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这汲黯,字长孺,祖上是濮阳人。他们家祖上在古时候的卫国就受宠,传到汲黯这一代,已经是第七代做官的了。汲黯靠着父亲的荫庇,在汉景帝时候当了太子洗马。这人做事一板一眼,连太子都有点怕他。
景帝驾崩,太子即位成了汉武帝,汲黯升了谒者。有一回东越那边打起来了,皇上派他去看看情况。他走到吴地就折回来了,跟皇上说:"越人打架是他们老风俗了,不值得劳烦天子的使者跑一趟。"后来河内郡失火,烧了一千多户人家,皇上又派他去。他回来报告说:"老百姓家失火,房子连着烧,不算大事。倒是臣路过河南郡,看见那里遭了水旱灾,上万户人家吃不上饭,都到了人吃人的地步。臣就自作主张,拿着符节开了河南粮仓救济灾民。现在臣把符节还给您,甘愿领假传圣旨的罪。"皇上觉得他做得对,不但没治罪,还升他做了荥阳县令。
可汲黯觉得当个县令太丢人,干脆称病回乡了。皇上听说后,又召他回来当中大夫。可他老是直言进谏,在京城待不久,被外放当了东海太守。汲黯信奉黄老学说,治理地方就讲究个清静无为,把事情都交给手下人办,自己整天在屋里养病。就这么着,东海郡居然治理得井井有条。皇上听说后,又把他调回京城当主爵都尉,位列九卿。
这汲黯性子倔,不讲客套,看见别人有错就当众指出来。跟他合得来的他就好好对待,合不来的连见都不想见。他平时喜欢读书,好打抱不平,做人正直,最佩服敢说话的傅柏、袁盎这些人。跟灌夫、郑当时还有宗正刘弃关系不错。可也因为他太耿直,在官位上总是待不长。
那时候太后的弟弟田蚡当丞相,官员们去拜见都得跪拜行礼。唯独汲黯见田蚡从来只作揖,不跪拜。有回汉武帝说要效法尧舜治国,汲黯当场顶撞:"陛下心里欲望那么多,表面上却要行仁义,这怎么能学尧舜呢?"气得皇上当场变了脸色。下朝后皇上还跟左右说:"这个汲黯,也太憨直了!"
有人劝汲黯别这么刚直,他却说:"天子设三公九卿是要辅佐他的,难道是要大臣阿谀奉承,把皇上往歪路上引吗?我既然在这个位置上,就算爱惜性命,也不能让朝廷蒙羞啊!"
汲黯身体一直不好,有次病得快三个月了,皇上特许他休假养病。他的好友庄助替他请假时,皇上问:"你觉得汲黯这人怎么样?"庄助说:"要说当官办事,他未必比别人强。但要说到辅佐少主、坚守原则,那是召不来也赶不走,就算孟贲、夏育那样的勇士也动摇不了他。"皇上点头说:"确实,古人说的社稷之臣,大概就是汲黯这样的。"
大将军卫青进宫,皇上蹲在厕所里就见他;丞相公孙弘来,皇上有时连帽子都不戴。可要是汲黯来了,皇上不戴好帽子都不敢见。有次皇上在武帐里坐着,看见汲黯来奏事,赶紧躲到帐子后面,让人代为传话。可见皇上对他多敬重。
后来张汤当廷尉修改律法,汲黯经常在皇上面前指责他:"你身为九卿,上不能发扬先帝功业,下不能遏制奸邪,既不能安国又不能富民,监狱里犯人越来越多。现在倒好,把高祖定的规矩改得乱七八糟!"两人辩论时,张汤总爱抠字眼,汲黯争不过他,气得大骂:"都说刀笔吏不能当大官,果然如此!照张汤这么搞,非让天下人吓得不敢走路、不敢正眼看人不可!"
