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孔子老人家曾经讲过这么个理儿:要是用政令来管束百姓,用刑罚来约束他们,老百姓虽然能躲过惩罚,可心里压根儿不觉得羞耻。可要是用德行来引导,用礼法来教化,那百姓不但知耻,还会自觉守规矩。老子也说过类似的话:真正有德行的人不刻意表现德行,这才是真有德;那些整天把德行挂在嘴边的,反而失了真德。法令越是繁琐严密,盗贼反倒越多。
太史公提起这话连连点头:说得太对了!法令不过是治理的工具,哪能成为治乱的根本呢?想当年秦朝法网密织得跟蜘蛛网似的,结果怎样?奸诈之徒照样层出不穷,到最后官民互相欺瞒,国家都垮了。那时候的官吏办案,就跟救火时还往锅里泼油似的,要不是手段狠辣,哪能镇得住场子?那些空谈道德的,反倒成了不务正业的。所以孔子说"审案子我和别人差不多,最好是没有案子可审",老子说"下等人听了大道就哈哈大笑",真不是瞎说的。汉朝开国那会儿,把秦朝那些棱棱角角的苛法都磨圆了,法令宽松得能漏过大鱼,可官吏们照样把地方治理得井井有条,百姓安居乐业。可见治国之道,在德不在法啊。
吕后掌权那会儿,有个叫侯封的酷吏,专门欺负皇亲国戚,连开国功臣都敢羞辱。等吕家一倒台,侯封全家就被收拾了。景帝时候,晁错为人苛刻,靠着权术往上爬,结果引发七国之乱,叛军打着"清君侧"的旗号,到底把他给宰了。后来还出了郅都、宁成这几个狠角色。
郅都这人是杨县人,早先在文帝朝当个小郎官。景帝时升了中郎将,敢在朝堂上跟大臣们硬顶。有回景帝带着他去上林苑,贾姬上厕所时突然闯进头野猪。景帝急得直给郅都使眼色,郅都却杵着不动。皇帝要自己抄家伙去救人,郅都扑通跪下拦住:"少个姬妾再补一个就是,天下还缺贾姬这样的美人吗?陛下要是有什么闪失,怎么对得起祖宗和太后!"景帝刚退回来,野猪自己倒跑了。窦太后听说这事,赏了郅都百斤黄金,从此对他另眼相看。
济南有个瞷氏家族,三百多口人横行乡里,几任太守都治不住。景帝就派郅都去当济南太守。他一到任就把领头的灭族,剩下的吓得腿肚子直转筋。才一年多,济南城夜不闭户。周围十几个郡的太守见了他,跟见了顶头上司似的。
郅都这人刚正不阿,从不收礼,私人信件看都不看。常挂在嘴边的话是:"既然抛下父母出来做官,就该死在任上,哪还顾得上老婆孩子。"后来调任中尉,连丞相周亚夫那样的大人物,他也只是作个揖了事。那时候民风淳朴,百姓都怕犯法,可郅都执法特别严,皇亲国戚犯在他手里照样治罪,贵族们背地里都管他叫"苍鹰"。
临江王被传到中尉府受审,想找刀笔写悔过书,郅都硬是不给。还是魏其侯偷偷送了文具进去。等临江王写完遗书就自尽了。窦太后气得要用重法办郅都,景帝只好让他回老家。没过多久又偷偷派使者持节任命他当雁门太守,特许他不必进京谢恩直接上任。匈奴人早就听说过郅都的威名,他守边期间,匈奴兵愣是躲得远远的。后来匈奴人做了个郅都的木偶当靶子,骑兵射箭都躲着走——可见怕到什么程度。最后还是窦太后用汉法把郅都治了罪。
景帝求情说:"郅都是忠臣啊。"太后反问:"临江王就不是忠臣了?"郅都就这样掉了脑袋。
再说宁成,穰县人,在景帝朝当郎官。这人脾气暴,当小官时就敢顶撞上司,当了官对手下像捆湿柴火似的往死里整。后来升到济南都尉,正赶上郅都当太守。前面几任都尉都是步行进府,像县令似的拜见太守,可见多怕郅都。宁成偏要骑马直闯,压郅都一头。郅都听说他的名声,反倒跟他交好。等郅都死后,长安城的皇亲国戚又猖狂起来,景帝就调宁成当
那时候皇上正喜欢研究文学,张汤处理大案子,总想往古书里找依据。他就请那些读《尚书》《春秋》的博士弟子来当廷尉史,专门琢磨疑难案件。每次上报疑难案子,他必定先把来龙去脉给皇上捋清楚。皇上点头的,他就记下来当判例,还特意写明这是圣上英明决断。
要是奏章被驳回来,张汤立刻认错,顺着皇上的意思改。他总拉上廷尉正、监和那些能干的属官当挡箭牌:"本来他们劝过下臣,是下臣没听劝,这才犯了糊涂。"这么一来,罪过往往就免了。
要是奏章得到夸奖,他又会说:"这不是下臣的主意,是廷尉正、监和属官某某办的。"推荐官员时,他专挑人家好处说。判案更是看人下菜碟——皇上想严惩的,他就交给手段狠辣的监史;皇上想宽恕的,就派心软的属官去办。遇到豪强必定咬文嚼字往死里整,碰上贫苦人家,哪怕依法该罚,也会口头求情。皇上常常就赦免了。靠着这些手段,张汤步步高升。
