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耳这人是大梁人,年轻时在魏国公子信陵君门下当过门客。后来他逃亡到外黄,那里有个富人家的闺女长得特别标致,可惜嫁了个窝囊废。这姑娘不甘心,干脆离家出走,投奔了她父亲的老朋友。
那老友早知张耳是个人物,就对姑娘说:"你要真想找个好丈夫,就跟了张耳吧。"姑娘听了劝,当即和前夫断了关系,改嫁张耳。那时候张耳正四处漂泊,姑娘家底厚实,给了他不少资助。靠着这些本钱,张耳结交了不少四方豪杰,后来在魏国当上了外黄县令,名声越来越响亮。
陈馀也是大梁人,喜欢研究儒家学问,常往赵国的苦陉跑。当地有个姓公乘的富户把女儿嫁给他,就是看准他不是池中之物。陈馀年纪轻,把张耳当父亲般敬重,两人成了生死之交。
秦军攻灭大梁那年,张耳已经在外黄安了家。那时候刘邦还是个平头百姓,经常去张耳那儿做客,一住就是好几个月。秦国灭了魏国几年后,悬赏捉拿这两个魏国名士——张耳值千金,陈馀值五百金。两人只好改名换姓,逃到陈地当看门小吏糊口。
有天里吏找茬要打陈馀板子,陈馀气得要跳起来反抗,张耳在底下偷偷踩他的脚。等官吏走了,张耳把陈馀拉到桑树下说:"当初咱们怎么约定的?为这点小事就要跟个小吏拼命吗?"陈馀这才冷静下来。后来他俩反过来利用看门的身份,在乡里发号施令。
陈胜在蕲县起义,打到陈地时已有几万人马。张耳、陈馀去拜见,陈胜早就听说过他俩的大名,一见如故。
陈地的豪绅父老劝陈胜称王,陈胜问张耳、陈馀的意见。两人说:"秦朝暴虐无道,将军挺身而出为天下除害。要是刚打下陈地就称王,显得太自私。不如赶紧西进,同时派人重建六国,这样既能分散秦军兵力,又能壮大自己。等灭了秦朝占了咸阳,再称帝不迟。现在就急着当楚王,怕是要失人心啊。"可陈胜不听,还是自立为楚王。
陈馀又给陈王出主意:"大王只管向西打,河北还没拿下。我在赵国混过,熟悉那里的豪杰和地形,不如派支奇兵去取赵地。"于是陈王派老部下武臣当将军,邵骚当护军,张耳、陈馀当左右校尉,带着三千人马去攻略赵国。
武臣他们渡过白马津,每到一处就对当地豪强说:"秦朝暴政几十年,百姓活不下去了。如今陈王振臂一呼,楚地两千里纷纷响应。现在不抓住机会建功立业,还算什么英雄好汉?"豪强们听了都心动,队伍很快发展到几万人,武臣被封为武信君。一连拿下赵国十座城,剩下的都闭门死守。
打到范阳时,有个叫蒯通的跑去对县令说:"听说您快死了,特来吊丧——不过也祝贺您遇到我还能活命。"县令莫名其妙,蒯通解释道:"您当县令这些年,按秦法不知害了多少人。如今天下大乱,秦法管不着了,那些仇家正磨刀霍霍等着您呢。现在武信君大军压境,您要是顽抗,城里年轻人肯定杀了您去邀功。不如派我去见武信君,还能转祸为福。"
蒯通见到武信君说:"您何必非要硬攻?我有个法子,不用打仗就能让千里之地望风归降。"他建议给范阳县令封侯,让其他城池看看投降的好处。武信君照办后,果然有三十多座城不战而降。
