说起留侯张良,祖上本是韩国贵族。他祖父开地,辅佐过韩昭侯、宣惠王、襄哀王三代君王;父亲张平,又做了釐王、悼惠王的丞相。那年悼惠王二十三年,张平去世,才过了二十年,秦国铁骑就踏破了韩国都城。那时张良年纪尚轻,还没来得及在韩国做官。国破家亡之际,他连弟弟的丧事都顾不上办,散尽三百家仆和万贯家财,只为寻找能刺杀秦王的勇士——这血海深仇,全因张家五代为韩相啊。
早年间张良在淮阳学礼,后来东行拜访仓海君,结识个力大无穷的壮士。两人打造了一百二十斤重的铁锤,趁秦始皇东巡时,埋伏在博浪沙偷袭。谁知误中副车,惊得始皇帝勃然大怒,画影图形搜捕天下。张良只得改名换姓,躲到下邳城里。
这日黄昏,张良踱步到沂水桥上。忽见个粗布麻衣的老翁晃晃悠悠走来,故意把鞋甩到桥下,扭头冲他吆喝:"小子,下去给我捡鞋!"张良拳头都攥紧了,看对方白发苍苍,硬是压着火气下桥拾鞋。谁知老人又跷起脚:"给我穿上!"张良跪着替他穿好鞋,老翁却大笑而去。张良望着背影正发愣,那老人走出里许又折返:"孺子可教!五日后天亮时分,再来此处相会。"
第五日鸡刚打鸣,张良赶到桥上,老翁早已等着,怒斥:"与长辈相约竟敢迟到?再过五日早些来!"第二次张良赶在鸡鸣前到,还是被骂得狗血淋头。第三次他索性半夜就来守着,终于见老人拄杖而来,欣慰道:"正该如此。"说着掏出一卷竹简:"读通此书可做帝王之师。十年后天下将乱,十三年后你到济北穀城山下,见到黄石便是老夫。"天亮后张良翻开书卷,竟是失传已久的《太公兵法》,从此日夜研读。
在下邳隐居时,张良常行侠义。项伯杀了人逃命,就是被他藏起来的。十年后陈胜起义,张良也聚集了百来号青年。听说景驹在留地自称楚王,他正要投奔,半路遇上沛公刘邦带着几千人马。两人一见如故,刘邦封他做管马厩的官。张良常拿《太公兵法》献策,别人听不懂,刘邦却一点就通。张良暗叹:"沛公莫非天授?"从此死心塌地跟着他。
后来刘邦会见项梁时,张良劝道:"您既立楚王后裔,韩国公子横阳君韩成贤明,何不也立为韩王?"项梁采纳建议,派张良找到韩成,还封张良做韩司徒。他们带着千余人马在颍川一带打游击,城池得而复失。直到刘邦从洛阳南下,张良率军会合,连克十余城。刘邦让韩成守阳翟,带着张良继续南征北战。
在峣关之战前,张良献计:"秦军势大,硬拼不得。听说守将是屠夫之子,商人最易被利诱。"刘邦依计在山上插满旌旗虚张声势,又派郦食其带着珍宝去劝降。秦将果然叛变,张良却提醒:"只怕士卒不从,不如趁其松懈进攻。"结果刘邦大胜,一路攻入咸阳。
进了秦宫,刘邦被金银珠宝迷花了眼。樊哙劝他搬出去住,刘邦不听。张良正色道:"正因为秦君无道,您才能站在这里。若刚得天下就贪图享乐,岂不是助纣为虐?忠言逆耳利于行,良药苦口利于病啊!"刘邦这才还军霸上。
鸿门宴前夕,项伯连夜跑来给张良报信。张良说:"我奉韩王之命辅佐沛公,危急时刻逃走是不义。"转身就把消息告诉了刘邦。见刘邦慌得六神无主,张良反问:"您真要和项羽翻脸?"等刘邦承认打不过,张良便牵线让刘邦与项伯结为亲家,这才化解危机。
汉王元年正月,刘邦封为汉王,赏赐张良金银珠宝。张良转手全送给项伯,又请项伯说情让项羽多分些汉中之地。临别时张良献计:"烧毁栈道以示无东归之心,项羽才能放心。"后来项羽果然中计,发兵北伐齐国,却把韩王成降为侯又杀害。张良趁机逃回刘邦身边,当时汉军已平定三秦。
彭城兵败后,刘邦灰心丧气地问:"我把函谷关以东都分出去,谁能助我破楚?"张良掰着手指分析:"九江王英布跟项羽有仇,彭越在梁地造反,这两人可结盟。咱们帐下唯有韩信能独当一面。"后来刘邦派随何游说英布,联合彭越,又让韩信北伐,果然靠这三人力挽狂澜。
张良体弱多病,从不单独领兵,总在刘邦身边出谋划策。有次项羽围困荥阳,刘邦急得找郦食其商量。郦生建议效仿商汤周武,分封六国后裔。张良听说后抓起筷子在案上画地图:"如今豪杰抛头颅洒热血就为搏个封侯,若把土地都分给六国旧贵族,谁还替您卖命?"吓得刘邦把嘴里的饭都喷出来,赶紧销毁已经刻好的印信。
汉王一拍大腿:"好!赶紧刻印,先生这就带上印信出发吧。"
郦食其还没动身,张良正好从外面进来拜见。汉王正吃着饭,招呼道:"子房快来!有人给我出了个削弱楚军的主意。"他把郦食其的建议说了一遍,问道:"你觉得怎么样?"
