吴王刘濞啊,是汉高祖刘邦的亲侄子。当年高祖打下江山第七年,封他爹刘仲做代王。可这刘仲不争气,匈奴人一来攻打代国,他丢下城池就逃,抄小路溜回洛阳向皇帝请罪。高祖念在骨肉亲情,没忍心治罪,只把他降为郃阳侯。
高祖十一年秋收时节,淮南王英布造反,一路向东吞并荆地,裹挟当地兵马,渡过淮河攻打楚国。高祖亲自带兵平叛。那年刘濞才二十出头,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,骑着战马跟着高祖在蕲县西边大破英布军队。混战中英布逃跑,荆王刘贾却战死了,连个继承人都没留下。高祖担心吴越之地民风彪悍,儿子们都还年幼镇不住场子,思来想去,干脆封年轻力壮的刘濞为吴王,统管三郡五十三城。
授印那天,高祖盯着刘濞的脸看了又看,突然拍着他后背叹气:"你这面相,怕是有反骨啊!"话一出口就后悔了,可金印都给了,只好凑近他耳边警告:"汉家天下五十年后,东南要出乱子,该不会应验在你身上吧?记住,咱们刘姓都是一家人,千万别造反!"刘濞吓得直磕头:"臣不敢。"
惠帝和吕后当政那些年,天下刚安定,各地诸侯都忙着安抚百姓。吴国豫章郡有铜山,刘濞就招揽天下亡命之徒来铸钱,又煮海水制盐。靠着这些买卖,吴国不收百姓赋税,国库却越来越富。
文帝在位时,吴国太子进京朝见,有次陪皇太子喝酒下棋。吴太子的师傅们都是楚地人,性子烈又惯着太子。下棋时为了争棋路,吴太子对皇太子出言不逊。皇太子一怒之下抡起棋盘砸过去,竟把吴太子给打死了。尸体运回吴国,刘濞红着眼睛冷笑:"既然都是刘家骨肉,死在长安就葬在长安,何必送回来!"硬是把棺材又送回长安下葬。从此他装病不上朝,京城派人来查,发现他根本没病,就把吴国使者抓起来问罪。刘濞越发害怕,暗中开始谋划。
后来又有使者秋季朝觐,文帝责问吴王病情。使者跪着回话:"大王原本装病,可朝廷接连扣押使者,他怕皇上怪罪,更不敢露面了。俗话说'看清潭底游鱼不吉利',如今大王骑虎难下,只求皇上既往不咎。"文帝心软了,不仅放回使者,还赐给刘濞几案和手杖,准许他年老免朝。刘濞暂时收敛,可他在封地照样铸钱煮盐,百姓不用交税。官府征发劳役都付工钱,逢年过节还慰问贤才、赏赐乡里。别的郡县来抓逃犯,吴国官员总是包庇。这么过了四十多年,吴国民众都死心塌地跟着他。
晁错当上太子家令后,经常对太子说吴王的不是。他多次上书劝文帝削藩,文帝仁慈没动手,吴王气焰反而更嚣张。
景帝即位,晁错升任御史大夫。有次他指着地图对皇帝说:"当年高祖刚得天下,兄弟子侄少,才封三个同姓王就占了半壁江山。如今吴王因太子之死怀恨在心,装病不朝本该治罪,先帝赐他几杖已是仁至义尽。可他变本加厉,私铸钱币、煮盐招亡命之徒,迟早要造反。与其等他准备充分,不如趁早削藩!"那年冬天楚王来朝,晁错又揭发他给薄太后守丧时淫乱,本该处死,景帝只削了东海郡。接着又削吴国的豫章、会稽两郡,之前还削过赵王的河间郡,胶西王则因卖官被削六县。
朝廷正商议继续削吴,刘濞坐不住了。他知道一般诸侯靠不住,听说胶西王勇猛好战,就派中大夫应高去游说。应高不带文书,见面就说:"我们吴王日夜忧心,特来与大王交心。"胶西王问:"有何指教?"应高压低声音:"皇上听信晁错谗言,削藩永无止境。俗话说'舔完糠就要吃米',咱们再不联手,迟早被各个击破。"见胶西王犹豫,应高又凑近说:"如今天象异常,彗星频现,正是除奸臣的好时机。吴王愿打头阵,只要大王响应,咱们东西夹击,事成后平分天下!"