到了邯郸,张耳、陈馀听说周章的军队在戏水吃了败仗,又听说陈王杀了不少将领,心里直打鼓。他俩劝武臣:"陈王在陈地称王,根本没想恢复六国。您现在独霸河北,不称王镇不住场面。再说陈王听信谗言,咱们回去准没好事。"武臣就自立为赵王,封陈馀当大将军,张耳当右丞相。
消息传到陈王那儿,把他气得要发兵灭赵。相国房君劝道:"秦朝还没灭,先打自己人不是又树个强敌?不如假装祝贺,催他们去打秦军。"陈王这才把武臣家属软禁在宫里,封张耳的儿子张敖为成都君,派使者催赵王出兵。
张耳、陈馀又给赵王出主意:"楚国让您出兵没安好心。咱们不如往北打燕代,往南取河内,把地盘扩大。等赵国南有黄河天险,北占燕代之地,就算楚国灭了秦朝,也不敢动咱们。"赵王觉得在理,就派韩广去打燕国,李良取常山,张黡攻上党。
韩广到了燕地,燕人顺势拥立他为燕王。赵王武臣带着张耳、陈馀往北边打地盘,到了燕国边界。有一回赵王独自外出,被燕军逮个正着。燕将把他关起来,想拿他换赵国一半土地才肯放人。可每次赵国派使者来谈,燕国就把使者杀了继续要地。张耳和陈馀急得直跺脚。
有个在军营里喂马的小卒子突然对同屋的人说:"我去跟燕国人说道说道,保准把赵王接回来。"屋里人都笑他:"前前后后去了十几个使者都掉了脑袋,你算哪根葱?"小卒子二话不说就往燕军大营跑。
燕将见来个无名小卒,斜着眼问:"你小子想干啥?"小卒子反问:"将军知道我想要啥不?"燕将嗤笑:"不就是想要回你家赵王么。"小卒子又问:"那您觉得张耳、陈馀是什么人?"燕将捋着胡子说:"当世贤才啊。"小卒子接着问:"您可知道他俩心里真正图什么?"燕将不耐烦了:"不就是想救回主子么!"
小卒子突然哈哈大笑:"将军您可看走眼了!当初武臣带着张耳、陈馀拿着马鞭子就打下赵国几十座城,谁不想当个土皇帝?只不过刚起事那会儿,得先推个年长的武臣当王稳住人心。如今赵国地盘都归顺了,这俩人早想分家单干,就是时机没到。您现在扣着赵王,他俩嘴上喊着救主,心里巴不得您把赵王宰了——正好名正言顺分家。您想想,一个赵国打燕国都跟玩儿似的,要是这俩能人联手,打着报仇旗号杀过来..."燕将听得冷汗直冒,当天就放了赵王,还让这小卒子驾车送回去。
那边厢李良刚平定常山回来复命,赵王又派他去打太原。走到石邑这地方,秦军把井陉关堵得严严实实。正僵持着,突然收到秦将送来二世皇帝的密信——信口都没封,上面写着:"李将军曾在我手下风光过。要是能反水帮大秦,不但既往不咎还加官晋爵。"李良将信将疑,决定先回邯郸搬救兵。
半道上撞见赵王姐姐带着百来个骑兵出游。李良远远看见车驾,还以为是赵王,赶紧趴路边行礼。谁知这位姑奶奶喝得醉醺醺的,连他是谁都认不出,随便派个随从打发他。李良向来心高气傲,臊得满脸通红。手下有人煽风点火:"如今天下反秦,有本事的都自立为王。赵王本来就不如您,现在连他姐都敢不给您面子,不如..."李良本来就有反心,这下彻底炸了,派人追上赵王姐姐的车队就砍,转头带着兵杀回邯郸。城里毫无防备,武臣和邵骚当场毙命。幸亏张耳、陈馀在赵国耳目众多,趁乱逃出城,收拢了几万残兵。
有个门客给张耳出主意:"您二位外乡人想在赵国立足太难,不如找个赵国王室后裔当傀儡。"他们找来赵歇立为新赵王,驻扎在信都。李良带兵来打陈馀,结果反被陈馀打得抱头鼠窜,最后投奔了章邯。