张良脸色一变:"谁给陛下出的这主意?您的大事要坏啊!"
汉王筷子都停住了:"这话怎么说?"
张良抄起案上的筷子比划起来:"请让我借这筷子给您算算。当年商汤讨伐夏桀后,还封夏朝后人到杞国,那是算准了能随时要夏桀的命。您现在能随时取项羽性命吗?"
"不能。"
"这是第一个行不通。周武王伐纣后封商朝后人到宋国,那是能随时砍下纣王的脑袋。您现在能砍下项羽的脑袋吗?"
"不能。"
"这是第二个行不通。武王进殷都后,立刻表彰贤臣商容的里巷,释放被囚的箕子,重修比干的坟墓。您现在能表彰圣人、礼遇贤士吗?"
"不能。"
"这是第三个行不通。周武王打开钜桥粮仓、散尽鹿台钱财救济穷人。您现在能开仓放粮救济百姓吗?"
"不能。"
"这是第四个行不通。灭商后,周武王把战车改成民用车辆,倒放兵器,蒙上虎皮,向天下表示不再打仗。您现在能刀枪入库、马放南山吗?"
"不能。"
"这是第五个行不通。周武王把战马放到华山南坡,表示不再用它们打仗。您现在能让战马退役吗?"
"不能。"
"这是第六个行不通。周武王把运输的牛放到桃林北面,表示不再运送军粮。您现在能让牛群卸下辎重吗?"
"不能。"
"这是第七个行不通。再说天下谋士抛家舍业跟着您,不就图个封侯拜相?要是恢复六国,他们都回去侍奉旧主,谁还帮您打天下?这是第八个行不通。更何况楚国现在最强,六国复立后肯定倒向项羽,您还怎么号令天下?真要听这主意,您的大事就完了!"
汉王嘴里的饭喷了出来,拍案大骂:"这个书呆子,差点坏了老子的大事!"立刻下令销毁印信。
汉四年,韩信打下齐国想自立为王,汉王气得跳脚。张良一番劝说,汉王才派他去给韩信送齐王印——这事记在韩信的故事里。
那年秋天,汉王追项羽追到阳夏南边,战事不利退守固陵,说好来会师的诸侯都没到。张良又出主意,汉王照办后诸侯果然都来了——这事记在项羽的故事里。
汉六年正月大封功臣。张良没上过战场,刘邦却说:"运筹帷幄之中,决胜千里之外,这是子房的功劳。你自己挑三万户的封地吧。"
张良推辞道:"当年我在下邳起事,在留县遇见陛下,这是老天把我送给您啊。我的计策能偶尔管用,封在留县就心满意足了,哪敢要三万户?"最后封为留侯,和萧何他们一起受封。
封了二十多个大功臣后,剩下的将领天天争功吵得不可开交。有天刘邦在洛阳南宫天桥上,看见将领们三三两两坐在沙地里嘀咕。
"他们说什么呢?"
留侯直言:"陛下不知道吗?在商量造反呢。"
"天下刚安定,造什么反?"
"您以平民身份带着他们打天下,如今当了皇帝,封赏的都是亲信,杀掉的都是仇人。他们算来算去觉得封地不够分,又怕您追究旧账,所以聚在一块儿谋反。"
刘邦急得直搓手:"怎么办?"
