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十列传·淮南衡山列传原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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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说这淮南厉王刘长,本是汉高祖刘邦的小儿子。他的母亲原本是赵王张敖府中的一位美人。高祖八年,刘邦从东垣经过赵国,赵王为讨好皇帝,献上了这位美人。刘长的母亲因此得到宠幸,怀上了身孕。赵王张敖不敢把她留在自己宫中,专门在外面建了座别院安置她。

后来贯高等人在柏人县谋反的事情败露,牵连到赵王,朝廷把赵王母亲、兄弟和美人全都抓了起来,关在河内郡。刘长的母亲也在其中,她告诉狱吏:"我曾得皇上宠幸,现在怀着龙种。"狱吏赶紧上报,可当时高祖正在气头上,没理会这事。刘长的舅舅赵兼托辟阳侯审食其向吕后求情,吕后善妒,不肯帮忙,辟阳侯也没敢强求。等到生下刘长后,这位母亲悲愤交加,竟自尽了。官吏抱着婴儿去见高祖,高祖这才后悔,让吕后抚养这个孩子,把刘长的母亲葬在了真定——那里是她的娘家所在。

高祖十一年,淮南王英布造反,刘邦就封年幼的刘长为新的淮南王,统辖英布原来的四郡地盘。高祖亲自带兵平定英布之乱后,刘长正式即位。这孩子从小没了娘,一直依附吕后,所以在惠帝和吕后当政时倒也得宠,没受过什么委屈。但他心里始终记恨辟阳侯,只是不敢发作。

等到文帝即位,刘长仗着自己是皇帝最亲的弟弟,越发骄横,屡屡违法。文帝念在手足之情,总是宽恕他。文帝三年,刘长入朝觐见,更是嚣张得很。跟着文帝去上林苑打猎时,他居然和皇帝同乘一辆车,还张口闭口叫"大哥"。这刘长天生神力,能举起大鼎。有一天他去找辟阳侯,等对方出来相见时,突然从袖中掏出铁椎,当场把辟阳侯砸死,又让随从魏敬补刀割喉。

完事后刘长直奔宫门,光着膀子请罪说:"我母亲当年受赵王案牵连,辟阳侯明明能向吕后求情却不尽力,这是第一桩罪;赵王如意母子无辜被害,辟阳侯不劝阻,是第二桩罪;吕后大封吕氏族人危害刘家江山,辟阳侯不反对,是第三桩罪。臣今日为天下诛杀奸贼辟阳侯,既是为母报仇,也是为国除害。"文帝被他的孝心感动,加上兄弟情分,竟赦免了他。

这一来,薄太后、太子和众大臣都开始忌惮刘长。他回到封国后更加肆无忌惮,不把汉朝律法放在眼里。出门要清道戒严,发布的命令敢用皇帝规格,自己制定法令,处处要和天子比肩。

到了文帝六年,刘长竟派手下七十多人勾结棘蒲侯的儿子柴奇,准备用四十辆大车在谷口造反,还派人联络闽越和匈奴。事情败露后,朝廷召他进京问罪。

丞相张苍、典客冯敬等大臣联名上书:"淮南王刘长废弃先帝法度,不遵天子诏令,生活奢靡无度。乘坐黄盖车驾,出入仿效天子仪仗,擅自制定法令,不奉行汉制。他任命的官员里,竟让家臣春担任丞相一职,还收留各诸侯国的逃犯,给这些人安家置业,赏赐财物爵位,甚至封到关内侯,俸禄比照二千石高官。大夫但、士伍开章等七十人与棘蒲侯太子柴奇密谋造反,企图危害社稷。开章暗中向刘长报告,商议让闽越和匈奴出兵。刘长多次与开章密谈,为他娶妻安家,给二千石的俸禄。后来开章派人通知但,说已经向淮南王汇报。春又派人联络但等人。官府察觉后,派长安尉奇去抓捕开章,刘长竟把开章藏起来,还和中尉蕑忌合谋杀人灭口,假意厚葬,欺骗官府说不知道开章下落。又在坟上立碑写着'开章葬此'。此外,刘长亲手杀害无辜者一人,指使官吏枉杀六人;包庇死刑犯,用假抓捕来销案;擅自关押十四人;违法赦免死囚十八人,其他犯人五十八人;滥封关内侯以下爵位九十四人。前些日子刘长生病,陛下派使者带着书信和枣脯去慰问,他拒不接受赏赐,也不肯拜见使者。南海百姓在庐江地界造反,淮南官兵前去镇压。陛下体恤淮南百姓贫苦,特意赏赐五千匹帛犒劳将士,刘长却说'没有辛苦的人'。南海人王织上书献玉璧,被忌私自烧毁奏章不上报。官府要审问忌,刘长谎称他病了。春请求入朝觐见,刘长竟怒骂'你想背叛我去巴结朝廷'。按律当处死刑,请陛下明正典刑。"

文帝下诏:"朕不忍心对弟弟用刑,请列侯和二千石官员们商议。"

张苍等人再次上书:"臣等与四十三位列侯、二千石官员商议,一致认为刘长不守法度,不遵诏令,暗中聚集党羽谋反,豢养亡命之徒,图谋不轨。请依法处置。"

文帝还是不忍心:"赦免刘长死罪,废去王位吧。"

大臣们第三次上书:"刘长犯下大罪,陛下仁慈赦免死罪,臣等建议将他安置在蜀郡严道邛邮,让他的妻儿同住,由当地官府提供住所,按月供给粮食、柴火、盐、豆豉和日常用具。"

文帝批准了这个方案,还特意交代:"每天给五斤肉,两斗酒。让他过去宠爱的十个美人跟着伺候。其他照准。"所有参与谋反的人都被处死。刘长被押上囚车,由各县轮流押送。

这时袁盎劝谏文帝:"陛下平日对淮南王太过骄纵,没有安排严厉的太傅和国相管教,才酿成今日之祸。淮南王性子刚烈,现在突然遭到这样严厉的惩罚,臣担心他会在路上抑郁而亡。到时候陛下就要背负杀弟的恶名了!"

文帝却说:"我只是让他吃点苦头,很快就会召他回来。"谁知沿途各县都不敢打开囚车封条。

刘长对侍从苦笑道:"谁说老子勇猛?我算什么勇猛!都是因为骄纵才听不进劝告,落到这步田地。人生在世,岂能这样窝囊!"于是绝食而死。到了雍县,县令打开囚车才发现人已经死了。

文帝得知后痛哭失声,对袁盎说:"果然被你说中了!"

袁盎安慰道:"事已至此,请陛下节哀。"

文帝问:"现在该怎么办?"

