成都城里有个叫司马相如的年轻人,字长卿。这孩子打小就爱读书,还喜欢舞刀弄剑,他爹娘就给他起了个"犬子"的小名。后来他仰慕战国名相蔺相如的为人,干脆把自己的名字也改成了相如。
靠着家里捐的钱财,他在汉景帝那儿谋了个武骑常侍的差事。可这整天骑马射箭的活儿,实在不合他心意。正巧景帝不爱诗词歌赋,倒是梁孝王来朝见时,身边带着邹阳、枚乘这些文人雅士。相如一见倾心,立刻托病辞官,跟着梁孝王去了梁国。在那儿他和文人墨客同吃同住好几年,写出了名噪一时的《子虚赋》。
好景不长,梁孝王去世后,相如回到成都老家,穷得连饭都吃不上。幸好他和临邛县令王吉交情不错。王吉说:"长卿啊,你在外头混得不如意,不如来我这儿住些日子。"相如就住进了临邛的驿馆。王吉天天装模作样去拜访,起初相如还见见他,后来干脆称病不见,只让随从传话。王吉反倒更加恭敬了。
临邛这地方富户不少,卓王孙家有八百奴仆,程郑家也有好几百人。有天这俩财主商量:"县令来了贵客,咱们得摆个宴席。"把王吉也请来了。那天中午开席时,相如推说有病不来,急得王吉连筷子都不敢动,亲自去请。相如勉强赴宴,满座宾客都被他的风采折服。
酒过三巡,王吉捧来一张琴:"听说长卿琴艺高超,给大家助助兴?"相如推辞不过,随手弹了一两曲。原来卓王孙的女儿文君刚死了丈夫,最爱听琴。相如早听说这事,故意在王吉面前显摆琴技。文君扒着门缝偷看,见那翩翩公子抚琴的模样,心里像揣了只小鹿——又怕自己配不上他。
宴席散后,相如重金买通文君的丫鬟传情。当夜文君就跟着相如私奔回了成都。进了相如家才发现,屋里除了四面墙啥也没有。卓王孙气得直跺脚:"这丫头太没出息!我虽然舍不得杀她,可一个子儿也别想拿到!"
日子久了,文君愁眉不展地说:"长卿啊,咱们不如回临邛,找我兄弟借点钱,总比饿死强。"两人回到临邛,卖了车马开个小酒馆。文君当垆卖酒,相如穿着粗布裤衩,和伙计们一起刷盘子。卓王孙听说后,羞得大门都不敢出。
后来亲戚们都来劝:"您又不缺钱,文君既然跟了司马长卿,他虽然穷困潦倒,可才华横溢,还是县令的贵客,何必这么羞辱他们?"卓王孙没办法,分给文君一百个奴仆、百万钱财,还有当年的嫁妆。小两口这才回成都买房置地,过上了富裕日子。
过了些年,蜀郡有个叫杨得意的太监在宫里当差。有天汉武帝读到《子虚赋》,拍案叫绝:"朕怎么就没和这作者生在同时代呢?"杨得意忙说:"这赋是臣的同乡司马相如写的。"武帝大惊,立刻召见相如。
相如说:"《子虚赋》写的都是诸侯琐事,不值一提。臣愿为陛下写篇天子游猎赋。"武帝命人备好笔墨。相如虚构了子虚、乌有先生、无是公三个人物,借他们之口描绘天子与诸侯的苑囿盛况,最后却归结到节俭美德上来劝谏皇帝。武帝读后龙颜大悦。
这赋里说:楚国使者子虚到齐国,齐王带着大队人马陪他打猎。回来后子虚向乌有先生吹嘘:"齐王想显摆车马众多,我就给他讲我们楚国的云梦泽!那地方方圆九百里,山峦起伏遮天蔽日,东边香草遍地,南边平原辽阔,西边清泉叮咚,北边古木参天。楚王打猎时驾着四匹骏马,举着明月珠装饰的旗帜,左边挎雕弓,右边挂利箭,追得猛兽四处逃窜,箭无虚发,猎物像下雨一样堆满草地......"
话说那郑国的美女曼姬,穿着轻薄的丝罗衣裳,披着细软的雾纱,裙摆层层叠叠像溪谷般蜿蜒曲折。她走起路来衣袂飘飘,发梢轻扬,身上的玉佩叮当作响,远远望去恍若仙子下凡。
她们在香草园中追逐嬉戏,提着裙摆爬上金色的堤岸。有人张弓搭箭,嗖的一声,白鹄应声而落;有人甩出细绳,两只黑鹤齐齐坠地。玩累了就去清池泛舟,画舫上桂木桨划破碧波,翠绿的帷帐随风轻扬。乐师们敲金鼓、吹竹笛,船夫们放声高歌,惊得鱼儿四散,水波翻涌如沸,连岸边的石头都被浪花拍打得轰隆作响,声音传出几百里远。
要收猎时,鼓声震天,烽烟升起。车队整装待发,骑兵列队而立,浩浩荡荡如长龙游动。楚王登上阳云高台,气定神闲地享用着芍药调制的羹汤,对使者说:"我看齐王整天打猎都不下车,直接在车上割肉烧烤取乐,怕是比不上我这般雅致。"使者听了,竟一时语塞。
这时乌有先生拍案而起:"这话说得太过分了!我们齐王发动全国兵马陪您打猎,是想让您尽兴,怎么反倒成了炫耀?您不提楚王的仁德,光吹嘘云梦泽的奢华,这不是在给楚王脸上抹黑吗?要说疆域,我们齐国东临大海,南有琅琊,成山、之罘都是我们的猎场,小小云梦泽算什么?只是我们身为诸侯,不便夸耀这些罢了。"
无是公听得哈哈大笑:"楚王固然失礼,齐国也没好到哪儿去。诸侯本该谨守本分,你们却跑到肃慎的地界打猎,这合乎礼法吗?"他捋着胡子说:"要说起真正的气派,你们还没见过天子的上林苑呢!"
"那上林苑啊,左边到苍梧,右边至西极,八条大河蜿蜒其间。水势汹涌时,能把巨石冲得翻滚;平静时又如镜面,倒映着明月珍珠。水里蛟龙翻腾,岸边奇花异草,香飘千里。宫殿建在山谷之间,廊桥架在云端之上,夜里能摸到星星,彩虹就挂在窗边。青玉铺地,珊瑚丛生,和氏璧那样的宝贝随处可见......"
他说得眉飞色舞,听得众人目瞪口呆。这才叫真正的气象万千,哪是你们这些诸侯小打小闹能比的?