"您平生最恨谁?"
"雍齿这个老冤家,多次让我难堪。本想杀他,念在他功劳大就算了。"
"赶紧先封雍齿给大家看看,众人见雍齿都能封侯,自然就安心了。"于是刘邦设宴封雍齿为什方侯,当场催着丞相御史论功行赏。
宴席散后,将领们都说:"雍齿都封侯了,咱们还怕什么?"
后来刘敬建议建都关中,刘邦拿不定主意。大臣多是山东人,都劝他定都洛阳:"洛阳东有成皋,西有崤山渑池,背靠黄河,面向伊洛,地势险要。"
留侯分析道:"洛阳地势虽好,但地方太小,方圆不过几百里,土地贫瘠,四面受敌。关中左有崤山函谷关,右有陇西蜀地,沃野千里,南有巴蜀物产,北有胡地牧场,三面天险只要守一面。诸侯安定时可漕运天下物资,诸侯生变时顺流而下就能平叛。这才是真正的金城千里,天府之国啊!"刘邦当天就起驾西行定都关中。
留侯随驾入关后,因为体弱多病,开始练导引术不吃五谷,闭门修养了一年多。
后来刘邦想废太子改立戚夫人的儿子如意,大臣们劝谏都不管用。吕后急得团团转,有人提醒她:"留侯最会出主意,皇上都听他的。"
吕后就派建成侯吕泽去堵张良:"您一直给皇上出谋划策,如今要废太子,您还能安心睡觉?"
留侯推辞道:"当初皇上处境艰难才用我的计策。如今天下太平,因为宠爱想换太子,这是骨肉之间的事,就算我们一百多人劝谏也没用。"
吕泽硬要他出主意,留侯想了想:"这事光靠嘴皮子不行。皇上请不动的有四位高人,他们都觉得皇上傲慢无礼,躲进山里不肯出仕。要是太子能亲笔写信,备好车马厚礼,让能言善辩的人去请,或许能请来。请来后作为宾客,时常跟着太子上朝,皇上见了必定会问。知道这四位贤人辅佐太子,事情就好办了。"吕后立刻让吕泽带着太子的书信厚礼去请,果然请来四位老人住在建成侯府上。
汉十一年,英布造反时刘邦正生病,想让太子带兵平叛。四位老人悄悄商量:"咱们来就是为了保全太子。要是太子领兵出征,可就危险了。"
刘邦正为太子带兵出征的事发愁,张良悄悄找到吕后的哥哥吕泽,压低声音道:"这事儿可不对劲啊。太子要是打了胜仗,功劳再大也还是太子;要是打了败仗,那可就要遭殃了。再说跟着太子出征的那些将领,都是跟着皇上打天下的猛将,让太子统领他们,就像让羊去管狼,谁会真心卖命?这仗必败无疑。"
他凑近些,声音更低了:"我听说'母亲受宠,孩子就常被抱在怀里'。如今戚夫人日夜侍奉皇上,赵王如意总被抱在膝上。皇上说过'绝不会让不成器的儿子压过心爱的儿子',这不明摆着要换太子吗?您得赶紧让吕后找机会向皇上哭诉——就说黥布是天下猛将,现在派太子带着这些跟皇上平起平坐的老将出征,等于让羊带狼打仗。要是黥布知道了,肯定要大举西进。皇上虽然病着,但只要勉强乘着辎车督军,将领们谁敢不拼命?就算辛苦些,为了妻儿也得撑住啊。"
吕泽连夜进宫。第二天吕后果然红着眼睛找刘邦哭诉,把张良教的话一字不落说了。刘邦拍案叹气:"我就知道那小子不成器,还是得老子亲自出马!"大军开拔那天,文武百官一直送到灞桥。
张良拖着病体赶到曲邮,脸色苍白地拦住御驾:"臣本该随行,实在病得厉害。楚兵凶悍,陛下千万别跟他们硬拼。"喘了口气又说,"不如让太子当将军,坐镇关中?"刘邦拍拍他肩膀:"子房啊,你病成这样还来送我。回去好好养病,顺便辅佐太子吧。"当时叔孙通是太傅,张良就做了少傅。
