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南边陲的群山之中，大大小小的部族首领多得数不清。夜郎国是其中地盘最大的，往西边去，那些叫靡莫的部落里，滇国又独占鳌头。从滇国再往北走，邛都的势力最为强盛。这些地方的人都把头发盘成椎髻，在平地上开垦田地，建起一座座村寨。
更远的西边，从同师到楪榆一带，住着巂人和昆明人。他们披散着头发，赶着牛羊四处游荡，没有固定的住处，也不听命于哪个大王。这片土地广袤无边，足足有几千里。再往东北方向走，徙人和筰都人各自占据一方；继续往东北，厓駹人又成了那里的霸主。这些人有的定居，有的游牧，都在蜀郡的西边徘徊。
要说最靠东北的，还得数白马氐人。他们和前面那些部族一样，都是巴蜀西南边外的蛮夷。
话说当年楚威王在位时，曾派大将庄蹻沿着长江逆流而上，把巴郡、黔中以西的地盘都打了下来。这庄蹻是楚庄王的后代，带着兵一路打到滇池。那滇池方圆三百里，周围是望不到边的肥沃土地。庄蹻用武力让这里归顺了楚国，正想回去复命，没想到秦国突然夺了楚国的巴郡和黔中郡，把回去的路给截断了。庄蹻没办法，只好带着部下在滇地称王，换上当地人的衣服，按他们的风俗过日子。
后来秦始皇统一天下，派常頞修了条五尺宽的小路，在这些部族的地盘上设了些官吏。可秦朝才十几年就亡了，汉朝建立后，把这些地方都放弃，只守着蜀郡原来的边界。不过巴蜀的百姓偷偷跑去做生意，用笮马、僰人奴隶和髦牛换来财富，让巴蜀一带越来越富庶。
到了建元六年，大行令王恢攻打东越，东越人杀了自己的王郢来求和。王恢趁机派番阳县令唐蒙去南越国传达旨意。南越人用蜀地特产的枸酱招待唐蒙，唐蒙好奇地问这酱从哪儿来的，南越人说："是从西北方向的牂柯江运来的，那江面有好几里宽，一直流到番禺城下。"唐蒙回到长安后，找来蜀郡的商人打听，商人告诉他："只有蜀郡产枸酱，很多人偷偷运到夜郎去卖。夜郎国就在牂柯江边，江面有百来步宽，能行大船。南越国虽然用钱财拉拢夜郎，西边的同师也受他们影响，但始终没能让这些部族真正臣服。"
唐蒙立刻给皇帝上书："南越王用天子的仪仗，地盘纵横上万里，名义上是外臣，实际上就是个土皇帝。要是从长沙、豫章出兵，水路难行。我听说夜郎有精兵十多万，要是能坐船顺牂柯江而下，出其不意，这可是制服南越的妙计啊！以汉朝的强盛，加上巴蜀的富庶，开通去夜郎的道路，在那里设官吏，易如反掌。"
皇帝觉得有理，就封唐蒙为郎中将，带着上千人和上万担粮草，从巴蜀的笮关进入夜郎。唐蒙见到夜郎侯多同，送上厚礼，恩威并施，约定在夜郎设汉朝官吏，还让多同的儿子当县令。夜郎周边的小部族贪图汉朝的丝绸布匹，又觉得山高路远汉朝管不着，就假装答应下来。唐蒙回去复命后，朝廷就在那儿设了犍为郡，征发巴蜀的百姓修路，从僰道直通牂柯江。
这时候，蜀郡的司马相如也建议在西夷的邛、笮设郡。朝廷派他以郎中将的身份去宣抚，果然和南夷一样顺利，设了个都尉管着十几个县，归蜀郡管辖。
可没过几年就出问题了。巴蜀四个郡为了维持通往西南夷的道路，粮食转运消耗巨大。道路常年不通，戍边的士兵不是饿死就是病死。西南夷还经常造反，朝廷派兵镇压，钱花了不少，效果却不好。皇帝很头疼，派公孙弘去视察。公孙弘回来说这地方不值得经营，正好当时朝廷要集中力量在朔方筑城对付匈奴，公孙弘就多次建议放弃西南夷。最后皇帝只保留了南夷夜郎的两个县和一个都尉，让犍为郡自己维持局面。