胶西王听得心惊肉跳,最终咬牙答应。他手下大臣急得直劝:"伺候一个皇帝够享福了,就算事成,两位大王日后必起争端啊!"可胶西王铁了心,又联络齐地四王。这些刚被削藩的诸侯早憋着火,只有城阳王因曾讨伐吕氏,他们约定事成后再分赃。
等削夺吴国两郡的诏书送到,六十二岁的刘濞亲自披挂上阵。他传令全国:"寡人年过花甲仍要亲征,十四岁幼子也打先锋。凡年纪介于我们父子之间的男子,全部出征!"集结二十万大军后,又派使者说动闽越、东越出兵。正月丙午这天,胶西王先杀朝廷派来的二千石官员,其他五国纷纷响应。只有齐王临阵反悔服毒自杀,济北王因城墙没修完被臣子拦住。七国叛军浩浩荡荡向西进发,赵王还暗中勾结匈奴。一场震动天下的大乱,就此拉开帷幕。
景帝三年的正月甲子日,广陵城头突然竖起反旗。吴王刘濞带着兵马渡过淮河,沿途收编了楚地的军队,声势愈发浩大。
这位蓄谋已久的王爷派人给各路诸侯送去密信,信上写得情真意切:"各位刘氏宗亲啊,如今朝廷里奸臣当道,欺负我们这些高祖血脉不说,还夺封地、辱功臣。皇上病糊涂了,咱们得替天行道!"他掰着手指头算账,说吴越联军能凑八十万,又给各王画大饼——长沙以北归楚王子,洛阳会师有重赏。末了还拍着胸脯保证:"我攒了三十年的家底,金银堆成山,只管来取!"
这封造反檄文传到长安时,景帝正在和晁错核对粮草数目。听到急报,他立刻派周亚夫带着三十六员大将出征,又安排郦寄、栾布分头对付赵齐叛军。老将窦婴刚要动身,突然想起个人——曾做过吴国丞相的袁盎正在家闲居呢。
皇帝连夜召见袁盎时,晁错还在旁边拨弄算筹。袁盎瞥了眼竹简上密密麻麻的数字,突然说要单独奏对。晁错被赶出门时,衣袖带翻了砚台,墨汁溅在袍角上像团乌云。
"他们打的是清君侧旗号。"袁盎压低声音,"只要杀了晁错..."话没说完,景帝手里的茶碗"咔"地裂了道缝。十几天后,长安东市飘起血腥味,穿着朝服的晁错到死都瞪着眼睛。
可吴王早不是当年那个被文帝饶恕的年轻人了。袁盎捧着诏书刚到军营,就听见帐内传来狂笑:"寡人都是东帝了,还跪什么诏书?"当夜,这位太常大人割破帐篷逃命时,背后追兵的火把像条火龙。
此时周亚夫刚到洛阳,看见游侠剧孟还在酒肆豪饮,顿时松了口气。他采纳门客之计,把梁国当作诱饵。果然吴楚联军猛攻梁都时,汉军突然切断了他们的粮道。
吴国不是没有明白人。老将军田禄伯想分兵走武关,被太子一句"兵权旁落"堵了回去;小将桓青提议放弃城池直取洛阳,又被老臣们嘲笑"少年人见识短"。最惨的是下邳人周丘,这个曾经亡命卖酒的汉子,连个伍长都没混上。
淮水北岸的芦苇才抽新芽,吴王的战旗已经歪斜。他不知道,自己当年授印时相士那句"贵不可言",竟应验在这条不归路上。
周丘这小子跑去见吴王,搓着手说:"小的没啥本事,打仗也派不上用场。不敢要兵权,只求大王给个汉朝的符节,保管给您立个大功。"吴王随手就把符节扔给他了。
当天夜里,周丘快马加鞭赶到下邳城。城里人早听说吴王造反,城门紧闭戒备森严。他直奔驿站,把县令叫来。那县令刚进门,周丘的随从就手起刀落,把人头给砍了。
周丘转头召集县里有头有脸的豪强,拍着桌子说:"吴国大军转眼就到,到时候屠城不过吃顿饭的工夫。现在投降还能保住全家老小,有本事的还能封侯!"这话一传十十传百,天亮前整个下邳城都降了。周丘一夜之间拉出三万人马,派人给吴王报信后,带着队伍往北打。打到城阳时,手下已经有十多万兵,把朝廷的中尉军打得落花流水。可这时听说吴王兵败逃跑,周丘知道大势已去,带着人马往回撤。还没到下邳,背上突然长了个毒疮,就这么死了。
二月里吴王兵败如山倒,天子下诏书给将军们:"朕听说行善得福,作恶遭殃。高祖皇帝分封诸侯,幽王、悼惠王断了香火,孝文皇帝可怜他们,让他们的儿子继承王位。可吴王刘濞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,收留逃犯、私铸钱币、装病二十年不上朝。先帝宽宏大量,指望他改过自新,谁知他竟勾结楚王、赵王等六个藩王造反!"