这人表面功夫做得足。对老朋友的子弟和穷亲戚特别照顾,三天两头往三公九卿府上跑,寒冬酷暑都不间断。虽说他办案苛刻,倒也因此落下好名声。那些酷吏都成了他的爪牙,和儒生们勾搭在一起。连丞相公孙弘都常夸他。
后来查办淮南王、衡山王、江都王谋反案,他刨根问底查了个底朝天。皇上想放过严助和伍被,张汤梗着脖子争辩:"伍被是谋主,严助身为近臣竟敢私通诸侯,不杀以后还怎么治国?"皇上被他说服了。他靠整倒大臣立功,这类事多了去了,地位越来越高,最后当上御史大夫。
正赶上匈奴浑邪王投降,朝廷大举用兵。崤山以东闹水灾旱灾,灾民全靠官府救济,国库都掏空了。张汤揣摩圣意,建议铸造白金和五铢钱,把盐铁收归官营,打击富商,颁布告缗令,专门整治豪强。每次上朝议政,他能从早说到晚,害得皇上忘了吃饭。丞相成了摆设,天下事全由他说了算。老百姓日子难过,官吏趁机盘剥,他就用严刑峻法镇压。从王公贵族到平民百姓,没有不骂他的。有回他生病,皇上亲自去探望,可见多受宠信。
后来匈奴来求和亲,大臣们在朝堂上议论。博士狄山说:"和亲对咱有利。"皇上问怎么个有利法,狄山掰着手指头数:"打仗不是好事啊。当年高祖打匈奴,在平城吃了大亏,这才改和亲。惠帝、吕后时候天下太平。到文帝想动武,北方百姓可遭了殃。景帝时七国之乱,吓得景帝几个月睡不好觉。等平定叛乱,景帝再不动刀兵,国家才富足起来。如今陛下发兵打匈奴,中原空虚,边民穷困。这么看来,还是和亲好。"
皇上转头问张汤,张汤鼻孔里哼了一声:"这书呆子懂什么!"狄山梗着脖子回嘴:"臣是愚忠,张汤才是假忠!他查办淮南王、江都王案子时,罗织罪名离间骨肉,害得诸侯王人人自危。臣早看透他是假忠!"
皇上脸色一沉:"朕让你管一个郡,你能保证匈奴不来抢吗?"狄山摇头。"管一个县呢?"还是摇头。"管个要塞总行吧?"狄山知道再推脱要治罪,硬着头皮说能。结果上任个把月,脑袋就被匈奴砍走了。从此大臣们吓得不敢吱声。
张汤有个门客叫田甲,虽然是个商人,倒有几分侠气。早年张汤当小吏时,两人有钱财往来。等张汤发达了,田甲照样敢当面指出他的过错。
张汤当了七年御史大夫,终于栽了。河东人李文和他有旧怨,后来当上御史中丞,怀恨在心,总在文书里挑张汤的错。张汤的心腹鲁谒居知道上司不爽,就让人匿名告发李文。案子落到张汤手里,自然判了死刑。其实张汤心知肚明是谁干的。
皇上问他:"这匿名信哪来的?"张汤假装惊讶:"怕是李文的仇家吧。"后来鲁谒居生病,张汤亲自去探望,还给他揉脚。赵国以冶铁为业,赵王常为铁官的事打官司,总被张汤打压。赵王就暗中搜集张汤的把柄。听说张汤给下属揉脚,立即上书告发:"御史大夫给个小吏揉脚,肯定有奸情!"
案子交到廷尉,正巧鲁谒居病死了,牵连到他弟弟。张汤在审别的案子时见到鲁谒居弟弟,本想暗中关照,却假装不认识。鲁谒居弟弟不知内情,一怒之下告发张汤合伙诬陷李文。这案子落到减宣手里——这人跟张汤也有过节,查得格外起劲。
这时又出了件事:孝文帝陵园的陪葬钱被盗。丞相庄青翟和张汤约好一起请罪,临到御前,张汤却变卦了——他想丞相每年都要巡查陵园,该担责的是丞相。庄青翟独自请罪后,皇上派御史查办。张汤还想以"见知故纵"的罪名整丞相,丞相急了。
三位长史早就恨透张汤。原来朱买臣当年官比张汤大,后来张汤当了廷尉,查办淮南王案时整死了朱买臣的好友庄助。等张汤升御史大夫,朱买臣因罪降职当长史,有回见张汤,张汤竟坐在床上接待,属官也不行礼。朱买臣是楚地人,脾气暴,恨不能宰了张汤。另两位长史王朝、边通也都曾被张汤羞辱过。
三人一合计:"当初说好一起请罪,他临时反水。现在又想用宗庙案整丞相,分明是想取而代之!"他们派人抓了张汤的亲信田信,逼问出张汤经常把朝廷决策提前透露给商人,合伙牟利。
皇上质问张汤:"朕的政策,商人总比朕先知道,囤积居奇。莫非有人通风报信?"张汤死不认账,又装出吃惊的样子:"真有这事?"这时减宣也把鲁谒居的案子报上来。皇上认定张汤欺君,派八批使者轮番审问。张汤咬死不认,直到赵禹来传话:"您办案灭了多少族?如今证据确凿,皇上给您留体面,何必对簿公堂呢?"