章邯大军开到邯郸,把老百姓都赶到河内,城墙扒得干干净净。张耳带着赵王躲进钜鹿城,被王离团团围住。陈馀在北边收编常山残兵,凑了几万人驻扎在钜鹿北面。章邯在城南棘原修了条甬道运粮,王离的秦军吃饱喝足天天猛攻。钜鹿城里粮尽援绝,张耳急得连连派人催陈馀出兵,可陈馀掂量着自己这点兵力,硬是没敢动。
拖了几个月,张耳气得七窍生烟,派张黡、陈泽去骂街:"当年咱俩可是割脖子的交情!现在赵王和我眼看要完蛋,你握着几万兵见死不救?要是真讲义气,怎么不跟秦军拼个死活?说不定还有一成胜算!"陈馀苦着脸解释:"我这点人上去也是送死,留着青山在才能报仇啊!"那两个使者跺脚道:"都火烧眉毛了还盘算这些!"陈馀没辙,拨了五千人让他们打头阵,结果全军覆没。
这时候燕齐楚各国援军陆续赶到,张敖也从代地带来万把人,可谁都不敢先动手。直到项羽切断了章邯的粮道,王离军队饿得前胸贴后背,项羽这才率军渡河,一举击溃章邯。诸侯军见势一拥而上,活捉王离,涉间自杀。钜鹿之围终于得解,全靠楚军发力。
赵王和张耳脱困后答谢各路诸侯。张耳见到陈馀就翻旧账,追问张黡、陈泽的下落。陈馀也火了:"他们非逼我送死,我派五千人打先锋,一个都没回来!"张耳不信,总觉得是他害死了使者。陈馀气得解下印绶摔过去:"没想到你这么看我!"张耳愣着没接,旁边门客赶紧咬耳朵:"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啊!"张耳这才收起印信接管部队。等陈馀从茅厕回来,见这情形扭头就走,带着几百亲信到河边打渔去了。这对刎颈之交就此掰了。
后来项羽分封诸侯时,听人说张耳贤能,就封他做常山王。陈馀的门客们拼命说好话,项羽才勉强给了南皮附近三个县。陈馀气得跳脚:"我和张耳功劳相当,凭什么他称王我只当个侯?"正好齐王田荣反楚,陈馀派人游说借兵,回头就偷袭张耳。张耳兵败后想来想去,觉得刘邦老交情靠谱,就投奔了汉军。陈馀趁机迎回赵歇继续当赵王,赵王感激他,封他做代王。不过陈馀觉得赵国刚安定,自己留在朝中辅政,让夏说去代国当相国。
汉高祖二年,刘邦东征楚国,派使者去联络赵国,想让他们一起出兵。
陈馀眯着眼睛,手指敲着案几说:"汉王要是杀了张耳,我就出兵。"刘邦一听,立刻找了个长得像张耳的替死鬼,砍下脑袋送给陈馀。陈馀这才派兵助阵。可等到汉军在彭城西边吃了败仗,陈馀发现张耳根本没死,气得当场就翻脸撤兵。
转眼到了汉三年,韩信刚平定魏地,就带着张耳杀向赵国。在井陉口大破赵军,把陈馀的脑袋砍下来扔进泜水,又追到襄国杀了赵王歇。刘邦顺水推舟,封张耳当赵王。可惜好景不长,汉五年张耳就病死了,谥号景王。他儿子张敖继承王位,还娶了刘邦的大女儿鲁元公主当王后。
汉七年冬天,刘邦从平城回来路过赵国。赵王张敖从早到晚系着围裙,亲自端茶送饭,恭敬得像个上门女婿。可刘邦却叉开腿坐着,满嘴脏话,根本没把女婿放在眼里。老臣贯高和赵午都是六十多岁的人,当年跟着张耳闯荡江湖的,气得胡子直抖:"咱们大王也太窝囊了!"转头就劝张敖:"如今天下英雄各凭本事,您对皇上这么恭敬,他却如此无礼,不如让我们做了他!"