当初吴王渡过淮河,和楚王联手在棘壁大败汉军,势头正猛。梁孝王吓得派六个将军迎战,结果又折了两员大将。梁王急得连连向条侯周亚夫求救,周亚夫就是按兵不动。梁王只好派韩安国和张羽带兵,这才勉强挡住吴军。吴军想往西打,可梁国城池守得铁桶一般,转头去找周亚夫决战。两军在下邑对峙,吴军粮草耗尽,士兵饿得眼冒金星。有天夜里偷袭周亚夫大营,假装攻东南角,其实主力从西北杀入。谁知周亚夫早看穿把戏,在西北埋伏重兵,把吴军杀得片甲不留。吴王连夜带着几千亲信逃到丹徒,投靠东越。东越王表面收留他,暗地里被汉朝收买,趁劳军时一矛捅死了吴王,把人头快马送到长安。
再说胶西王那边,三个藩王围了临淄三个月没打下来。汉军一到,胶西王光着脚丫,坐在草席上喝水请罪。他儿子还怂恿说:"汉军远道而来肯定疲惫,不如拼死一搏,打不赢再逃到海上。"老王爷摇头:"咱们的兵都垮了,打不动啦。"
汉将弓高侯韩颓当送来诏书:"投降免死,顽抗灭族。"胶西王光着膀子到汉军营前磕头:"臣刘卬糊涂啊,惊动天兵远来,甘愿受千刀万剐。"韩颓当敲着战鼓问他:"说说为何造反?"胶西王跪着往前蹭:"都是晁错那厮篡改高祖法令,我们起兵是为清君侧。如今晁错已死,我们这就撤兵。"韩颓当冷笑:"要杀晁错怎么不上奏?没有诏书就擅自出兵,分明是谋反!"读完诏书把剑一扔:"您自己看着办吧。"胶西王长叹一声"死有余辜",当场抹了脖子。
太史公说:吴王这王位本是捡他爹的便宜。本来轻徭薄赋治理得不错,可惜儿子惹祸,为盘棋局闹出人命,最后勾结外族自取灭亡。晁错为国深谋却招来杀身之祸,袁盎玩弄权术终究难逃羞辱。古人说诸侯封地不过百里,不能把山海赐给藩王,说的就是吴国吧?"不要带头搞事,否则自食恶果",这话送给袁盎、晁错正合适。吴楚之人彪悍轻狂,吴王背信弃义。靠着铜山发财,为盘棋局送命。骄傲自大怀有二心,拉着七国一起陪葬。
吴王濞者,高帝兄刘仲之子也。高帝已定天下七年,立刘仲为代王。而匈奴攻代,刘仲不能坚守,弃国亡,间行走雒阳,自归天子。天子为骨肉故,不忍致法,废以为郃阳侯。高帝十一年秋,淮南王英布反,东并荆地,劫其国兵,西度淮,击楚,高帝自将往诛之。刘仲子沛侯濞年二十,有气力,以骑将从破布军蕲西,会甀,布走。荆王刘贾为布所杀,无後。上患吴、会稽轻悍,无壮王以填之,诸子少,乃立濞於沛为吴王,王三郡五十三城。已拜受印,高帝召濞相之,谓曰:“若状有反相。”心独悔,业已拜,因拊其背,告曰:“汉後五十年东南有乱者,岂若邪?然天下同姓为一家也,慎无反!”濞顿首曰:“不敢。”
会孝惠、高后时,天下初定,郡国诸侯各务自拊循其民。吴有豫章郡铜山,濞则招致天下亡命者铸钱,煮海水为盐,以故无赋,国用富饶。