那后宫园子里头啊,可真是热闹非凡。夏天的卢橘刚熟透,黄澄澄的柑子、橙子、楱子就挂满了枝头。枇杷柿子你挤我碰,厚朴树上结的枣子沉甸甸的,杨梅红得发紫。樱桃葡萄压弯了藤,郁李和山梨在风里轻轻摇晃。最稀罕的是那荔枝树,从岭南移栽来的,在后花园里排成一片。
这些果树啊,有的长在山坡上,有的生在平地里。翠绿的叶子在风里沙沙作响,紫色的枝干挺拔向上。红花怒放时,整片园子像着了火似的,映得四野通明。沙棠栎树高大挺拔,樟木木兰直插云霄。那些树干粗得要几个人才能合抱,枝条舒展得像要够着天似的。树叶密密匝匝挤在一起,有的盘曲如龙,有的交错似网。风一吹来,花瓣纷纷扬扬往下落,像下了一场红雨。
这园子里头住的可不光是花草树木。白猿黑猴在树梢间荡来荡去,长尾巴的松鼠蹿上跳下。各种叫不上名字的鸟儿,有的在枝头长鸣,有的扑棱着翅膀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。它们时而跳过断桥,时而蹿上高枝,在枝叶间灵活地钻来钻去。这样的景致啊,园子里少说也有千百处。
转眼秋去冬来,天子带着大队人马出来打猎了。六匹白玉般的骏马拉着象牙雕饰的车驾,旌旗上的霓虹纹样在风里翻卷。前头开路的是虎皮装饰的仪仗车,后头跟着随从的副车。孙叔阳执缰,卫青陪乘,侍卫们前呼后拥。忽然鼓声大作,围猎开始了!他们把江河当作围栏,拿泰山当瞭望台。车马奔驰的声音像打雷一样,震得地动山摇。
武士们个个身手了得:有生擒豹子的,有徒手搏杀豺狼的。他们脚踩野羊,身披鹖鸟羽毛装饰的披风,有的还穿着白虎皮裤。翻过高耸的山崖,蹚过湍急的溪流,连飞禽走兽都逃不过他们的追捕。箭无虚发,每箭都正中要害。天子坐在车驾上,看着部队进退有序,将领们各显神通。忽然车驾加速,像离弦的箭一般冲出去,追逐着白鹿狡兔,连闪电都追不上他们的速度。
等到猎物打得差不多了,大队人马开始返程。他们经过露寒观,在棠梨宫歇脚,又往西到宣曲宫。一路上看见被车轮碾过的草丛,被马蹄踏平的灌木,还有那些惊惶逃窜的野兽,没受伤就吓死的遍地都是,填满了山谷。
回宫后就是盛大的庆功宴。昊天台上摆满美酒,乐师们在华丽的宫室里奏乐。千斤重的铜钟撞响,万斤重的钟架跟着震颤。翠鸟羽毛装饰的旌旗迎风招展,鳄鱼皮蒙的大鼓咚咚作响。古时候的乐曲一首接一首,千人合唱万人应和,连山河都跟着震动。各地的歌舞轮番上演,吴越的柔美,郑卫的活泼,看得人眼花缭乱。
那些舞姬啊,个个美若天仙。有的像洛神宓妃转世,穿着轻纱翩翩起舞。她们身上的香气随风飘散,笑起来皓齿生辉。长眉入鬓,眼波流转间就把人的魂儿勾走了。
酒过三巡,天子忽然放下酒杯,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。他叹道:"这般奢侈,实在过分了!朕趁着闲暇打猎消遣,顺天道而行杀伐之事。只怕后世子孙沉迷享乐,忘了根本啊!"
说罢立即下令撤去酒宴,停止狩猎。又吩咐官员:"把猎场开垦成农田,分给百姓耕种。拆掉围墙填平壕沟,让山野之民能自由出入。开放皇家池塘,闲置的宫室也不必再修葺。开仓放粮救济贫民,照顾鳏寡孤独。"
接着天子沐浴更衣,选了个吉日,穿上朝服乘上法驾,打起华美的旗帜出巡。这回不去猎场了,改去研习六艺,弘扬仁义。他在明堂议政,在清庙祭祖,让群臣畅所欲言。从此天下归心,百姓安居乐业,连刑罚都很少用了。这样的狩猎,才真是可喜可贺啊!
"要是整天驰骋打猎,劳民伤财只顾自己享乐,那可不是仁君该做的事。看看齐楚两国,地方不过千里,猎场就占了九百里,弄得百姓无地可耕无粮可吃。小小诸侯尚且如此奢侈,要是帝王也这样,百姓可怎么活?"
听到这里,在座的两位客人脸色都变了,慌忙起身离席,惭愧地说:"我们见识浅薄,说话不知轻重。今日受教了,一定谨记在心。"
这篇赋呈上去后,天子很欣赏,封司马相如做了郎官。原来无是公夸赞上林苑如何广大,子虚公吹嘘云梦泽何等富饶,都太过浮夸不合正道。所以天子命人删繁就简,取其精华以正视听。
后来司马相如做郎官没几年,赶上唐蒙奉命去夜郎西僰一带开路。唐蒙征发巴蜀上千士卒,又让各郡转运粮草上万人,还用严刑峻法处置当地首领,闹得巴蜀百姓人心惶惶。天子知道后,特意派司马相如去责备唐蒙,并安抚百姓说这不是朝廷的本意。
告巴蜀太守的檄文
西南那些蛮夷部落啊,自个儿称王称霸的日子太久了,动不动就骚扰咱们边境,害得将士们不得安生。咱们皇上登基后,先是安抚天下百姓,让中原大地安定下来。接着就调兵遣将,往北边收拾匈奴。那匈奴单于吓得直哆嗦,赶紧绑着自己来投降,跪在地上求饶。连康居那些西域小国,都派了翻译官来朝拜,磕着头进贡。
大军转头往东边开拔,闽越那边自己就打起来了。咱们顺手收拾了番禺,连他们的太子都乖乖来朝见。现在南夷的酋长,西僰的头人,年年按时进贡,连大气都不敢喘,个个伸长脖子踮着脚,眼巴巴想归顺朝廷。就是山高路远,实在走不过来。那些不听话的已经收拾了,可归顺的还没赏赐呢,这才派中郎将带着礼物去安抚。本来只调巴蜀各五百人护送使者,根本不用打仗。
谁知道地方上乱来,又是征兵又是运粮,把老百姓吓得够呛,这可不是皇上的本意啊!那些逃跑的、自杀的,更不是为人臣子该干的事。
咱们边关的将士,看见烽火台冒烟,抄起弓箭就跑,扛着兵器往前冲,汗流浃背都顾不上擦,生怕跑慢了。刀山火海都敢闯,箭雨里头都不眨眼,这不是他们不怕死,而是把国难当家仇啊!所以朝廷才给他们封侯拜将,赏赐宅第,让子孙后代都沾光。忠臣义士就算肝脑涂地,也心甘情愿。
现在去南夷送个礼,倒要死要活的,死了还落个蠢货的骂名,连爹娘都跟着丢人。人和人的差距,咋就这么大呢?不过这事也不能全怪他们,当长辈的没教好,年轻人不懂规矩,地方上风气不正。受罚也是活该!
皇上既担心官员乱来,又心疼百姓糊涂,特意派我来把话说明白。现在正是农忙时节,怕山沟里的百姓听不到消息,这檄文一到,赶紧传达到各县各乡,可别耽误了。
司马相如回去复命时,唐蒙已经打通了夜郎,正往西南夷修路呢。巴蜀、广汉的民夫调了好几万,路修了两年没修成,累死的不少,钱花得像流水。蜀地百姓和朝中大臣都说不划算。这时候邛、筰那些部落听说南夷归顺得了赏赐,都抢着要当属国,求朝廷派官。
皇上问相如怎么办,相如说:"邛、筰这些地方离蜀郡近,道路也好走。秦朝时就设过郡县,汉朝初年才废的。现在要是恢复,比经营南夷强多了。"皇上觉得有理,就封相如当中郎将,持节出使。副使王然于他们带着厚礼,借道巴蜀去招抚西夷。
到了蜀郡,太守带着官员到城郊迎接,县令亲自背着弓箭开道,可把蜀人风光坏了。卓王孙那帮富商赶紧备下牛羊美酒来巴结。卓王孙拍着大腿直叹气,后悔没早点把闺女嫁给相如,这会儿赶紧给女儿补了份和儿子一样的嫁妆。
相如很快收服了西夷各部,邛、筰这些部落都求着当属国。朝廷撤了边关,疆域往西推到沫水、若水,往南到牂柯设界,还修通了零关道,在孙水上架桥直通邛都。回朝复命时,皇上高兴极了。
其实相如出使时,蜀地父老都说经营西南没用,朝中大臣也这么想。相如本想劝谏,可圣旨都下了,只好写了篇文章,假借蜀地父老的口吻提出质疑,自己再来辩驳,既劝谏皇上,又让百姓明白朝廷的用意。
文章是这么写的:
大汉开国七十八年,六代皇帝恩德广布,威震四方。如今派使者西征,所到之处望风归顺。收服了厓、駹,安定筰、邛,招抚斯榆,约束苞满,这才掉转车头回蜀郡复命。
二十多位乡绅元老郑重求见,行礼后说:"听说朝廷对夷狄,只要名义上臣服就行。如今动用三郡民力修夜郎道路,三年没修成,军民疲惫,百姓穷困。现在又要经营西夷,只怕力不从心啊!邛、筰这些地方自古就与中原并存,强求不得。现在耗费民力讨好夷狄,我们实在想不通。"
使者当即反驳:"胡说!照你们这么说,蜀人就不该改穿汉服,巴人也不必移风易俗了。这事关系重大,没工夫细说,简单讲吧——世上先有非凡之人,才有非凡之事;做成非凡之事,才能立非凡之功。当初大禹治水,累得腿上没毛,可换来了天下太平。开始百姓害怕,成功后不就享福了吗?"