张敖猛地咬破手指,鲜血滴在案几上:"你们糊涂!要不是皇上开恩,我们张家早绝后了。这恩情子孙万代都还不清,以后谁再提这事,别怪我翻脸!"贯高他们十几个人退出来后嘀咕:"是咱们错了。大王是厚道人,不忘恩情。可咱们江湖儿女受不了这口气!这样,要杀刘邦咱们自己干,成了功劳归大王,败了咱们自己扛。"
第二年刘邦从东垣回长安,又经过赵国。贯高派刺客藏在柏人县的厕所里。刘邦本来想住下,突然心里发毛,问随从:"这地方叫什么?"听说叫"柏人",他脸色一变:"柏人就是被迫害的意思啊!"连夜就走了。
第三年,贯高的仇家告发了刺杀计划。刘邦立刻把赵王和贯高他们都抓起来。那十几个门客抢着抹脖子,只有贯高破口大骂:"都死光了谁给大王作证?"他们被木栅囚车押往长安时,刘邦下令:谁敢跟着赵王就灭族。结果贯高和孟舒等十几人剃光头发,戴着铁圈,扮成奴仆一路跟随。
公堂上贯高把铁链晃得哗啦响:"全是我们干的,大王根本不知情!"狱吏打得他浑身没块好肉,烙铁烫得皮肉焦糊,他硬是咬紧牙关。吕后几次求情,说看在鲁元公主份上饶了张敖。刘邦却瞪眼:"要是张敖得了天下,还缺你女儿这样的媳妇吗?"
廷尉汇报贯高的供词,刘邦感叹:"是条汉子!谁了解他?"中大夫泄公说:"是我同乡,这人最重信义。"刘邦让泄公去探监。贯高抬头看清来人,咧嘴笑了:"老泄啊?"两人像往常一样盘腿聊天,泄公问赵王是否知情。贯高叹道:"谁不爱父母妻儿?我三族都要被杀光了,难道会用亲人性命保赵王?确实是我们瞒着大王干的。"泄公如实禀报,刘邦这才赦免了张敖。
刘邦欣赏贯高的骨气,让泄公去传话:"赵王已经释放,也赦免你了。"贯高眼睛一亮:"大王真没事了?"得知确切消息后,他仰天大笑:"我活着就为证明大王清白。如今心愿已了,难道还有脸戴着谋反的罪名伺候皇上吗?"说完猛地一仰头,当场扭断脖子而死。这事传开,天下人都竖大拇指。
张敖虽然保住性命,但王位没了,靠着鲁元公主的关系改封宣平侯。刘邦很欣赏那些剃发随主的门客,后来他们个个都当上太守、国相。直到惠帝、吕后、文帝、景帝年间,这些人的子孙还在当两千石的大官。
吕后六年张敖去世,儿子张偃因为是吕后外孙,被封为鲁元王。这孩子年纪小,吕后又封张敖其他姬妾生的两个儿子当侯爷。等吕后一死,大臣们清算诸吕,把鲁元王和两个侯爷都废了。直到文帝即位,才让张偃改当南宫侯,张家香火总算没断。
要说这张耳、陈馀,当年可是闻名天下的生死之交。两人贫贱时恨不得为对方去死,后来为了权力却斗得你死我活。他们的门客随从倒都是人才,到哪儿都能当大官。可这交情啊,开头比胶漆还黏糊,结尾却像仇人似的。所以说,靠利益结交的朋友,就算名声再响、门客再多,也比不上古代那些真君子。
张耳者,大梁人也。其少时,及魏公子毋忌为客。张耳尝亡命游外黄。外黄富人女甚美,嫁庸奴,亡其夫,去抵父客。父客素知张耳,乃谓女曰:“必欲求贤夫,从张耳。”女听,乃卒为请决,嫁之张耳。张耳是时脱身游,女家厚奉给张耳,张耳以故致千里客。乃宦魏为外黄令。名由此益贤。陈馀者,亦大梁人也,好儒术,数游赵苦陉。富人公乘氏以其女妻之,亦知陈馀非庸人也。馀年少,父事张耳,两人相与为刎颈交。