到了元狩元年，博望侯张骞从大夏国回来，说在那里见到蜀郡的布匹和邛竹杖。打听之下才知道，是从东南方向的身毒国运来的，据说离邛都西边两千里就有这个国家。张骞极力建议说大夏仰慕中原，可惜被匈奴挡住了路，要是能从蜀郡通到身毒国，这条路又近又安全。于是皇帝派王然于、柏始昌他们秘密出使西夷，想找通往身毒国的路。到了滇国，滇王尝羌很热情，派了十几批人帮他们探路。可过了一年多，都被昆明人拦住了，始终没能找到身毒国。
有趣的是，滇王问汉使："汉朝和我谁更大？"夜郎侯也问过同样的话。因为道路不通，他们都以为自己是天下最大的诸侯呢。使者回来把这事当笑话讲，说滇国地盘确实大，值得招抚。皇帝听了很感兴趣。
后来南越造反，朝廷派驰义侯从犍为征调南夷兵。且兰君怕自己带兵走后老家被邻国偷袭，干脆杀了汉朝使者和犍为太守造反。朝廷调了巴蜀的八校尉囚徒兵去镇压，还没打完南越就平定了。这支军队回师时，顺道灭了经常阻碍滇道交通的头兰部落，把南夷改为牂柯郡。夜郎侯原本依附南越，见南越灭亡，赶紧入朝称臣。皇帝就封他做了夜郎王。
南越平定后，朝廷又收拾了且兰、邛君和笮侯，吓得厓駹人赶紧请求归附。于是设了越巂郡、沈犁郡、汶山郡和武都郡。
皇帝派王然于去劝滇王入朝。可滇王手下有几万人，东北边还有同族的劳浸、靡莫部落互相照应，死活不肯听话。元封二年，朝廷发巴蜀兵灭了劳浸和靡莫，大军直逼滇国。滇王这才服软，带着全国投降，请求设郡入朝。朝廷便设了益州郡，赐给滇王王印，让他继续管理本地百姓。
西南夷上百个部族首领里，只有夜郎和滇王得到王印。特别是滇国虽然不大，却最受朝廷优待。
太史公说：楚国的先祖难道真有天赐的福分吗？在周朝时就当过文王的老师，受封楚地。周朝衰落后，楚国疆域扩展到五千里。秦灭六国后，只有楚国的后代还在滇地称王。汉朝平定西南夷，灭了不少国家，唯独滇王依然受宠。不过西南夷的事情，最早是从番禺的枸酱和大夏国的邛竹杖引起的。后来朝廷把西夷一分为二，最终设了七个郡。
西南边陲的开拓，庄蹻是第一个。汉朝因为大夏国的见闻，才派唐蒙去经营。劳浸、靡莫这些部族，风俗与中原大不相同。夜郎自以为最大，邛、笮也曾称雄一方。等设了郡县，这功业可是要流传万代的。
西南夷君长以什数，夜郎最大；其西靡莫之属以什数，滇最大；自滇以北君长以什数，邛都最大：此皆魋结，耕田，有邑聚。其外西自同师以东，北至楪榆，名为巂、昆明，皆编发，随畜迁徙，毋常处，毋君长，地方可数千里。自巂以东北，君长以什数，徙、筰都最大；自筰以东北，君长以什数，厓駹最大。其俗或士箸，或移徙，在蜀之西。自厓駹以东北，君长以什数，白马最大，皆氐类也。此皆巴蜀西南外蛮夷也。
始楚威王时，使将军庄蹻将兵循江上，略巴、黔中以西。庄蹻者，故楚庄王苗裔也。蹻至滇池，方三百里，旁平地，肥饶数千里，以兵威定属楚。欲归报，会秦击夺楚巴、黔中郡，道塞不通，因还，以其众王滇，变服，从其俗，以长之。秦时常頞略通五尺道，诸此国颇置吏焉。十馀岁，秦灭。及汉兴，皆弃此国而开蜀故徼。巴蜀民或窃出商贾，取其筰马、僰僮、髦牛，以此巴蜀殷富。