那时候汉朝正在打匈奴,汲黯却总劝皇上跟匈奴和亲。皇上越来越喜欢儒术,重用公孙弘。官吏们钻法律空子,张汤这些人靠着严刑峻法得宠。汲黯就当面说公孙弘他们虚伪,说刀笔吏专门罗织罪名。公孙弘和张汤恨透了他,连皇上也开始烦他,想找茬收拾他。
公孙弘当上丞相后,故意对皇上说:"右内史管的地方皇亲国戚多,难治理,非得让汲黯这样的重臣去不可。"于是汲黯被调去当右内史,一干就是好几年,政务倒是没出什么乱子。
卫青地位越来越高,他姐姐还是皇后,可汲黯见了卫青照样只作揖。有人劝他:"现在皇上都要群臣对大将军行礼,您也该拜一拜。"汲黯却说:"大将军要是有个能跟他平起平坐的客人,不是更显得他尊贵吗?"卫青听说后,反而更看重汲黯,经常向他请教朝政大事。
后来淮南王谋反,最忌惮的就是汲黯,说:"这人敢直言进谏,宁死不屈,很难蛊惑。至于丞相公孙弘,对付他就像抖落枯叶那么容易。"
汉武帝连年攻打匈奴,渐渐不听汲黯的劝谏了。当初汲黯位列九卿时,公孙弘、张汤还是小官。后来这两人步步高升,跟汲黯平起平坐,汲黯就经常批评他们。再后来公孙弘当了丞相,封了侯;张汤做到御史大夫。他们的手下都跟汲黯同级了,有的比汲黯还受重用。
汲黯心里不痛快,有次见到皇上就说:"陛下用大臣就像堆柴火,后来的反而压在上头。"皇上没说话。等汲黯退下后,皇上叹道:"人果然不能不学习,你看汲黯现在说话越来越过分了。"
不久匈奴浑邪王率部来降,朝廷征调两万辆马车去接。官府没钱,就向百姓借马。有人把马藏起来,马匹凑不齐。皇上大怒,要杀长安县令。汲黯进谏说:"要杀就杀我,老百姓才肯出马。再说匈奴背叛主子来投降,咱们慢慢接待就是了,何必闹得天下不安,折腾自己人去伺候外族人?"皇上又不说话了。
后来浑邪王到了长安,有些商人跟匈奴人做生意,按律要处死五百多人。汲黯求见皇上,说:"当初匈奴犯边,咱们出兵讨伐,死伤无数,耗费巨万。臣以为陛下该把俘虏赏给阵亡将士家属当奴隶,战利品也分给百姓,算是补偿。现在倒好,不但没捞着好处,反而掏空国库赏赐匈奴人,像伺候大爷似的。老百姓哪知道跟匈奴人做生意算犯法?陛下不能拿匈奴人的东西补偿百姓,反而为这点小事杀五百多人,这不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吗?"
皇上听了很不高兴,说:"我好久没听汲黯胡说了,今天他又来这套。"过了几个月,汲黯因为小过错被免官,回乡种地去了。
几年后,朝廷改铸五铢钱,民间盗铸成风,尤其楚地最严重。皇上想到淮阳靠近楚地,就起用汲黯当淮阳太守。汲黯趴在地上不肯接印,皇上连下几道诏书,他才勉强上任。
皇上召见汲黯,那汲黯一见皇上就红了眼眶,扑通一声跪倒在地,声音都打着颤:"老臣原以为这把老骨头要烂在沟渠里,再也见不着陛下了。没想到陛下还肯用我这把老骨头。只是老臣这些年身子骨不中用,怕是担不起郡守的重任。若能留在宫中当个中郎,替陛下查漏补缺,就是老臣最大的心愿了。"
皇上扶他起来,笑着说:"怎么,嫌淮阳地方小?朕这次特意召你回来。只是淮阳那边官民不和,非得借重你的威望去镇着,你躺着治理都行。"
汲黯临行前去见大行李息,拉着他的手推心置腹:"我这一去地方,朝堂上的事就说不上话了。可那御史大夫张汤,仗着能言善辩,专会逢迎圣意。陛下不喜欢的他就诋毁,陛下喜欢的他就吹捧。整天变着法子折腾新规矩,内里揣摩圣意,外头靠着酷吏耍威风。您位列九卿,要是不早点揭发他,只怕要跟着他一块儿遭殃啊!"李息听得冷汗直冒,可终究没敢开口。
这汲黯到了淮阳,还是当年那副做派,把地方治理得井井有条。后来张汤果然倒台,皇上听说汲黯当初劝过李息,气得治了李息的罪。特意让汲黯享受诸侯国相的待遇在淮阳养老。七年后,这位耿直的老臣与世长辞。
皇上念旧,把汲黯的弟弟汲仁提拔到九卿,儿子汲偃也当上诸侯国相。汲黯有个外甥司马安,年轻时跟他一块儿当过太子洗马。这小子机灵得很,一路做到九卿,最后在河南太守任上去世。他们司马家靠着他,兄弟子侄里当上二千石高官的有十来个。还有个濮阳人段宏,原先跟着盖侯混,后来也两度位列九卿。不过卫地出来的官员,都对汲黯又敬又怕,总觉得矮他一头。