袁盎建议:"只有处死那些不敢打开囚车的官员,才能向天下人交代。"文帝立即下令将负责押送的丞相、御史大夫等人都处死。最后用列侯之礼把刘长安葬在雍县,安排三十户人家守墓。

文帝八年,皇帝怜惜刘长,见他四个儿子都才七八岁,就封长子刘安为阜陵侯,次子刘勃为安阳侯,三子刘赐为阳周侯,幼子刘良为东成侯。

到了文帝十二年,民间流传起一首歌谣唱道:"一尺布还能缝衣裳,一斗粟还能舂米粮。亲兄弟俩却容不下对方。"这说的正是文帝和淮南王的故事啊。

汉文帝听说这事,叹了口气说:"当年尧舜放逐自己的亲人,周公诛杀管叔蔡叔,天下人都称赞他们圣明。为什么?因为他们不以私情损害公义。难道天下人会认为我是贪图淮南王的封地吗?"于是把城阳王改封到淮南故地,追封死去的淮南王为厉王,按照诸侯的规格重新修了陵园。

到了文帝十六年,又把淮南王刘喜迁回城阳。文帝可怜淮南厉王因为违法乱纪丢了封国早死,就把他的三个儿子都封了王:阜陵侯刘安当淮南王,安阳侯刘勃当衡山王,阳周侯刘赐当庐江王,把当年厉王的封地分成三份给他们。还有个东城侯刘良死得早,没有后代。

景帝三年,吴楚七国造反,吴国使者来到淮南,淮南王刘安想出兵响应。

他的国相说:"大王要是真想出兵帮吴国,臣愿意当将军。"刘安就把兵权交给了国相。谁知这国相拿到兵权就紧闭城门,不但不听刘安指挥,反而帮着朝廷守城。后来朝廷派曲城侯带兵来援救,淮南这才保住了。吴国使者又去庐江,庐江王刘赐不搭理他们,反而跟南越勾勾搭搭。再去衡山,衡山王刘勃更是铁了心站在朝廷这边。

景帝四年,七国之乱平定后,衡山王入朝。景帝看他这么忠心,心疼地说:"南方潮湿,太辛苦了。"就把他改封到济北,算是奖励。等刘勃死后,还赐了个"贞王"的谥号。庐江王因为跟南越走得太近,被改封为衡山王,调到江北去了。只有淮南王刘安还留在原地。

这刘安是个文化人,喜欢读书弹琴,不爱打猎跑马。他总想靠施恩惠来收买民心,在天下博得好名声。但心里一直记恨父亲厉王之死,总想造反,就是没找到机会。到了武帝建元二年,刘安入朝。

他跟武安侯田蚡关系不错,田蚡当时是太尉,特意到霸上迎接,悄悄对他说:"现在皇上没太子,您是高祖的亲孙子,又素有贤名。万一皇上有个三长两短,除了您还有谁配当皇帝?"刘安听了心花怒放,送给田蚡好多金银财宝。回去后就开始暗中招揽门客,收买百姓,准备造反。

建元六年,天上出现彗星,刘安心里直打鼓。有人跟他说:"当年吴楚造反时,彗星才几尺长,就打得血流成河。现在彗星横贯天际,天下怕是要大乱了。"刘安觉得皇上没儿子,天下迟早要乱,就加紧打造兵器,用钱财收买各郡国的豪杰。那些说客们为了讨好他,净说些蛊惑人心的鬼话,刘安听得高兴,赏他们大把金钱,造反的念头越来越强烈。

刘安有个女儿叫刘陵,聪明伶俐,能言善辩。刘安特别宠爱她,经常给钱让她在长安当眼线,结交皇帝身边的人。元朔三年,武帝赐给刘安几案和手杖,特许他不用上朝。刘安的王后叫荼,很得宠,生的儿子刘迁被立为太子。太子娶了王太后外孙女修成君的女儿当妃子。刘安准备造反,怕太子妃知道后泄密,就跟太子商量好,假装冷落她,三个月不同房。后来刘安假装发怒,把太子关起来跟妃子同住,可太子就是不碰她。妃子只好请求离婚,刘安就上书谢罪,把她送回去了。王后荼、太子刘迁和女儿刘陵仗着受宠,把持国政,强占百姓田宅,随便抓人。

元朔五年,太子学剑术,自以为天下无敌。听说郎中雷被剑法高明,就召来比试。雷被再三推辞,不小心刺中了太子。太子大怒,雷被吓坏了。当时朝廷正在招募勇士打匈奴,雷被就报名参军。太子多次在父王面前说雷被坏话,刘安就让郎中令罢免了他,想杀鸡儆猴。雷被逃到长安告御状,朝廷下令让廷尉和河南郡查办。河南郡要抓太子审问,刘安和王后商量着不想交人,打算干脆造反,可犹豫了十几天没定下来。这时朝廷下诏要提审太子,淮南国相很生气,怪寿春县丞没及时押送太子,弹劾他大不敬。刘安替县丞求情,国相不答应。刘安就上书告国相,案子交到廷尉那里,结果牵连出刘安自己。他派人打听朝中动向,大臣们纷纷请求逮捕他。

刘安慌了,太子出主意说:"要是朝廷来抓父王,就让人假扮卫士拿着戟站在殿里。使者有什么不对劲,立刻刺杀他。我也派人杀了淮南中尉,然后起兵,来得及。"这时武帝没同意大臣们的请求,派中尉殷宏来查问。刘安听说使者来了,就按太子的计策布置。谁知殷宏态度很和气,只是问了问雷被的事。刘安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,就没动手。殷宏回去报告后,大臣们都说:"刘安阻挠雷被参军,违抗圣旨,该杀头。"武帝没同意。大臣们又请求废了他的王位,武帝还是不准。最后决定削去五个县,武帝只同意削两个县,派殷宏去宣布赦免刘安。

殷宏进入淮南地界就到处宣扬皇上开恩。刘安原先听说大臣们要杀他,不知道改成削地了。听说使者又来,怕是要抓他,又和太子准备行刺。等殷宏一到就道喜,刘安这才没动手。

事后刘安很懊恼:"我推行仁义反而被削地,太丢人了。"从此造反的念头更强烈。那些从长安回来的人,要是说皇上没儿子、朝廷不行了,他就高兴;要是说朝政清明、皇上有后,他就发火,说人家胡说八道。

刘安整天和伍被、左吴他们研究地图,商量进兵路线。他说:"皇上没太子,万一驾崩了,大臣们肯定要立胶东王或者常山王。到时候诸侯混战,我能不准备吗?再说我是高祖的亲孙子,一向行仁义,陛下待我不薄,我还能忍。可等他死后,难道要我向那些毛头小子称臣?"

有天他在东宫召见伍被,问道:"将军觉得怎么样?"伍被叹气说:"皇上宽恕了大王,您怎么还说这种亡国的话呢?当年伍子胥劝吴王,吴王不听,伍子胥说'我要看着麋鹿在姑苏台上散步了'。现在我也仿佛看见宫里长满荆棘,露水打湿衣裳的景象。"刘安大怒,把伍被的父母关了起来。

三个月后又问:"将军答应帮我了吗?"伍被说:"不是帮不帮的问题,我是来给大王分析形势的。聪明人能在无声处听到动静,在事情没发生前就看出苗头。所以圣人做事万无一失。当年周文王一次行动就奠定千年基业,成为三代圣王,就是顺应天意。所以天下人不用号召就追随他。这是千年不变的道理。再看百年之前的秦朝,近年的吴楚七国,也足够说明国家存亡的道理了。我不敢学伍子胥以死进谏,只希望大王别像吴王那样听不进劝。当年秦始皇毁弃圣贤之道,杀害儒生,焚烧诗书,抛弃礼义,崇尚欺诈暴力,滥用刑罚,把沿海的粮食都运到西北。那时候男人拼命种地还不够糊口,女人日夜纺织还衣不蔽体。派蒙恬修长城,几千里长的工地,几十万军队风餐露宿,死的人不计其数,尸横遍野,血流成河,老百姓精疲力尽,十户里有五户想造反。"

话说那日,臣子恭恭敬敬地回答:"正是如此。"海神又问:"你有何所求?"

