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十列传·儒林列传原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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太史公放下竹简,长叹一声。他读着朝廷选拔人才的诏令,想到如今广开学路、鼓励教育的景象,不禁感慨万千。

话说当年周王室衰微,《关雎》这样的诗歌就出现了;周幽王、周厉王时王道衰败,礼乐制度也跟着崩坏。诸侯们横行霸道,强国把持朝政。孔子眼见正道荒废、邪说横行,便整理《诗经》《尚书》,重修礼乐。他在齐国听到《韶》乐,沉醉其中,三个月都尝不出肉味。从卫国回到鲁国后,终于将雅乐和颂乐都整理得各归其位。

可这世道浑浊,没人肯用他的主张。孔子周游列国,求见过七十多位国君,总说:"要是有人用我,一年就能见效。"后来在西边打猎时捕获麒麟,他叹息道:"我的路走到头了。"于是根据鲁国史书编写《春秋》,用微妙的言辞寄托深远的道理,后世学者都争相传抄。

孔子去世后,他的七十多位弟子分散到各国。有的当上国君的老师或卿相,有的结交士大夫传授学问,也有人隐居不出。子路在卫国,子张在陈国,澹台子羽在楚国,子夏在西河讲学,子贡终老于齐国。像田子方、段干木、吴起、禽滑釐这些人,都跟着子夏他们学习,后来成了王侯之师。那时候只有魏文侯真心向学。

后来世道越来越乱,到了秦始皇时,战国纷争,儒学更被压制。唯独齐鲁一带的学者还在坚持。齐威王、齐宣王那会儿,孟子、荀子这些人继承孔子的事业并加以发扬,凭学问名扬天下。

秦朝末年焚书坑儒,六经差点断绝。陈胜起义称王时,鲁地的儒生们抱着孔子的礼器去投奔他。孔子的后代孔甲当了陈胜的博士,最后和陈胜一起死了。陈胜不过是个平民,带着戍边的乌合之众,一个月就称了楚王,不到半年又败亡。这么件小事,为什么那些读书人要带着孔子礼器去效忠他?实在是被秦始皇焚书激起的怨愤,都发泄在陈王身上了。

等到汉高祖灭了项羽,大军包围鲁国时,城里的儒生还在讲经习礼,弦歌之声不断。这不正是圣人教化的余韵,礼乐之邦的风采吗?当年孔子在陈国时就说过:"回去吧!我家乡那些年轻人志向远大,文采斐然,就是还不知道怎么裁剪。"齐鲁之地重视学问,那是骨子里的传统。

汉朝建立后,儒生们才能重新研究经学,演习大射礼、乡饮酒礼。叔孙通制定汉朝礼仪,当上太常,参与定礼的弟子都被优先选用,儒学这才渐渐复兴。但当时战事未平,顾不上办学校。惠帝、吕后时,公卿都是武将功臣。文帝时虽然征召过儒生,可他偏爱法家学说。景帝不用儒生,窦太后又喜欢黄老之学,博士们只能挂个虚职,没人得到重用。

当今皇上即位后,赵绾、王臧这些人提倡儒学,皇上也有兴趣,于是征召方正贤良的文学之士。从此以后,讲《诗》的在鲁国有申培公,齐国有辕固生,燕国有韩太傅;讲《尚书》的有济南伏生;讲《礼》的有鲁国高堂生;讲《易》的有菑川田生;讲《春秋》的在齐鲁有胡毋生,在赵国有董仲舒。窦太后去世后,丞相田蚡排斥黄老、法家等学说,招揽数百儒生。公孙弘凭着研究《春秋》从平民做到三公,封了平津侯,天下读书人纷纷向往儒学。

公孙弘担任学官,担心儒学发展受阻,就上书说:"丞相和御史大夫建议:陛下曾说'要用礼乐教化百姓。婚姻是家庭的根本。如今礼崩乐坏,朕很痛心。所以广招天下博学正直之士,都请到朝廷来。命礼官鼓励学习,讨论振兴礼乐,给天下做表率。太常提议设置博士弟子,推广地方教化,培养人才'。