张汤这才写下绝命书:"臣不过是个刀笔吏,蒙陛下提拔到三公之位,实在有负圣恩。陷害我的是三位长史。"写完就自尽了。
张汤死后,家里清点财产,发现总共还不到五百金。这些钱都是他当官时得的俸禄和赏赐,再没有别的产业了。
他的兄弟和儿子们想给他办个风光的葬礼。张汤的老母亲却拍着棺材板说:"我儿子是天子的大臣,如今背着骂名死了,还讲究什么排场!"最后只用一辆牛车拉着棺材,连外椁都没准备,就这么简简单单下了葬。
皇上听说这事,感叹道:"也只有这样的母亲,才能教出这样的儿子啊。"当即下令彻查,把陷害张汤的三个长史都处死了。丞相庄青翟吓得自尽,被冤枉的田信这才放出大牢。皇上越想越惋惜张汤,后来还提拔了他儿子张安世。
那赵禹中途被罢了官,后来又当上廷尉。早年间条侯周亚夫觉得他手段太毒辣,不肯重用。等赵禹做到少府,位列九卿,反倒比从前温和了些。晚年时公务繁忙,别的官员都绷着脸办案,他却越来越宽厚,落下个"公平"的好名声。后来王温舒这帮人冒出来,手段比他当年还狠。赵禹老了被派去燕国当丞相,没几年因为犯糊涂犯了罪,免职回家。比张汤多活了十几年,最后寿终正寝。
再说那义纵,是河东人氏。年轻时跟张次公合伙干过打家劫舍的勾当。他姐姐义姁医术高明,很得太后的欢心。有天太后问她:"家里可有兄弟能当官的?"
义姁直摇头:"有个不成器的弟弟,实在拿不出手。"太后转头就跟皇上说了,反倒给义纵封了个中郎,补了上党郡的缺。这小子办案雷厉风行,半点不留情面,把县里治理得井井有条,考核得了第一。后来调任长陵和长安县令,管你皇亲国戚,犯到他手里照办不误。连太后的外孙修成君子仲都被他抓了,皇上觉得是个人才,升他做河内都尉。一到任就把当地豪强穰氏家族连根拔起,治得河内路不拾遗。当年跟他混的张次公也当了郎官,打仗不要命,立了军功封了岸头侯。
宁成在家闲住时,皇上想让他当郡守。
御史大夫公孙弘连忙劝阻:"臣在山东当小吏时,宁成做济南都尉,那手段跟恶狼放羊似的。这种人哪能治理百姓?"皇上就改任宁成为关都尉。才一年多,关东的官吏们互相传话:"宁可碰见喂奶的母老虎,也别撞上宁成发怒。"后来义纵从河内调任南阳太守,听说宁成在南阳养老。过境时宁成弓着腰在路边迎送,义纵鼻孔朝天理都不理。一到任就查办宁家,抄得底朝天。宁成获罪,连孔氏、暴氏这些豪强都吓得逃命,南阳官民走路都不敢留下脚印。义纵提拔了平氏的朱彊、杜衍的杜周当爪牙,后来都升了廷尉史。定襄那边驻军闹事,又把义纵调去当太守。他一到就把监狱里两百多号犯人,连同探监的家属二百多人全抓起来,硬说他们"帮死罪犯人串供",当天就杀了四百多人。从此郡里人人自危,连地痞流氓都帮着官府维持治安。
当时赵禹、张汤虽然执法严苛,好歹还讲点分寸。义纵却像老鹰扑食般凶残。后来朝廷改铸五铢钱,民间造假成风,京城尤其严重,就派义纵当右内史,王温舒当中尉。王温舒已经够狠了,可要是不先跟义纵打招呼,义纵就故意拆台。他俩杀人如麻,可越治越乱,最后逼得朝廷派直指使者下来督查。官吏们整天就知道抓人杀人,阎奉这种酷吏都冒出来了。义纵倒是清廉,办案风格像郅都。有回皇上在鼎湖宫养病,突然要去甘泉宫,发现御道没人整修。
皇上气得直跺脚:"义纵是觉得朕再也走不动这路了吗?"记恨在心。入冬后杨可负责"告缗令",义纵说这是扰民,把杨可的部下抓了。皇上派杜式来查办,给义纵定了"抗旨不遵"的罪,拉到街市上斩首。一年后,张汤也死了。
那王温舒是阳陵人,年轻时盗过墓。后来当亭长总被罢免。靠着审案本事混到廷尉史,跟着张汤升了御史。抓盗贼时杀人无数,渐渐升到广平都尉。他挑了十几个亡命徒当爪牙,握着这些人的把柄,让他们去抓贼。这些人犯再多罪也不追究,要是办事不力,就翻旧账灭族。吓得齐赵两地的盗贼都不敢靠近广平,广平竟落下个路不拾遗的名声。皇上听说后,升他做河内太守。
他在广平时就摸清了河内豪强的底细,九月到任后,立刻准备五十匹快马,从河内到长安设驿站,按老办法抓捕豪强,牵连上千家。奏章送上去,两三天就批下来。大族灭门,小户处死,家产全充公。判决那天,血流了十几里。河内人都惊了——这效率也太快了。到十二月,郡里鸦雀无声,夜里没人敢出门,连狗都不叫。
没抓到的逃到邻郡,等开春再回来。王温舒急得直跺脚:"唉!要是冬天能多一个月,我就能把事情办利索了!"他就这么嗜杀成性。皇上反而觉得能干,升他当中尉。他把河内那套搬到京城,带着杨皆、麻戊这些酷吏。当时义纵是内史,压着他不敢太放肆。等义纵死了,张汤倒台,他升任廷尉,尹齐接任中尉。
尹齐是东郡茌平人,靠写公文起家做到御史。张汤常夸他廉洁勇武,派他抓盗贼,连皇亲国戚都敢杀。后来当关内都尉,名声比宁成还吓人。皇上觉得是人才,升他当中尉,结果官吏百姓更遭殃。尹齐死板不懂变通,狡猾的官吏躲着他,老实的又不会办事,案子越积越多,最后自己犯了罪。皇上只好又调王温舒当中尉,让杨仆当主爵都尉。
杨仆是宜阳人,从千夫长做起。河南太守举荐他能干,升了御史,派到关东抓盗贼。学尹齐那套雷厉风行,渐渐升到主爵都尉,位列九卿。皇上很赏识他。南越造反时封楼船将军,立了功封将梁侯。后来被荀彘陷害。过了些年病死了。
王温舒又回来当中尉。这人平时呆头呆脑,一到中尉任上就来精神。他熟悉关中风气,专门起用恶吏当爪牙。官吏们吹毛求疵,连地痞流氓都成了线人,到处设卡抓人。王温舒最会巴结权贵,没权势的在他眼里连奴才都不如。有权有势的犯再大的罪也不管,没背景的皇亲国戚都敢欺负。专挑软柿子捏来讨好豪强。落在他手里的犯人,基本都死在牢里。他那些爪牙跟戴了官帽的老虎似的,中尉衙门里的小混混都躲着走。有权势的到处给他唱赞歌。干了几年,手下都发了横财。
有回王温舒打东越回来,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,被免了官。正赶上皇上要建通天台缺人手,他建议征调中尉衙门逃兵,凑了几万人干活。皇上一高兴,让他当了少府。后来又调右内史,还是老一套,治安稍好些。又犯事丢官,再起用当右辅,代理中尉,照旧横行霸道。
话说那王温舒在任上作威作福一年多,正赶上朝廷征调豪强官吏去攻打大宛。这王温舒胆大包天,竟敢把手下华成藏起来不交。后来有人告发他收受贿赂,还有其他不法勾当,按律该灭族。这厮见事情败露,干脆自己抹了脖子。可叹他两个弟弟和亲家也都因为别的事被株连,一家子五族人都遭了殃。
光禄大夫徐自为摇头叹息:"造孽啊!古时候最重不过诛三族,这王温舒倒好,一口气连累五族人!"