臣子连忙拱手:"只求能得延年益寿的仙药。"

海神摇摇头:"你带来的秦王礼数太薄,只能看看,不能带走。"说着便领着臣子往东南方去,到了蓬莱仙山。只见灵芝仙草长成宫殿模样,有个铜色龙形的使者站在那里,浑身光芒直冲云霄。

臣子赶紧跪下磕头:"请问需要备什么礼物来献祭?"

海神捋着胡须说:"要童男童女和百工匠人,如此便能得到仙药。"秦始皇听说后大喜,立即派了三千童男童女,带着五谷种子和各种工匠出发。谁知那徐福找到一片平原大泽后,竟自立为王不回来了。百姓们思念亲人,十户人家倒有六户想造反。

后来朝廷又派尉佗翻过五岭攻打百越。尉佗见中原百姓疲惫不堪,也学徐福在当地称王不归。还上书要三万未婚女子去给士兵缝补衣裳。秦始皇勉强同意给了一万五千人。这下子民心彻底散了,十户人家有七户都想造反。

有个谋士对高祖说:"时机到了。"高祖却摆摆手:"再等等,东南方会出圣人。"果然不到一年,陈胜吴广就起义了。高祖从丰沛起兵,振臂一呼,天下响应的人多得数不清。这就叫抓住时机,趁着秦朝灭亡而动。百姓们盼他就像久旱盼甘霖,所以能从行伍中崛起当上天子,功业超过三王,德行流传万世。

如今大王您只看见高祖得天下容易,怎么不看看近处的吴楚呢?吴王被赐为刘氏祭酒,却不肯朝见天子,坐拥四郡之地,方圆数千里。自己铸钱,煮盐,造船,一艘船能抵中原几十辆车的运量。国富民强,用金银珠宝贿赂各路诸侯大臣,唯独窦家不收。结果怎样?刚起兵西进,就在大梁吃了败仗,逃到丹徒被越人抓住,断子绝孙,成了天下笑柄。为什么吴越这么强大还失败?就是逆天而行不识时务啊!

如今大王的兵力还不到吴楚的十分之一,天下却比秦时安定万倍。大王若不听劝,事情不成不说,只怕话还没说完脑袋就先搬家了。微子经过故国时作《麦秀》之歌,就是痛心纣王不听比干劝谏。孟子说得好:"纣贵为天子,死得还不如个平头百姓。"这是纣王自绝于天下,不是临死才众叛亲离的。现在我也替大王难过,放着千乘之君的尊位不要,非要等赐死的诏书送到东宫才甘心吗?"说着说着泪流满面,转身大步离去。

淮南王有个庶出的长子叫不害,最不得宠,连王后和太子都不把他当兄弟。不害的儿子刘建却是个有骨气的,总埋怨太子不把他父亲当回事。又眼红其他诸侯都能分封子弟,唯独淮南王只封了两个儿子,他父亲连个侯爵都没捞着。刘建暗中结交党羽,想告发太子谋反,好让自己父亲上位。太子知道后,多次把刘建抓起来毒打。刘建打听到太子要杀汉中尉的计划,就让自己门客庄芷在元朔六年给天子上书:"良药苦口利于病,忠言逆耳利于行。淮南王孙子刘建很有才干,却总被王后和太子迫害。他父亲不害无辜,却屡遭囚禁。现在刘建愿意作证,揭发淮南王的阴谋。"

这奏章送到朝廷,皇上交给廷尉查办,廷尉又转给河南郡审理。碰巧已故辟阳侯的孙子审卿跟丞相公孙弘交好,记恨淮南厉王杀了他祖父,就在公孙弘面前添油加醋。公孙弘怀疑淮南王真要造反,下令严查。河南郡审问刘建,供词牵连到太子及其党羽。

淮南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,问谋士伍被:"朝廷现在什么情况?"

伍被老老实实说:"天下太平。"

淮南王脸色一沉:"先生怎么说是太平?"

伍被掰着手指头数:"我看朝廷君臣有义,父子有亲,夫妇有别,长幼有序,样样合乎礼法。皇上行事遵循古制,法度严明。商队走遍天下,道路畅通,贸易繁荣。南越归顺,羌人进贡,东瓯投降。扩建边塞,开拓朔方,匈奴折了翅膀,一蹶不振。虽说比不上古代太平盛世,也算治理有方了。"

淮南王气得胡子直翘,伍被赶紧跪下请罪。

淮南王又问:"要是山东起兵,朝廷必定派大将军镇压。你觉得大将军这人如何?"

伍被答道:"我有个朋友黄义跟大将军打过匈奴,回来说大将军待士大夫以礼,对士兵有恩,大家都愿意效死力。骑马上下山如履平地,本事大得很。还有使者曹梁从长安来说,大将军号令严明,作战勇猛,总是冲在最前面。扎营时井没打好,必定等士兵都喝上水自己才喝。撤军时等所有士兵过河,自己才过。皇太后赏的金银绸缎,全部分给将士。古代名将也不过如此。"淮南王听完不吭声了。

眼看刘建被提审,淮南王怕阴谋败露,又想动手。伍被还是说风险太大,淮南王不死心:"那你觉得吴王起兵是对是错?"

伍被摇头:"大错特错。吴王那么富贵,就因为行事不当,死在丹徒身首异处,子孙绝嗣。听说他临终前悔青了肠子。希望大王三思,别步吴王后尘。"

淮南王拍案而起:"大丈夫为句话死也值得!再说吴王懂什么造反?汉将一天之内就有四十多人经过成皋。现在我派楼缓先占成皋关口,周被率颍川兵封锁轘辕、伊阙要道,陈定调南阳兵守武关。河南太守就剩个洛阳城,不足为虑。北边还有临晋关、河东、上党和河内、赵国。俗话说'堵住成皋口,天下路难走'。占住三川险要,召集山东兵马,这样起事你以为如何?"

伍被叹气:"臣只看见灾祸,看不见福分。"

淮南王瞪眼:"左吴、赵贤、朱骄如都说能成,十拿九稳,就你说要倒霉,什么意思?"

伍被苦笑:"大王身边那些能干的亲信,早都被抓进大牢了,剩下没一个顶用的。"

淮南王不服:"陈胜吴广连立足之地都没有,千把人从大泽乡起义,振臂一呼天下响应,打到戏水时已有百二十万大军。我淮南虽小,精兵也有十余万,可不是那些扛锄头的戍卒能比的。你怎么还说会倒霉?"