我们和太常孔臧、博士平商议:听说夏商周三代时,地方都有学校,夏叫校,商叫序,周叫庠。表彰善行通过朝廷,惩罚恶行动用刑罚。教化要从京城开始,由内而外推行。如今陛下德行昭著,如同日月,效法天地,重视人伦,鼓励学习礼仪,推崇教化,激励贤才,影响四方,这是太平的根基。古代政教不够完善,礼仪也不周全,建议沿用旧制加以发展。给博士配置五十名弟子,免除他们的徭役。太常挑选十八岁以上、仪表端正的平民补为博士弟子。地方上爱好文学、尊敬长辈、遵纪守法、和睦乡里、言行一致的青年,由当地长官推荐给郡守,郡守考察合格后,随同计吏到太常那里报到,成为弟子。一年后考试,通晓一门经典的,补为文学掌故;成绩优异的可当郎中。特别优秀的直接上报。不认真学习或成绩太差的就除名,并处罚举荐不实者。诏书律令深明天人之际,贯通古今之义,文辞雅正,含义深远,恩德深厚。小官吏见识浅薄,不能透彻宣讲,难以让百姓明白。建议选拔俸禄二百石以上、或百石官吏中通晓经典的,补为左右内史、大行卒史;百石以下的补郡太守卒史,每郡两人,边郡一人。优先录用能背诵典籍多的,不够再选掌故补充。请将这些写入选拔人才的法规。"

诏书批复:"准奏。"从此以后,公卿大夫和各级官吏中,彬彬有礼的文学之士就多起来了。

申培公是鲁国人。汉高祖经过鲁国时,他跟着老师去南宫谒见。吕后时期,他在长安游学,和楚元王刘郢同窗。后来刘郢当了楚王,让申公教导太子刘戊。刘戊不爱学习,反而怨恨申公。楚王去世后刘戊继位,竟给申公戴上刑具罚做苦工。申公深感耻辱,回到鲁国闭门教书,终身不出,也不接待宾客,只有国君召见才去。远方来求学的弟子有一百多人。申公只凭《诗经》原文讲解,不妄加发挥,有疑问就存而不论。

兰陵人王臧学《诗》之后,当过景帝的太子少傅,后来被免官。当今皇上刚即位,王臧上书请求值宿护卫,一年内就升到郎中令。赵绾也曾跟申公学《诗》,当上御史大夫。他俩建议皇上设立明堂朝见诸侯,但搞不定具体方案,就推荐老师申公。于是皇上派使者带着玉璧、四匹马拉的安车去迎接申公,两个弟子乘着轻便马车随行。

见到皇上时,老人家已经八十多岁了。皇上问治国之道,申公颤巍巍地回答:"治理天下不在多说,要看实际做得怎样。"当时皇上正喜欢华丽的辞藻,听了这朴实的回答,一时语塞。但人既然请来了,就任命为太中大夫,住在鲁王府邸,商议明堂之事。窦太后崇尚道家,讨厌儒学,抓住赵绾、王臧的过失责备皇上。皇上只好停止明堂计划,把赵绾、王臧下狱,后来二人都自杀了。申公也因病辞官回乡,几年后去世。

话说那孔门弟子中,当上博士的有十多位。孔安国做到临淮太守,周霸当上胶西内史,夏宽成了城阳内史,砀鲁赐官至东海太守,兰陵的缪生做到长沙内史,徐偃是胶西中尉,邹城的阙门庆忌当上胶东内史。这些人为官都清正廉洁,百姓都说他们学问好。学宫里的弟子们虽然德行未必完美,但做到大夫、郎中、掌故这些官职的也有上百人。他们讲《诗经》虽然各有不同,但大多都是以申公的学说为根本。

清河王的太傅辕固生是齐国人,因为精通《诗经》,在孝景帝时当了博士。有一次他和黄生在景帝面前争论起来。

黄生捋着胡子说:"商汤和周武王哪里是受天命,分明是弑君篡位!"

辕固生立刻反驳:"不对!夏桀商纣暴虐无道,天下人心都向着汤武。汤武是顺应民心诛杀暴君,连桀纣的百姓都不愿为他们效力而归顺汤武。汤武是不得已才即位,这不是受天命是什么?"

黄生冷笑:"帽子再破也得戴在头上,鞋子再新也得穿在脚上。这是上下尊卑的规矩!桀纣虽然无道,但毕竟是君主;汤武再贤明,终究是臣子。君主有过错,臣子不劝谏匡正,反而趁机弑君自立,这不是谋反是什么?"