再说那郑当时,字子庄,陈县人。他祖上给项羽当过将军,项羽败亡后归顺汉朝。高祖让项羽旧部直呼其名,唯独郑家老爷子不肯。结果别人都封了大夫,就他被赶出朝廷,到孝文帝时候才去世。
郑庄年轻时好打抱不平,曾经救过张羽的命,在梁楚一带名声很响。景帝时当上太子舍人,每五天休假,必定在郊外驿站备好车马,接待四方宾客,通宵达旦地应酬,还总怕招呼不周。他喜欢黄老之学,仰慕贤人就像渴了想喝水。虽说官小年轻,结交的可都是祖父辈的名士。武帝即位后,他从鲁中尉、济南太守一路做到九卿之一的右内史。后来因为武安侯田蚡的事被降为詹事,又升为大农令。
郑庄当太史时吩咐门房:"来客不分贵贱,一律不许拦着。"待人接物极讲礼数,从不摆架子。他为官清廉,不置产业,全靠俸禄应酬宾客。不过请客也就是些家常便饭。每次上朝,瞅准机会就要向皇上举荐贤才。推举下属时,总说人家比自己强。跟下属说话轻声细语,生怕伤着人。听到谁有高见,立刻上报,唯恐落后。山东士人没有不夸他的。
有次皇上派他去视察黄河决口,他特意请求准备五天。皇上打趣道:"都说'郑庄出门,千里不带粮',你这回怎么还要准备?"不过郑庄在朝堂上总是顺着皇上说,很少坚持己见。到了晚年,朝廷连年用兵,国库吃紧。他让门客承包大农令的差事,结果亏空严重。当时司马安任淮阳太守,揭发此事,郑庄因此获罪,赎为庶人。没多久又当上长史。皇上觉得他老了,派去当汝南太守,几年后死在任上。
郑庄和汲黯都是九卿,为官清廉,品行端正。这两人中途被贬时,家里穷得叮当响,宾客也都散了。等到重新起用,去世时家无余财。不过郑家子弟因为他,当上二千石高官的有六七人。
太史公说:像汲黯、郑庄这样的贤人,得势时宾客盈门,失势时门可罗雀,何况普通人呢?当年下邽翟公当廷尉时宾客挤破门,罢官后门口都能张网捕鸟。后来复职,那些宾客又想上门,翟公就在大门上写道:"生死之间见真情,贫富之际看人心,贵贱更替知交谊。"汲黯、郑庄的遭遇,不正是这样吗?可叹啊!
河南那个敢矫诏的汲黯,自古就被称为贤臣。淮南那位躺着治事的,连天子都佩服。看到后来者居上,他反而更加耿直。郑庄推举贤士,天下交口称赞。可人情冷暖,势利如斯,难怪翟公要写下那番伤心话。
汲黯字长孺,濮阳人也。其先有宠於古之卫君。至黯七世,世为卿大夫。黯以父任,孝景时为太子洗马,以庄见惮。孝景帝崩,太子即位,黯为谒者。东越相攻,上使黯往视之。不至,至吴而还,报曰:“越人相攻,固其俗然,不足以辱天子之使。”河内失火,延烧千馀家,上使黯往视之。还报曰:“家人失火,屋比延烧,不足忧也。臣过河南,河南贫人伤水旱万馀家,或父子相食,臣谨以便宜,持节发河南仓粟以振贫民。臣请归节,伏矫制之罪。”上贤而释之,迁为荥阳令。黯耻为令,病归田里。上闻,乃召拜为中大夫。以数切谏,不得久留内,迁为东海太守。黯学黄老之言,治官理民,好清静,择丞史而任之。其治,责大指而已,不苛小。黯多病,卧闺閤内不出。岁馀,东海大治。称之。上闻,召以为主爵都尉,列於九卿。治务在无为而已,弘大体,不拘文法。
黯为人性倨,少礼,面折,不能容人之过。合己者善待之,不合己者不能忍见,士亦以此不附焉。然好学,游侠,任气节,内行脩絜,好直谏,数犯主之颜色,常慕傅柏、袁盎之为人也。善灌夫、郑当时及宗正刘弃。亦以数直谏,不得久居位。
当是时,太后弟武安侯蚡为丞相,中二千石来拜谒,蚡不为礼。然黯见蚡未尝拜,常揖之。天子方招文学儒者,上曰吾欲云云,黯对曰:“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,柰何欲效唐虞之治乎!”上默然,怒,变色而罢朝。公卿皆为黯惧。上退,谓左右曰:“甚矣,汲黯之戆也!”群臣或数黯,黯曰:“天子置公卿辅弼之臣,宁令从谀承意,陷主於不义乎?且已在其位,纵爱身,柰辱朝廷何!”