秦之灭大梁也,张耳家外黄。高祖为布衣时,尝数从张耳游,客数月。秦灭魏数岁,已闻此两人魏之名士也,购求有得张耳千金,陈馀五百金。张耳、陈馀乃变名姓,俱之陈,为里监门以自食。两人相对。里吏尝有过笞陈馀,陈馀欲起,张耳蹑之,使受笞。吏去,张耳乃引陈馀之桑下而数之曰:“始吾与公言何如?今见小辱而欲死一吏乎?”陈馀然之。秦诏书购求两人,两人亦反用门者以令里中。
陈涉起蕲,至入陈,兵数万。张耳、陈馀上谒陈涉。涉及左右生平数闻张耳、陈馀贤,未尝见,见即大喜。
陈中豪杰父老乃说陈涉曰:“将军身被坚执锐,率士卒以诛暴秦,复立楚社稷,存亡继绝,功德宜为王。且夫监临天下诸将,不为王不可,原将军立为楚王也。”陈涉问此两人,两人对曰:“夫秦为无道,破人国家,灭人社稷,绝人後世,罢百姓之力,尽百姓之财。将军瞋目张胆,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,为天下除残也。今始至陈而王之,示天下私。原将军毋王,急引兵而西,遣人立六国後,自为树党,为秦益敌也。敌多则力分,与众则兵彊。如此野无交兵,县无守城,诛暴秦,据咸阳以令诸侯。诸侯亡而得立,以德服之,如此则帝业成矣。今独王陈,恐天下解也。”陈涉不听,遂立为王。
陈馀乃复说陈王曰:“大王举梁、楚而西,务在入关,未及收河北也。臣尝游赵,知其豪桀及地形,原请奇兵北略赵地。”於是陈王以故所善陈人武臣为将军,邵骚为护军,以张耳、陈馀为左右校尉,予卒三千人,北略赵地。
武臣等从白马渡河,至诸县,说其豪桀曰:“秦为乱政虐刑以残贼天下,数十年矣。北有长城之役,南有五岭之戍,外内骚动,百姓罢敝,头会箕敛,以供军费,财匮力尽,民不聊生。重之以苛法峻刑,使天下父子不相安。陈王奋臂为天下倡始,王楚之地,方二千里,莫不响应,家自为怒,人自为斗,各报其怨而攻其雠,县杀其令丞,郡杀其守尉。今已张大楚,王陈,使吴广、周文将卒百万西击秦。於此时而不成封侯之业者,非人豪也。诸君试相与计之!夫天下同心而苦秦久矣。因天下之力而攻无道之君,报父兄之怨而成割地有土之业,此士之一时也。”豪桀皆然其言。乃行收兵,得数万人,号武臣为武信君。下赵十城,馀皆城守,莫肯下。
乃引兵东北击范阳。范阳人蒯通说范阳令曰:“窃闻公之将死,故吊。虽然,贺公得通而生。”范阳令曰:“何以吊之?”对曰:“秦法重,足下为范阳令十年矣,杀人之父,孤人之子,断人之足,黥人之首,不可胜数。然而慈父孝子莫敢倳刃公之腹中者,畏秦法耳。今天下大乱,秦法不施,然则慈父孝子且倳刃公之腹中以成其名,此臣之所以吊公也。今诸侯畔秦矣,武信君兵且至,而君坚守范阳,少年皆争杀君,下武信君。君急遣臣见武信君,可转祸为福,在今矣。”
范阳令乃使蒯通见武信君曰:“足下必将战胜然後略地,攻得然後下城,臣窃以为过矣。诚听臣之计,可不攻而降城,不战而略地,传檄而千里定,可乎?”武信君曰:“何谓也?”蒯通曰:“今范阳令宜整顿其士卒以守战者也,怯而畏死,贪而重富贵,故欲先天下降,畏君以为秦所置吏,诛杀如前十城也。然今范阳少年亦方杀其令,自以城距君。君何不赍臣侯印,拜范阳令,范阳令则以城下君,少年亦不敢杀其令。令范阳令乘硃轮华毂,使驱驰燕、赵郊。燕、赵郊见之,皆曰此范阳令,先下者也,即喜矣,燕、赵城可毋战而降也。此臣之所谓传檄而千里定者也。”武信君从其计,因使蒯通赐范阳令侯印。赵地闻之,不战以城下者三十馀城。