建元六年，大行王恢击东越，东越杀王郢以报。恢因兵威使番阳令唐蒙风指晓南越。南越食蒙蜀枸酱，蒙问所从来，曰“道西北牂柯，牂柯江广数里，出番禺城下”。蒙归至长安，问蜀贾人，贾人曰：“独蜀出枸酱，多持窃出市夜郎。夜郎者，临牂柯江，江广百馀步，足以行船。南越以财物役属夜郎，西至同师，然亦不能臣使也。”蒙乃上书说上曰：“南越王黄屋左纛，地东西万馀里，名为外臣，实一州主也。今以长沙、豫章往，水道多绝，难行。窃闻夜郎所有精兵，可得十馀万，浮船牂柯江，出其不意，此制越一奇也。诚以汉之彊，巴蜀之饶，通夜郎道，为置吏，易甚。”上许之。乃拜蒙为郎中将，将千人，食重万馀人，从巴蜀筰关入，遂见夜郎侯多同。蒙厚赐，喻以威德，约为置吏，使其子为令。夜郎旁小邑皆贪汉缯帛，以为汉道险，终不能有也，乃且听蒙约。还报，乃以为犍为郡。发巴蜀卒治道，自僰道指牂柯江。蜀人司马相如亦言西夷邛、筰可置郡。使相如以郎中将往喻，皆如南夷，为置一都尉，十馀县，属蜀。
当是时，巴蜀四郡通西南夷道，戍转相饟。数岁，道不通，士罢饿离湿死者甚众；西南夷又数反，发兵兴击，秏费无功。上患之，使公孙弘往视问焉。还对，言其不便。及弘为御史大夫，是时方筑朔方以据河逐胡，弘因数言西南夷害，可且罢，专力事匈奴。上罢西夷，独置南夷夜郎两县一都尉，稍令犍为自葆就。
及元狩元年，博望侯张骞使大夏来，言居大夏时见蜀布、邛竹、杖，使问所从来，曰“从东南身毒国，可数千里，得蜀贾人市”。或闻邛西可二千里有身毒国。骞因盛言大夏在汉西南，慕中国，患匈奴隔其道，诚通蜀，身毒国道便近，有利无害。於是天子乃令王然于、柏始昌、吕越人等，使间出西夷西，指求身毒国。至滇，滇王尝羌乃留，为求道西十馀辈。岁馀，皆闭昆明，莫能通身毒国。
滇王与汉使者言曰：“汉孰与我大？”及夜郎侯亦然。以道不通故，各自以为一州主，不知汉广大。使者还，因盛言滇大国，足事亲附。天子注意焉。
及至南越反，上使驰义侯因犍为发南夷兵。且兰君恐远行，旁国虏其老弱，乃与其众反，杀使者及犍为太守。汉乃发巴蜀罪人尝击南越者八校尉击破之。会越已破，汉八校尉不下，即引兵还，行诛头兰。头兰，常隔滇道者也。已平头兰，遂平南夷为牂柯郡。夜郎侯始倚南越，南越已灭，会还诛反者，夜郎遂入朝。上以为夜郎王。
南越破后，及汉诛且兰、邛君，并杀筰侯，厓駹皆振恐，请臣置吏。乃以邛都为越巂郡，筰都为沈犁郡，厓駹为汶山郡，广汉西白马为武都郡。
上使王然于以越破及诛南夷兵威风喻滇王入朝。滇王者，其众数万人，其旁东北有劳浸、靡莫，皆同姓相扶，未肯听。劳浸、靡莫数侵犯使者吏卒。元封二年，天子发巴蜀兵击灭劳浸、靡莫，以兵临滇。滇王始首善，以故弗诛。滇王离难西南夷，举国降，请置吏入朝。於是以为益州郡，赐滇王王印，复长其民。
西南夷君长以百数，独夜郎、滇受王印。滇小邑，最宠焉。
太史公曰：楚之先岂有天禄哉？在周为文王师，封楚。及周之衰，地称五千里。秦灭诸侯，唯楚苗裔尚有滇王。汉诛西南夷，国多灭矣，唯滇复为宠王。然南夷之端，见枸酱番禺，大夏杖、邛竹。西夷后揃，剽分二方，卒为七郡。
西南外徼，庄蹻首通。汉因大夏，乃命唐蒙。劳洸、靡莫，异俗殊风。夜郎最大，邛、筰称雄。及置郡县，万代推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