辕固生突然反问:"照你这么说,高祖皇帝取代秦朝登上皇位,也是谋反了?"

景帝一听这话,连忙打圆场:"吃肉不吃马肝不算不知味,做学问不讨论汤武受命也不算愚昧。"这场争论就这么不了了之。从此以后,学者们都不敢再公开讨论受命放伐的事了。

窦太后喜欢《老子》,召辕固生来问对这本书的看法。辕固生直截了当地说:"这不过是些家常话罢了。"太后勃然大怒:"难道要读你们那些刑狱律令吗?"当即命令把辕固生扔进野猪圈。景帝知道辕固生只是说了实话,偷偷给他一把利剑。辕固生进圈后,一剑就刺中野猪心脏,野猪应声倒地。太后无话可说,只好放了他。不久景帝看辕固生为人正直,就让他当了清河王太傅。后来辕固生因病辞官。

等到武帝即位,又征召辕固生入朝。那些阿谀奉承的儒生嫉妒他,说他年纪太大,结果辕固生又被遣返回乡。那时他已经九十多岁了。当时薛县人公孙弘也在被征召之列,见到辕固生时斜着眼睛看他。辕固生语重心长地说:"公孙先生,做学问要堂堂正正,可不能曲意逢迎啊!"从此以后,齐国讲《诗经》的都以辕固生为宗。那些靠《诗经》显贵的齐国人,都是辕固生的弟子。

燕国人韩生在文帝时当博士,景帝时任常山王太傅。他研究《诗经》写了几万字的《内传》《外传》,说法虽然和齐鲁学者不太一样,但根本道理是一致的。淮南的贲生跟他学习,从此燕赵一带讲《诗经》的都宗法韩生。韩生的孙子韩商在武帝时当了博士。

济南人伏生原来是秦朝的博士。文帝时想找懂《尚书》的人,听说伏生精通,就想召他入朝。可伏生已经九十多岁,走不动了,文帝就派太常掌故晁错去跟他学习。原来秦始皇焚书时,伏生把《尚书》藏在墙壁里。后来战乱四起,等到汉朝安定下来,伏生找书时发现丢失了几十篇,只剩下二十九篇,就在齐鲁一带教授。学者们从此开始能讲《尚书》,山东的经学大师没有不教《尚书》的。

伏生教过济南的张生和欧阳生,欧阳生又教了千乘县的兒宽。兒宽精通《尚书》后,被郡里举荐到博士门下学习,拜在孔安国门下。兒宽家里穷,经常给同学们做饭,抽空还要去打短工挣饭吃。他走路都带着经书,一有空就诵读。后来通过考试当上了廷尉史。当时张汤正想学点学问,就让兒宽当奏谳掾,用古法来判决疑难案件,很器重他。兒宽为人温和,聪明廉洁,擅长写文章,只是口才不太好。张汤觉得他是个厚道人,经常夸奖他。等张汤当上御史大夫,就推荐兒宽给武帝。武帝召见谈话后很喜欢他。张汤死后六年,兒宽也当上了御史大夫,九年后死在任上。兒宽位居三公,靠温和顺从得以长久,但没什么匡正谏诤的作为,下属们也都不太敬畏他。张生后来也当了博士。伏生的孙子虽然因为懂《尚书》被征召,但学问并不精通。

从此以后,鲁国的周霸、孔安国,洛阳的贾嘉,都很会讲《尚书》。孔家藏有古文《尚书》,孔安国用当时的文字解读,由此成名。后来又发现十多篇失传的《尚书》,这样《尚书》的篇目就更多了。

当时很多学者都在研究《礼》,鲁国的高堂生最得根本。《礼》在孔子时代就不完整,经过秦朝焚书,散失更多,只剩下士礼部分,高堂生能够讲解。

鲁国的徐生擅长礼仪动作。文帝时,徐生因为精通礼仪动作当上礼官大夫。这门学问传给他的儿子和孙子徐延、徐襄。徐襄天生擅长礼仪动作,但不懂《礼经》;徐延懂一些,但也不精通。徐襄靠着礼仪动作当上汉朝的礼官大夫,最后做到广陵内史。徐延和徐家的弟子公户满意、桓生、单次都当过汉朝的礼官大夫。瑕丘人萧奋因为懂礼当上淮阳太守。从此以后,讲礼仪动作的都师承徐家。