黯多病,病且满三月,上常赐告者数,终不愈。最後病,庄助为请告。上曰:“汲黯何如人哉?”助曰:“使黯任职居官,无以逾人。然至其辅少主,守城深坚,招之不来,麾之不去,虽自谓贲育亦不能夺之矣。”上曰:“然。古有社稷之臣,至如黯,近之矣。”
大将军青侍中,上踞厕而视之。丞相弘燕见,上或时不冠。至如黯见,上不冠不见也。上尝坐武帐中,黯前奏事,上不冠,望见黯,避帐中,使人可其奏。其见敬礼如此。
张汤方以更定律令为廷尉,黯数质责汤於上前,曰:“公为正卿,上不能襃先帝之功业,下不能抑天下之邪心,安国富民,使囹圄空虚,二者无一焉。非苦就行,放析就功,何乃取高皇帝约束纷更之为?公以此无种矣。”黯时与汤论议,汤辩常在文深小苛,黯伉厉守高不能屈,忿发骂曰:“天下谓刀笔吏不可以为公卿,果然。必汤也,令天下重足而立,侧目而视矣!”
是时,汉方征匈奴,招怀四夷。黯务少事,乘上间,常言与胡和亲,无起兵。上方向儒术,尊公孙弘。及事益多,吏民巧弄。上分别文法,汤等数奏决谳以幸。而黯常毁儒,面触弘等徒怀诈饰智以阿人主取容,而刀笔吏专深文巧诋,陷人於罪,使不得反其真,以胜为功。上愈益贵弘、汤,弘、汤深心疾黯,唯天子亦不说也,欲诛之以事。弘为丞相,乃言上曰:“右内史界部中多贵人宗室,难治,非素重臣不能任,请徙黯为右内史。”为右内史数岁,官事不废。
大将军青既益尊,姊为皇后,然黯与亢礼。人或说黯曰:“自天子欲群臣下大将军,大将军尊重益贵,君不可以不拜。”黯曰:“夫以大将军有揖客,反不重邪?”大将军闻,愈贤黯,数请问国家朝廷所疑,遇黯过於平生。
淮南王谋反,惮黯,曰:“好直谏,守节死义,难惑以非。至如说丞相弘,如发蒙振落耳。”
天子既数征匈奴有功,黯之言益不用。
始黯列为九卿,而公孙弘、张汤为小吏。及弘、汤稍益贵,与黯同位,黯又非毁弘、汤等。已而弘至丞相,封为侯;汤至御史大夫;故黯时丞相史皆与黯同列,或尊用过之。黯褊心,不能无少望,见上,前言曰:“陛下用群臣如积薪耳,後来者居上。”上默然。有间黯罢,上曰:“人果不可以无学,观黯之言也日益甚。”
居无何,匈奴浑邪王率众来降,汉发车二万乘。县官无钱,从民贳马。民或匿马,马不具。上怒,欲斩长安令。黯曰:“长安令无罪,独斩黯,民乃肯出马。且匈奴畔其主而降汉,汉徐以县次传之,何至令天下骚动,罢弊中国而以事夷狄之人乎!”上默然。及浑邪至,贾人与市者,坐当死者五百馀人。黯请间,见高门,曰:“夫匈奴攻当路塞,绝和亲,中国兴兵诛之,死伤者不可胜计,而费以巨万百数。臣愚以为陛下得胡人,皆以为奴婢以赐从军死事者家;所卤获,因予之,以谢天下之苦,塞百姓之心。今纵不能,浑邪率数万之众来降,虚府库赏赐,发良民侍养,譬若奉骄子。愚民安知市买长安中物而文吏绳以为阑出财物于边关乎?陛下纵不能得匈奴之资以谢天下,又以微文杀无知者五百馀人,是所谓‘庇其叶而伤其枝’者也,臣窃为陛下不取也。”上默然,不许,曰:“吾久不闻汲黯之言,今又复妄发矣。”後数月,黯坐小法,会赦免官。於是黯隐於田园。
