魏其侯窦婴这个人啊,是孝文皇后堂兄的儿子。他们家祖祖辈辈都是观津人。窦婴这人最爱结交宾客,家里整天门庭若市。汉文帝时候,他当过吴国丞相,后来生病辞官了。等到汉景帝刚登基那会儿,又让他做了詹事。
说起梁孝王,那可是景帝的亲弟弟,他们的母亲窦太后最疼这个小儿子。有一回梁孝王来朝见,兄弟俩喝酒喝得正高兴。那时候皇上还没立太子呢,酒过三巡,景帝随口说了句:"等朕百年之后,就把皇位传给梁王。"窦太后听了乐得合不拢嘴。
窦婴突然站起来,端着酒杯走到皇上跟前说:"这天下是高祖打下来的天下,父传子才是咱们汉家的规矩,皇上怎么能随便说传给梁王呢!"就这一句话,把窦太后给得罪透了。窦婴也觉得这官当得没意思,干脆称病辞职。窦太后更狠,直接把窦婴的名字从进宫的名册上划掉,再也不让他来朝见了。
到了景帝三年,吴楚七国造反,皇上把宗室子弟和窦家人都捋了一遍,发现还是窦婴最有本事。派人去请,窦婴推三阻四说自己病没好利索。窦太后脸上也有点挂不住。
景帝急了:"现在国家有难,你窦婴还好意思推辞?"当即封他做大将军,赏了千斤黄金。窦婴转头就把袁盎、栾布这些闲居在家的名将都给举荐上来了。他把赏金都摆在走廊下,军官们谁需要用钱,随便拿就是,自己一分钱都没往家里拿。后来窦婴镇守荥阳,监督齐赵两地的军队。七国之乱平定后,封了个魏其侯。这下可好,天下的游士宾客都往他府上跑。景帝每次上朝议事,除了条侯周亚夫,就数魏其侯最有面子,其他列侯都不敢跟他平起平坐。
景帝四年立了栗太子,让窦婴当太子的老师。没想到景帝七年又把栗太子给废了。窦婴拼命劝谏也没用,一气之下告病辞职,跑到蓝田南山底下躲了几个月。那些门客说客轮番来劝,他死活不肯回朝。
后来有个叫高遂的梁国人跟他说:"能让将军富贵的,是皇上;能亲近将军的,是太后。如今您当太子的老师,太子被废您劝不住;劝不住又不以死相谏,反倒躲在家里抱着赵地美女享清福。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天下人皇上做错了吗?要是太后和皇上记恨起来,您全家老小可就..."窦婴一听吓出一身冷汗,赶紧收拾收拾回朝上班去了。
后来桃侯刘舍被免了丞相,窦太后三番五次想让窦婴当丞相。景帝却说:"太后该不会以为我舍不得丞相之位吧?窦婴这个人啊,容易得意忘形,办事轻率,当不了丞相这样的重任。"最后用了建陵侯卫绾当丞相。
再说武安侯田蚡,是景帝皇后的亲弟弟,从小在长陵长大。窦婴当大将军那会儿正风光,田蚡还是个郎官,天天往窦婴家跑,端茶倒水跟儿子伺候老子似的。等到景帝晚年,田蚡越来越得宠,当上了太中大夫。这人能说会道,还懂些古文字,王太后特别欣赏他。景帝驾崩当天太子即位,朝中大事多是田蚡的门客出主意。田蚡和他弟弟田胜,都因为是太后的弟弟,在景帝去世那年封了侯,田蚡是武安侯,田胜是周阳侯。
武安侯刚掌权想当丞相,对门客特别客气,把闲居在家的名士都推荐上去,就想压过窦婴那些老臣。建元元年,丞相卫绾病退,皇上正在商量新丞相人选。
门客籍福劝田蚡:"魏其侯位高权重多年,天下士人都向着他。您现在刚起来,不如先让魏其侯当丞相,您当太尉。太尉和丞相级别一样,还能落个让贤的好名声。"田蚡就悄悄让太后给皇上递话,最后果然窦婴当丞相,田蚡当太尉。