汉十二年,刘邦讨伐黥布回来,病得更重了,换太子的念头越来越强。张良劝不住,干脆称病不出。叔孙通引经据典,以死相谏。刘邦表面答应,心里还是想换。有次宴会上,太子身后突然出现四位白发苍苍的老者,衣冠楚楚,气度不凡。
刘邦瞪圆了眼睛:"这几位是?"四人上前行礼,报上名号——东园公、角里先生、绮里季、夏黄公。刘邦手里的酒杯差点掉地上:"我找你们多少年了,你们躲着我,怎么反倒跟我儿子结交?"四人齐声道:"陛下动不动就骂人,我们受不了羞辱才躲起来。听说太子仁孝谦恭,天下士人都愿为他效死,所以我们来了。"刘邦长叹一声:"那就劳烦各位好好辅佐太子吧。"
四人敬完酒就走了。刘邦望着他们的背影,叫来戚夫人指着说:"我想换太子,可这四位高人都辅佐他,羽翼已经丰满了。吕后真是你主子啊!"戚夫人泪如雨下,刘邦哑着嗓子说:"给我跳支楚舞吧,我为你唱楚歌。"歌声在殿里回荡:"鸿鹄展翅飞千里,羽翼丰满越四海。越四海啊奈何天,纵有弓箭也枉然!"唱了几遍,戚夫人哭得直抽噎,刘邦摆摆手散了宴席——太子的位置,就这么保住了。这都是张良找来四位高人的功劳。
后来张良跟着刘邦打代国,献过奇计,也推荐过萧何当相国。但他总说:"我家五代做韩国丞相,韩国灭亡后,我散尽家财报仇,震动天下。如今靠三寸不烂之舌当上帝王老师,封万户侯,已是布衣的极致。我愿抛开俗世,追随赤松子修仙去。"从此开始辟谷修行。
刘邦死后,吕后感念张良,硬逼他吃饭:"人生如白驹过隙,何必自讨苦吃!"张良只好勉强进食。八年后去世,谥号文成侯。儿子张不疑继承爵位。
当年下邳桥上给他《太公兵法》的老人,十三年后果然应验——张良随刘邦经过济北,在穀城山下找到黄石,一直供奉着。死后,那块黄石也和他一起下葬。每年祭祀时,后人都会祭拜黄石。
后来张不疑在汉文帝五年因大不敬罪被削去爵位。
司马迁感叹说:学者多不信鬼神,但世间确有灵异之事。像张良遇见赠书老人,就够离奇了。刘邦多次陷入绝境,都是张良出力解救,这难道不是天意吗?刘邦曾说:"运筹帷幄之中,决胜千里之外,我不如子房。"人们总以为张良该是魁梧大汉,见了画像才知道,他相貌竟如女子般清秀。
孔子说"以貌取人,失之子羽",张良也是这样啊!这位潇洒的留侯,怀着韩国五世丞相的傲骨归汉。桥上恭敬拾履,帐中神机妙算。扶立横阳君,力保申徒嘉。灞桥定危局,固陵平叛乱。与萧何韩信并称三杰,辩论能解八难。本欲追随赤松子遨游天地,可惜光阴似箭难挽留。可叹这般雄才大略,竟生得一副秀气模样!
留侯张良者,其先韩人也。大父开地,相韩昭侯、宣惠王、襄哀王。父平,相釐王、悼惠王。悼惠王二十三年,平卒。卒二十岁,秦灭韩。良年少,未宦事韩。韩破,良家僮三百人,弟死不葬,悉以家财求客刺秦王,为韩报仇,以大父、父五世相韩故。
良尝学礼淮阳。东见仓海君。得力士,为铁椎重百二十斤。秦皇帝东游,良与客狙击秦皇帝博浪沙中,误中副车。秦皇帝大怒,大索天下,求贼甚急,为张良故也。良乃更名姓,亡匿下邳。
良尝闲从容步游下邳圯上,有一老父,衣褐,至良所,直堕其履圯下,顾谓良曰:“孺子,下取履!”良鄂然,欲殴之。为其老,彊忍,下取履。父曰:“履我!”良业为取履,因长跪履之。父以足受,笑而去。良殊大惊,随目之。父去里所,复还,曰:“孺子可教矣。后五日平明,与我会此。”良因怪之,跪曰:“诺。”五日平明,良往。父已先在,怒曰:“与老人期,后,何也?”去,曰:“后五日早会。”五日鸡鸣,良往。父又先在,复怒曰:“后,何也?”去,曰:“后五日复早来。”五日,良夜未半往。有顷,父亦来,喜曰:“当如是。”出一编书,曰:“读此则为王者师矣。后十年兴。十三年孺子见我济北,穀城山下黄石即我矣。”遂去,无他言,不复见。旦日视其书,乃太公兵法也。良因异之,常习诵读之。