话说那日,淮南王刘安召来谋士伍被,两人在殿中密谈。殿外秋风卷着落叶,打在朱漆廊柱上发出沙沙声响。

伍被拢了拢衣袖,正色道:"当年秦始皇暴虐无道,把天下百姓往死路上逼。建阿房宫、征发民夫、苛捐杂税,闹得父子不能团聚,兄弟不得安宁。百姓们仰天哀嚎,捶胸顿足地怨恨朝廷,所以陈胜振臂一呼,天下响应。"他说着叹了口气,眼角余光瞥见淮南王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。

"可如今陛下治理天下,仁德广布四海。政令未出而教化已行,心意所至,万里响应。"伍被突然提高声调,"大王若拿陈胜、吴广来比,实在是错得离谱啊!"

淮南王眉头一皱:"照你这么说,就半点机会都没有?"

"臣倒有个笨主意。"伍被凑近些,压低声音,"如今天下太平,不如假造丞相文书,把各地豪强、犯人和家产丰厚的都迁到朔方去。再伪造些诏狱文书牵连诸侯......"

话没说完,淮南王猛地拍案:"妙!"但转念又摇头,"不过未免太费周章。"他当即吩咐心腹伪造玉玺官印,又计划派人假装获罪西行,伺机刺杀大将军卫青。

深秋的夜晚,淮南王在宫中来回踱步。烛火将他焦躁的影子投在墙上。"要是发兵时国相和官员们不从怎么办?"他忽然站定,眼中闪过一丝狠厉。

伍被阴恻恻地建议:"不如先放把火......"话未说完,淮南王已经会意,两人相视而笑。

腊月里,朝廷派来的中尉到了淮南。淮南王急召国相,却只来了国相一人。中尉在宫门外高喊:"臣奉诏而来,不能面见大王!"淮南王攥紧拳头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。

太子刘迁慌慌张张跑进来:"父王,参与密谋的大臣都被抓了,现在起事必败啊!"说着突然拔出佩剑往脖子上一抹,鲜血顿时染红前襟。伍被见势不妙,转身就向官府自首去了。

开春时节,官兵包围王宫时,院里的桃树刚冒出花苞。淮南王看着满院甲士,惨笑一声,拔出宝剑。王后荼的尖叫声中,鲜血溅上初绽的桃花。

消息传到衡山国时,刘赐正在后院射箭。听到兄长自尽的消息,弓弦"啪"地绷断,在他手上抽出一道血痕。他想起自己那些准备——招募术士、侵占民田、私造兵器,不由得打了个寒颤。

夏日蝉鸣刺耳,衡山王宫里的气氛比酷暑更让人窒息。刘赐把竹简狠狠摔在地上:"卫庆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!"他转身对心腹低吼,"快去把懂天文兵法的人都找来!"

窗外,巡夜的更夫敲着梆子走过。谁也没注意到,王府围墙的阴影里,几个黑影正悄无声息地离去。

话说那衡山王宫里,王后乘舒刚咽气没多久,徐来就被立为新王后。这徐来和另一位宠妃厥姬,平日里就争风吃醋,闹得不可开交。

那厥姬眼珠子一转,跑到太子跟前压低声音道:"您可知晓?徐后指使婢女用巫蛊之术害死了您生母。"太子一听,心里就跟扎了根刺似的。正巧徐后的兄长来衡山做客,太子设宴款待,酒过三巡竟拔刀伤了国舅爷。徐后得知后,咬牙切齿地在衡山王耳边吹风,把太子说得一无是处。

太子有个妹妹叫无采,出嫁后被夫家休弃回来。这姑娘不知检点,先跟家奴私通,又勾搭上门客。太子看不过眼,说了她几句,无采竟恼羞成怒,再也不跟兄长来往。徐后见有机可乘,立刻对无采嘘寒问暖。无采和她二哥刘孝从小没了娘,经不住徐后这番笼络,渐渐成了徐后的帮凶,三人成天在衡山王面前编排太子的不是。衡山王被枕边风吹昏了头,动不动就拿鞭子抽太子。

元朔四年那会儿,有人伤了徐后养母。衡山王疑心是太子指使,又把太子痛打一顿。后来衡山王染病卧床,太子推说身子不适不来侍疾。刘孝、徐后和无采趁机煽风点火:"太子哪是生病?分明是装病,听说您病了还偷着乐呢!"衡山王气得浑身发抖,当即要废了太子改立刘孝。

徐后见大王铁了心要废长立幼,又盘算着连刘孝一并除掉。她身边有个善舞的侍女,很得衡山王宠爱。徐后盘算着让这侍女去勾引刘孝,好把兄弟俩都拉下马,改立自己亲儿子刘广。太子刘爽得知后,心想这毒妇是要把自己往死路上逼啊,索性一不做二不休——趁着徐后饮宴时,他上前敬酒,突然按住徐后大腿求欢。徐后当场翻脸,哭哭啼啼告到衡山王跟前。衡山王暴跳如雷,命人把太子捆起来就要动家法。

太子早知父王存心废他,索性破罐子破摔:"刘孝跟父王的侍女私通!无采跟家奴鬼混!父王要是吃得下饭,儿臣这就上书朝廷!"说完扭头就走。衡山王派人拦都拦不住,亲自驾车追捕。太子被逮回来后满口胡言,衡山王直接给他戴上镣铐关在宫里。这下刘孝更得宠了,衡山王觉得这儿子有出息,竟把王印都交给他佩着,封为将军,另赐府邸,由着他招揽门客。

那些门客个个都是人精,早看出淮南王、衡山王有反心,成天在刘孝耳边撺掇。衡山王还真让门客救赫、陈喜打造战车箭矢,私刻天子玉玺和将相印信。又四处搜罗亡命之徒,整天把当年吴楚七国之乱的旧事挂在嘴边。其实衡山王倒不敢像淮南王那样妄想称帝,就怕淮南王起兵吞并自己的地盘,打算等淮南王西进时,自己趁机拿下江淮一带。

元朔五年秋,衡山王本该入朝,途经淮南时两兄弟把酒言欢,竟冰释前嫌商量起造反大计。回程后衡山王立刻上表称病,朝廷也准了他不必朝见。

第二年,衡山王上书请求废太子改立刘孝。太子刘爽得知后,赶紧派心腹白嬴去长安告发,说刘孝私造兵器还与父王侍女通奸。谁知白嬴刚到长安就被抓了——原来朝廷正在查办淮南王谋反案。衡山王听说太子派人告密,生怕谋反之事败露,反而抢先上书控告太子大逆不道该当死罪。这案子落到沛郡审理,办案官员顺藤摸瓜,竟在刘孝府上抓到了通缉犯陈喜。

刘孝见大势已去,想起自首能免罪,赶紧交代了同谋救赫、陈喜等人。廷尉查实后,朝臣们奏请逮捕衡山王。天子倒是宽厚,只派中尉司马安和大行令李息去问话。衡山王见官兵围了王宫,知道在劫难逃,等审问的官员刚走就抹了脖子。刘孝因自首免了死罪,却因与父王侍女通奸被处斩。徐后先前用巫蛊害死前王后的罪行也被揭发,与太子刘爽一同问斩。所有参与谋反的都被灭族,衡山国就此除名改为郡县。