籍福去给窦婴道喜,话里有话地说:"君侯您性子直,喜欢好人讨厌坏人。现在好人说您好,所以当上丞相;可您要是总这么嫉恶如仇,坏人多了也要说您坏话。您要是能包容些,这官位就坐得久;要是不改,恐怕很快就要被人赶下台了。"窦婴根本没往心里去。
窦婴和田蚡都喜欢儒家学说,他们推荐赵绾当御史大夫,王臧当郎中令。还把鲁国的申公请来,要建明堂,让列侯各回封地,废除关卡,按古礼制定服饰制度,想搞个太平盛世。那些窦家和皇族里不守规矩的,全都被削了族籍。这下可捅了马蜂窝——那些外戚列侯大多娶了公主,谁愿意离开长安啊?天天在窦太后跟前说坏话。老太太本来就好黄老之学,看窦婴他们整天推崇儒术贬低道家,心里越来越不痛快。到了建元二年,御史大夫赵绾居然说朝政不必请示东宫太后,老太太勃然大怒,把赵绾、王臧都赶出朝廷,连丞相、太尉也给免了。窦婴和田蚡只好回家当个闲散侯爷。
田蚡虽然没了官职,可仗着是王太后的弟弟,照样受宠,说话比谁都管用。那些趋炎附势的官员,全都从窦婴府上跑到田蚡家去了,田蚡的势力越来越大。建元六年窦太后去世,丞相许昌、御史大夫庄青翟因为丧事办得不好被免职。田蚡当上丞相,大司农韩安国当御史大夫。这下天下的士人和郡守诸侯更巴结田蚡了。
田蚡这人长得不怎么样,架子倒挺大。他觉得诸侯王都年纪大,皇上年轻,自己作为皇亲国戚当丞相,不把这些人收拾服帖了,天下就不会太平。那时候丞相进宫议事,一坐就是大半天,说什么皇上都听。他推荐的人,有的直接从白身当上二千石的大官,权力比皇上还大。
皇上有次忍不住说:"你封官封完了没有?也留几个让我封封啊。"还有次田蚡想要考工衙门的地扩建宅院,皇上发火道:"你干脆把武库也搬回家算了!"这才收敛了点。有次请客吃饭,让他哥哥盖侯坐南面,自己坐东面,说是丞相尊贵,不能因为兄长坏了规矩。田蚡的宅子盖得比谁都豪华,田地都是最肥沃的,各地送来的奇珍异宝在路上络绎不绝。前厅摆满钟鼓,竖着曲柄旗;后院里养着几百个歌姬。诸侯们送的金银珠宝、名犬骏马多得数不清。
窦婴自从窦太后去世,越来越不受待见,门客们也渐渐散了,只有灌将军还和以前一样对他。窦婴整天闷闷不乐,对灌将军格外亲近。
说起这位灌将军,名叫灌夫,是颍阴人。他父亲张孟原本是颍阴侯灌婴的门客,后来当上了二千石的大官,就改姓了灌。吴楚造反时,颍阴侯灌何当将军,隶属太尉周亚夫,请灌孟当校尉。灌夫带着一千人和父亲一起出征。灌孟年纪大了,是颍阴侯硬请出山的,心里不痛快,打仗专往敌人最硬的地方冲,结果死在吴军阵中。按军法,父子都在军中的,有一个战死,另一个可以护送灵柩回乡。
灌夫偏不回去,红着眼睛说:"我要取吴王或者吴将的脑袋,给父亲报仇!"说完就披甲持戟,召集了几十个军中勇士。等冲出营门,那些人都不敢上前。灌夫只带着两个人和十几个家奴冲进吴军,一直杀到吴将旗下,砍死几十人。实在冲不动了才撤回汉营,家奴都死光了,只剩一个骑兵跟他回来。灌夫身上受了十几处重伤,幸好有贵重药材,才捡回条命。
伤刚好点,他又去找将军:"我现在更熟悉吴军营垒了,让我再去!"将军佩服他的勇气,又怕他送死,赶紧报告太尉,太尉死活拦着不让去。后来吴国被打败,灌夫就凭这一仗名扬天下。