居下邳,为任侠。项伯尝杀人,从良匿。
后十年,陈涉等起兵,良亦聚少年百馀人。景驹自立为楚假王,在留。良欲往从之,道遇沛公。沛公将数千人,略地下邳西,遂属焉。沛公拜良为厩将。良数以太公兵法说沛公,沛公善之,常用其策。良为他人言,皆不省。良曰:“沛公殆天授。”故遂从之,不去见景驹。
及沛公之薛,见项梁。项梁立楚怀王。良乃说项梁曰:“君已立楚后,而韩诸公子横阳君成贤,可立为王,益树党。”项梁使良求韩成,立以为韩王。以良为韩申徒,与韩王将千馀人西略韩地,得数城,秦辄复取之,往来为游兵颍川。
沛公之从雒阳南出轘辕,良引兵从沛公,下韩十馀城,击破杨熊军。沛公乃令韩王成留守阳翟,与良俱南,攻下宛,西入武关。沛公欲以兵二万人击秦峣下军,良说曰:“秦兵尚彊,未可轻。臣闻其将屠者子,贾竖易动以利。原沛公且留壁,使人先行,为五万人具食,益为张旗帜诸山上,为疑兵,令郦食其持重宝啗秦将。”秦将果畔,欲连和俱西袭咸阳,沛公欲听之。良曰:“此独其将欲叛耳,恐士卒不从。不从必危,不如因其解击之。”沛公乃引兵击秦军,大破之。北至蓝田,再战,秦兵竟败。遂至咸阳,秦王子婴降沛公。
沛公入秦宫,宫室帷帐狗马重宝妇女以千数,意欲留居之。樊哙谏沛公出舍,沛公不听。良曰:“夫秦为无道,故沛公得至此。夫为天下除残贼,宜缟素为资。今始入秦,即安其乐,此所谓‘助桀为虐’。且‘忠言逆耳利于行,良药苦口利于病’,愿沛公听樊哙言。”沛公乃还军霸上。
项羽至鸿门下,欲击沛公,项伯乃夜驰入沛公军,私见张良,欲与俱去。良曰:“臣为韩王送沛公,今事有急,亡去不义。”乃具以语沛公。沛公大惊,曰:“为将柰何?”良曰:“沛公诚欲倍项羽邪?”沛公曰:“鲰生教我距关无内诸侯,秦地可尽王,故听之。”良曰:“沛公自度能卻项羽乎?”沛公默然良久,曰:“固不能也。今为柰何?”良乃固要项伯。项伯见沛公。沛公与饮为寿,结宾婚。令项伯具言沛公不敢倍项羽,所以距关者,备他盗也。及见项羽后解,语在项羽事中。
汉元年正月,沛公为汉王,王巴蜀。汉王赐良金百溢,珠二斗,良具以献项伯。汉王亦因令良厚遗项伯,使请汉中地。项王乃许之,遂得汉中地。汉王之国,良送至襃中,遣良归韩。良因说汉王曰:“王何不烧绝所过栈道,示天下无还心,以固项王意。”乃使良还。行,烧绝栈道。
良至韩,韩王成以良从汉王故,项王不遣成之国,从与俱东。良说项王曰:“汉王烧绝栈道,无还心矣。”乃以齐王田荣反,书告项王。项王以此无西忧汉心,而发兵北击齐。
项王竟不肯遣韩王,乃以为侯,又杀之彭城。良亡,间行归汉王,汉王亦已还定三秦矣。复以良为成信侯,从东击楚。至彭城,汉败而还。至下邑,汉王下马踞鞍而问曰:“吾欲捐关以东等弃之,谁可与共功者?”良进曰:“九江王黥布,楚枭将,与项王有郄;彭越与齐王田荣反梁地:此两人可急使。而汉王之将独韩信可属大事,当一面。即欲捐之,捐之此三人,则楚可破也。”汉王乃遣随何说九江王布,而使人连彭越。及魏王豹反,使韩信将兵击之,因举燕、代、齐、赵。然卒破楚者,此三人力也。
张良多病,未尝特将也,常为画策,时时从汉王。