孝文时,吴太子入见,得侍皇太子饮博。吴太子师傅皆楚人,轻悍,又素骄,博,争道,不恭,皇太子引博局提吴太子,杀之。於是遣其丧归葬。至吴,吴王愠曰:“天下同宗,死长安即葬长安,何必来葬为!”复遣丧之长安葬。吴王由此稍失籓臣之礼,称病不朝。京师知其以子故称病不朝,验问实不病,诸吴使来,辄系责治之。吴王恐,为谋滋甚。及後使人为秋请,上复责问吴使者,使者对曰:“王实不病,汉系治使者数辈,以故遂称病。且夫‘察见渊中鱼,不祥’。今王始诈病,及觉,见责急,愈益闭,恐上诛之,计乃无聊。唯上弃之而与更始。”於是天子乃赦吴使者归之,而赐吴王几杖,老,不朝。吴得释其罪,谋亦益解。然其居国以铜盐故,百姓无赋。卒践更,辄与平贾。岁时存问茂材,赏赐闾里。佗郡国吏欲来捕亡人者,讼共禁弗予。如此者四十馀年,以故能使其众。
晁错为太子家令,得幸太子,数从容言吴过可削。数上书说孝文帝,文帝宽,不忍罚,以此吴日益横。及孝景帝即位,错为御史大夫,说上曰:“昔高帝初定天下,昆弟少,诸子弱,大封同姓,故王孽子悼惠王王齐七十馀城,庶弟元王王楚四十馀城,兄子濞王吴五十馀城:封三庶孽,分天下半。今吴王前有太子之郄,诈称病不朝,於古法当诛,文帝弗忍,因赐几杖。德至厚,当改过自新。乃益骄溢,即山铸钱,煮海水为盐,诱天下亡人,谋作乱。今削之亦反,不削之亦反。削之,其反亟,祸小;不削,反迟,祸大。”三年冬,楚王朝,晁错因言楚王戊往年为薄太后服,私奸服舍,请诛之。诏赦,罚削东海郡。因削吴之豫章郡、会稽郡。及前二年赵王有罪,削其河间郡。胶西王卬以卖爵有奸,削其六县。
汉廷臣方议削吴。吴王濞恐削地无已,因以此发谋,欲举事。念诸侯无足与计谋者,闻胶西王勇,好气,喜兵,诸齐皆惮畏,於是乃使中大夫应高誂胶西王。无文书,口报曰:“吴王不肖,有宿夕之忧,不敢自外,使喻其驩心。”王曰:“何以教之?”高曰:“今者主上兴於奸,饰於邪臣,好小善,听谗贼,擅变更律令,侵夺诸侯之地,徵求滋多,诛罚良善,日以益甚。里语有之,‘舐及米’。吴与胶西,知名诸侯也,一时见察,恐不得安肆矣。吴王身有内病,不能朝请二十馀年,尝患见疑,无以自白,今胁肩累足,犹惧不见释。窃闻大王以爵事有適,所闻诸侯削地,罪不至此,此恐不得削地而已。”王曰:“然,有之。子将柰何?”高曰:“同恶相助,同好相留,同情相成,同欲相趋,同利相死。今吴王自以为与大王同忧,原因时循理,弃躯以除患害於天下,亿亦可乎?”王瞿然骇曰:“寡人何敢如是?今主上虽急,固有死耳,安得不戴?”高曰:“御史大夫晁错,荧惑天子,侵夺诸侯,蔽忠塞贤,朝廷疾怨,诸侯皆有倍畔之意,人事极矣。彗星出,蝗蟲数起,此万世一时,而愁劳圣人之所以起也。故吴王欲内以晁错为讨,外随大王後车,彷徉天下,所乡者降,所指者下,天下莫敢不服。大王诚幸而许之一言,则吴王率楚王略函谷关,守荥阳敖仓之粟,距汉兵。治次舍,须大王。大王有幸而临之,则天下可并,两主分割,不亦可乎?”王曰:“善。”高归报吴王,吴王犹恐其不与,乃身自为使,使於胶西,面结之。
胶西群臣或闻王谋,谏曰:“承一帝,至乐也。今大王与吴西乡,弟令事成,两主分争,患乃始结。诸侯之地不足为汉郡什二,而为畔逆以忧太后,非长策也。”王弗听。遂发使约齐、菑川、胶东、济南、济北,皆许诺,而曰“城阳景王有义,攻诸吕,勿与,事定分之耳”。