至邯郸,张耳、陈馀闻周章军入关,至戏卻;又闻诸将为陈王徇地,多以谗毁得罪诛,怨陈王不用其筴不以为将而以为校尉。乃说武臣曰:“陈王起蕲,至陈而王,非必立六国後。将军今以三千人下赵数十城,独介居河北,不王无以填之。且陈王听谗,还报,恐不脱於祸。又不如立其兄弟;不,即立赵後。将军毋失时,时间不容息。”武臣乃听之,遂立为赵王。以陈馀为大将军,张耳为右丞相,邵骚为左丞相。
使人报陈王,陈王大怒,欲尽族武臣等家,而发兵击赵。陈王相国房君谏曰:“秦未亡而诛武臣等家,此又生一秦也。不如因而贺之,使急引兵西击秦。”陈王然之,从其计,徙系武臣等家宫中,封张耳子敖为成都君。
陈王使使者贺赵,令趣发兵西入关。张耳、陈馀说武臣曰:“王王赵,非楚意,特以计贺王。楚已灭秦,必加兵於赵。原王毋西兵,北徇燕、代,南收河内以自广。赵南据大河,北有燕、代,楚虽胜秦,必不敢制赵。”赵王以为然,因不西兵,而使韩广略燕,李良略常山,张黡略上党。
韩广至燕,燕人因立广为燕王。赵王乃与张耳、陈馀北略地燕界。赵王间出,为燕军所得。燕将囚之,欲与分赵地半,乃归王。使者往,燕辄杀之以求地。张耳、陈馀患之。有厮养卒谢其舍中曰:“吾为公说燕,与赵王载归。”舍中皆笑曰:“使者往十馀辈,辄死,若何以能得王?”乃走燕壁。燕将见之,问燕将曰:“知臣何欲?”燕将曰:“若欲得赵王耳。”曰:“君知张耳、陈馀何如人也?”燕将曰:“贤人也。”曰:“知其志何欲?”曰:“欲得其王耳。”赵养卒乃笑曰:“君未知此两人所欲也。夫武臣、张耳、陈馀杖马箠下赵数十城,此亦各欲南面而王,岂欲为卿相终己邪?夫臣与主岂可同日而道哉,顾其势初定,未敢参分而王,且以少长先立武臣为王,以持赵心。今赵地已服,此两人亦欲分赵而王,时未可耳。今君乃囚赵王。此两人名为求赵王,实欲燕杀之,此两人分赵自立。夫以一赵尚易燕,况以两贤王左提右挈,而责杀王之罪,灭燕易矣。”燕将以为然,乃归赵王,养卒为御而归。
李良已定常山,还报,赵王复使良略太原。至石邑,秦兵塞井陉,未能前。秦将诈称二世使人遗李良书,不封,曰:“良尝事我得显幸。良诚能反赵为秦,赦良罪,贵良。”良得书,疑不信。乃还之邯郸,益请兵。未至,道逢赵王姊出饮,从百馀骑。李良望见,以为王,伏谒道旁。王姊醉,不知其将,使骑谢李良。李良素贵,起,惭其从官。从官有一人曰:“天下畔秦,能者先立。且赵王素出将军下,今女兒乃不为将军下车,请追杀之。”李良已得秦书,固欲反赵,未决,因此怒,遣人追杀王姊道中,乃遂将其兵袭邯郸。邯郸不知,竟杀武臣、邵骚。赵人多为张耳、陈馀耳目者,以故得脱出。收其兵,得数万人。客有说张耳曰:“两君羁旅,而欲附赵,难;独立赵後,扶以义,可就功。”乃求得赵歇,立为赵王,居信都。李良进兵击陈馀,陈馀败李良,李良走归章邯。