颍阴侯在皇上面前举荐灌夫,皇上便让他做了中郎将。可没过几个月,灌夫就因犯法丢了官。后来他闲居长安,城里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没有不夸他的。景帝在位时,派他去代国当丞相。景帝驾崩后,新登基的武帝觉得淮阳是天下要冲,需要重兵把守,就把灌夫调去当太守。建元元年,又召他回京做太仆。第二年,灌夫和长乐宫卫尉窦甫喝酒,酒桌上起了争执,灌夫借着酒劲把窦甫揍了一顿——这窦甫可是窦太后的亲弟弟啊!皇上怕太后要灌夫的命,赶紧把他外放为燕国丞相。几年后又因犯法罢官,回长安闲住。
这灌夫性子刚烈,喝多了更管不住脾气,最讨厌阿谀奉承。见到地位比自己高的权贵,非但不巴结,反倒要压人一头;可对那些不如自己的寒门士子,越是贫贱他越敬重。在大庭广众之下,总爱提携后辈。读书人也因此格外推崇他。
他不爱读圣贤书,专好行侠仗义,答应的事拼死也要办到。结交的全是江湖豪强,家里攒下几千万的积蓄,天天养着百八十号门客。在颍川老家,他家族的人占着良田水塘,横行乡里。当地小孩都传唱着童谣:"颍水清,灌家安;颍水浊,灌族亡。"
虽说家财万贯,可丢了官帽后,那些公卿大臣渐渐就不来走动了。等到魏其侯窦婴也失势,两人倒成了知己——窦婴想借灌夫整治那些势利眼,灌夫则想靠窦婴结交皇亲国戚。他们互相抬举,好得跟父子似的,只恨相识太晚。
有回灌夫正在服丧,去拜访丞相田蚡。田蚡随口说:"本想和仲孺兄一起去探望魏其侯,可惜你在守孝。"灌夫立刻拍胸脯:"丞相肯赏脸是魏其的福气,我哪敢拿丧服推辞!这就去让他准备酒席,您明早务必光临。"田蚡随口应下。灌夫连夜通知窦婴,窦婴夫妇赶紧杀牛备酒,打扫庭院,通宵张罗。天刚亮就让仆人在门口守着,可等到日头当空也不见人影。
窦婴嘀咕:"丞相该不是忘了吧?"灌夫脸色难看:"我穿着丧服请的他,得亲自去催。"结果到了丞相府,田蚡还高卧未起。灌夫闯进去说:"昨天您答应去魏其侯府,他们夫妻从清晨忙到现在,连口饭都没敢吃!"田蚡装模作样拍脑袋:"瞧我这酒醉误事。"慢悠悠出发后,马车又故意走得很慢,灌夫气得牙痒。酒席上灌夫起身舞剑助兴,田蚡却端坐不动,灌夫当场冷嘲热讽。窦婴赶紧把人架走赔罪,田蚡反倒喝到深夜才尽兴而归。
后来田蚡派籍福向窦婴索要城南的田地。窦婴怒道:"老夫虽被弃用,丞相虽得势,就能强取豪夺吗?"灌夫知道后,把籍福骂得狗血淋头。籍福怕他们结仇,回去骗田蚡说:"魏其侯老糊涂了,您别跟他一般见识。"等田蚡得知真相,勃然大怒:"当年他儿子杀人是我救的命!如今连几顷地都舍不得?灌夫算什么东西?这地我不要了!"从此恨透了这两人。
元光四年开春,田蚡上奏说灌氏在颍川横行霸道,请求查办。皇上甩手不管:"这是丞相分内事。"灌夫也捏着田蚡把柄——他收过淮南王的金子,还说过大逆不道的话。经门客们说和,这事才压下去。
入夏后,田蚡娶燕王女儿做夫人,窦太后下诏让皇亲国戚都去贺喜。窦婴拉灌夫同往,灌夫推辞:"我多次酒后得罪丞相,如今又有过节。"窦婴坚持说误会已解。酒宴上,田蚡起身敬酒,满座宾客都离席伏地;轮到窦婴敬酒时,只有老友离席,其他人只是欠欠身。灌夫脸色越来越难看。
他起身行酒令,到田蚡跟前时,田蚡坐着说:"喝不了满杯。"灌夫强压怒火笑道:"丞相是贵人,必须干杯!"见田蚡不肯,更窝火了。轮到临汝侯时,这人正跟程不识咬耳朵,也没离席。灌夫终于爆发:"你平日把程不识骂得一文不值,现在学娘们说悄悄话?"