自从鲁国商瞿跟孔子学《易》,孔子去世后,商瞿传授《易经》,传了六代到齐国人田何。汉朝建立后,田何传给东武人王同,王同传给菑川人杨何。杨何因为精通《易》,在元光元年被征召,官至中大夫。齐国人即墨成靠《易》做到城阳相,广川人孟但靠《易》当上太子门大夫。鲁国人周霸,莒县人衡胡,临淄人主父偃,都因为研究《易》做到二千石的高官。但讲《易》的主要还是宗法杨何这一派。

广川人董仲舒因为研究《春秋》,在景帝时当上博士。他教书时放下帷帐,弟子们按入门先后互相传授,有的连他的面都没见过。董仲舒三年都不去后花园,专心到这种程度。他的一举一动都合乎礼仪,学者们都很尊敬他。武帝即位后,他当上江都相。用《春秋》记载的灾异变化来推演阴阳运行,求雨时禁止阳气,放纵阴气;止雨时就反过来。这套方法在江都国施行,没有不灵验的。后来被贬为中大夫,在家写《灾异记》。当时辽东的高庙发生火灾,主父偃嫉妒董仲舒,就把他的书偷来上奏武帝。武帝召集学者们讨论这本书,发现里面有讽刺朝政的内容。董仲舒的弟子吕步舒不知道是自己老师写的,还说是愚昧之人的言论。于是董仲舒被下狱判了死罪,幸好武帝下诏赦免了他。从此董仲舒再也不敢讲灾异的事了。

董仲舒为人清廉正直。当时朝廷正在对外用兵,公孙弘研究《春秋》不如董仲舒,但善于迎合皇上,官至公卿。董仲舒认为公孙弘是个阿谀奉承的小人。公孙弘怀恨在心,就对武帝说:"只有董仲舒适合当胶西王的相。"胶西王早就听说董仲舒品行好,对他很客气。董仲舒怕时间长了获罪,就称病辞职回家。直到去世,他都不置产业,专心著书立说。所以汉朝建立后的五代人里,只有董仲舒最精通《春秋》,他传承的是公羊学派。

齐国人胡毋生在景帝时当博士,年老后回乡教书。齐国讲《春秋》的多半师承胡毋生,公孙弘也跟他学过一些。

话说那瑕丘有个叫江生的读书人,专攻《穀梁春秋》这一门学问。那时候啊,公孙弘在朝中得了重用,常常召集学者们比较各家学说,可最后朝廷还是选了董仲舒的学问来推行天下。

董仲舒门下那些有出息的弟子可不少。兰陵的褚大,后来做到了梁国国相;广川的殷忠,温县的吕步舒,也都是响当当的人物。特别是这个吕步舒,官至长史,还拿着符节去淮南国断案。他在诸侯国里办事雷厉风行,遇到事情当场决断,根本不等朝廷批复,直接用《春秋》的大义来判案。说来也怪,天子竟然觉得他判得都对。

董仲舒那些弟子们啊,混得好的当上了命大夫,差些的做郎官、谒者、掌故这些官职的,少说也有百八十人。就连董仲舒的儿子、孙子,也都凭着家学渊源,当上了大官。

想当年孔子门庭衰落,经书典籍散乱不堪。直到大汉朝建立,这六经之学才重新兴盛起来。朝廷设立学官,四方学子都争相前来求学。曲台那些残破的墙壁前,总能看到学子们研习《礼记》的身影;讲解《易经》、传授《诗经》的学者,更是多得像云雾一样数不清。这些学问啊,真是帮朝廷教化百姓、治理天下立下了大功劳。

原文言文

  太史公曰:余读功令,至於广厉学官之路,未尝不废书而叹也。曰:嗟乎!夫周室衰而关雎作,幽厉微而礼乐坏,诸侯恣行,政由彊国。故孔子闵王路废而邪道兴,於是论次诗书,修起礼乐。適齐闻韶,三月不知肉味。自卫返鲁,然後乐正,雅颂各得其所。世以混浊莫能用,是以仲尼干七十馀君无所遇,曰“苟有用我者,期月而已矣”。西狩获麟,曰“吾道穷矣”。故因史记作春秋,以当王法,其辞微而指博,後世学者多录焉。