这王温舒死后,家里抄出千金之财。没过几年,那个同样心狠手辣的尹齐在淮阳都尉任上病死,家产还不到五十金。这尹齐在淮阳杀人如麻,死后仇家要烧他尸首,家人连夜把尸体运回老家安葬。
自从王温舒这帮人靠酷吏手段升官发财,各地郡守都尉有样学样。结果百姓越来越不怕王法,盗贼四起。南阳有梅免、白政,楚地有殷中、杜少,齐地有徐勃,燕赵一带更有坚卢、范生这些狠角色。大的盗匪团伙几千人,敢攻城略地,开仓放粮,连郡守都尉都敢绑起来羞辱。小的团伙数以百计,在乡里横行霸道。
朝廷先是派御史中丞督战,不见效又让光禄大夫范昆带着虎符调兵镇压,砍了上万人头,连送饭给盗贼的老百姓都按通匪论处。可官兵一走,残匪又啸聚山林。朝廷没办法,只好定下"沈命法"——辖区内出现盗匪不举报,或者抓不够数的,从郡守到小吏统统处死。这下可好,地方官怕丢脑袋,干脆瞒报不报,盗贼反而越来越多,上下互相包庇,公文往来尽是推诿之词。
再说那减宣,本是河东一个小吏,因为办事利落被卫青举荐,后来靠查办主父偃和淮南王谋反案起家,专会罗织罪名,杀人无数。王温舒被免职后,他当上左内史,管得那叫一个细,连县里买米买盐都要亲自过问,手下人稍有过错就往死里整。后来因为追杀仇家成信时箭射到上林苑大门,被定了个大逆之罪,减宣也步了王温舒后尘——自尽身亡。
这时候杜周冒出来了。他原是南阳太守义纵的爪牙,后来跟了张汤,靠查办边关失职案杀人立威,最会揣摩圣意。皇上想整治谁,他就往死里整;皇上想放谁一马,他就拖着不结案。有人质问他:"你断案不依律法,全看皇上眼色,这像话吗?"杜周振振有词:"律法哪来的?还不是皇上定的!当今圣上说的话就是王法!"
杜周当上廷尉后,诏狱里关的二千石高官就没少过百人。各郡报上来的案子一年上千起,大案牵连数百人,小案也有几十号。犯人要是喊冤,衙役就大刑伺候,逼得许多人闻风逃窜。有些案子拖了十几年,犯人熬过几次大赦还在牢里蹲着。最后廷尉衙门关押的犯人多达六七万,加上各地羁押的,竟有十几万人!
后来杜周官至御史大夫,两个儿子分守黄河两岸,手段比王温舒还狠。想当年他刚当官时连匹像样的马都没有,如今子孙都做了大官,家产累积巨万。
太史公说:从郅都到杜周这十位酷吏,虽然都以严酷著称,但郅都耿直,张汤懂得变通,赵禹守法公正。杜周最会阿谀奉承,自从张汤死后,法网越收越紧,官员们整天战战兢兢补救过失,哪还敢主持公道?这十人里,清官可作表率,贪官足为警戒,虽说手段残忍,倒也算称职。至于其他像蜀郡冯当、广汉李贞那些动不动就腰斩锯脖子的,更是不值一提!不值一提啊!
唉,君王失德,法令越多;想用严刑止暴,反倒催生更多奸诈。当权者舞文弄法,老百姓还能指望什么活路呢?