汉三年,项羽急围汉王荥阳,汉王恐忧,与郦食其谋桡楚权。食其曰:“昔汤伐桀,封其后於杞。武王伐纣,封其后於宋。今秦失德弃义,侵伐诸侯社稷,灭六国之后,使无立锥之地。陛下诚能复立六国后世,毕已受印,此其君臣百姓必皆戴陛下之德,莫不乡风慕义,原为臣妾。德义已行,陛下南乡称霸,楚必敛衽而朝。”汉王曰:“善。趣刻印,先生因行佩之矣。”
食其未行,张良从外来谒。汉王方食,曰:“子房前!客有为我计桡楚权者。”其以郦生语告,曰:“於子房何如?”良曰:“谁为陛下画此计者?陛下事去矣。”汉王曰:“何哉?”张良对曰:“臣请藉前箸为大王筹之。”曰:“昔者汤伐桀而封其后於杞者,度能制桀之死命也。今陛下能制项籍之死命乎?”曰:“未能也。”“其不可一也。武王伐纣封其后於宋者,度能得纣之头也。今陛下能得项籍之头乎?”曰:“未能也。”“其不可二也。武王入殷,表商容之闾,释箕子之拘,封比干之墓。今陛下能封圣人之墓,表贤者之闾,式智者之门乎?”曰:“未能也。”“其不可三也。发钜桥之粟,散鹿台之钱,以赐贫穷。今陛下能散府库以赐贫穷乎?”曰:“未能也。”“其不可四矣。殷事已毕,偃革为轩,倒置干戈,覆以虎皮,以示天下不复用兵。今陛下能偃武行文,不复用兵乎?”曰:“未能也。”“其不可五矣。休马华山之阳,示以无所为。今陛下能休马无所用乎?”曰:“未能也。”“其不可六矣。放牛桃林之阴,以示不复输积。今陛下能放牛不复输积乎?”曰:“未能也。”“其不可七矣。且天下游士离其亲戚,弃坟墓,去故旧,从陛下游者,徒欲日夜望咫尺之地。今复六国,立韩、魏、燕、赵、齐、楚之后,天下游士各归事其主,从其亲戚,反其故旧坟墓,陛下与谁取天下乎?其不可八矣。且夫楚唯无彊,六国立者复桡而从之,陛下焉得而臣之?诚用客之谋,陛下事去矣。”汉王辍食吐哺,骂曰:“竖儒,几败而公事!”令趣销印。
汉四年,韩信破齐而欲自立为齐王,汉王怒。张良说汉王,汉王使良授齐王信印,语在淮阴事中。
其秋,汉王追楚至阳夏南,战不利而壁固陵,诸侯期不至。良说汉王,汉王用其计,诸侯皆至。语在项籍事中。
汉六年正月,封功臣。良未尝有战斗功,高帝曰:“运筹策帷帐中,决胜千里外,子房功也。自择齐三万户。”良曰:“始臣起下邳,与上会留,此天以臣授陛下。陛下用臣计,幸而时中,臣原封留足矣,不敢当三万户。”乃封张良为留侯,与萧何等俱封。
上已封大功臣二十馀人,其馀日夜争功不决,未得行封。上在雒阳南宫,从复道望见诸将往往相与坐沙中语。上曰:“此何语?”留侯曰:“陛下不知乎?此谋反耳。”上曰:“天下属安定,何故反乎?”留侯曰:“陛下起布衣,以此属取天下,今陛下为天子,而所封皆萧、曹故人所亲爱,而所诛者皆生平所仇怨。今军吏计功,以天下不足遍封,此属畏陛下不能尽封,恐又见疑平生过失及诛,故即相聚谋反耳。”上乃忧曰:“为之柰何?”留侯曰:“上平生所憎,群臣所共知,谁最甚者?”上曰:“雍齿与我故,数尝窘辱我。我欲杀之,为其功多,故不忍。”留侯曰:“今急先封雍齿以示群臣,群臣见雍齿封,则人人自坚矣。”於是上乃置酒,封雍齿为什方侯,而急趣丞相、御史定功行封。群臣罢酒,皆喜曰:“雍齿尚为侯,我属无患矣。”