  自孔子卒後,七十子之徒散游诸侯,大者为师傅卿相,小者友教士大夫,或隐而不见。故子路居卫,子张居陈,澹台子羽居楚,子夏居西河,子贡终於齐。如田子方、段干木、吴起、禽滑釐之属,皆受业於子夏之伦,为王者师。是时独魏文侯好学。後陵迟以至于始皇,天下并争於战国,懦术既绌焉,然齐鲁之间,学者独不废也。於威、宣之际,孟子、荀卿之列,咸遵夫子之业而润色之,以学显於当世。

  及至秦之季世,焚诗书,坑术士,六艺从此缺焉。陈涉之王也,而鲁诸儒持孔氏之礼器往归陈王。於是孔甲为陈涉博士,卒与涉俱死。陈涉起匹夫,驱瓦合適戍,旬月以王楚,不满半岁竟灭亡,其事至微浅,然而缙绅先生之徒负孔子礼器往委质为臣者,何也?以秦焚其业,积怨而发愤于陈王也。

  及高皇帝诛项籍,举兵围鲁,鲁中诸儒尚讲诵习礼乐,弦歌之音不绝,岂非圣人之遗化,好礼乐之国哉?故孔子在陈,曰“归与归与!吾党之小子狂简,斐然成章,不知所以裁之”。夫齐鲁之间於文学,自古以来,其天性也。故汉兴,然後诸儒始得脩其经艺,讲习大射乡饮之礼。叔孙通作汉礼仪,因为太常,诸生弟子共定者,咸为选首,於是喟然叹兴於学。然尚有干戈,平定四海,亦未暇遑庠序之事也。孝惠、吕后时,公卿皆武力有功之臣。孝文时颇徵用,然孝文帝本好刑名之言。及至孝景,不任儒者,而窦太后又好黄老之术,故诸博士具官待问,未有进者。

  及今上即位,赵绾、王臧之属明儒学,而上亦乡之,於是招方正贤良文学之士。自是之後,言诗於鲁则申培公,於齐则辕固生,於燕则韩太傅。言尚书自济南伏生。言礼自鲁高堂生。言易自菑川田生。言春秋於齐鲁自胡毋生,於赵自董仲舒。及窦太后崩,武安侯田蚡为丞相,绌黄老、刑名百家之言,延文学儒者数百人,而公孙弘以春秋白衣为天子三公,封以平津侯。天下之学士靡然乡风矣。

  公孙弘为学官,悼道之郁滞,乃请曰:“丞相御史言:制曰‘盖闻导民以礼,风之以乐。婚姻者,居屋之大伦也。今礼废乐崩,朕甚愍焉。故详延天下方正博闻之士,咸登诸朝。其令礼官劝学,讲议洽闻兴礼,以为天下先。太常议,与博士弟子,崇乡里之化,以广贤材焉’ 。谨与太常臧、博士平等议曰:闻三代之道,乡里有教,夏曰校,殷曰序,周曰庠。其劝善也,显之朝廷;其惩恶也,加之刑罚。故教化之行也,建首善自京师始,由内及外。今陛下昭至德,开大明,配天地,本人伦,劝学脩礼,崇化厉贤,以风四方,太平之原也。古者政教未洽,不备其礼,请因旧官而兴焉。为博士官置弟子五十人,复其身。太常择民年十八已上,仪状端正者,补博士弟子。郡国县道邑有好文学,敬长上,肃政教,顺乡里,出入不悖所闻者,令相长丞上属所二千石,二千石谨察可者,当与计偕,诣太常,得受业如弟子。一岁皆辄试,能通一艺以上,补文学掌故缺;其高弟可以为郎中者,太常籍奏。即有秀才异等,辄以名闻。其不事学若下材及不能通一艺,辄罢之,而请诸不称者罚。臣谨案诏书律令下者,明天人分际,通古今之义,文章尔雅,训辞深厚,恩施甚美。小吏浅闻,不能究宣,无以明布谕下。治礼次治掌故,以文学礼义为官,迁留滞。请选择其秩比二百石以上,及吏百石通一艺以上,补左右内史、大行卒史;比百石已下,补郡太守卒史:皆各二人,边郡一人。先用诵多者,若不足,乃择掌故补中二千石属,文学掌故补郡属,备员。请著功令。佗如律令。”制曰:“可。”自此以来,则公卿大夫士吏斌斌多文学之士矣。