话说那贤明的君主登上大位,可不仅仅是摆摆样子、拘泥于那些陈规旧俗,整天捧着竹简摇头晃脑讨世人欢心就够的。真正的明君啊,得立下宏伟的志向,开创基业,制定能让千秋万代效法的规矩。所以胸怀要像大海般宽广,思虑要像天地般深远。您听《诗经》里不是说过吗?普天之下都是王的土地,四海之内都是王的臣民。要是这天地间还有生灵没沾到君王的恩泽,贤明的君主都会觉得脸上无光。
如今咱们大汉疆域之内,穿冠带袍的文明人都过上了好日子。可那些蛮夷之地,山高水远车船不通,教化之风吹不到那儿。他们在边境烧杀抢掠,国内更是乱了套——臣子弑君,父子相残,孤儿被卖作奴隶,哭声都能传到中原。这些人踮着脚盼啊,就像久旱盼甘霖似的念叨:"听说中原有位至仁至义的圣君,怎么独独忘了我们呢?"连铁石心肠的人听了都要落泪,更何况是圣明的天子?
所以咱们北边派兵讨伐匈奴,南边派使者训诫南越。如今四方诸侯像鱼群溯流而上,请求归附的人数都数不清。这才有了开通沬水、零关,在牂柯江上架桥,把仁义道德的路修到蛮荒之地。为的就是让恩泽远播,让黑暗角落也能照见光明,从此刀枪入库,马放南山。这才是天子最要紧的事啊!百姓虽说辛苦些,可这功业怎能半途而废?
您想啊,自古圣王的事业,哪个不是以忧劳开始,以安乐告终?如今祥瑞频现,正是上天给的吉兆。眼看就要到泰山封禅,奏响《中和》《颂》乐,功绩直追三皇五帝。可有些人还像举着网兜的猎人,明明凤凰都飞上九天了,他们还盯着沼泽地发呆,多可悲呐!
这番话说完,满朝大臣都像被泼了盆冷水,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,连连作揖道:"司马大人说得在理!我等愿为推行汉德身先士卒。"一个个惭愧得直往后退。
后来有人举报说司马相如出使时收受贿赂,他被罢了官。过了一年多,又召回当了个郎官。这人口吃却写得一手好文章,还总犯消渴症。自从娶了卓文君,家里金山银山堆着。他当官从不掺和朝堂争斗,动不动就请病假在家窝着。有回跟着皇上到长杨宫打猎,见天子亲自追熊逐虎,急得赶紧上书:
"臣听说同类的生灵本事各有不同,所以论力气要数乌获,比敏捷当推庆忌,说勇猛得看孟贲、夏育。野兽里头肯定也有特别凶猛的。陛下如今专挑险要处追逐猛兽,万一遇上个特别厉害的,车驾来不及调头,侍卫施展不开,到时候枯枝烂木都能要人命啊!这就像让胡人越人窜到车轮底下,叫羌人夷人堵在马车前,多危险!就算万无一失,天子也不该冒这个险。"
"平常大道清过场才敢行车,平路上还要控制速度,就这还难免出意外。何况在荒草堆里狂奔?只顾着追猎物的痛快,不留神防备变故,灾祸说来就来啊!放着万乘之尊的安稳不要,非要去走那危机四伏的路寻开心,臣实在替陛下担心。"
"聪明人能在祸患未起时就预见,在危险无形时就避开。灾祸往往藏在细微处,爆发在人疏忽时。俗话说'家有千金,不坐屋檐下'。这话虽小,道理却大。恳请陛下三思。"
皇上觉得他说得在理。回程经过宜春宫,司马相如又献了篇赋,借秦二世的事劝诫:
"登上陡峭的长坡啊,望见巍峨的宫殿。站在曲折的江岸啊,看南山层峦叠嶂。幽深的山谷回响着风声,溪水匆匆流向平原。草木杂乱丛生,我向东驰过土山,向北踏过石滩。缓缓停下车驾,来凭吊那秦二世——只因行为不检点,丢了江山社稷。听信谗言不醒悟,宗庙都断了香火。呜呼哀哉!他坟头荒草萋萋,亡魂漂泊无依。岁月愈久,怨念愈深。精魂飘荡九霄,永世不得超生。呜呼哀哉!"
后来司马相如当了孝文园令。皇上迷上神仙方术,他就趁机说:"《上林赋》写的还不够精彩,臣有篇《大人赋》没写完,请让臣献上。"他觉得传说里那些住在山里的仙人瘦骨嶙峋,根本不是帝王该追求的神仙模样,于是重新写了篇:
"世间有位大人啊,住在中原。疆土万里仍嫌窄,悲叹世俗太拘束,便轻身去远游。拖着红幡白虹,乘着云气飞升。竖起格泽星当长竿,系着日月光芒作旌旗。拿彗星当流苏,手指苍穹遨游。把欃枪星编成旗杆,彩虹卷起来当绸缎。红光朦胧令人目眩,狂风卷着云涛翻涌。驾着应龙拉的象牙车,配上赤螭青虬当骖马。忽高忽低盘旋飞舞,时而屈身时而腾跃。左摇右摆蜿蜒前行,突然又撒欢狂奔。风驰电掣掠过天际,霎时雾散云开。"
"斜穿少阳星直奔太阴,去寻访得道真人。曲折迂回向右转,横渡飞泉往东行。召集众仙来相会,在瑶光星上排仪仗。让五帝在前开道,请太一神改道随行。左边是玄冥右边是含雷,前有陆离后有潏湟。差遣征伯侨和羡门高,命岐伯掌管药方。祝融神清道护驾,待雾气散尽再启程。屯驻万驾车马啊,撑起云盖树起华旗。派句芒神前面领路,我要去南方遨游。"
话说那司马相如啊,可真是个妙人儿。他笔下生花,写下一篇《大人赋》,把汉武帝读得是心驰神往。您想啊,那文章里写的是何等景象——驾着云车追唐尧于崇山,寻虞舜于九嶷,看那云雾缭绕间,雷声隆隆入耳,鬼谷幽深莫测。跨九江越五河,踏流沙渡弱水,直上昆仑会西王母。那西王母满头白发,住在山洞里,还有三足神鸟伺候着。可相如却说啊,就算长生不老活个万把年,要是像西王母这般孤零零的,又有什么意思?
笔锋一转,又写回车过不周山,在幽都用餐,吸的是天地精华,吃的是灵芝琼花。腾云驾雾间,忽然穿过闪电,淋着滂沱大雨。一会儿飞上九霄不见天,一会儿沉入深渊不见地,飘飘忽忽好似超脱尘世。汉武帝读着读着,只觉得身子轻飘飘的,仿佛真能遨游天地。
后来相如病重回乡,住在茂陵。汉武帝忽然想起这事,急得直拍大腿:"快派人去!司马相如病得不轻,赶紧把他写的书都取来。要是去晚了,这些宝贝可就要失传了!"等使者所忠赶到时,相如已经咽了气。家里翻了个底朝天,半片竹简都没找着。
他妻子抹着眼泪说:"长卿啊,从来不留书稿。写好了就被人拿走,家里总是空荡荡的。临终前倒是留了一卷,说要是朝廷派人来取,就交给皇上。"打开一看,原来是劝皇上封禅的奏章。
这奏章写得可讲究了。从开天辟地说起,历数七十二位明君,夸完黄帝夸尧舜,赞罢周文赞武王。说大汉德比天高,祥瑞遍地——您看啊,麒麟在灵畤游荡,黄龙在云端腾跃,连庄稼都长出六穗来。最后劝皇上别推辞了,赶紧上泰山祭天,把这事办得风风光光。
大司马在旁边帮腔:"陛下仁德广布,万国来朝,功业空前绝后。如今祥瑞一个接一个,泰山梁父都设好祭坛等着呢。要是再谦让,岂不让三神失望?"