诸侯既新削罚,振恐,多怨晁错。及削吴会稽、豫章郡书至,则吴王先起兵,胶西正月丙午诛汉吏二千石以下,胶东、菑川、济南、楚、赵亦然,遂发兵西。齐王後悔,饮药自杀,畔约。济北王城坏未完,其郎中令劫守其王,不得发兵。胶西为渠率,胶东、菑川、济南共攻围临菑。赵王遂亦反,阴使匈奴与连兵。
七国之发也,吴王悉其士卒,下令国中曰:“寡人年六十二,身自将。少子年十四,亦为士卒先。诸年上与寡人比,下与少子等者,皆发。”发二十馀万人。南使闽越、东越,东越亦发兵从。
孝景帝三年正月甲子,初起兵於广陵。西涉淮,因并楚兵。发使遗诸侯书曰:“吴王刘濞敬问胶西王、胶东王、菑川王、济南王、赵王、楚王、淮南王、衡山王、庐江王、故长沙王子:幸教寡人!以汉有贼臣,无功天下,侵夺诸侯地,使吏劾系讯治,以僇辱之为故,不以诸侯人君礼遇刘氏骨肉,绝先帝功臣,进任奸宄,诖乱天下,欲危社稷。陛下多病志失,不能省察。欲举兵诛之,谨闻教。敝国虽狭,地方三千里;人虽少,精兵可具五十万。寡人素事南越三十馀年,其王君皆不辞分其卒以随寡人,又可得三十馀万。寡人虽不肖,原以身从诸王。越直长沙者,因王子定长沙以北,西走蜀、汉中。告越、楚王、淮南三王,与寡人西面;齐诸王与赵王定河间、河内,或入临晋关,或与寡人会雒阳;燕王、赵王固与胡王有约,燕王北定代、云中,抟胡众入萧关,走长安,匡正天子,以安高庙。原王勉之。楚元王子、淮南三王或不沐洗十馀年,怨入骨髓,欲一有所出之久矣,寡人未得诸王之意,未敢听。今诸王苟能存亡继绝,振弱伐暴,以安刘氏,社稷之所原也。敝国虽贫,寡人节衣食之用,积金钱,脩兵革,聚穀食,夜以继日,三十馀年矣。凡为此,原诸王勉用之。能斩捕大将者,赐金五千斤,封万户;列将,三千斤,封五千户;裨将,二千斤,封二千户;二千石,千斤,封千户;千石,五百斤,封五百户:皆为列侯。其以军若城邑降者,卒万人,邑万户,如得大将;人户五千,如得列将;人户三千,如得裨将;人户千,如得二千石;其小吏皆以差次受爵金。佗封赐皆倍军法。其有故爵邑者,更益勿因。原诸王明以令士大夫,弗敢欺也。寡人金钱在天下者往往而有,非必取於吴,诸王日夜用之弗能尽。有当赐者告寡人,寡人且往遗之。敬以闻。”
七国反书闻天子,天子乃遣太尉条侯周亚夫将三十六将军,往击吴楚;遣曲周侯郦寄击赵;将军栾布击齐;大将军窦婴屯荥阳,监齐赵兵。
吴楚反书闻,兵未发,窦婴未行,言故吴相袁盎。盎时家居,诏召入见。上方与晁错调兵笇军食,上问袁盎曰:“君尝为吴相,知吴臣田禄伯为人乎?今吴楚反,於公何如?”对曰:“不足忧也,今破矣。”上曰:“吴王即山铸钱,煮海水为盐,诱天下豪桀,白头举事。若此,其计不百全,岂发乎?何以言其无能为也?”袁盎对曰:“吴有铜盐利则有之,安得豪桀而诱之!诚令吴得豪桀,亦且辅王为义,不反矣。吴所诱皆无赖子弟,亡命铸钱奸人,故相率以反。”晁错曰:“袁盎策之善。”上问曰:“计安出?”盎对曰:“原屏左右。”上屏人,独错在。盎曰:“臣所言,人臣不得知也。”乃屏错。错趋避东厢,恨甚。