田蚡立刻挑拨:"程不识和李广都是卫尉,你当众羞辱程将军,让李将军脸往哪搁?"灌夫梗着脖子喊:"今天砍头穿胸都不怕,管他程李!"宾客们借故离席,窦婴赶紧拽灌夫走。田蚡怒喝:"都是我惯的他!"派骑兵拦住灌夫。籍福按着灌夫脖子逼他道歉,灌夫反而骂得更凶。田蚡当即下令绑人,以"大不敬"的罪名关进大牢,又翻旧账追捕灌氏全族。
窦婴变卖家产四处托人,可田蚡的耳目遍布京城,灌氏族人纷纷逃亡。窦婴瞒着家人上书求情,皇上召他入宫吃饭,说:"明日当廷辩论吧。"
朝堂上,窦婴极力夸灌夫是酒后失态,田蚡却说他大逆不道。眼看形势不利,窦婴转而揭田蚡短处。田蚡反咬一口:"如今天下太平,臣不过爱好声色犬马。哪像他们日夜聚众,窥探两宫动静,等着天下大乱好立功!"
皇上让群臣评理。韩安国和稀泥说双方都有理,汲黯支持窦婴,郑刚开始帮腔后来不敢说话。皇上拍案怒骂郑当:"平日你们议论得欢,现在倒像套着车辕的小马驹!"起身就去给太后请安——老太太早派人在殿外听得一清二楚。
太后气得直拍桌子,连饭都吃不下了,瞪着眼睛说:"我这把老骨头还在呢,他们就敢这么欺负我弟弟。等我百年之后,他们还不把我弟弟当鱼肉宰割?皇上难道是石头人不成!现在皇上在位,他们尚且如此放肆,要是哪天皇上不在了,这些人还能靠得住吗?"
皇上赶紧赔着笑脸解释:"都是自家人,所以才在朝堂上争辩。要真论起来,这事儿交给个狱吏就能判了。"这时候郎中令石建悄悄把皇上拉到一边,说了些体己话。
田蚡下朝后,气呼呼地站在宫门外等着,看见韩安国出来,一把拽住他的袖子:"韩大人,咱们对付个糟老头子,你怎么还左右摇摆?"
韩安国叹了口气,慢条斯理地说:"丞相啊,您怎么这么沉不住气?窦婴骂您,您就该摘下官帽,捧着印绶去请罪,说'臣靠皇亲关系才当上丞相,确实不称职,窦婴说得都对'。这样皇上肯定觉得您谦让,不会罢您的官。窦婴自己反倒会羞愧难当,说不定就咬舌自尽了。现在人家骂您,您也骂回去,跟市井泼妇吵架似的,成何体统!"
田蚡一拍脑门:"哎呀,当时气昏头了,没想到这招。"
皇上派御史查问窦婴说的那些灌夫的事,发现很多对不上号,就说窦婴欺君。把他关进了都司空大牢。原来景帝临终时给过窦婴一道密诏,说"遇到紧急情况,可以直接上奏"。现在窦婴被关,灌夫又要被灭族,情况危急,可没人敢替他说话。窦婴就让侄子给皇上递折子,希望能再见皇上一面。
结果查档案发现,先帝根本没留过什么密诏。这诏书只有窦婴家里有,还是管家盖的印。这下罪加一等,说他伪造先帝遗诏,该当死罪。建元五年十月,灌夫一家子都被处决了。窦婴很久才听说这事,气得浑身发抖,病倒在床,绝食求死。后来听说皇上没想杀他,才又开始吃饭治病,想着能保住性命。谁知有人散布谣言,说他要谋反,结果腊月底就在渭城被处斩了。
第二年开春,田蚡突然得了怪病,整天喊着"我错了"。找来巫师一看,说看见窦婴和灌夫的鬼魂守在床边要索命。没过多久田蚡就死了,儿子田恬继承了爵位。元朔三年,田恬因为穿着便服进宫,被治了大不敬之罪。
后来淮南王刘安谋反事发,追查下来发现,当年田蚡做太尉时,在霸上迎接淮南王,曾私下说:"皇上没太子,大王您最贤明,又是高祖的孙子。要是皇上有个三长两短,不立您立谁?"淮南王听了高兴,送了他好多金银财宝。其实皇上从窦婴那件事起就看不上田蚡,不过是碍着太后的面子。
听说淮南王行贿的事,皇上冷笑:"要是田蚡还活着,非灭他九族不可。"
太史公说:窦婴和田蚡都靠外戚身份显贵,灌夫靠一时勇猛出名。窦婴因平定吴楚之乱立功,田蚡是赶上好时候得势。可窦婴不懂变通,灌夫有勇无谋还狂妄,两人互相帮衬,反倒惹来大祸。田蚡仗着权势玩弄权术,为点小事就报复,害了两位贤臣。唉!迁怒于人,自己也活不长。百姓不拥戴,最后落得个恶名。真是可悲啊!祸患从来都是自己招来的。
窦婴和田蚡,争权夺利互不相让。一个靠外戚身份,一个仗着军功。灌夫还自以为是,在中间搅和。几杯酒下肚就敢藐视两宫。到头来都没落得好下场,这两位大人真是冤啊!