章邯引兵至邯郸,皆徙其民河内,夷其城郭。张耳与赵王歇走入钜鹿城,王离围之。陈馀北收常山兵,得数万人,军钜鹿北。章邯军钜鹿南棘原,筑甬道属河,饷王离。王离兵食多,急攻钜鹿。钜鹿城中食尽兵少,张耳数使人召前陈馀,陈馀自度兵少,不敌秦,不敢前。数月,张耳大怒,怨陈馀,使张黡、陈泽往让陈馀曰:“始吾与公为刎颈交,今王与耳旦暮且死,而公拥兵数万,不肯相救,安在其相为死!苟必信,胡不赴秦军俱死?且有十一二相全。”陈馀曰:“吾度前终不能救赵,徒尽亡军。且馀所以不俱死,欲为赵王、张君报秦。今必俱死,如以肉委饿虎,何益?”张黡、陈泽曰:“事已急,要以俱死立信,安知後虑!”陈馀曰:“吾死顾以为无益。必如公言。”乃使五千人令张黡、陈泽先尝秦军,至皆没。
当是时,燕、齐、楚闻赵急,皆来救。张敖亦北收代兵,得万馀人,来,皆壁馀旁,未敢击秦。项羽兵数绝章邯甬道,王离军乏食,项羽悉引兵渡河,遂破章邯。章邯引兵解,诸侯军乃敢击围钜鹿秦军,遂虏王离。涉间自杀。卒存钜鹿者,楚力也。
於是赵王歇、张耳乃得出钜鹿,谢诸侯。张耳与陈馀相见,责让陈馀以不肯救赵,及问张黡、陈泽所在。陈馀怒曰:“张黡、陈泽以必死责臣,臣使将五千人先尝秦军,皆没不出。”张耳不信,以为杀之,数问陈馀。陈馀怒曰:“不意君之望臣深也!岂以臣为重去将哉?”乃脱解印绶,推予张耳。张耳亦愕不受。陈馀起如厕。客有说张耳曰:“臣闻‘天与不取,反受其咎’。今陈将军与君印,君不受,反天不祥。急取之!”张耳乃佩其印,收其麾下。而陈馀还,亦望张耳不让,遂趋出。张耳遂收其兵。陈馀独与麾下所善数百人之河上泽中渔猎。由此陈馀、张耳遂有卻。
赵王歇复居信都。张耳从项羽诸侯入关。汉元年二月,项羽立诸侯王,张耳雅游,人多为之言,项羽亦素数闻张耳贤,乃分赵立张耳为常山王,治信都。信都更名襄国。
陈馀客多说项羽曰:“陈馀、张耳一体有功於赵。”项羽以陈馀不从入关,闻其在南皮,即以南皮旁三县以封之,而徙赵王歇王代。
张耳之国,陈馀愈益怒,曰:“张耳与馀功等也,今张耳王,馀独侯,此项羽不平。”及齐王田荣畔楚,陈馀乃使夏说说田荣曰:“项羽为天下宰不平,尽王诸将善地,徙故王王恶地,今赵王乃居代!原王假臣兵,请以南皮为扞蔽。”田荣欲树党於赵以反楚,乃遣兵从陈馀。陈馀因悉三县兵袭常山王张耳。张耳败走,念诸侯无可归者,曰:“汉王与我有旧故,而项羽又彊,立我,我欲之楚。”甘公曰:“汉王之入关,五星聚东井。东井者,秦分也。先至必霸。楚虽彊,後必属汉。”故耳走汉。汉王亦还定三秦,方围章邯废丘。张耳谒汉王,汉王厚遇之。
陈馀已败张耳,皆复收赵地,迎赵王於代,复为赵王。赵王德陈馀,立以为代王。陈馀为赵王弱,国初定,不之国,留傅赵王,而使夏说以相国守代。
汉二年,东击楚,使使告赵,欲与俱。陈馀曰:“汉杀张耳乃从。”於是汉王求人类张耳者斩之,持其头遗陈馀。陈馀乃遣兵助汉。汉之败於彭城西,陈馀亦复觉张耳不死,即背汉。
汉三年,韩信已定魏地,遣张耳与韩信击破赵井陉,斩陈馀泜水上,追杀赵王歇襄国。汉立张耳为赵王。汉五年,张耳薨,谥为景王。子敖嗣立为赵王。高祖长女鲁元公主为赵王敖后。