居数年,会更五铢钱,民多盗铸钱,楚地尤甚。上以为淮阳,楚地之郊,乃召拜黯为淮阳太守。黯伏谢不受印,诏数彊予,然後奉诏。诏召见黯,黯为上泣曰:“臣自以为填沟壑,不复见陛下,不意陛下复收用之。臣常有狗马病,力不能任郡事,臣原为中郎,出入禁闼,补过拾遗,臣之原也。”上曰:“君薄淮阳邪?吾今召君矣。顾淮阳吏民不相得,吾徒得君之重,卧而治之。”黯既辞行,过大行李息,曰:“黯弃居郡,不得与朝廷议也。然御史大夫张汤智足以拒谏,言足以饰非,务巧佞之语,辩数之辞,非肯正为天下言,专阿主意。主意所不欲,因而毁之;主意所欲,因而誉之。好兴事,舞文法,内怀诈以御主心,外挟贼吏以为威重。公列九卿,不早言之,公与之俱受其僇矣。”息畏汤,终不敢言。黯居郡如故治,淮阳政清。後张汤果败,上闻黯与息言,抵息罪。令黯以诸侯相秩居淮阳。七岁而卒。
卒後,上以黯故,官其弟汲仁至九卿,子汲偃至诸侯相。黯姑姊子司马安亦少与黯为太子洗马。安文深巧善宦,官四至九卿,以河南太守卒。昆弟以安故,同时至二千石者十人。濮阳段宏始事盖侯信,信任宏,宏亦再至九卿。然卫人仕者皆严惮汲黯,出其下。
郑当时者,字庄,陈人也。其先郑君尝为项籍将;籍死,已而属汉。高祖令诸故项籍臣名籍,郑君独不奉诏。诏尽拜名籍者为大夫,而逐郑君。郑君死孝文时。
郑庄以任侠自喜,脱张羽於戹,声闻梁楚之间。孝景时,为太子舍人。每五日洗沐,常置驿马安诸郊,存诸故人,请谢宾客,夜以继日,至其明旦,常恐不遍。庄好黄老之言,其慕长者如恐不见。年少官薄,然其游知交皆其大父行,天下有名之士也。武帝立,庄稍迁为鲁中尉、济南太守、江都相,至九卿为右内史。以武安侯魏其时议,贬秩为詹事,迁为大农令。
庄为太史,诫门下:“客至,无贵贱无留门者。”执宾主之礼,以其贵下人。庄廉,又不治其产业,仰奉赐以给诸公。然其餽遗人,不过算器食。每朝,候上之间,说未尝不言天下之长者。其推毂士及官属丞史,诚有味其言之也,常引以为贤於己。未尝名吏,与官属言,若恐伤之。闻人之善言,进之上,唯恐後。山东士诸公以此翕然称郑庄。
郑庄使视决河,自请治行五日。上曰:“吾闻‘郑庄行,千里不赍粮’,请治行者何也?”然郑庄在朝,常趋和承意,不敢甚引当否。及晚节,汉征匈奴,招四夷,天下费多,财用益匮。庄任人宾客为大农僦人,多逋负。司马安为淮阳太守,发其事,庄以此陷罪,赎为庶人。顷之,守长史。上以为老,以庄为汝南太守。数岁,以官卒。
郑庄、汲黯始列为九卿,廉,内行脩絜。此两人中废,家贫,宾客益落。及居郡,卒後家无馀赀财。庄兄弟子孙以庄故,至二千石六七人焉。
太史公曰:夫以汲、郑之贤,有势则宾客十倍,无势则否,况众人乎!下邽翟公有言,始翟公为廷尉,宾客阗门;及废,门外可设雀罗。翟公复为廷尉,宾客欲往,翟公乃大署其门曰:“一死一生,乃知交情。一贫一富,乃知交态。一贵一贱,交情乃见。”汲、郑亦云,悲夫!
河南矫制,自古称贤。淮南卧理,天子伏焉。积薪兴叹,伉直愈坚。郑庄推士,天下翕然。交道势利,翟公怆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