汉武帝听得眉开眼笑,袖子一甩说:"说得好!那咱们就试试看。"当下召集群臣商议封禅大典,还亲自作诗助兴。那诗里写啊:甘霖普降润万物,六穗嘉禾满田畴。祥瑞神兽绕御苑,金龙腾空耀九州......
说来也怪,这司马相如人都死了,留下的文章倒让汉武帝像喝了迷魂汤似的。您说这文人一支笔,是不是比千军万马还厉害?
话说这世间学问啊,就像织锦似的,天上人间的事儿都连在一块儿,上下呼应得严丝合缝。您想啊,那些圣明的君王治理天下,哪个不是战战兢兢、如履薄冰?老话说得好:"兴旺时要想着衰败,安定时要惦记危难"。所以商汤周武贵为天子,照样恭恭敬敬祭祀;舜帝捧着法典,还要回头检查遗漏——说的就是这个理儿。
司马相如死后第五个年头,汉武帝才开始祭祀地神。又过了八年,皇帝先拜中岳嵩山,接着登泰山筑坛祭天,最后到梁父山的小土堆上行禅礼。
相如那些文章,像给平陵侯的信啦,跟五公子辩论的稿子啦,还有讲花花草草的篇章,都没被收录。史官只挑那些在朝堂上轰动一时的佳作。
太史公捻着胡子感叹:春秋这部书啊,能把表面的事儿挖到骨子里;易经呢,又把深奥的道理说得明明白白。《大雅》讲王公贵人的德行如何惠及百姓,《小雅》写小人物得失怎样影响朝堂。别看说法五花八门,归根结底都是劝人向善。相如的文章虽然花团锦簇,可骨子里提倡节俭,这和诗经的讽谏有什么两样?杨雄说那些华丽的赋文,劝诫的话就像在郑卫之音里硬塞雅乐,未免太勉强。我倒觉得他有些话说在理,就记在这儿了。
要说这司马相如,年轻时也是荒唐,拐了卓家的钱财私奔。学问谈不上正统,可才华真叫人服气。《子虚赋》写得气象万千,《上林赋》也不算过分浮夸。后来驾着四匹马衣锦还乡,用百金酬谢当年捧场的乡亲。可惜啊可惜,他那篇封禅遗文,当真称得上绝世佳作。
司马相如者,蜀郡成都人也,字长卿。少时好读书,学击剑,故其亲名之曰犬子。相如既学,慕蔺相如之为人,更名相如。以赀为郎,事孝景帝,为武骑常侍,非其好也。会景帝不好辞赋,是时梁孝王来朝,从游说之士齐人邹阳、淮阴枚乘、吴庄忌夫子之徒,相如见而说之,因病免,客游梁。梁孝王令与诸生同舍,相如得与诸生游士居数岁,乃著子虚之赋。
会梁孝王卒,相如归,而家贫,无以自业。素与临邛令王吉相善,吉曰:“长卿久宦游不遂,而来过我。”於是相如往,舍都亭。临邛令缪为恭敬,日往朝相如。相如初尚见之,后称病,使从者谢吉,吉愈益谨肃。临邛中多富人,而卓王孙家僮八百人,程郑亦数百人,二人乃相谓曰:“令有贵客,为具召之。”并召令。令既至,卓氏客以百数。至日中,谒司马长卿,长卿谢病不能往,临邛令不敢尝食,自往迎相如。相如不得已,彊往,一坐尽倾。酒酣,临邛令前奏琴曰:“窃闻长卿好之,原以自娱。”相如辞谢,为鼓一再行。是时卓王孙有女文君新寡,好音,故相如缪与令相重,而以琴心挑之。相如之临邛,从车骑,雍容间雅甚都;及饮卓氏,弄琴,文君窃从户窥之,心悦而好之,恐不得当也。既罢,相如乃使人重赐文君侍者通殷勤。文君夜亡奔相如,相如乃与驰归成都。家居徒四壁立。卓王孙大怒曰:“女至不材,我不忍杀,不分一钱也。”人或谓王孙,王孙终不听。文君久之不乐,曰:“长卿第俱如临邛,从昆弟假贷犹足为生,何至自苦如此!”相如与俱之临邛,尽卖其车骑,买一酒舍酤酒,而令文君当炉。相如身自著犊鼻裈,与保庸杂作,涤器於市中。卓王孙闻而耻之,为杜门不出。昆弟诸公更谓王孙曰:“有一男两女,所不足者非财也。今文君已失身於司马长卿,长卿故倦游,虽贫,其人材足依也,且又令客,独柰何相辱如此!”卓王孙不得已,分予文君僮百人,钱百万,及其嫁时衣被财物。文君乃与相如归成都,买田宅,为富人。
居久之,蜀人杨得意为狗监,侍上。上读子虚赋而善之,曰:“朕独不得与此人同时哉!”得意曰:“臣邑人司马相如自言为此赋。”上惊,乃召问相如。相如曰:“有是。然此乃诸侯之事,未足观也。请为天子游猎赋,赋成奏之。”上许,令尚书给笔札。相如以“子虚”,虚言也,为楚称;“乌有先生”者,乌有此事也,为齐难;“无是公”者,无是人也,明天子之义。故空藉此三人为辞,以推天子诸侯之苑囿。其卒章归之於节俭,因以风谏。奏之天子,天子大说。其辞曰:
楚使子虚使於齐,齐王悉发境内之士,备车骑之众,与使者出田。田罢,子虚过詑乌有先生,而无是公在焉。坐定,乌有先生问曰:“今日田乐乎?”子虚曰:“乐。”“获多乎?”曰:“少。”“然则何乐?”曰:“仆乐齐王之欲夸仆以车骑之众,而仆对以云梦之事也。”曰:“可得闻乎?”
子虚曰:“可。王驾车千乘,选徒万骑,田於海滨。列卒满泽,罘罔弥山,揜兔辚鹿,射麋脚麟。鹜於盐浦,割鲜染轮。射中获多,矜而自功。顾谓仆曰:‘楚亦有平原广泽游猎之地饶乐若此者乎?楚王之猎孰与寡人乎?’ 仆下车对曰:‘臣,楚国之鄙人也,幸得宿卫十有馀年,时从出游,游於后园,览於有无,然犹未能遍睹也,又恶足以言其外泽者乎!’ 齐王曰:‘虽然,略以子之所闻见而言之。’
“仆对曰:‘唯唯。臣闻楚有七泽,尝见其一,未睹其馀也。臣之所见,盖特其小小者耳,名曰云梦。云梦者,方九百里,其中有山焉。其山则盘纡岪郁,隆崇嵂崒;岑岩参差,日月蔽亏;交错纠纷,上干青云;罢池陂纮,下属江河。其土则丹青赭垩,雌黄白附,锡碧金银,众色炫燿,照烂龙鳞。其石则赤玉玫瑰,琳渼琨珸,瑊玏玄厉,萩石武夫。其东则有蕙圃衡兰,芷若射干,穹穷昌蒲,江离麋芜,诸蔗猼且。其南则有平原广泽,登降纮靡,案衍坛曼,缘以大江,限以巫山。其高燥则生葴蓇苞荔,薛莎青薠。其卑湿则生藏莨蒹葭,东蔷雕胡,莲藕菰芦,菴{艹闾}轩芋,物居之,不可胜图。其西则有涌泉清池,激水推移;外发芙蓉菱华,内隐钜石白沙。其中则有神龟蛟鼍,玳瑁鳖鼋。其北则有阴林巨树,楩棻豫章,桂椒木兰,离硃杨,楂梸甹栗,橘柚芬芳。其上则有赤猿蠷蝚,鹓雏孔鸾,腾远射干。其下则有白虎玄豹,蟃蜒貙豻,兕象野犀,穷奇獌狿。