魏其侯窦婴者,孝文后从兄子也。父世观津人。喜宾客。孝文时,婴为吴相,病免。孝景初即位,为詹事。
梁孝王者,孝景弟也,其母窦太后爱之。梁孝王朝,因昆弟燕饮。是时上未立太子,酒酣,从容言曰:“千秋之后传梁王。”太后驩。窦婴引卮酒进上,曰:“天下者,高祖天下,父子相传,此汉之约也,上何以得擅传梁王!”太后由此憎窦婴。窦婴亦薄其官,因病免。太后除窦婴门籍,不得入朝请。
孝景三年,吴楚反,上察宗室诸窦毋如窦婴贤,乃召婴。婴入见,固辞谢病不足任。太后亦惭。於是上曰:“天下方有急,王孙宁可以让邪?”乃拜婴为大将军,赐金千斤。婴乃言袁盎、栾布诸名将贤士在家者进之。所赐金,陈之廊庑下,军吏过,辄令财取为用,金无入家者。窦婴守荥阳,监齐赵兵。七国兵已尽破,封婴为魏其侯。诸游士宾客争归魏其侯。孝景时每朝议大事,条侯、魏其侯,诸列侯莫敢与亢礼。
孝景四年,立栗太子,使魏其侯为太子傅。孝景七年,栗太子废,魏其数争不能得。魏其谢病,屏居蓝田南山之下数月,诸宾客辩士说之,莫能来。梁人高遂乃说魏其曰:“能富贵将军者,上也;能亲将军者,太后也。今将军傅太子,太子废而不能争;争不能得,又弗能死。自引谢病,拥赵女,屏间处而不朝。相提而论,是自明扬主上之过。有如两宫螫将军,则妻子毋类矣。”魏其侯然之,乃遂起,朝请如故。
桃侯免相,窦太后数言魏其侯。孝景帝曰:“太后岂以为臣有爱,不相魏其?魏其者,沾沾自喜耳,多易。难以为相,持重。”遂不用,用建陵侯卫绾为丞相。
武安侯田蚡者,孝景后同母弟也,生长陵。魏其已为大将军后,方盛,蚡为诸郎,未贵,往来侍酒魏其,跪起如子姓。及孝景晚节,蚡益贵幸,为太中大夫。蚡辩有口,学槃盂诸书,王太后贤之。孝景崩,即日太子立,称制,所镇抚多有田蚡宾客计筴,蚡弟田胜,皆以太后弟,孝景后三年封蚡为武安侯,胜为周阳侯。
武安侯新欲用事为相,卑下宾客,进名士家居者贵之,欲以倾魏其诸将相。建元元年,丞相绾病免,上议置丞相、太尉。籍福说武安侯曰:“魏其贵久矣,天下士素归之。今将军初兴,未如魏其,即上以将军为丞相,必让魏其。魏其为丞相,将军必为太尉。太尉、丞相尊等耳,又有让贤名。”武安侯乃微言太后风上,於是乃以魏其侯为丞相,武安侯为太尉。籍福贺魏其侯,因吊曰:“君侯资性喜善疾恶,方今善人誉君侯,故至丞相;然君侯且疾恶,恶人众,亦且毁君侯。君侯能兼容,则幸久;不能,今以毁去矣。”魏其不听。
魏其、武安俱好儒术,推毂赵绾为御史大夫,王臧为郎中令。迎鲁申公,欲设明堂,令列侯就国,除关,以礼为服制,以兴太平。举適诸窦宗室毋节行者,除其属籍。时诸外家为列侯,列侯多尚公主,皆不欲就国,以故毁日至窦太后。太后好黄老之言,而魏其、武安、赵绾、王臧等务隆推儒术,贬道家言,是以窦太后滋不说魏其等。及建元二年,御史大夫赵绾请无奏事东宫。窦太后大怒,乃罢逐赵绾、王臧等,而免丞相、太尉,以柏至侯许昌为丞相,武彊侯庄青翟为御史大夫。魏其、武安由此以侯家居。