孔子曰:“道之以政,齐之以刑,民免而无耻。道之以德,齐之以礼,有耻且格。”老氏称:“上德不德,是以有德;下德不失德,是以无德。法令滋章,盗贼多有。”太史公曰:信哉是言也!法令者治之具,而非制治清浊之源也。昔天下之网尝密矣,然奸伪萌起,其极也,上下相遁,至於不振。当是之时,吏治若救火扬沸,非武健严酷,恶能胜其任而愉快乎!言道德者,溺其职矣。故曰“听讼,吾犹人也,必也使无讼乎”。“下士闻道大笑之”。非虚言也。汉兴,破觚而为圜,斫雕而为朴,网漏於吞舟之鱼,而吏治烝烝,不至於奸,黎民艾安。由是观之,在彼不在此。
高后时,酷吏独有侯封,刻轹宗室,侵辱功臣。吕氏已败,遂夷侯封之家。孝景时,晁错以刻深颇用术辅其资,而七国之乱,发怒於错,错卒以被戮。其後有郅都、宁成之属。
郅都者,杨人也。以郎事孝文帝。孝景时,都为中郎将,敢直谏,面折大臣於朝。尝从入上林,贾姬如厕,野彘卒入厕。上目都,都不行。上欲自持兵救贾姬,都伏上前曰:“亡一姬复一姬进,天下所少宁贾姬等乎?陛下纵自轻,柰宗庙太后何!”上还,彘亦去。太后闻之,赐都金百斤,由此重郅都。
济南瞷氏宗人三百馀家,豪猾,二千石莫能制,於是景帝乃拜都为济南太守。至则族灭瞷氏首恶,馀皆股栗。居岁馀,郡中不拾遗。旁十馀郡守畏都如大府。
都为人勇,有气力,公廉,不发私书,问遗无所受,请寄无所听。常自称曰:“已倍亲而仕,身固当奉职死节官下,终不顾妻子矣。”
郅都迁为中尉。丞相条侯至贵倨也,而都揖丞相。是时民朴,畏罪自重,而都独先严酷,致行法不避贵戚,列侯宗室见都侧目而视,号曰“苍鹰”。
临江王徵诣中尉府对簿,临江王欲得刀笔为书谢上,而都禁吏不予。魏其侯使人以间与临江王。临江王既为书谢上,因自杀。窦太后闻之,怒,以危法中都,都免归家。孝景帝乃使使持节拜都为雁门太守,而便道之官,得以便宜从事。匈奴素闻郅都节,居边,为引兵去,竟郅都死不近雁门。匈奴至为偶人象郅都,令骑驰射莫能中,见惮如此。匈奴患之。窦太后乃竟中都以汉法。景帝曰:“都忠臣。”欲释之。窦太后曰:“临江王独非忠臣邪?”於是遂斩郅都。
宁成者,穰人也。以郎谒者事景帝。好气,为人小吏,必陵其长吏;为人上,操下如束湿薪。滑贼任威。稍迁至济南都尉,而郅都为守。始前数都尉皆步入府,因吏谒守如县令,其畏郅都如此。及成往,直陵都出其上。都素闻其声,於是善遇,与结驩。久之,郅都死,後长安左右宗室多暴犯法,於是上召宁成为中尉。其治效郅都,其廉弗如,然宗室豪桀皆人人惴恐。
武帝即位,徙为内史。外戚多毁成之短,抵罪髡钳。是时九卿罪死即死,少被刑,而成极刑,自以为不复收,於是解脱,诈刻传出关归家。称曰:“仕不至二千石,贾不至千万,安可比人乎!”乃贳贷买陂田千馀顷,假贫民,役使数千家。数年,会赦。致产数千金,为任侠,持吏长短,出从数十骑。其使民威重於郡守。
周阳由者,其父赵兼以淮南王舅父侯周阳,故因姓周阳氏。由以宗家任为郎,事孝文及景帝。景帝时,由为郡守。武帝即位,吏治尚循谨甚,然由居二千石中,最为暴酷骄恣。所爱者,挠法活之;所憎者,曲法诛灭之。所居郡,必夷其豪。为守,视都尉如令。为都尉,必陵太守,夺之治。与汲黯俱为忮,司马安之文恶,俱在二千石列,同车未尝敢均茵伏。
由後为河东都尉,时与其守胜屠公争权,相告言罪。胜屠公当抵罪,义不受刑,自杀,而由弃市。
自宁成、周阳由之後,事益多,民巧法,大抵吏之治类多成、由等矣。
赵禹者,斄人。以佐史补中都官,用廉为令史,事太尉亚夫。亚夫为丞相,禹为丞相史,府中皆称其廉平。然亚夫弗任,曰:“极知禹无害,然文深,不可以居大府。”今上时,禹以刀笔吏积劳,稍迁为御史。上以为能,至太中大夫。与张汤论定诸律令,作见知,吏传得相监司。用法益刻,盖自此始。
张汤者,杜人也。其父为长安丞,出,汤为兒守舍。还而鼠盗肉,其父怒,笞汤。汤掘窟得盗鼠及馀肉,劾鼠掠治,传爰书,讯鞫论报,并取鼠与肉,具狱磔堂下。其父见之,视其文辞如老狱吏,大惊,遂使书狱。父死後,汤为长安吏,久之。
周阳侯始为诸卿时,尝系长安,汤倾身为之。及出为侯,大与汤交,遍见汤贵人。汤给事内史,为宁成掾,以汤为无害,言大府,调为茂陵尉,治方中。
武安侯为丞相,徵汤为史,时荐言之天子,补御史,使案事。治陈皇后蛊狱,深竟党与。於是上以为能,稍迁至太中大夫。与赵禹共定诸律令,务在深文,拘守职之吏。已而赵禹迁为中尉,徙为少府,而张汤为廷尉,两人交驩,而兄事禹。禹为人廉倨。为吏以来,舍毋食客。公卿相造请禹,禹终不报谢,务在绝知友宾客之请,孤立行一意而已。见文法辄取,亦不覆案,求官属阴罪。汤为人多诈,舞智以御人。始为小吏,乾没,与长安富贾田甲、鱼翁叔之属交私。及列九卿,收接天下名士大夫,己心内虽不合,然阳浮慕之。