汉七年,高祖从平城过赵,赵王朝夕袒韝蔽,自上食,礼甚卑,有子婿礼。高祖箕踞詈,甚慢易之。赵相贯高、赵午等年六十馀,故张耳客也。生平为气,乃怒曰:“吾王孱王也!”说王曰:“夫天下豪桀并起,能者先立。今王事高祖甚恭,而高祖无礼,请为王杀之!”张敖齧其指出血,曰:“君何言之误!且先人亡国,赖高祖得复国,德流子孙,秋豪皆高祖力也。原君无复出口。”贯高、赵午等十馀人皆相谓曰:“乃吾等非也。吾王长者,不倍德。且吾等义不辱,今怨高祖辱我王,故欲杀之,何乃汙王为乎?令事成归王,事败独身坐耳。”
汉八年,上从东垣还,过赵,贯高等乃壁人柏人,要之置厕。上过欲宿,心动问曰:“县名为何?”曰:“柏人。”“柏人者,迫於人也!”不宿而去。
汉九年,贯高怨家知其谋,乃上变告之。於是上皆并逮捕赵王、贯高等。十馀人皆争自刭,贯高独怒骂曰:“谁令公为之?今王实无谋,而并捕王;公等皆死,谁白王不反者!”乃轞车胶致,与王诣长安。治张敖之罪。上乃诏赵群臣宾客有敢从王皆族。贯高与客孟舒等十馀人,皆自髡钳,为王家奴,从来。贯高至,对狱,曰:“独吾属为之,王实不知。”吏治榜笞数千,刺剟,身无可击者,终不复言。吕后数言张王以鲁元公主故,不宜有此。上怒曰:“使张敖据天下,岂少而女乎!”不听。廷尉以贯高事辞闻,上曰:“壮士!谁知者,以私问之。”中大夫泄公曰:“臣之邑子,素知之。此固赵国立名义不侵为然诺者也。”上使泄公持节问之箯舆前。仰视曰:“泄公邪?”泄公劳苦如生平驩,与语,问张王果有计谋不。高曰:“人情宁不各爱其父母妻子乎?今吾三族皆以论死,岂以王易吾亲哉!顾为王实不反,独吾等为之。”具道本指所以为者王不知状。於是泄公入,具以报,上乃赦赵王。
上贤贯高为人能立然诺,使泄公具告之,曰:“张王已出。”因赦贯高。贯高喜曰:“吾王审出乎?”泄公曰:“然。”泄公曰:“上多足下,故赦足下。”贯高曰:“所以不死一身无馀者,白张王不反也。今王已出,吾责已塞,死不恨矣。且人臣有篡杀之名,何面目复事上哉!纵上不杀我,我不愧於心乎?”乃仰绝肮,遂死。当此之时,名闻天下。
张敖已出,以尚鲁元公主故,封为宣平侯。於是上贤张王诸客,以钳奴从张王入关,无不为诸侯相、郡守者。及孝惠、高后、文帝、孝景时,张王客子孙皆得为二千石。
张敖,高后六年薨。子偃为鲁元王。以母吕后女故,吕后封为鲁元王。元王弱,兄弟少,乃封张敖他姬子二人:寿为乐昌侯,侈为信都侯。高后崩,诸吕无道,大臣诛之,而废鲁元王及乐昌侯、信诸侯。孝文帝即位,复封故鲁元王偃为南宫侯,续张氏。
太史公曰:张耳、陈馀,世传所称贤者;其宾客厮役,莫非天下俊桀,所居国无不取卿相者。然张耳、陈馀始居约时,相然信以死,岂顾问哉。及据国争权,卒相灭亡,何乡者相慕用之诚,後相倍之戾也!岂非以势利交哉?名誉虽高,宾客虽盛,所由殆与大伯、延陵季子异矣。
张耳、陈馀,天下豪俊。忘年羁旅,刎颈相信。耳围钜鹿,馀兵不进。张既望深,陈乃去印。势利倾夺,隙末成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