“‘於是乃使专诸之伦,手格此兽。楚王乃驾驯驳之驷,乘雕玉之舆,靡鱼须之桡旃,曳明月之珠旗,建干将之雄戟,左乌嗥之雕弓,右夏服之劲箭;阳子骖乘,纤阿为御;案节未舒,即陵狡兽,辚邛邛,槅距虚,轶野马而湜騊駼,乘遗风而射游骐;儵眒凄浰,雷动熛至,星流霆击,弓不虚发,中必决眦,洞胸达腋,绝乎心系,获若雨兽,揜草蔽地。於是楚王乃弭节裴回,翱翔容与,览乎阴林,观壮士之暴怒,与猛兽之恐惧,徼受诎,殚睹物之变态。
“‘於是郑女曼姬,被阿锡,揄纻缟,櫜纤罗,垂雾縠;襞积褰绉,纡徐委曲,郁桡谿谷;衯衯裶裶,扬袘恤削,蜚纤垂髾;扶与猗靡,吸呷萃蔡,下摩兰蕙,上拂羽盖,错翡翠之威蕤,缪绕玉绥;缥乎忽忽,若神仙之仿佛。
“‘於是乃相与獠於蕙圃,媻珊勃窣上金隄,揜翡翠,射鵕璘,微矰出,纤缴施,弋白鹄,连驾鹅,双鸧下,玄鹤加。怠而后发,游於清池;浮文鹢,扬桂枻,张翠帷,建羽盖,罔玳瑁,钓紫贝;摐金鼓,吹鸣籁,榜人歌,声流喝,水蟲骇,波鸿沸,涌泉起,奔扬会,礧石相击,硠硠潏潏,若雷霆之声,闻乎数百里之外。
“‘将息獠者,击灵鼓,起烽燧,车案行,骑就队,纚乎淫淫,班乎裔裔。於是楚王乃登阳云之台,泊乎无为,澹乎自持,勺药之和具而后御之。不若大王终日驰骋而不下舆,脟割轮淬,自以为娱。臣窃观之,齐殆不如。’ 於是王默然无以应仆也。”
乌有先生曰:“是何言之过也!足下不远千里,来况齐国,王悉发境内之士,而备车骑之众,以出田,乃欲戮力致获,以娱左右也,何名为夸哉!问楚地之有无者,原闻大国之风烈,先生之馀论也。今足下不称楚王之德厚,而盛推云梦以为高,奢言淫乐而显侈靡,窃为足下不取也。必若所言,固非楚国之美也。有而言之,是章君之恶;无而言之,是害足下之信。章君之恶而伤私义,二者无一可,而先生行之,必且轻於齐而累於楚矣。且齐东陼巨海,南有琅邪,观乎成山,射乎之罘,浮勃澥,游孟诸,邪与肃慎为邻,右以汤谷为界,秋田乎青丘,傍徨乎海外,吞若云梦者八九,其於胸中曾不蒂芥。若乃俶傥瑰伟,异方殊类,珍怪鸟兽,万端鳞萃,充仞其中者,不可胜记,禹不能名,契不能计。然在诸侯之位,不敢言游戏之乐,苑囿之大;先生又见客,是以王辞而不复,何为无用应哉!”
无是公听然而笑曰:“楚则失矣,齐亦未为得也。夫使诸侯纳贡者,非为财币,所以述职也;封疆画界者,非为守御,所以禁淫也。今齐列为东籓,而外私肃慎,捐国逾限,越海而田,其於义故未可也。且二君之论,不务明君臣之义而正诸侯之礼,徒事争游猎之乐,苑囿之大,欲以奢侈相胜,荒淫相越,此不可以扬名发誉,而適足以贬君自损也。且夫齐楚之事又焉足道邪!君未睹夫巨丽也,独不闻天子之上林乎?
“左苍梧,右西极,丹水更其南,紫渊径其北;终始霸浐,出入泾渭;酆鄗潦潏,纡馀委蛇,经营乎其内。荡荡兮八川分流,相背而异态。东西南北,驰骛往来,出乎椒丘之阙,行乎洲淤之浦,径乎桂林之中,过乎泱莽之野。汨乎浑流,顺阿而下,赴隘陕之口。触穹石,激堆埼,沸乎暴怒,汹涌滂晞,滭浡滵汩,湢测泌瀄,横流逆折,转腾潎洌,澎濞沆瀣,穹隆云挠,蜿胶戾,逾波趋浥,莅莅下濑,批壧旻壅,饹扬滞沛,临坻注壑,瀺灂霣坠,湛湛隐隐,砰磅訇潏,潏潏淈淈,湁潗鼎沸,驰波跳沫,汩槃漂疾,悠远长怀,寂漻无声,肆乎永归。然后灝溔潢漾,安翔徐徊,翯乎滈々,东注大湖,衍溢陂池。於是乎蛟龙赤螭,靧亸螹离,鰅騄鰬魠,禺禺鱋魶,揵鳍擢尾,振鳞奋翼,潜处于深岩;鱼鳖讙声,万物众夥,明月珠子,玓瓅江靡,蜀石黄鶗,水玉磊砢,磷磷烂烂,采色霅旰,丛积乎其中。鸿鹄鹔鸨,磻蟏鸀,鴂目,烦鹜鷛醁,澥昉鸕,群浮乎其上。汎淫泛滥,随风澹淡,与波摇荡,掩薄草渚,唼喋菁藻,咀嚼菱藕。
“於是乎崇山巃嵸,崔巍嵯峨,深林钜木,崭岩嵾嵯,九嵏、嶻,南山峨峨,岩纮甗锜,嶊崣崛崎,振谿通谷,蹇产沟渎,谽呀豁閜,轗陵别岛,崴磈岧瘣,丘虚崛嶮,隐辚郁鹍,登降施靡,陂池貏豸,沇溶淫鬻,散涣夷陆,亭皋千里,靡不被筑。掩以绿蕙,被以江离,糅以蘼芜,杂以流夷。尃结缕,欑戾莎,揭车衡兰,本射干,茈姜蘘荷,葴橙若荪,鲜枝黄砾,蒋芧青薠,布濩闳泽,延曼太原,丽靡广衍,应风披靡,吐芳扬烈,郁郁斐斐,众香发越,肸蚃布写,餔苾勃。“於是乎周览泛观,瞋盼轧沕,芒芒恍忽,视之无端,察之无崖。日出东沼,入於西陂。其南则隆冬生长,踊水跃波;兽则偁旄敠犛,沈牛麈麋,赤首圜题,穷奇象犀。其北则盛夏含冻裂地,涉冰揭河;兽则麒麟角湲,騊駼橐扆,蛩蛩驒騱,駃騠驴骡。
“於是乎离宫别馆,弥山跨谷,高廊四注,重坐曲阁,华榱璧珰,辇道纚属,步朓周流,长途中宿。夷颙筑堂,累台增成,岩穾洞房,俯杳眇而无见,仰攀橑而扪天,奔星更於闺闼,宛虹拖於楯轩。青虬蚴蟉於东箱,象舆婉蝉於西清,灵圉燕於间观,偓佺之伦暴於南荣,醴泉涌於清室,通川过乎中庭。槃石裖崖,嵚岩倚倾,嵯峨磼酺,刻削峥嵘,玫瑰碧琳,珊瑚丛生,渼玉旁唐,瑸斒文鳞,赤瑕驳荦,杂臿其间,垂绥琬琰,和氏出焉。
“於是乎卢橘夏孰,黄甘橙楱,枇杷橪柿,楟柰厚朴,甹枣杨梅,樱桃蒲陶,隐夫郁棣,榙濛荔枝,罗乎后宫,列乎北园。崒丘陵,下平原,扬翠叶,杌紫茎,发红华,秀硃荣,煌煌扈扈,照曜钜野。沙棠栎櫧,华氾弇栌,留落胥馀,仁频并闾,欃檀木兰,豫章女贞,长千仞,大连抱,夸条直暢,实叶葰茂,攒立丛倚,连卷累佹,崔错骫,阬衡閜砢,垂条扶於,落英幡纚,纷容萧蔘,旖旎从风,浏莅吸,盖象金石之声,管籥之音。柴池茈虒,旋环后宫,杂遝累辑,被山缘谷,循阪下隰,视之无端,究之无穷。