武安侯虽不任职,以王太后故,亲幸,数言事多效,天下吏士趋势利者,皆去魏其归武安,武安日益横。建元六年,窦太后崩,丞相昌、御史大夫青翟坐丧事不办,免。以武安侯蚡为丞相,以大司农韩安国为御史大夫。天下士郡诸侯愈益附武安。
武安者,貌侵,生贵甚。又以为诸侯王多长,上初即位,富於春秋,蚡以肺腑为京师相,非痛折节以礼诎之,天下不肃。当是时,丞相入奏事,坐语移日,所言皆听。荐人或起家至二千石,权移主上。上乃曰:“君除吏已尽未?吾亦欲除吏。”尝请考工地益宅,上怒曰:“君何不遂取武库!”是后乃退。尝召客饮,坐其兄盖侯南乡,自坐东乡,以为汉相尊,不可以兄故私桡。武安由此滋骄,治宅甲诸第。田园极膏腴,而市买郡县器物相属於道。前堂罗锺鼓,立曲旃;后房妇女以百数。诸侯奉金玉狗马玩好,不可胜数。
魏其失窦太后,益疏不用,无势,诸客稍稍自引而怠傲,唯灌将军独不失故。魏其日默默不得志,而独厚遇灌将军。
灌将军夫者,颍阴人也。夫父张孟,尝为颍阴侯婴舍人,得幸,因进之至二千石,故蒙灌氏姓为灌孟。吴楚反时,颍阴侯灌何为将军,属太尉,请灌孟为校尉。夫以千人与父俱。灌孟年老,颍阴侯彊请之,郁郁不得意,故战常陷坚,遂死吴军中。军法,父子俱从军,有死事,得与丧归。灌夫不肯随丧归,奋曰:“原取吴王若将军头,以报父之仇。”於是灌夫被甲持戟,募军中壮士所善原从者数十人。及出壁门,莫敢前。独二人及从奴十数骑驰入吴军,至吴将麾下,所杀伤数十人。不得前,复驰还,走入汉壁,皆亡其奴,独与一骑归。夫身中大创十馀,適有万金良药,故得无死。夫创少瘳,又复请将军曰:“吾益知吴壁中曲折,请复往。”将军壮义之,恐亡夫,乃言太尉,太尉乃固止之。吴已破,灌夫以此名闻天下。
颍阴侯言之上,上以夫为中郎将。数月,坐法去。后家居长安,长安中诸公莫弗称之。孝景时,至代相。孝景崩,今上初即位,以为淮阳天下交,劲兵处,故徙夫为淮阳太守。建元元年,入为太仆。二年,夫与长乐卫尉窦甫饮,轻重不得,夫醉,搏甫。甫,窦太后昆弟也。上恐太后诛夫,徙为燕相。数岁,坐法去官,家居长安。
灌夫为人刚直使酒,不好面谀。贵戚诸有势在己之右,不欲加礼,必陵之;诸士在己之左,愈贫贱,尤益敬,与钧。稠人广众,荐宠下辈。士亦以此多之。
夫不喜文学,好任侠,已然诺。诸所与交通,无非豪桀大猾。家累数千万,食客日数十百人。陂池田园,宗族宾客为权利,横於颍川。颍川兒乃歌之曰:“颍水清,灌氏宁;颍水浊,灌氏族。”
灌夫家居虽富,然失势,卿相侍中宾客益衰。及魏其侯失势,亦欲倚灌夫引绳批根生平慕之后弃之者。灌夫亦倚魏其而通列侯宗室为名高。两人相为引重,其游如父子然。相得驩甚,无厌,恨相知晚也。