是时上方乡文学,汤决大狱,欲傅古义,乃请博士弟子治尚书、春秋补廷尉史,亭疑法。奏谳疑事,必豫先为上分别其原,上所是,受而著谳决法廷尉,絜令扬主之明。奏事即谴,汤应谢,乡上意所便,必引正、监、掾史贤者,曰:“固为臣议,如上责臣,臣弗用,愚抵於此。”罪常释。即奏事,上善之,曰:“臣非知为此奏,乃正、监、掾史某为之。”其欲荐吏,扬人之善蔽人之过如此。所治即上意所欲罪,予监史深祸者;即上意所欲释,与监史轻平者。所治即豪,必舞文巧诋;即下户羸弱,时口言,虽文致法,上财察。於是往往释汤所言。汤至於大吏,内行脩也。通宾客饮食。於故人子弟为吏及贫昆弟,调护之尤厚。其造请诸公,不避寒暑。是以汤虽文深意忌不专平,然得此声誉。而刻深吏多为爪牙用者,依於文学之士。丞相弘数称其美。及治淮南、衡山、江都反狱,皆穷根本。严助及伍被,上欲释之。汤争曰:“伍被本画反谋,而助亲幸出入禁闼爪牙臣,乃交私诸侯如此,弗诛,後不可治。”於是上可论之。其治狱所排大臣自为功,多此类。於是汤益尊任,迁为御史大夫。
会浑邪等降,汉大兴兵伐匈奴,山东水旱,贫民流徙,皆仰给县官,县官空虚。於是丞上指,请造白金及五铢钱,笼天下盐铁,排富商大贾,出告缗令,鉏豪彊并兼之家,舞文巧诋以辅法。汤每朝奏事,语国家用,日晏,天子忘食。丞相取充位,天下事皆决於汤。百姓不安其生,骚动,县官所兴,未获其利,奸吏并侵渔,於是痛绳以罪。则自公卿以下,至於庶人,咸指汤。汤尝病,天子至自视病,其隆贵如此。
匈奴来请和亲,群臣议上前。博士狄山曰:“和亲便。”上问其便,山曰:“兵者凶器,未易数动。高帝欲伐匈奴,大困平城,乃遂结和亲。孝惠、高后时,天下安乐。及孝文帝欲事匈奴,北边萧然苦兵矣。孝景时,吴楚七国反,景帝往来两宫间,寒心者数月。吴楚已破,竟景帝不言兵,天下富实。今自陛下举兵击匈奴,中国以空虚,边民大困贫。由此观之,不如和亲。”上问汤,汤曰:“此愚儒,无知。”狄山曰:“臣固愚忠,若御史大夫汤乃诈忠。若汤之治淮南、江都,以深文痛诋诸侯,别疏骨肉,使蕃臣不自安。臣固知汤之为诈忠。”於是上作色曰:“吾使生居一郡,能无使虏入盗乎?”曰:“不能。”曰:“居一县?”对曰:“不能。”复曰:“居一障间?”山自度辩穷且下吏,曰:“能。”於是上遣山乘鄣。至月馀,匈奴斩山头而去。自是以後,群臣震慴。
汤之客田甲,虽贾人,有贤操。始汤为小吏时,与钱通,及汤为大吏,甲所以责汤行义过失,亦有烈士风。
汤为御史大夫七岁,败。
河东人李文尝与汤有卻,已而为御史中丞,恚,数从中文书事有可以伤汤者,不能为地。汤有所爱史鲁谒居,知汤不平,使人上蜚变告文奸事,事下汤,汤治论杀文,而汤心知谒居为之。上问曰:“言变事纵迹安起?”汤详惊曰:“此殆文故人怨之。”谒居病卧闾里主人,汤自往视疾,为谒居摩足。赵国以冶铸为业,王数讼铁官事,汤常排赵王。赵王求汤阴事。谒居尝案赵王,赵王怨之,并上书告:“汤,大臣也,史谒居有病,汤至为摩足,疑与为大奸。”事下廷尉。谒居病死,事连其弟,弟系导官。汤亦治他囚导官,见谒居弟,欲阴为之,而详不省。谒居弟弗知,怨汤,使人上书告汤与谒居谋,共变告李文。事下减宣。宣尝与汤有卻,及得此事,穷竟其事,未奏也。会人有盗发孝文园瘗钱,丞相青翟朝,与汤约俱谢,至前,汤念独丞相以四时行园,当谢,汤无与也,不谢。丞相谢,上使御史案其事。汤欲致其文丞相见知,丞相患之。三长史皆害汤,欲陷之。
始长史硃买臣,会稽人也。读春秋。庄助使人言买臣,买臣以楚辞与助俱幸,侍中,为太中大夫,用事;而汤乃为小吏,跪伏使买臣等前。已而汤为廷尉,治淮南狱,排挤庄助,买臣固心望。及汤为御史大夫,买臣以会稽守为主爵都尉,列於九卿。数年,坐法废,守长史,见汤,汤坐床上,丞史遇买臣弗为礼。买臣楚士,深怨,常欲死之。王朝,齐人也。以术至右内史。边通,学长短,刚暴彊人也,官再至济南相。故皆居汤右,已而失官,守长史,诎体於汤。汤数行丞相事,知此三长史素贵,常凌折之。以故三长史合谋曰:“始汤约与君谢,已而卖君;今欲劾君以宗庙事,此欲代君耳。吾知汤阴事。”使吏捕案汤左田信等,曰汤且欲奏请,信辄先知之,居物致富,与汤分之,及他奸事。事辞颇闻。上问汤曰:“吾所为,贾人辄先知之,益居其物,是类有以吾谋告之者。”汤不谢。汤又详惊曰:“固宜有。”减宣亦奏谒居等事。天子果以汤怀诈面欺,使使八辈簿责汤。汤具自道无此,不服。於是上使赵禹责汤。禹至,让汤曰:“君何不知分也。君所治夷灭者几何人矣?今人言君皆有状,天子重致君狱,欲令君自为计,何多以对簿为?”汤乃为书谢曰:“汤无尺寸功,起刀笔吏,陛下幸致为三公,无以塞责。然谋陷汤罪者,三长史也。”遂自杀。