太史公说得在理啊,《诗经》里"戎狄必须抵御,荆舒应当惩戒"这话真没错。淮南王、衡山王本是骨肉至亲,坐拥千里疆土,不好好当诸侯辅佐天子,偏要动歪心思谋反,结果父子两代都丢了封国,沦为天下笑柄。这也不全怪他们,楚地民风本就彪悍轻狂,自古就爱生事端。

淮南王一家行事霸道,终究害人害己。天子仁厚,他们却不知悔改。造战车招来灭门祸,兄弟阋墙留下千古骂名。刘安虽爱读书,女儿刘陵却专搞阴谋。兄弟不和的下场,就是断送了整个王国啊。

原文言文

  淮南厉王长者,高祖少子也,其母故赵王张敖美人。高祖八年,从东垣过赵,赵王献之美人。厉王母得幸焉,有身。赵王敖弗敢内宫,为筑外宫而舍之。及贯高等谋反柏人事发觉,并逮治王,尽收捕王母兄弟美人,系之河内。厉王母亦系,告吏曰:“得幸上,有身。”吏以闻上,上方怒赵王,未理厉王母。厉王母弟赵兼因辟阳侯言吕后,吕后妒,弗肯白,辟阳侯不彊争。及厉王母已生厉王,恚,即自杀。吏奉厉王诣上,上悔,令吕后母之,而葬厉王母真定。真定,厉王母之家在焉,父世县也。

  高祖十一年月,淮南王黥布反,立子长为淮南王,王黥布故地,凡四郡。上自将兵击灭布,厉王遂即位。厉王蚤失母,常附吕后,孝惠、吕后时以故得幸无患害,而常心怨辟阳侯,弗敢发。及孝文帝初即位,淮南王自以为最亲,骄蹇,数不奉法。上以亲故,常宽赦之。三年,入朝。甚横。从上入苑囿猎,与上同车,常谓上“大兄”。厉王有材力,力能扛鼎,乃往请辟阳侯。辟阳侯出见之,即自袖铁椎椎辟阳侯,令从者魏敬刭之。厉王乃驰走阙下,肉袒谢曰:“臣母不当坐赵事,其时辟阳侯力能得之吕后,弗争,罪一也。赵王如意子母无罪,吕后杀之,辟阳侯弗争,罪二也。吕后王诸吕,欲以危刘氏,辟阳侯弗争,罪三也。臣谨为天下诛贼臣辟阳侯,报母之仇,谨伏阙下请罪。”孝文伤其志,为亲故,弗治,赦厉王。当是时,薄太后及太子诸大臣皆惮厉王,厉王以此归国益骄恣,不用汉法,出入称警跸,称制,自为法令,拟於天子。

  六年,令男子但等七十人与棘蒲侯柴武太子奇谋,以輂车四十乘反谷口,令人使闽越、匈奴。事觉,治之,使使召淮南王。淮南王至长安。

  “丞相臣张仓、典客臣冯敬、行御史大夫事宗正臣逸、廷尉臣贺、备盗贼中尉臣福昧死言:淮南王长废先帝法,不听天子诏,居处无度,为黄屋盖乘舆,出入拟於天子,擅为法令,不用汉法。及所置吏,以其郎中春为丞相,聚收汉诸侯人及有罪亡者,匿与居,为治家室,赐其财物爵禄田宅,爵或至关内侯,奉以二千石,所不当得,欲以有为。大夫但、士五开章等七十人与棘蒲侯太子奇谋反,欲以危宗庙社稷。使开章阴告长,与谋使闽越及匈奴发其兵。开章之淮南见长,长数与坐语饮食,为家室娶妇,以二千石俸奉之。开章使人告但,已言之王。春使使报但等。吏觉知,使长安尉奇等往捕开章。长匿不予,与故中尉蕑忌谋,杀以闭口。为棺椁衣衾,葬之肥陵邑,谩吏曰‘不知安在’ 。又详聚土,树表其上,曰‘开章死,埋此下’ 。及长身自贼杀无罪者一人;令吏论杀无罪者六人;为亡命弃市罪诈捕命者以除罪;擅罪人,罪人无告劾,系治城旦舂以上十四人;赦免罪人,死罪十八人,城旦舂以下五十八人;赐人爵关内侯以下九十四人。前日长病,陛下忧苦之,使使者赐书、枣脯。长不欲受赐,不肯见拜使者。南海民处庐江界中者反,淮南吏卒击之。陛下以淮南民贫苦,遣使者赐长帛五千匹,以赐吏卒劳苦者。长不欲受赐,谩言曰‘无劳苦者’ 。南海民王织上书献璧皇帝,忌擅燔其书,不以闻。吏请召治忌,长不遣,谩言曰‘忌病’ 。春又请长,原入见,长怒曰‘女欲离我自附汉’ 。长当弃市,臣请论如法。”

  制曰:“朕不忍致法於王,其与列侯二千石议。”

  “臣仓、臣敬、臣逸、臣福、臣贺昧死言:臣谨与列侯吏二千石臣婴等四十三人议,皆曰‘长不奉法度,不听天子诏,乃阴聚徒党及谋反者,厚养亡命,欲以有为’ 。臣等议论如法。”

  制曰:“朕不忍致法於王,其赦长死罪,废勿王。”

  “臣仓等昧死言:长有大死罪,陛下不忍致法,幸赦,废勿王。臣请处蜀郡严道邛邮,遣其子母从居,县为筑盖家室,皆廪食给薪菜盐豉炊食器席蓐。臣等昧死请,请布告天下。”

  制曰:“计食长给肉日五斤,酒二斗。令故美人才人得幸者十人从居。他可。”

  尽诛所与谋者。於是乃遣淮南王,载以辎车,令县以次传。是时袁盎谏上曰:“上素骄淮南王,弗为置严傅相,以故至此。且淮南王为人刚,今暴摧折之。臣恐卒逢雾露病死。陛下为有杀弟之名,柰何!”上曰:“吾特苦之耳,今复之。”县传淮南王者皆不敢发车封。淮南王乃谓侍者曰:“谁谓乃公勇者?吾安能勇!吾以骄故不闻吾过至此。人生一世间,安能邑邑如此!”乃不食死。至雍,雍令发封,以死闻。上哭甚悲,谓袁盎曰:“吾不听公言,卒亡淮南王。”盎曰:“不可柰何,原陛下自宽。”上曰:“为之柰何?”盎曰:“独斩丞相、御史以谢天下乃可。”上即令丞相、御史逮考诸县传送淮南王不发封餽侍者,皆弃市。乃以列侯葬淮南王於雍,守冢三十户。