灌夫有服,过丞相。丞相从容曰:“吾欲与仲孺过魏其侯,会仲孺有服。”灌夫曰:“将军乃肯幸临况魏其侯,夫安敢以服为解!请语魏其侯帐具,将军旦日蚤临。”武安许诺。灌夫具语魏其侯如所谓武安侯。魏其与其夫人益市牛酒,夜洒埽,早帐具至旦。平明,令门下候伺。至日中,丞相不来。魏其谓灌夫曰:“丞相岂忘之哉?”灌夫不怿,曰:“夫以服请,宜往。”乃驾,自往迎丞相。丞相特前戏许灌夫,殊无意往。及夫至门,丞相尚卧。於是夫入见,曰:“将军昨日幸许过魏其,魏其夫妻治具,自旦至今,未敢尝食。”武安鄂谢曰:“吾昨日醉,忽忘与仲孺言。”乃驾往,又徐行,灌夫愈益怒。及饮酒酣,夫起舞属丞相,丞相不起,夫从坐上语侵之。魏其乃扶灌夫去,谢丞相。丞相卒饮至夜,极驩而去。
丞相尝使籍福请魏其城南田。魏其大望曰:“老仆虽弃,将军虽贵,宁可以势夺乎!”不许。灌夫闻,怒,骂籍福。籍福恶两人有郄,乃谩自好谢丞相曰:“魏其老且死,易忍,且待之。”已而武安闻魏其、灌夫实怒不予田,亦怒曰:“魏其子尝杀人,蚡活之。蚡事魏其无所不可,何爱数顷田?且灌夫何与也?吾不敢复求田。”武安由此大怨灌夫、魏其。
元光四年春,丞相言灌夫家在颍川,横甚,民苦之。请案。上曰:“此丞相事,何请。”灌夫亦持丞相阴事,为奸利,受淮南王金与语言。宾客居间,遂止,俱解。
夏,丞相取燕王女为夫人,有太后诏,召列侯宗室皆往贺。魏其侯过灌夫,欲与俱。夫谢曰:“夫数以酒失得过丞相,丞相今者又与夫有郄。”魏其曰:“事已解。”彊与俱。饮酒酣,武安起为寿,坐皆避席伏。已魏其侯为寿,独故人避席耳,馀半膝席。灌夫不悦。起行酒,至武安,武安膝席曰:“不能满觞。”夫怒,因嘻笑曰:“将军贵人也,属之!”时武安不肯。行酒次至临汝侯,临汝侯方与程不识耳语,又不避席。夫无所发怒,乃骂临汝侯曰:“生平毁程不识不直一钱,今日长者为寿,乃效女兒呫嗫耳语!”武安谓灌夫曰:“程李俱东西宫卫尉,今众辱程将军,仲孺独不为李将军地乎?”灌夫曰:“今日斩头陷匈,何知程李乎!”坐乃起更衣,稍稍去。魏其侯去,麾灌夫出。武安遂怒曰:“此吾骄灌夫罪。”乃令骑留灌夫。灌夫欲出不得。籍福起为谢,案灌夫项令谢。夫愈怒,不肯谢。武安乃麾骑缚夫置传舍,召长史曰:“今日召宗室,有诏。”劾灌夫骂坐不敬,系居室。遂按其前事,遣吏分曹逐捕诸灌氏支属,皆得弃市罪。魏其侯大媿,为资使宾客请,莫能解。武安吏皆为耳目,诸灌氏皆亡匿,夫系,遂不得告言武安阴事。
魏其锐身为救灌夫。夫人谏魏其曰:“灌将军得罪丞相,与太后家忤,宁可救邪?”魏其侯曰:“侯自我得之,自我捐之,无所恨。且终不令灌仲孺独死,婴独生。”乃匿其家,窃出上书。立召入,具言灌夫醉饱事,不足诛。上然之,赐魏其食,曰:“东朝廷辩之。”