汤死,家产直不过五百金,皆所得奉赐,无他业。昆弟诸子欲厚葬汤,汤母曰:“汤为天子大臣,被汙恶言而死,何厚葬乎!”载以牛车,有棺无椁。天子闻之,曰:“非此母不能生此子。”乃尽案诛三长史。丞相青翟自杀。出田信。上惜汤。稍迁其子安世。
赵禹中废,已而为廷尉。始条侯以为禹贼深,弗任。及禹为少府,比九卿。禹酷急,至晚节,事益多,吏务为严峻,而禹治加缓,而名为平。王温舒等後起,治酷於禹。禹以老,徙为燕相。数岁,乱悖有罪,免归。後汤十馀年,以寿卒于家。
义纵者,河东人也。为少年时,尝与张次公俱攻剽为群盗。纵有姊姁,以医幸王太后。王太后问:“有子兄弟为官者乎?”姊曰:“有弟无行,不可。”太后乃告上,拜义姁弟纵为中郎,补上党郡中令。治敢行,少蕴藉,县无逋事,举为第一。迁为长陵及长安令,直法行治,不避贵戚。以捕案太后外孙脩成君子仲,上以为能,迁为河内都尉。至则族灭其豪穰氏之属,河内道不拾遗。而张次公亦为郎,以勇悍从军,敢深入,有功,为岸头侯。
宁成家居,上欲以为郡守。御史大夫弘曰:“臣居山东为小吏时,宁成为济南都尉,其治如狼牧羊。成不可使治民。”上乃拜成为关都尉。岁馀,关东吏隶郡国出入关者,号曰“宁见乳虎,无值宁成之怒”。义纵自河内迁为南阳太守,闻宁成家居南阳,及纵至关,宁成侧行送迎,然纵气盛,弗为礼。至郡,遂案宁氏,尽破碎其家。成坐有罪,及孔、暴之属皆饹亡,南阳吏民重足一迹。而平氏硃彊、杜衍、杜周为纵牙爪之吏,任用,迁为廷史。军数出定襄,定襄吏民乱败,於是徙纵为定襄太守。纵至,掩定襄狱中重罪轻系二百馀人,及宾客昆弟私入相视亦二百馀人。纵一捕鞠,曰“为死罪解脱”。是日皆报杀四百馀人。其後郡中不寒而栗,猾民佐吏为治。
是时赵禹、张汤以深刻为九卿矣,然其治尚宽,辅法而行,而纵以鹰击毛挚为治。後会五铢钱白金起,民为奸,京师尤甚,乃以纵为右内史,王温舒为中尉。温舒至恶,其所为不先言纵,纵必以气凌之,败坏其功。其治,所诛杀甚多,然取为小治,奸益不胜,直指始出矣。吏之治以斩杀缚束为务,阎奉以恶用矣。纵廉,其治放郅都。上幸鼎湖,病久,已而卒起幸甘泉,道多不治。上怒曰:“纵以我为不复行此道乎?”嗛之。至冬,杨可方受告缗,纵以为此乱民,部吏捕其为可使者。天子闻,使杜式治,以为废格沮事,弃纵市。後一岁,张汤亦死。
王温舒者,阳陵人也。少时椎埋为奸。已而试补县亭长,数废。为吏,以治狱至廷史。事张汤,迁为御史。督盗贼,杀伤甚多,稍迁至广平都尉。择郡中豪敢任吏十馀人,以为爪牙,皆把其阴重罪,而纵使督盗贼,快其意所欲得。此人虽有百罪,弗法;即有避,因其事夷之,亦灭宗。以其故齐赵之郊盗贼不敢近广平,广平声为道不拾遗。上闻,迁为河内太守。
素居广平时,皆知河内豪奸之家,及往,九月而至。令郡具私马五十匹,为驿自河内至长安,部吏如居广平时方略,捕郡中豪猾,郡中豪猾相连坐千馀家。上书请,大者至族,小者乃死,家尽没入偿臧。奏行不过二三日,得可事。论报,至流血十馀里。河内皆怪其奏,以为神速。尽十二月,郡中毋声,毋敢夜行,野无犬吠之盗。其颇不得,失之旁郡国,黎来,会春,温舒顿足叹曰:“嗟乎,令冬月益展一月,足吾事矣!”其好杀伐行威不爱人如此。天子闻之,以为能,迁为中尉。其治复放河内,徙诸名祸猾吏与从事,河内则杨皆、麻戊,关中杨赣、成信等。义纵为内史,惮未敢恣治。及纵死,张汤败後,徙为廷尉,而尹齐为中尉。
尹齐者,东郡茌平人。以刀笔稍迁至御史。事张汤,张汤数称以为廉武,使督盗贼,所斩伐不避贵戚。迁为关内都尉,声甚於宁成。上以为能,迁为中尉,吏民益凋敝。尹齐木彊少文,豪恶吏伏匿而善吏不能为治,以故事多废,抵罪。上复徙温舒为中尉,而杨仆以严酷为主爵都尉。
杨仆者,宜阳人也。以千夫为吏。河南守案举以为能,迁为御史,使督盗贼关东。治放尹齐,以为敢挚行。稍迁至主爵都尉,列九卿。天子以为能。南越反,拜为楼船将军,有功,封将梁侯。为荀彘所缚。居久之,病死。
而温舒复为中尉。为人少文,居廷惛惛不辩,至於中尉则心开。督盗贼,素习关中俗,知豪恶吏,豪恶吏尽复为用,为方略。吏苛察,盗贼恶少年投缿购告言奸,置伯格长以牧司奸盗贼。温舒为人,善事有埶者;即无埶者,视之如奴。有埶家,虽有奸如山,弗犯;无埶者,贵戚必侵辱。舞文巧诋下户之猾,以焄大豪。其治中尉如此。奸猾穷治,大抵尽靡烂狱中,行论无出者。其爪牙吏虎而冠。於是中尉部中中猾以下皆伏,有势者为游声誉,称治。治数岁,其吏多以权富。
温舒击东越还,议有不中意者,坐小法抵罪免。是时天子方欲作通天台而未有人,温舒请覆中尉脱卒,得数万人作。上说,拜为少府。徙为右内史,治如其故,奸邪少禁。坐法失官。复为右辅,行中尉事。如故操。
岁馀,会宛军发,诏徵豪吏,温舒匿其吏华成,及人有变告温舒受员骑钱,他奸利事,罪至族,自杀。其时两弟及两婚家亦各自坐他罪而族。光禄徐自为曰:“悲夫,夫古有三族,而王温舒罪至同时而五族乎!”