“於是玄猿素雌,蜼玃飞鸓,蛭蜩蠗蝚,螹胡蛫,栖息乎其间;长啸哀鸣,翩幡互经,夭蟜枝格,偃蹇杪颠。於是乎隃绝梁,腾殊榛,捷垂条,踔稀间,牢落陆离,烂曼远迁。
“若此辈者,数千百处。嬉游往来,宫宿馆舍,庖厨不徙,后宫不移,百官备具。
“於是乎背秋涉冬,天子校猎。乘镂象,六玉虬,拖蜺旌,靡云旗,前皮轩,后道游;孙叔奉辔,卫公骖乘,扈从横行,出乎四校之中。鼓严簿,纵獠者,江河为阹,泰山为橹,车骑雷起,隐天动地,先后陆离,离散别追,淫淫裔裔,缘陵流泽,云布雨施。”
“生貔豹,搏豺狼,手熊罴,足野羊,蒙鹖苏,绔白虎,被豳文,跨野马。陵三颙之危,下碛历之坻;俓鷟赴险,越壑厉水。推蜚廉,弄解豸,格瑕蛤,鋋猛氏,罥騕褭,射封豕。箭不苟害,解脰陷脑;弓不虚发,应声而倒。於是乎乘舆弥节裴回,翱翔往来,睨部曲之进退,览将率之变态。然后浸潭促节,儵夐远去,流离轻禽,槅履狡兽,轊白鹿,捷狡兔,轶赤电,遗光燿,追怪物,出宇宙,弯繁弱,满白羽,射游枭,栎蜚虡,择肉后发,先中命处,弦矢分,艺殪仆。
“然后扬节而上浮,陵惊风,历骇梠,乘虚无,与神俱,辚玄鹤,乱昆鸡。遒孔鸾,促鵕璘,拂鹥鸟,捎凤皇,捷鸳雏,掩焦明。
“道尽涂殚,回车而还。招摇乎襄羊,降集乎北纮,率乎直指,闇乎反乡。蹶石,历封峦,过乂鹊,望露寒,下棠梨,息宜春,西驰宣曲,濯鹢牛首,登龙台,掩细柳,观士大夫之勤略,钧獠者之所得获。徒车之所辚轹,乘骑之所蹂若,人民之所蹈騃,与其穷极倦,惊惮慴伏,不被创刃而死者,佗佗籍籍,填阬满谷,揜平弥泽。
“於是乎游戏懈怠,置酒乎昊天之台,张乐乎轇輵之宇;撞千石之钟,立万石之钜;建翠华之旗,树灵鼍之鼓。奏陶唐氏之舞,听葛天氏之歌,千人唱,万人和,山陵为之震动,川谷为之荡波。巴俞宋蔡,淮南于遮,文成颠歌,族举递奏,金鼓迭起,铿鎗铛剸,洞心骇耳。荆吴郑卫之声,韶濩武象之乐,阴淫案衍之音,鄢郢缤纷,激楚结风,俳优侏儒,狄鞮之倡,所以娱耳目而乐心意者,丽靡烂漫於前,靡曼美色於后。
“若夫青琴宓妃之徒,绝殊离俗,姣冶嫺都,靓庄刻饬,便嬛绰约,柔桡嬛嬛,妩媚佺弱;抴独茧之褕袘,眇阎易以戌削,编姺徶蘋,与世殊服;芬香沤郁,酷烈淑郁;皓齿粲烂,宜笑旳皪;长眉连娟,微睇釂藐;色授魂与,心愉於侧。
“於是酒中乐酣,天子芒然而思,似若有亡。曰:‘嗟乎,此泰奢侈!朕以览听馀间,无事弃日,顺天道以杀伐,时休息於此,恐后世靡丽,遂往而不反,非所以为继嗣创业垂统也。’ 於是乃解酒罢猎,而命有司曰:‘地可以垦辟,悉为农郊,以赡萌隶;隤墙填堑,使山泽之民得至焉。实陂池而勿禁,虚宫观而勿仞。发仓廪以振贫穷,补不足,恤鳏寡,存孤独。出德号,省刑罚,改制度,易服色,更正朔,与天下为始。’
“於是历吉日以齐戒,袭朝衣,乘法驾,建华旗,鸣玉鸾,游乎六艺之囿,骛乎仁义之涂,览观春秋之林,射貍首,兼驺虞,弋玄鹤,建干戚,载云鶒,揜群雅,悲伐檀,乐乐胥,修容乎礼园,翱翔乎书圃,述易道,放怪兽,登明堂,坐清庙,恣群臣,奏得失,四海之内,靡不受获。於斯之时,天下大说,乡风而听,随流而化,喟然兴道而迁义,刑错而不用,德隆乎三皇,功羡於五帝。若此,故猎乃可喜也。
“若夫终日暴露驰骋,劳神苦形,罢车马之用,抏士卒之精,费府库之财,而无德厚之恩,务在独乐,不顾众庶,忘国家之政,而贪雉兔之获,则仁者不由也。从此观之,齐楚之事,岂不哀哉!地方不过千里,而囿居九百,是草木不得垦辟,而民无所食也。夫以诸侯之细,而乐万乘之所侈,仆恐百姓之被其尤也。”
於是二子愀然改容,超若自失,逡巡避席曰:“鄙人固陋,不知忌讳,乃今日见教,谨闻命矣。”
赋奏,天子以为郎。无是公言天子上林广大,山谷水泉万物,乃子虚言楚云梦所有甚众,侈靡过其实,且非义理所尚,故删取其要,归正道而论之。
相如为郎数岁,会唐蒙使略通夜郎西僰中,发巴蜀吏卒千人,郡又多为发转漕万馀人,用兴法诛其渠帅,巴蜀民大惊恐。上闻之,乃使相如责唐蒙,因喻告巴蜀民以非上意。檄曰:
告巴蜀太守:蛮夷自擅不讨之日久矣,时侵犯边境,劳士大夫。陛下即位,存抚天下,辑安中国。然后兴师出兵,北征匈奴,单于怖骇,交臂受事,诎膝请和。康居西域,重译请朝,稽首来享。移师东指,闽越相诛。右吊番禺,太子入朝。南夷之君,西僰之长,常效贡职,不敢怠堕,延颈举踵,喁喁然皆争归义,欲为臣妾,道里辽远,山川阻深,不能自致。夫不顺者已诛,而为善者未赏,故遣中郎将往宾之,发巴蜀士民各五百人,以奉币帛,卫使者不然,靡有兵革之事,战斗之患。今闻其乃发军兴制,惊惧子弟,忧患长老,郡又擅为转粟运输,皆非陛下之意也。当行者或亡逃自贼杀,亦非人臣之节也。
夫边郡之士,闻烽举燧燔,皆摄弓而驰,荷兵而走,流汗相属,唯恐居后,触白刃,冒流矢,义不反顾,计不旋踵,人怀怒心,如报私雠。彼岂乐死恶生,非编列之民,而与巴蜀异主哉?计深虑远,急国家之难,而乐尽人臣之道也。故有剖符之封,析珪而爵,位为通侯,居列东第,终则遗显号於后世,传土地於子孙,行事甚忠敬,居位甚安佚,名声施於无穷,功烈著而不灭。是以贤人君子,肝脑涂中原,膏液润野草而不辞也。今奉币役至南夷,即自贼杀,或亡逃抵诛,身死无名,谥为至愚,耻及父母,为天下笑。人之度量相越,岂不远哉!然此非独行者之罪也,父兄之教不先,子弟之率不谨也;寡廉鲜耻,而俗不长厚也。其被刑戮,不亦宜乎!