魏其之东朝,盛推灌夫之善,言其醉饱得过,乃丞相以他事诬罪之。武安又盛毁灌夫所为横恣,罪逆不道。魏其度不可柰何,因言丞相短。武安曰:“天下幸而安乐无事,蚡得为肺腑,所好音乐狗马田宅。蚡所爱倡优巧匠之属,不如魏其、灌夫日夜招聚天下豪桀壮士与论议,腹诽而心谤,不仰视天而俯画地,辟倪两宫间,幸天下有变,而欲有大功。臣乃不知魏其等所为。”於是上问朝臣:“两人孰是?”御史大夫韩安国曰:“魏其言灌夫父死事,身荷戟驰入不测之吴军,身被数十创,名冠三军,此天下壮士,非有大恶,争杯酒,不足引他过以诛也。魏其言是也。丞相亦言灌夫通奸猾,侵细民,家累巨万,横恣颍川,凌轹宗室,侵犯骨肉,此所谓‘枝大於本,胫大於股,不折必披’,丞相言亦是。唯明主裁之。”主爵都尉汲黯是魏其。内史郑当时是魏其,后不敢坚对。馀皆莫敢对。上怒内史曰:“公平生数言魏其、武安长短,今日廷论,局趣效辕下驹,吾并斩若属矣。”即罢起入,上食太后。太后亦已使人候伺,具以告太后。太后怒,不食,曰:“今我在也,而人皆藉吾弟,令我百岁后,皆鱼肉之矣。且帝宁能为石人邪!此特帝在,即录录,设百岁后,是属宁有可信者乎?”上谢曰:“俱宗室外家,故廷辩之。不然,此一狱吏所决耳。”是时郎中令石建为上别言两人事。
武安已罢朝,出止车门,召韩御史大夫载,怒曰:“与长孺共一老秃翁,何为首鼠两端?”韩御史良久谓丞相曰:“君何不自喜?夫魏其毁君,君当免冠解印绶归,曰‘臣以肺腑幸得待罪,固非其任,魏其言皆是’。如此,上必多君有让,不废君。魏其必内愧,杜门齰舌自杀。今人毁君,君亦毁人,譬如贾竖女子争言,何其无大体也!”武安谢罪曰:“争时急,不知出此。”
於是上使御史簿责魏其所言灌夫,颇不雠,欺谩。劾系都司空。孝景时,魏其常受遗诏,曰“事有不便,以便宜论上”。及系,灌夫罪至族,事日急,诸公莫敢复明言於上。魏其乃使昆弟子上书言之,幸得复召见。书奏上,而案尚书大行无遗诏。诏书独藏魏其家,家丞封。乃劾魏其矫先帝诏,罪当弃市。五年十月,悉论灌夫及家属。魏其良久乃闻,闻即恚,病痱,不食欲死。或闻上无意杀魏其,魏其复食,治病,议定不死矣。乃有蜚语为恶言闻上,故以十二月晦论弃市渭城。
其春,武安侯病,专呼服谢罪。使巫视鬼者视之,见魏其、灌夫共守,欲杀之。竟死。子恬嗣。元朔三年,武安侯坐衣襜褕入宫,不敬。
淮南王安谋反觉,治。王前朝,武安侯为太尉,时迎王至霸上,谓王曰:“上未有太子,大王最贤,高祖孙,即宫车晏驾,非大王立当谁哉!”淮南王大喜,厚遗金财物。上自魏其时不直武安,特为太后故耳。及闻淮南王金事,上曰:“使武安侯在者,族矣。”
太史公曰:魏其、武安皆以外戚重,灌夫用一时决筴而名显。魏其之举以吴楚,武安之贵在日月之际。然魏其诚不知时变,灌夫无术而不逊,两人相翼,乃成祸乱。武安负贵而好权,杯酒责望,陷彼两贤。呜呼哀哉!迁怒及人,命亦不延。众庶不载,竟被恶言。呜呼哀哉!祸所从来矣!
窦婴、田蚡,势利相雄。咸倚外戚,或恃军功。灌夫自喜,引重其中。意气杯酒,辟睨两宫。事竟不直,冤哉二公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