温舒死,家直累千金。後数岁,尹齐亦以淮阳都尉病死,家直不满五十金。所诛灭淮阳甚多,及死,仇家欲烧其尸,尸亡去归葬。
自温舒等以恶为治,而郡守、都尉、诸侯二千石欲为治者,其治大抵尽放温舒,而吏民益轻犯法,盗贼滋起。南阳有梅免、白政,楚有殷中、杜少,齐有徐勃,燕赵之间有坚卢、范生之属。大群至数千人,擅自号,攻城邑,取库兵,释死罪,缚辱郡太守、都尉,杀二千石,为檄告县趣具食;小群以百数,掠卤乡里者,不可胜数也。於是天子始使御史中丞、丞相长史督之。犹弗能禁也,乃使光禄大夫范昆、诸辅都尉及故九卿张德等衣绣衣,持节,虎符发兵以兴击,斩首大部或至万馀级,及以法诛通饮食,坐连诸郡,甚者数千人。数岁,乃颇得其渠率。散卒失亡,复聚党阻山川者,往往而群居,无可柰何。於是作“沈命法”,曰群盗起不发觉,发觉而捕弗满品者,二千石以下至小吏主者皆死。其後小吏畏诛,虽有盗不敢发,恐不能得,坐课累府,府亦使其不言。故盗贼浸多,上下相为匿,以文辞避法焉。
减宣者,杨人也。以佐史无害给事河东守府。卫将军青使买马河东,见宣无害,言上,徵为大厩丞。官事辨,稍迁至御史及中丞。使治主父偃及治淮南反狱,所以微文深诋,杀者甚众,称为敢决疑。数废数起,为御史及中丞者几二十岁。王温舒免中尉,而宣为左内史。其治米盐,事大小皆关其手,自部署县名曹实物,官吏令丞不得擅摇,痛以重法绳之。居官数年,一切郡中为小治辨,然独宣以小致大,能因力行之,难以为经。中废。为右扶风,坐怨成信,信亡藏上林中,宣使郿令格杀信,吏卒格信时,射中上林苑门,宣下吏诋罪,以为大逆,当族,自杀。而杜周任用。
杜周者,南阳杜衍人。义纵为南阳守,以为爪牙,举为廷尉史。事张汤,汤数言其无害,至御史。使案边失亡,所论杀甚众。奏事中上意,任用,与减宣相编,更为中丞十馀岁。
其治与宣相放,然重迟,外宽,内深次骨。宣为左内史,周为廷尉,其治大放张汤而善候伺。上所欲挤者,因而陷之;上所欲释者,久系待问而微见其冤状。客有让周曰:“君为天子决平,不循三尺法,专以人主意指为狱。狱者固如是乎?”周曰:“三尺安出哉?前主所是著为律,後主所是疏为令,当时为是,何古之法乎!”
至周为廷尉,诏狱亦益多矣。二千石系者新故相因,不减百馀人。郡吏大府举之廷尉,一岁至千馀章。章大者连逮证案数百,小者数十人;远者数千,近者数百里。会狱,吏因责如章告劾,不服,以笞掠定之。於是闻有逮皆亡匿。狱久者至更数赦十有馀岁而相告言,大抵尽诋以不道以上。廷尉及中都官诏狱逮至六七万人,吏所增加十万馀人。
周中废,後为执金吾,逐盗,捕治桑弘羊、卫皇后昆弟子刻深,天子以为尽力无私,迁为御史大夫。家两子,夹河为守。其治暴酷皆甚於王温舒等矣。杜周初徵为廷史,有一马,且不全;及身久任事,至三公列,子孙尊官,家訾累数巨万矣。
太史公曰:自郅都、杜周十人者,此皆以酷烈为声。然郅都伉直,引是非,争天下大体。张汤以知阴阳,人主与俱上下,时数辩当否,国家赖其便。赵禹时据法守正。杜周从谀,以少言为重。自张汤死後,网密,多诋严,官事浸以秏废。九卿碌碌奉其官,救过不赡,何暇论绳墨之外乎!然此十人中,其廉者足以为仪表,其污者足以为戒,方略教导,禁奸止邪,一切亦皆彬彬质有其文武焉。虽惨酷,斯称其位矣。至若蜀守冯当暴挫,广汉李贞擅磔人,东郡弥仆锯项,天水骆璧推咸,河东褚广妄杀,京兆无忌、冯翊殷周蝮鸷,水衡阎奉朴击卖请,何足数哉!何足数哉!
太上失德,法令滋起。破觚为圆,禁暴不止。奸伪斯炽,惨酷爰始。乳兽扬威,苍鹰侧视。舞文巧诋,怀生何恃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