。语曰‘彊者善攻,弱者不能守’。今坐而听秦,秦兵不弊而多得地,是彊秦而弱赵也。以益彊之秦而割愈弱之赵,其计故不止矣。且王之地有尽而秦之求无已,以有尽之地而给无已之求,其势必无赵矣。”

  赵王计未定,楼缓从秦来,赵王与楼缓计之,曰:“予秦地如毋予,孰吉?”缓辞让曰:“此非臣之所能知也。”王曰:“虽然,试言公之私。”楼缓对曰:“王亦闻夫公甫文伯母乎?公甫文伯仕於鲁,病死,女子为自杀於房中者二人。其母闻之,弗哭也。其相室曰:‘焉有子死而弗哭者乎?’其母曰:‘孔子,贤人也,逐於鲁,而是人不随也。今死而妇人为之自杀者二人,若是者必其於长者薄而於妇人厚也。’故从母言之,是为贤母;从妻言之,是必不免为妒妻。故其言一也,言者异则人心变矣。今臣新从秦来而言勿予,则非计也;言予之,恐王以臣为为秦也:故不敢对。使臣得为大王计,不如予之。”王曰:“诺。”

  虞卿闻之,入见王曰:“此饰说也,王蜰勿予!”楼缓闻之,往见王。王又以虞卿之言告楼缓。楼缓对曰:“不然。虞卿得其一,不得其二。夫秦赵构难而天下皆说,何也?曰‘吾且因彊而乘弱矣’。今赵兵困於秦,天下之贺战胜者则必尽在於秦矣。故不如亟割地为和,以疑天下而慰秦之心。不然,天下将因秦之怒,乘赵之弊,瓜分之。赵且亡,何秦之图乎?故曰虞卿得其一,不得其二。原王以此决之,勿复计也。”

  虞卿闻之,往见王曰:“危哉楼子之所以为秦者,是愈疑天下,而何慰秦之心哉?独不言其示天下弱乎?且臣言勿予者,非固勿予而已也。秦索六城於王,而王以六城赂齐。齐,秦之深雠也,得王之六城,并力西击秦,齐之听王,不待辞之毕也。则是王失之於齐而取偿於秦也。而齐、赵之深雠可以报矣,而示天下有能为也。王以此发声,兵未窥於境,臣见秦之重赂至赵而反媾於王也。从秦为媾,韩、魏闻之,必尽重王;重王,必出重宝以先於王。则是王一举而结三国之亲,而与秦易道也。”赵王曰:“善。”则使虞卿东见齐王,与之谋秦。虞卿未返,秦使者已在赵矣。楼缓闻之,亡去。赵於是封虞卿以一城。

  居顷之,而魏请为从。赵孝成王召虞卿谋。过平原君,平原君曰:“原卿之论从也。”虞卿入见王。王曰:“魏请为从。”对曰:“魏过。”王曰:“寡人固未之许。”对曰:“王过。”王曰:“魏请从,卿曰魏过,寡人未之许,又曰寡人过,然则从终不可乎?”对曰:“臣闻小国之与大国从事也,有利则大国受其福,有败则小国受其祸。今魏以小国请其祸,而王以大国辞其福,臣故曰王过,魏亦过。窃以为从便。”王曰:“善。”乃合魏为从。

  虞卿既以魏齐之故,不重万户侯卿相之印,与魏齐间行,卒去赵,困於梁。魏齐已死,不得意,乃著书,上采春秋,下观近世,曰节义、称号、揣摩、政谋,凡八篇。以刺讥国家得失,世传之曰虞氏春秋。

  太史公曰:平原君,翩翩浊世之佳公子也,然未睹大体。鄙语曰“利令智昏”,平原君贪冯亭邪说,使赵陷长平兵四十馀万众,邯郸几亡。虞卿料事揣情,为赵画策,何其工也!及不忍魏齐,卒困於大梁,庸夫且知其不可,况贤人乎?然虞卿非穷愁,亦不能著书以自见於後世云。

  翩翩公子,天下奇器。笑姬从戮,义士增气。兵解李同,盟定毛遂。虞卿蹑蹻,受赏料事。及困魏齐,著书见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