上卒问盎,盎对曰:“吴楚相遗书,曰‘高帝王子弟各有分地,今贼臣晁错擅適过诸侯,削夺之地’。故以反为名,西共诛晁错,复故地而罢。方今计独斩晁错,发使赦吴楚七国,复其故削地,则兵可无血刃而俱罢。”於是上嘿然良久,曰:“顾诚何如,吾不爱一人以谢天下。”盎曰:“臣愚计无出此,原上孰计之。”乃拜盎为太常,吴王弟子德侯为宗正。盎装治行。後十馀日,上使中尉召错,绐载行东市。错衣朝衣斩东市。则遣袁盎奉宗庙,宗正辅亲戚,使告吴如盎策。至吴,吴楚兵已攻梁壁矣。宗正以亲故,先入见,谕吴王使拜受诏。吴王闻袁盎来,亦知其欲说己,笑而应曰:“我已为东帝,尚何谁拜?”不肯见盎而留之军中,欲劫使将。盎不肯,使人围守,且杀之,盎得夜出,步亡去,走梁军,遂归报。
条侯将乘六乘传,会兵荥阳。至雒阳,见剧孟,喜曰:“七国反,吾乘传至此,不自意全。又以为诸侯已得剧孟,剧孟今无动。吾据荥阳,以东无足忧者。”至淮阳,问父绛侯故客邓都尉曰:“策安出?”客曰:“吴兵锐甚,难与争锋。楚兵轻,不能久。方今为将军计,莫若引兵东北壁昌邑,以梁委吴,吴必尽锐攻之。将军深沟高垒,使轻兵绝淮泗口,塞吴饟道。彼吴梁相敝而粮食竭,乃以全彊制其罢极,破吴必矣。”条侯曰:“善。”从其策,遂坚壁昌邑南,轻兵绝吴饟道。
吴王之初发也,吴臣田禄伯为大将军。田禄伯曰:“兵屯聚而西,无佗奇道,难以就功。臣原得五万人,别循江淮而上,收淮南、长沙,入武关,与大王会,此亦一奇也。”吴王太子谏曰:“王以反为名,此兵难以藉人,藉人亦且反王,柰何?且擅兵而别,多佗利害,未可知也,徒自损耳。”吴王即不许田禄伯。
吴少将桓将军说王曰:“吴多步兵,步兵利险;汉多车骑,车骑利平地。原大王所过城邑不下,直弃去,疾西据雒阳武库,食敖仓粟,阻山河之险以令诸侯,虽毋入关,天下固已定矣。即大王徐行,留下城邑,汉军车骑至,驰入梁楚之郊,事败矣。”吴王问诸老将,老将曰:“此少年推锋之计可耳,安知大虑乎!”於是王不用桓将军计。
吴王专并将其兵,未度淮,诸宾客皆得为将、校尉、候、司马,独周丘不得用。周丘者,下邳人,亡命吴,酤酒无行,吴王濞薄之,弗任。周丘上谒,说王曰:“臣以无能,不得待罪行间。臣非敢求有所将,原得王一汉节,必有以报王。”王乃予之。周丘得节,夜驰入下邳。下邳时闻吴反,皆城守。至传舍,召令。令入户,使从者以罪斩令。遂召昆弟所善豪吏告曰:“吴反兵且至,至,屠下邳不过食顷。今先下,家室必完,能者封侯矣。”出乃相告,下邳皆下。周丘一夜得三万人,使人报吴王,遂将其兵北略城邑。比至城阳,兵十馀万,破城阳中尉军。闻吴王败走,自度无与共成功,即引兵归下邳。未至,疽发背死。