陛下患使者有司之若彼,悼不肖愚民之如此,故遣信使晓喻百姓以发卒之事,因数之以不忠死亡之罪,让三老孝弟以不教诲之过。方今田时,重烦百姓,已亲见近县,恐远所谿谷山泽之民不遍闻,檄到,亟下县道,使咸知陛下之意,唯毋忽也。
相如还报。唐蒙已略通夜郎,因通西南夷道,发巴、蜀、广汉卒,作者数万人。治道二岁,道不成,士卒多物故,费以巨万计。蜀民及汉用事者多言其不便。是时邛筰之君长闻南夷与汉通,得赏赐多,多欲原为内臣妾,请吏,比南夷。天子问相如,相如曰:“邛、筰、厓、駹者近蜀,道亦易通,秦时尝通为郡县,至汉兴而罢。今诚复通,为置郡县,愈於南夷。”天子以为然,乃拜相如为中郎将,建节往使。副使王然于、壶充国、吕越人驰四乘之传,因巴蜀吏币物以赂西夷。至蜀,蜀太守以下郊迎,县令负弩矢先驱,蜀人以为宠。於是卓王孙、临邛诸公皆因门下献牛酒以交驩。卓王孙喟然而叹,自以得使女尚司马长卿晚,而厚分与其女财,与男等同。司马长卿便略定西夷,邛、筰、厓、駹、斯榆之君皆请为内臣。除边关,关益斥,西至沬、若水,南至牂柯为徼,通零关道,桥孙水以通邛都。还报天子,天子大说。
相如使时,蜀长老多言通西南夷不为用,唯大臣亦以为然。相如欲谏,业已建之,不敢,乃著书,籍以蜀父老为辞,而己诘难之,以风天子,且因宣其使指,令百姓知天子之意。其辞曰:
汉兴七十有八载,德茂存乎六世,威武纷纭,湛恩汪濊,群生澍濡,洋溢乎方外。於是乃命使西征,随流而攘,风之所被,罔不披靡。因朝厓从駹,定筰存邛,略斯榆,举苞满,结轶还辕,东乡将报,至于蜀都。
耆老大夫荐绅先生之徒二十有七人,俨然造焉。辞毕,因进曰:“盖闻天子之於夷狄也,其义羁縻勿绝而已。今罢三郡之士,通夜郎之涂,三年於兹,而功不竟,士卒劳倦,万民不赡,今又接以西夷,百姓力屈,恐不能卒业,此亦使者之累也,窃为左右患之。且夫邛、筰、西僰之与中国并也,历年兹多,不可记已。仁者不以德来,彊者不以力并,意者其殆不可乎!今割齐民以附夷狄,弊所恃以事无用,鄙人固陋,不识所谓。”
使者曰:“乌谓此邪?必若所云,则是蜀不变服而巴不化俗也。余尚恶闻若说。然斯事体大,固非观者之所觏也。余之行急,其详不可得闻已,请为大夫粗陈其略。
“盖世必有非常之人,然后有非常之事;有非常之事,然后有非常之功。非常者,固常之所异也。故曰非常之原,黎民惧焉;及臻厥成,天下晏如也。
“昔者鸿水浡出,氾滥衍溢,民人登降移徙,陭麕而不安。夏后氏戚之,乃堙鸿水,决江疏河,漉沈赡菑,东归之於海,而天下永宁。当斯之勤,岂唯民哉。心烦於虑而身亲其劳,躬胝无胈,肤不生毛。故休烈显乎无穷,声称浃乎于兹。
“且夫贤君之践位也。岂特委琐握麀,拘文牵俗,循诵习传,当世取说云尔哉!必将崇论闳议,创业垂统,为万世规。故驰骛乎兼容并包,而勤思乎参天贰地。且诗不云乎:‘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;率土之滨,莫非王臣。’ 是以六合之内,八方之外,浸浔衍溢,怀生之物有不浸润於泽者,贤君耻之。今封疆之内,冠带之伦,咸获嘉祉,靡有阙遗矣。而夷狄殊俗之国,辽绝异党之地,舟舆不通,人迹罕至,政教未加,流风犹微。内之则犯义侵礼於边境,外之则邪行横作,放弑其上。君臣易位,尊卑失序,父兄不辜,幼孤为奴,系累号泣,内乡而怨,曰‘盖闻中国有至仁焉,德洋而恩普,物靡不得其所,今独曷为遗己’ 。举踵思慕,若枯旱之望雨。盭夫为之垂涕,况乎上圣,又恶能已?故北出师以讨彊胡,南驰使以诮劲越。四面风德,二方之君鳞集仰流,原得受号者以亿计。故乃关沬、若,徼牂柯,镂零山,梁孙原。创道德之涂,垂仁义之统。将博恩广施,远抚长驾,使疏逖不闭,阻深闇昧得耀乎光明,以偃甲兵於此,而息诛伐於彼。遐迩一体,中外提福,不亦康乎?夫拯民於沈溺,奉至尊之休德,反衰世之陵迟,继周氏之绝业,斯乃天子之急务也。百姓虽劳,又恶可以已哉?
“且夫王事固未有不始於忧勤,而终於佚乐者也。然则受命之符,合在於此矣。方将增泰山之封,加梁父之事,鸣和鸾,扬乐颂,上咸五,下登三。观者未睹指,听者未闻音,犹鹪明已翔乎寥廓,而罗者犹视乎薮泽。悲夫!”
於是诸大夫芒然丧其所怀来而失厥所以进,喟然并称曰:“允哉汉德,此鄙人之所原闻也。百姓虽怠,请以身先之。”敞罔靡徙,因迁延而辞避。
其后人有上书言相如使时受金,失官。居岁馀,复召为郎。
相如口吃而善著书。常有消渴疾。与卓氏婚,饶於财。其进仕宦,未尝肯与公卿国家之事,称病间居,不慕官爵。常从上至长杨猎,是时天子方好自击熊彘,驰逐野兽,相如上疏谏之。其辞曰:臣闻物有同类而殊能者,故力称乌获,捷言庆忌,勇期贲、育。臣之愚,窃以为人诚有之,兽亦宜然。今陛下好陵阻险,射猛兽,卒然遇轶材之兽,骇不存之地,犯属车之清尘,舆不及还辕,人不暇施巧,虽有乌获、逢蒙之伎,力不得用,枯木朽株尽为害矣。是胡越起於毂下,而羌夷接轸也,岂不殆哉!虽万全无患,然本非天子之所宜近也。
且夫清道而后行,中路而后驰,犹时有衔橛之变,而况涉乎蓬蒿,驰乎丘坟,前有利兽之乐而内无存变之意,其为祸也不亦难矣!夫轻万乘之重不以为安,而乐出於万有一危之涂以为娱,臣窃为陛下不取也。
盖明者远见於未萌而智者避危於无形,祸固多藏於隐微而发於人之所忽者也。故鄙谚曰“家累千金,坐不垂堂”。此言虽小,可以喻大。臣原陛下之留意幸察。
上善之。还过宜春宫,相如奏赋以哀二世行失也。其辞曰:
登陂阤之长阪兮,坌入曾宫之嵯峨。临曲江之隑州兮,望南山之参差。岩岩深山之谾々兮,通谷魌兮谽。汩淢噏习以永逝兮,注平皋之广衍。观众树之塕兮,览之榛榛。东驰土山兮,北揭石濑。弥节容与兮,历吊二世。持身不谨兮,亡国失埶。信谗不寤兮,宗庙灭绝。呜呼哀哉!操行之不得兮,坟墓芜秽而不脩兮,魂无归而不食。夐邈绝而不齐兮,弥久远而愈鬐。精罔阆而飞扬兮,拾九天而永逝。呜呼哀哉!