  孝文八年,上怜淮南王,淮南王有子四人,皆七八岁,乃封子安为阜陵侯,子勃为安阳侯,子赐为阳周侯,子良为东成侯。

  孝文十二年,民有作歌歌淮南厉王曰:“一尺布,尚可缝;一斗粟,尚可舂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。”上闻之,乃叹曰:“尧舜放逐骨肉,周公杀管蔡,天下称圣。何者?不以私害公。天下岂以我为贪淮南王地邪?”乃徙城阳王王淮南故地,而追尊谥淮南王为厉王,置园复如诸侯仪。

  孝文十六年,徙淮南王喜复故城阳。上怜淮南厉王废法不轨,自使失国蚤死,乃立其三子:阜陵侯安为淮南王,安阳侯勃为衡山王,阳周侯赐为庐江王,皆复得厉王时地,参分之。东城侯良前薨,无后也。

  孝景三年,吴楚七国反,吴使者至淮南,淮南王欲发兵应之。其相曰:“大王必欲发兵应吴,臣原为将。”王乃属相兵。淮南相已将兵,因城守,不听王而为汉;汉亦使曲城侯将兵救淮南:淮南以故得完。吴使者至庐江,庐江王弗应,而往来使越。吴使者至衡山,衡山王坚守无二心。孝景四年,吴楚已破,衡山王朝,上以为贞信,乃劳苦之曰:“南方卑湿。”徙衡山王王济北,所以襃之。及薨,遂赐谥为贞王。庐江王边越,数使使相交,故徙为衡山王,王江北。淮南王如故。

  淮南王安为人好读书鼓琴,不喜弋猎狗马驰骋,亦欲以行阴德拊循百姓,流誉天下。时时怨望厉王死,时欲畔逆,未有因也。及建元二年,淮南王入朝。素善武安侯,武安侯时为太尉,乃逆王霸上,与王语曰:“方今上无太子,大王亲高皇帝孙,行仁义,天下莫不闻。即宫车一日晏驾,非大王当谁立者!”淮南王大喜,厚遗武安侯金财物。阴结宾客,拊循百姓,为畔逆事。建元六年,彗星见,淮南王心怪之。或说王曰:“先吴军起时,彗星出长数尺,然尚流血千里。今彗星长竟天,天下兵当大起。”王心以为上无太子,天下有变,诸侯并争,愈益治器械攻战具,积金钱赂遗郡国诸侯游士奇材。诸辨士为方略者,妄作妖言,谄谀王,王喜,多赐金钱,而谋反滋甚。

  淮南王有女陵,慧,有口辩。王爱陵,常多予金钱,为中诇长安,约结上左右。元朔三年,上赐淮南王几杖,不朝。淮南王王后荼,王爱幸之。王后生太子迁,迁取王皇太后外孙修成君女为妃。王谋为反具,畏太子妃知而内泄事,乃与太子谋,令诈弗爱,三月不同席。王乃详为怒太子,闭太子使与妃同内三月,太子终不近妃。妃求去,王乃上书谢归去之。王后荼、太子迁及女陵得爱幸王,擅国权,侵夺民田宅,妄致系人。

  元朔五年,太子学用剑,自以为人莫及,闻郎中雷被巧,乃召与戏。被一再辞让,误中太子。太子怒,被恐。此时有欲从军者辄诣京师,被即原奋击匈奴。太子迁数恶被於王,王使郎中令斥免,欲以禁后,被遂亡至长安,上书自明。诏下其事廷尉、河南。河南治,逮淮南太子,王、王后计欲无遣太子,遂发兵反,计犹豫,十馀日未定。会有诏,即讯太子。当是时,淮南相怒寿春丞留太子逮不遣,劾不敬。王以请相,相弗听。王使人上书告相,事下廷尉治。踪迹连王,王使人候伺汉公卿,公卿请逮捕治王。王恐事发,太子迁谋曰:“汉使即逮王,王令人衣卫士衣,持戟居庭中,王旁有非是,则刺杀之,臣亦使人刺杀淮南中尉,乃举兵,未晚。”是时上不许公卿请,而遣汉中尉宏即讯验王。王闻汉使来,即如太子谋计。汉中尉至,王视其颜色和,讯王以斥雷被事耳,王自度无何,不发。中尉还,以闻。公卿治者曰:“淮南王安拥阏奋击匈奴者雷被等,废格明诏,当弃市。”诏弗许。公卿请废勿王,诏弗许。公卿请削五县,诏削二县。使中尉宏赦淮南王罪,罚以削地。中尉入淮南界,宣言赦王。王初闻汉公卿请诛之,未知得削地,闻汉使来,恐其捕之,乃与太子谋刺之如前计。及中尉至,即贺王,王以故不发。其后自伤曰:“吾行仁义见削,甚耻之。”然淮南王削地之后,其为反谋益甚。诸使道从长安来,为妄妖言,言上无男,汉不治,即喜;即言汉廷治,有男,王怒,以为妄言,非也。

  王日夜与伍被、左吴等案舆地图,部署兵所从入。王曰:“上无太子,宫车即晏驾,廷臣必徵胶东王,不即常山王,诸侯并争,吾可以无备乎!且吾高祖孙,亲行仁义,陛下遇我厚,吾能忍之;万世之后,吾宁能北面臣事竖子乎!”

  王坐东宫,召伍被与谋,曰:“将军上。”被怅然曰:“上宽赦大王,王复安得此亡国之语乎!臣闻子胥谏吴王,吴王不用,乃曰‘臣今见麋鹿游姑苏之台也’ 。今臣亦见宫中生荆棘,露霑衣也。”王怒,系伍被父母,囚之三月。复召曰:“将军许寡人乎?”被曰:“不,直来为大王画耳。臣闻聪者听於无声,明者见於未形,故圣人万举万全。昔文王一动而功显于千世,列为三代,此所谓因天心以动作者也,故海内不期而随。此千岁之可见者。夫百年之秦,近世之吴楚,亦足以喻国家之存亡矣。臣不敢避子胥之诛,原大王毋为吴王之听。昔秦绝圣人之道,杀术士,燔诗书,弃礼义,尚诈力,任刑罚,转负海之粟致之西河。当是之时,男子疾耕不足於糟,女子纺绩不足於盖形。遣蒙恬筑长城,东西数千里,暴兵露师常数十万,死者不可胜数,僵尸千里,流血顷亩,百姓力竭,欲为乱者十家而五。又使徐福入海求神异物,还为伪辞曰:‘臣见海中大神,言曰:“汝西皇之使邪?”臣答曰:“然。”“汝何求?”曰:“原请延年益寿药。”神曰:“汝秦王之礼薄,得观而不得取。”即从臣东南至蓬莱山,见芝成宫阙,有使者铜色而龙形,光上照天。於是臣再拜问曰:“宜何资以献?”海神曰:“以令名男子若振女与百工之事,即得之矣。”’ 秦皇帝大说,遣振男女三千人,资之五穀种种百工而行。徐福得平原广泽,止王不来。於是百姓悲痛相思,欲为乱者十家而六。又使尉佗逾五岭攻百越。尉佗知中国劳极,止王不来,使人上书,求女无夫家者三万人,以为士卒衣补。秦皇帝可其万五千人。於是百姓离心瓦解,欲为乱者十家而七。客谓高皇帝曰:‘时可矣。’ 高皇帝曰:‘待之,圣人当起东南间。’ 不一年,陈胜吴广发矣。高皇始於丰沛,一倡天下不期而响应者不可胜数也。此所谓蹈瑕候间,因秦之亡而动者也。百姓原之,若旱之望雨,故起於行陈之中而立为天子,功高三王,德传无穷。今大王见高皇帝得天下之易也,独不观近世之吴楚乎?夫吴王赐号为刘氏祭酒,复不朝,王四郡之众,地方数千里,内铸消铜以为钱,东煮海水以为盐,上取江陵木以为船,一船之载当中国数十两车,国富民众。行珠玉金帛赂诸侯宗室大臣,独窦氏不与。计定谋成,举兵而西。破於大梁,败於狐父,奔走而东,至於丹徒,越人禽之,身死绝祀,为天下笑。夫以吴越之众不能成功者何?诚逆天道而不知时也。方今大王之兵众不能十分吴楚之一,天下安宁有万倍於秦之时,原大王从臣之计。大王不从臣之计,今见大王事必不成而语先泄也。臣闻微子过故国而悲,於是作麦秀之歌,是痛纣之不用王子比干也。故孟子曰‘纣贵为天子,死曾不若匹夫’ 。是纣先自绝於天下久矣,非死之日而天下去之。今臣亦窃悲大王弃千乘之君,必且赐绝命之书,为群臣先,死於东宫也。”於是气怨结而不扬,涕满匡而横流,即起,历阶而去。