二月中,吴王兵既破,败走,於是天子制诏将军曰:“盖闻为善者,天报之以福;为非者,天报之以殃。高皇帝亲表功德,建立诸侯,幽王、悼惠王绝无後,孝文皇帝哀怜加惠,王幽王子遂、悼惠王子卬等,令奉其先王宗庙,为汉籓国,德配天地,明并日月。吴王濞倍德反义,诱受天下亡命罪人,乱天下币,称病不朝二十馀年,有司数请濞罪,孝文皇帝宽之,欲其改行为善。今乃与楚王戊、赵王遂、胶西王卬、济南王辟光、菑川王贤、胶东王雄渠约从反,为逆无道,起兵以危宗庙,贼杀大臣及汉使者,迫劫万民,夭杀无罪,烧残民家,掘其丘冢,甚为暴虐。今卬等又重逆无道,烧宗庙,卤御物,朕甚痛之。朕素服避正殿,将军其劝士大夫击反虏。击反虏者,深入多杀为功,斩首捕虏比三百石以上者皆杀之,无有所置。敢有议诏及不如诏者,皆要斩。”
初,吴王之度淮,与楚王遂西败棘壁,乘胜前,锐甚。梁孝王恐,遣六将军击吴,又败梁两将,士卒皆还走梁。梁数使使报条侯求救,条侯不许。又使使恶条侯於上,上使人告条侯救梁,复守便宜不行。梁使韩安国及楚死事相弟张羽为将军,乃得颇败吴兵。吴兵欲西,梁城守坚,不敢西,即走条侯军,会下邑。欲战,条侯壁,不肯战。吴粮绝,卒饥,数挑战,遂夜饹条侯壁,惊东南。条侯使备西北,果从西北入。吴大败,士卒多饥死,乃畔散。於是吴王乃与其麾下壮士数千人夜亡去,度江走丹徒,保东越。东越兵可万馀人,乃使人收聚亡卒。汉使人以利啗东越,东越即绐吴王,吴王出劳军,即使人鏦杀吴王,盛其头,驰传以闻。吴王子子华、子驹亡走闽越。吴王之弃其军亡也,军遂溃,往往稍降太尉、梁军。楚王戊军败,自杀。
三王之围齐临菑也,三月不能下。汉兵至,胶西、胶东、菑川王各引兵归。胶西王乃袒跣,席,饮水,谢太后。王太子德曰:“汉兵远,臣观之已罢,可袭,原收大王馀兵击之,击之不胜,乃逃入海,未晚也。”王曰:“吾士卒皆已坏,不可发用。”弗听。汉将弓高侯穨当遗王书曰:“奉诏诛不义,降者赦其罪,复故;不降者灭之。王何处,须以从事。”王肉袒叩头汉军壁,谒曰:“臣卬奉法不谨,惊骇百姓,乃苦将军远道至于穷国,敢请菹醢之罪。”弓高侯执金鼓见之,曰:“王苦军事,原闻王发兵状。”王顿首膝行对曰:“今者,晁错天子用事臣,变更高皇帝法令,侵夺诸侯地。卬等以为不义,恐其败乱天下,七国发兵,且以诛错。今闻错已诛,卬等谨以罢兵归。”将军曰:“王苟以错不善,何不以闻?未有诏虎符,擅发兵击义国。以此观之,意非欲诛错也。”乃出诏书为王读之。读之讫,曰:“王其自图。”王曰:“如卬等死有馀罪。”遂自杀。太后、太子皆死。胶东、菑川、济南王皆死,国除,纳于汉。郦将军围赵十月而下之,赵王自杀。济北王以劫故,得不诛,徙王菑川。
初,吴王首反,并将楚兵,连齐赵。正月起兵,三月皆破,独赵後下。复置元王少子平陆侯礼为楚王,续元王後。徙汝南王非王吴故地,为江都王。
太史公曰:吴王之王,由父省也。能薄赋敛,使其众,以擅山海利。逆乱之萌,自其子兴。争技发难,卒亡其本;亲越谋宗,竟以夷陨。晁错为国远虑,祸反近身。袁盎权说,初宠後辱。故古者诸侯地不过百里,山海不以封。“毋亲夷狄,以疏其属”,盖谓吴邪?“毋为权首,反受其咎”,岂盎、错邪?
吴楚轻悍,王濞倍德。富因采山,衅成提局。憍矜贰志,连结七国。婴命始监,错诛未塞。天之悔祸,卒取奔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