  申公者,鲁人也。高祖过鲁,申公以弟子从师入见高祖于鲁南宫。吕太后时,申公游学长安,与刘郢同师。已而郢为楚王,令申公傅其太子戊。戊不好学,疾申公。及王郢卒,戊立为楚王,胥靡申公。申公耻之,归鲁,退居家教,终身不出门,复谢绝宾客,独王命召之乃往。弟子自远方至受业者百馀人。申公独以诗经为训以教,无传,疑者则阙不传。

  兰陵王臧既受诗,以事孝景帝为太子少傅,免去。今上初即位,臧乃上书宿卫上,累迁,一岁中为郎中令。及代赵绾亦尝受诗申公,绾为御史大夫。绾、臧请天子,欲立明堂以朝诸侯,不能就其事,乃言师申公。於是天子使使束帛加璧安车驷马迎申公,弟子二人乘轺传从。至,见天子。天子问治乱之事,申公时已八十馀,老,对曰:“为治者不在多言,顾力行何如耳。”是时天子方好文词,见申公对,默然。然已招致,则以为太中大夫,舍鲁邸,议明堂事。太皇窦太后好老子言,不说儒术,得赵绾、王臧之过以让上,上因废明堂事,尽下赵绾、王臧吏,後皆自杀。申公亦疾免以归,数年卒。

  弟子为博士者十馀人:孔安国至临淮太守,周霸至胶西内史,夏宽至城阳内史,砀鲁赐至东海太守,兰陵缪生至长沙内史,徐偃为胶西中尉,邹人阙门庆忌为胶东内史。其治官民皆有廉节,称其好学。学官弟子行虽不备,而至於大夫、郎中、掌故以百数。言诗虽殊,多本於申公。

  清河王太傅辕固生者,齐人也。以治诗,孝景时为博士。与黄生争论景帝前。黄生曰:“汤武非受命,乃弑也。”辕固生曰:“不然。夫桀纣虐乱,天下之心皆归汤武,汤武与天下之心而诛桀纣,桀纣之民不为之使而归汤武,汤武不得已而立,非受命为何?”黄生曰:“冠虽敝,必加於首;履虽新,必关於足。何者,上下之分也。今桀纣虽失道,然君上也;汤武虽圣,臣下也。夫主有失行,臣下不能正言匡过以尊天子,反因过而诛之,代立践南面,非弑而何也?”辕固生曰:“必若所云,是高帝代秦即天子之位,非邪?”於是景帝曰:“食肉不食马肝,不为不知味;言学者无言汤武受命,不为愚。”遂罢。是後学者莫敢明受命放杀者。

  窦太后好老子书,召辕固生问老子书。固曰:“此是家人言耳。”太后怒曰:“安得司空城旦书乎?”乃使固入圈刺豕。景帝知太后怒而固直言无罪,乃假固利兵,下圈刺豕,正中其心,一刺,豕应手而倒。太后默然,无以复罪,罢之。居顷之,景帝以固为廉直,拜为清河王太傅。久之,病免。

  今上初即位,复以贤良徵固。诸谀儒多疾毁固,曰“固老”,罢归之。时固已九十馀矣。固之徵也,薛人公孙弘亦徵,侧目而视固。固曰:“公孙子,务正学以言,无曲学以阿世!”自是之後,齐言诗皆本辕固生也。诸齐人以诗显贵,皆固之弟子也。

  韩生者,燕人也。孝文帝时为博士,景帝时为常山王太傅。韩生推诗之意而为内外传数万言,其语颇与齐鲁间殊,然其归一也。淮南贲生受之。自是之後,而燕赵间言诗者由韩生。韩生孙商为今上博士。

  伏生者,济南人也。故为秦博士。孝文帝时,欲求能治尚书者,天下无有,乃闻伏生能治,欲召之。是时伏生年九十馀,老,不能行,於是乃诏太常使掌故朝错往受之。秦时焚书,伏生壁藏之。其後兵大起,流亡,汉定,伏生求其书,亡数十篇,独得二十九篇,即以教于齐鲁之间。学者由是颇能言尚书,诸山东大师无不涉尚书以教矣。