  王有孽子不害,最长,王弗爱,王、王后、太子皆不以为子兄数。不害有子建,材高有气,常怨望太子不省其父;又怨时诸侯皆得分子弟为侯,而淮南独二子,一为太子,建父独不得为侯。建阴结交,欲告败太子,以其父代之。太子知之,数捕系而榜笞建。建具知太子之谋欲杀汉中尉,即使所善寿春庄芷以元朔六年上书於天子曰:“毒药苦於口利於病,忠言逆於耳利於行。今淮南王孙建,材能高,淮南王王后荼、荼子太子迁常疾害建。建父不害无罪,擅数捕系,欲杀之。今建在,可徵问,具知淮南阴事。”书闻,上以其事下廷尉,廷尉下河南治。是时故辟阳侯孙审卿善丞相公孙弘,怨淮南厉王杀其大父,乃深购淮南事於弘,弘乃疑淮南有畔逆计谋,深穷治其狱。河南治建,辞引淮南太子及党与。淮南王患之,欲发,问伍被曰:“汉廷治乱?”伍被曰:“天下治。”王意不说,谓伍被曰:“公何以言天下治也?”被曰:“被窃观朝廷之政,君臣之义,父子之亲,夫妇之别,长幼之序,皆得其理,上之举错遵古之道,风俗纪纲未有所缺也。重装富贾,周流天下,道无不通,故交易之道行。南越宾服,羌僰入献,东瓯入降,广长榆,开朔方,匈奴折翅伤翼,失援不振。虽未及古太平之时,然犹为治也。”王怒,被谢死罪。王又谓被曰:“山东即有兵,汉必使大将军将而制山东,公以为大将军何如人也?”被曰:“被所善者黄义,从大将军击匈奴,还,告被曰:‘大将军遇士大夫有礼,於士卒有恩,众皆乐为之用。骑上下山若蜚,材幹绝人。’ 被以为材能如此,数将习兵,未易当也。及谒者曹梁使长安来,言大将军号令明,当敌勇敢,常为士卒先。休舍,穿井未通,须士卒尽得水,乃敢饮。军罢,卒尽已度河,乃度。皇太后所赐金帛,尽以赐军吏。虽古名将弗过也。”王默然。

  淮南王见建已徵治,恐国阴事且觉,欲发,被又以为难,乃复问被曰:“公以为吴兴兵是邪非也?”被曰:“以为非也。吴王至富贵也,举事不当,身死丹徒,头足异处,子孙无遗类。臣闻吴王悔之甚。原王孰虑之,无为吴王之所悔。”王曰:“男子之所死者一言耳。且吴何知反,汉将一日过成皋者四十馀人。今我令楼缓先要成皋之口,周被下颍川兵塞轘辕、伊阙之道,陈定发南阳兵守武关。河南太守独有雒阳耳,何足忧。然此北尚有临晋关、河东、上党与河内、赵国。人言曰‘绝成皋之口,天下不通’ 。据三川之险,招山东之兵,举事如此,公以为何如?”被曰:“臣见其祸,未见其福也。”王曰:“左吴、赵贤、硃骄如皆以为有福,什事九成,公独以为有祸无福,何也?”被曰:“大王之群臣近幸素能使众者,皆前系诏狱,馀无可用者。”王曰:“陈胜、吴广无立锥之地,千人之聚,起於大泽,奋臂大呼而天下响应,西至於戏而兵百二十万。今吾国虽小,然而胜兵者可得十馀万,非直適戍之众,釠凿棘矜也,公何以言有祸无福?”被曰:“往者秦为无道,残贼天下。兴万乘之驾,作阿房之宫,收太半之赋,发闾左之戍,父不宁子,兄不便弟,政苛刑峻,天下熬然若焦,民皆引领而望,倾耳而听,悲号仰天,叩心而怨上,故陈胜大呼,天下响应。当今陛下临制天下,一齐海内,汎爱蒸庶,布德施惠。口虽未言,声疾雷霆,令虽未出,化驰如神,心有所怀,威动万里,下之应上,犹影响也。而大将军材能不特章邯、杨熊也。大王以陈胜、吴广谕之,被以为过矣。”王曰:“苟如公言,不可徼幸邪?”被曰:“被有愚计。”王曰:“柰何?”被曰:“当今诸侯无异心,百姓无怨气。朔方之郡田地广,水草美,民徙者不足以实其地。臣之愚计,可伪为丞相御史请书,徙郡国豪桀任侠及有耐罪以上,赦令除其罪,产五十万以上者,皆徙其家属朔方之郡,益发甲卒,急其会日。又伪为左右都司空上林中都官诏狱书,诸侯太子幸臣。如此则民怨,诸侯惧,即使辩武随而说之,傥可徼幸什得一乎?”王曰:“此可也。虽然,吾以为不至若此。”於是王乃令官奴入宫,作皇帝玺,丞相、御史、大将军、军吏、中二千石、都官令、丞印,及旁近郡太守、都尉印,汉使节法冠,欲如伍被计。使人伪得罪而西,事大将军、丞相;一日发兵,使人即刺杀大将军青,而说丞相下之,如发蒙耳。

  王欲发国中兵,恐其相、二千石不听。王乃与伍被谋,先杀相、二千石;伪失火宫中,相、二千石救火,至即杀之。计未决,又欲令人衣求盗衣,持羽檄,从东方来,呼曰“南越兵入界”,欲因以发兵。乃使人至庐江、会稽为求盗,未发。王问伍被曰:“吾举兵西乡,诸侯必有应我者;即无应,柰何?”被曰:“南收衡山以击庐江,有寻阳之船,守下雉之城,结九江之浦,绝豫章之口,彊弩临江而守,以禁南郡之下,东收江都、会稽,南通劲越,屈彊江淮间,犹可得延岁月之寿。”王曰:“善,无以易此。急则走越耳。”