相如拜为孝文园令。天子既美子虚之事,相如见上好仙道,因曰:“上林之事未足美也,尚有靡者。臣尝为大人赋,未就,请具而奏之。”相如以为列仙之传居山泽间,形容甚癯,此非帝王之仙意也,乃遂就大人赋。其辞曰:
世有大人兮,在于中州。宅弥万里兮,曾不足以少留。悲世俗之迫隘兮,朅轻举而远游。垂绛幡之素蜺兮,载云气而上浮。建格泽之长竿兮,总光耀之采旄。垂旬始以为幓兮,抴彗星而为髾。掉指桥以偃蹇兮,又旖旎以招摇。揽欃枪以为旌兮,靡屈虹而为绸。红杳渺以眩湣兮,猋风涌而云浮。驾应龙象舆之蠖略逶丽兮,骖赤螭青虬之鞮蟉蜿蜒。低卬夭蟜据以骄骜兮,诎折隆穷蠼以连卷沛艾赳螑仡以佁儗兮,放散畔岸骧以孱颜。跮踱輵辖容以委丽兮,绸缪偃蹇怵鞨以梁倚。纠蓼叫奡蹋以艐路兮,蔑蒙踊跃腾而狂趡。莅飒卉翕熛至电过兮,焕然雾除,霍然云消。
邪绝少阳而登太阴兮,与真人乎相求。互折窈窕以右转兮,横厉飞泉以正东。悉徵灵圉而选之兮,部乘众神於瑶光。使五帝先导兮,反太一而从陵阳。左玄冥而右含雷兮,前陆离而后潏湟。厮征伯侨而役羡门兮,属岐伯使尚方。祝融惊而跸御兮,清雰气而后行。屯余车其万乘兮,綷云盖而树华旗。使句芒其将行兮,吾欲往乎南嬉。
历唐尧於崇山兮,过虞舜於九疑。纷湛湛其差错兮,杂遝胶葛以方驰。骚扰冲苁其相纷挐兮,滂濞泱轧洒以林离。钻罗列聚丛以茏茸兮,衍曼流烂坛以陆离。径入雷室之砰磷郁律兮,洞出鬼谷之嚬礨嵬靺。遍览八纮而观四荒兮,朅渡九江而越五河。经营炎火而浮弱水兮,杭绝浮渚而涉流沙。奄息总极氾滥水嬉兮,使灵娲鼓瑟而舞冯夷。时若々将混浊兮,召屏翳诛风伯而刑雨师。西望昆仑之轧沕洸忽兮,直径驰乎三危。排阊阖而入帝宫兮,载玉女而与之归。舒阆风而摇集兮,亢乌腾而一止。低回阴山翔以纡曲兮,吾乃今目睹西王母鱇然白首。载胜而穴处兮,亦幸有三足乌为之使。必长生若此而不死兮,虽济万世不足以喜。
回车朅来兮,绝道不周,会食幽都。呼吸沆瀣餐朝霞,噍咀芝英兮叽琼华。嬐侵浔而高纵兮,纷鸿涌而上厉。贯列缺之倒景兮,涉丰隆之滂沛。驰游道而脩降兮,骛遗雾而远逝。迫区中之隘陕兮,舒节出乎北垠。遗屯骑於玄阙兮,轶先驱於寒门。下峥嵘而无地兮,上寥廓而无天。视眩眠而无见兮,听惝恍而无闻。乘虚无而上假兮,超无友而独存。
相如既奏大人之颂,天子大说,飘飘有凌云之气,似游天地之间意。
相如既病免,家居茂陵。天子曰:“司马相如病甚,可往从悉取其书;若不然,后失之矣。”使所忠往,而相如已死,家无书。问其妻,对曰:“长卿固未尝有书也。时时著书,人又取去,即空居。长卿未死时,为一卷书,曰有使者来求书,奏之。无他书。”其遗札书言封禅事,奏所忠。忠奏其书,天子异之。其书曰:伊上古之初肇,自昊穹兮生民,历撰列辟,以迄于秦。率迩者踵武,逖听者风声。纷纶葳蕤,堙灭而不称者,不可胜数也。续昭夏,崇号谥,略可道者七十有二君。罔若淑而不昌,畴逆失而能存?
轩辕之前,遐哉邈乎,其详不可得闻也。五三六经载籍之传,维见可观也。书曰“元首明哉,股肱良哉”。因斯以谈,君莫盛於唐尧,臣莫贤於后稷。后稷创业於唐,公刘发迹於西戎,文王改制,爰周郅隆,大行越成,而后陵夷衰微,千载无声,岂不善始善终哉。然无异端,慎所由於前,谨遗教於后耳。故轨迹夷易,易遵也;湛恩濛涌,易丰也;宪度著明,易则也;垂统理顺,易继也。是以业隆於繦褓而崇冠于二后。揆厥所元,终都攸卒,未有殊尤绝迹可考于今者也。然犹蹑梁父,登泰山,建显号,施尊名。大汉之德,逢涌原泉,沕潏漫衍,旁魄四塞,云尃雾散,上暢九垓,下溯八埏。怀生之类霑濡浸润,协气横流,武节飘逝,迩陕游原,迥阔泳沫,首恶湮没,闇昧昭晢,昆蟲凯泽,回首面内。然后囿驺虞之珍群,徼麋鹿之怪兽,鳒一茎六穗於庖,牺双共抵之兽,获周馀珍收龟于岐,招翠黄乘龙於沼。鬼神接灵圉,宾於间馆。奇物谲诡,俶傥穷变。钦哉,符瑞臻兹,犹以为薄,不敢道封禅。盖周跃鱼陨杭,休之以燎,微夫斯之为符也,以登介丘,不亦恧乎!进让之道,其何爽与?
於是大司马进曰:“陛下仁育群生,义征不憓,诸夏乐贡,百蛮执贽,德侔往初,功无与二,休烈浃洽,符瑞众变,期应绍至,不特创见。意者泰山、梁父设坛场望幸,盖号以况荣,上帝垂恩储祉,将以荐成,陛下谦让而弗发也。挈三神之驩,缺王道之仪,群臣恧焉。或谓且天为质闇,珍符固不可辞;若然辞之,是泰山靡记而梁父靡几也。亦各并时而荣,咸济世而屈,说者尚何称於后,而云七十二君乎?夫修德以锡符,奉符以行事,不为进越。故圣王弗替,而修礼地祇,谒款天神,勒功中岳,以彰至尊,舒盛德,发号荣,受厚福,以浸黎民也。皇皇哉斯事!天下之壮观,王者之丕业,不可贬也。原陛下全之。而后因杂荐绅先生之略术,使获燿日月之末光绝炎,以展采错事,犹兼正列其义,校饬厥文,作春秋一艺,将袭旧六为七,摅之无穷,俾万世得激清流,扬微波,蜚英声,腾茂实。前圣之所以永保鸿名而常为称首者用此,宜命掌故悉奏其义而览焉。”
於是天子沛然改容,曰:“愉乎,朕其试哉!”乃迁思回虑,总公卿之议,询封禅之事,诗大泽之博,广符瑞之富。乃作颂曰:
自我天覆,云之油油。甘露时雨,厥壤可游。滋液渗漉,何生不育;嘉自我天覆,云之油油。甘露时雨,厥壤可游。滋液渗漉,何生不育;嘉穀六穗,我穑曷蓄。
非唯雨之,又润泽之;非唯濡之,氾尃濩之。万物熙熙,怀而慕思。名山显位,望君之来。君乎君乎,侯不迈哉!
般般之兽,乐我君囿;白质黑章,其仪可;旼々睦睦,君子之般般之兽,乐我君囿;白质黑章,其仪可;旼旼睦睦,君子之能。盖闻其声,今观其来。厥涂靡踪,天瑞之徵。兹亦於舜,虞氏以兴。
濯濯之麟,游彼灵畤。孟冬十月,君俎郊祀。驰我君舆,帝以享祉。三濯濯之麟,游彼灵畤。孟冬十月,君俎郊祀。驰我君舆,帝以享祉。三代之前,盖未尝有。
宛宛黄龙,兴德而升;采色炫燿,熿炳煇煌。正阳显见,觉寤黎烝。於传载之,云受命所乘。
厥之有章,不必谆谆。依类讬寓,谕以封峦。厥之有章,不必谆谆。依类讬寓,谕以封峦。
披艺观之,天人之际已交,上下相发允答。圣王之德,兢兢翼翼也。故曰“兴必虑衰,安必思危”。是以汤武至尊严,不失肃祗;舜在假典,顾省厥遗:此之谓也。
司马相如既卒五岁,天子始祭后土。八年而遂先礼中岳,封于太山,至梁父禅肃然。
相如他所著,若遗平陵侯书、与五公子相难、草木书篇不采,采其尤著公卿者云。
太史公曰:春秋推见至隐,易本隐之以显,大雅言王公大人而德逮黎庶,小雅讥小己之得失,其流及上。所以言虽外殊,其合德一也。相如虽多虚辞滥说,然其要归引之节俭,此与诗之风谏何异。杨雄以为靡丽之赋,劝百风一,犹驰骋郑卫之声,曲终而奏雅,不已亏乎?余采其语可论者著于篇。
相如纵诞,窃赀卓氏。其学无方,其才足倚。子虚过吒,上林非侈。四马还邛,百金献伎。惜哉封禅,遗文卓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