  伏生教济南张生及欧阳生,欧阳生教千乘兒宽。兒宽既通尚书,以文学应郡举,诣博士受业,受业孔安国。兒宽贫无资用,常为弟子都养,及时时间行佣赁,以给衣食。行常带经,止息则诵习之。以试第次,补廷尉史。是时张汤方乡学,以为奏谳掾,以古法议决疑大狱,而爱幸宽。宽为人温良,有廉智,自持,而善著书、书奏,敏於文,口不能发明也。汤以为长者,数称誉之。及汤为御史大夫,以兒宽为掾,荐之天子。天子见问,说之。张汤死後六年,兒宽位至御史大夫。九年而以官卒。宽在三公位,以和良承意从容得久,然无有所匡谏;於官,官属易之,不为尽力。张生亦为博士。而伏生孙以治尚书徵,不能明也。

  自此之後,鲁周霸、孔安国,雒阳贾嘉,颇能言尚书事。孔氏有古文尚书,而安国以今文读之,因以起其家。逸书得十馀篇,盖尚书滋多於是矣。

  诸学者多言礼,而鲁高堂生最本。礼固自孔子时而其经不具,及至秦焚书,书散亡益多,於今独有士礼,高堂生能言之。

  而鲁徐生善为容。孝文帝时,徐生以容为礼官大夫。传子至孙延、徐襄。襄,其天姿善为容,不能通礼经;延颇能,未善也。襄以容为汉礼官大夫,至广陵内史。延及徐氏弟子公户满意、桓生、单次,皆尝为汉礼官大夫。而瑕丘萧奋以礼为淮阳太守。是後能言礼为容者,由徐氏焉。

  自鲁商瞿受易孔子,孔子卒,商瞿传易,六世至齐人田何,字子庄,而汉兴。田何传东武人王同子仲,子仲传菑川人杨何。何以易,元光元年徵,官至中大夫。齐人即墨成以易至城阳相。广川人孟但以易为太子门大夫。鲁人周霸,莒人衡胡,临菑人主父偃,皆以易至二千石。然要言易者本於杨何之家。

  董仲舒,广川人也。以治春秋,孝景时为博士。下帷讲诵,弟子传以久次相受业,或莫见其面,盖三年董仲舒不观於舍园,其精如此。进退容止,非礼不行,学士皆师尊之。今上即位,为江都相。以春秋灾异之变推阴阳所以错行,故求雨闭诸阳,纵诸阴,其止雨反是。行之一国,未尝不得所欲。中废为中大夫,居舍,著灾异之记。是时辽东高庙灾,主父偃疾之,取其书奏之天子。天子召诸生示其书,有刺讥。董仲舒弟子吕步舒不知其师书,以为下愚。於是下董仲舒吏,当死,诏赦之。於是董仲舒竟不敢复言灾异。

  董仲舒为人廉直。是时方外攘四夷,公孙弘治春秋不如董仲舒,而弘希世用事,位至公卿。董仲舒以弘为从谀。弘疾之,乃言上曰:“独董仲舒可使相缪西王。”胶西王素闻董仲舒有行,亦善待之。董仲舒恐久获罪,疾免居家。至卒,终不治产业,以脩学著书为事。故汉兴至于五世之间,唯董仲舒名为明於春秋,其传公羊氏也。

  胡毋生,齐人也。孝景时为博士,以老归教授。齐之言春秋者多受胡毋生,公孙弘亦颇受焉。

  瑕丘江生为穀梁春秋。自公孙弘得用,尝集比其义,卒用董仲舒。

  仲舒弟子遂者:兰陵褚大,广川殷忠,温吕步舒。褚大至梁相。步舒至长史,持节使决淮南狱,於诸侯擅专断,不报,以春秋之义正之,天子皆以为是。弟子通者,至於命大夫;为郎、谒者、掌故者以百数。而董仲舒子及孙皆以学至大官。

  孔氏之衰,经书绪乱。言诸六学,始自炎汉。著令立官,四方鸧腕。曲台坏壁,书礼之冠。传易言诗,云蒸雾散。兴化致理,鸿猷克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