  於是廷尉以王孙建辞连淮南王太子迁闻。上遣廷尉监因拜淮南中尉,逮捕太子。至淮南,淮南王闻,与太子谋召相、二千石,欲杀而发兵。召相,相至;内史以出为解。中尉曰:“臣受诏使,不得见王。”王念独杀相而内史中尉不来,无益也,即罢相。王犹豫,计未决。太子念所坐者谋刺汉中尉,所与谋者已死,以为口绝,乃谓王曰:“群臣可用者皆前系,今无足与举事者。王以非时发,恐无功,臣原会逮。”王亦偷欲休,即许太子。太子即自刭,不殊。伍被自诣吏,因告与淮南王谋反,反踪迹具如此。

  吏因捕太子、王后,围王宫,尽求捕王所与谋反宾客在国中者,索得反具以闻。上下公卿治,所连引与淮南王谋反列侯二千石豪杰数千人,皆以罪轻重受诛。衡山王赐,淮南王弟也,当坐收,有司请逮捕衡山王。天子曰:“诸侯各以其国为本,不当相坐。与诸侯王列侯会肄丞相诸侯议。”赵王彭祖、列侯臣让等四十三人议,皆曰:“淮南王安甚大逆无道,谋反明白,当伏诛。”胶西王臣端议曰:“淮南王安废法行邪,怀诈伪心,以乱天下,荧惑百姓,倍畔宗庙,妄作妖言。春秋曰‘臣无将,将而诛’ 。安罪重於将,谋反形已定。臣端所见其书节印图及他逆无道事验明白,甚大逆无道,当伏其法。而论国吏二百石以上及比者,宗室近幸臣不在法中者,不能相教,当皆免官削爵为士伍,毋得宦为吏。其非吏,他赎死金二斤八两。以章臣安之罪,使天下明知臣子之道,毋敢复有邪僻倍畔之意。”丞相弘、廷尉汤等以闻,天子使宗正以符节治王。未至,淮南王安自刭杀。王后荼、太子迁诸所与谋反者皆族。天子以伍被雅辞多引汉之美,欲勿诛。廷尉汤曰:“被首为王画反谋,被罪无赦。”遂诛被。国除为九江郡。

  衡山王赐,王后乘舒生子三人,长男爽为太子,次男孝,次女无采。又姬徐来生子男女四人,美人厥姬生子二人。衡山王、淮南王兄弟相责望礼节,间不相能。衡山王闻淮南王作为畔逆反具,亦心结宾客以应之,恐为所并。

  元光六年,衡山王入朝,其谒者卫庆有方术,欲上书事天子,王怒,故劾庆死罪,彊榜服之。衡山内史以为非是,卻其狱。王使人上书告内史,内史治,言王不直。王又数侵夺人田,坏人冢以为田。有司请逮治衡山王。天子不许,为置吏二百石以上。衡山王以此恚,与奚慈、张广昌谋,求能为兵法候星气者,日夜从容王密谋反事。

  王后乘舒死,立徐来为王后。厥姬俱幸。两人相妒,厥姬乃恶王后徐来於太子曰:“徐来使婢蛊道杀太子母。”太子心怨徐来。徐来兄至衡山,太子与饮,以刃刺伤王后兄。王后怨怒,数毁恶太子於王。太子女弟无采,嫁弃归,与奴奸,又与客奸。太子数让无采,无采怒,不与太子通。王后闻之,即善遇无采。无采及中兄孝少失母,附王后,王后以计爱之,与共毁太子,王以故数击笞太子。元朔四年中,人有贼伤王后假母者,王疑太子使人伤之,笞太子。后王病,太子时称病不侍。孝、王后、无采恶太子:“太子实不病,自言病,有喜色。”王大怒,欲废太子,立其弟孝。王后知王决废太子,又欲并废孝。王后有侍者,善舞,王幸之,王后欲令侍者与孝乱以汙之,欲并废兄弟而立其子广代太子。太子爽知之,念后数恶己无已时,欲与乱以止其口。王后饮,太子前为寿,因据王后股,求与王后卧。王后怒,以告王。王乃召,欲缚而笞之。太子知王常欲废己立其弟孝,乃谓王曰:“孝与王御者奸,无采与奴奸,王彊食,请上书。”即倍王去。王使人止之,莫能禁,乃自驾追捕太子。太子妄恶言,王械系太子宫中。孝日益亲幸。王奇孝材能,乃佩之王印,号曰将军,令居外宅,多给金钱,招致宾客。宾客来者,微知淮南、衡山有逆计,日夜从容劝之。王乃使孝客江都人救赫、陈喜作輣车镞矢,刻天子玺,将相军吏印。王日夜求壮士如周丘等,数称引吴楚反时计画,以约束。衡山王非敢效淮南王求即天子位,畏淮南起并其国,以为淮南已西,发兵定江淮之间而有之,望如是。

  元朔五年秋,衡山王当朝,过淮南,淮南王乃昆弟语,除前卻,约束反具。衡山王即上书谢病,上赐书不朝。

  元朔六年中,衡山王使人上书请废太子爽,立孝为太子。爽闻,即使所善白嬴之长安上书,言孝作輣车镞矢,与王御者奸,欲以败孝。白嬴至长安,未及上书,吏捕嬴,以淮南事系。王闻爽使白嬴上书,恐言国阴事,即上书反告太子爽所为不道弃市罪事。事下沛郡治。元年冬,有司公卿下沛郡求捕所与淮南谋反者未得,得陈喜於衡山王子孝家。吏劾孝首匿喜。孝以为陈喜雅数与王计谋反,恐其发之,闻律先自告除其罪,又疑太子使白嬴上书发其事,即先自告,告所与谋反者救赫、陈喜等。廷尉治验,公卿请逮捕衡山王治之。天子曰:“勿捕。”遣中尉安、大行息即问王,王具以情实对。吏皆围王宫而守之。中尉大行还,以闻,公卿请遣宗正、大行与沛郡杂治王。王闻,即自刭杀。孝先自告反,除其罪;坐与王御婢奸,弃市。王后徐来亦坐蛊杀前王后乘舒,及太子爽坐王告不孝,皆弃市。诸与衡山王谋反者皆族。国除为衡山郡。

  太史公曰:诗之所谓“戎狄是膺,荆舒是惩”,信哉是言也。淮南、衡山亲为骨肉,疆土千里,列为诸侯,不务遵蕃臣职以承辅天子,而专挟邪僻之计,谋为畔逆,仍父子再亡国,各不终其身,为天下笑。此非独王过也,亦其俗薄,臣下渐靡使然也。夫荆楚僄勇轻悍,好作乱,乃自古记之矣。

  淮南多横,举事非正。天子宽仁,其过不更。轞车致祸,斗粟成咏。王安好学,女陵作诇。兄弟不和,倾国殒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