刘敬说高帝曰:“都关中。”上疑之。左右大臣皆山东人,多劝上都雒阳:“雒阳东有成皋,西有殽黾,倍河,向伊雒,其固亦足恃。”留侯曰:“雒阳虽有此固,其中小,不过数百里,田地薄,四面受敌,此非用武之国也。夫关中左殽函,右陇蜀,沃野千里,南有巴蜀之饶,北有胡苑之利,阻三面而守,独以一面东制诸侯。诸侯安定,河渭漕輓天下,西给京师;诸侯有变,顺流而下,足以委输。此所谓金城千里,天府之国也,刘敬说是也。”於是高帝即日驾,西都关中。
留侯从入关。留侯性多病,即道引不食穀,杜门不出岁馀。
上欲废太子,立戚夫人子赵王如意。大臣多谏争,未能得坚决者也。吕后恐,不知所为。人或谓吕后曰:“留侯善画计筴,上信用之。”吕后乃使建成侯吕泽劫留侯,曰:“君常为上谋臣,今上欲易太子,君安得高枕而卧乎?”留侯曰:“始上数在困急之中,幸用臣筴。今天下安定,以爱欲易太子,骨肉之间,虽臣等百馀人何益。”吕泽彊要曰:“为我画计。”留侯曰:“此难以口舌争也。顾上有不能致者,天下有四人。四人者年老矣,皆以为上慢侮人,故逃匿山中,义不为汉臣。然上高此四人。今公诚能无爱金玉璧帛,令太子为书,卑辞安车,因使辩士固请,宜来。来,以为客,时时从入朝,令上见之,则必异而问之。问之,上知此四人贤,则一助也。”於是吕后令吕泽使人奉太子书,卑辞厚礼,迎此四人。四人至,客建成侯所。
汉十一年,黥布反,上病,欲使太子将,往击之。四人相谓曰:“凡来者,将以存太子。太子将兵,事危矣。”乃说建成侯曰:“太子将兵,有功则位不益太子;无功还,则从此受祸矣。且太子所与俱诸将,皆尝与上定天下枭将也,今使太子将之,此无异使羊将狼也,皆不肯为尽力,其无功必矣。臣闻‘母爱者子抱’,今戚夫人日夜待御,赵王如意常抱居前,上曰‘终不使不肖子居爱子之上’,明乎其代太子位必矣。君何不急请吕后承间为上泣言:‘黥布,天下猛将也,善用兵,今诸将皆陛下故等夷,乃令太子将此属,无异使羊将狼,莫肯为用,且使布闻之,则鼓行而西耳。上虽病,彊载辎车,卧而护之,诸将不敢不尽力。上虽苦,为妻子自彊。’”於是吕泽立夜见吕后,吕后承间为上泣涕而言,如四人意。上曰:“吾惟竖子固不足遣,而公自行耳。”於是上自将兵而东,群臣居守,皆送至灞上。留侯病,自彊起,至曲邮,见上曰:“臣宜从,病甚。楚人剽疾,原上无与楚人争锋。”因说上曰:“令太子为将军,监关中兵。”上曰:“子房虽病,彊卧而傅太子。”是时叔孙通为太傅,留侯行少傅事。
汉十二年,上从击破布军归,疾益甚,愈欲易太子。留侯谏,不听,因疾不视事。叔孙太傅称说引古今,以死争太子。上详许之,犹欲易之。及燕,置酒,太子侍。四人从太子,年皆八十有馀,须眉皓白,衣冠甚伟。上怪之,问曰:“彼何为者?”四人前对,各言名姓,曰东园公,角里先生,绮里季,夏黄公。上乃大惊,曰:“吾求公数岁,公辟逃我,今公何自从吾兒游乎?”四人皆曰:“陛下轻士善骂,臣等义不受辱,故恐而亡匿。窃闻太子为人仁孝,恭敬爱士,天下莫不延颈欲为太子死者,故臣等来耳。”上曰:“烦公幸卒调护太子。”
四人为寿已毕,趋去。上目送之,召戚夫人指示四人者曰:“我欲易之,彼四人辅之,羽翼已成,难动矣。吕后真而主矣。”戚夫人泣,上曰:“为我楚舞,吾为若楚歌。”歌曰:“鸿鹄高飞,一举千里。羽翮已就,横绝四海。横绝四海,当可柰何!虽有矰缴,尚安所施!”歌数阕,戚夫人嘘唏流涕,上起去,罢酒。竟不易太子者,留侯本招此四人之力也。
留侯从上击代,出奇计马邑下,及立萧何相国,所与上从容言天下事甚众,非天下所以存亡,故不著。留侯乃称曰:“家世相韩,及韩灭,不爱万金之资,为韩报雠彊秦,天下振动。今以三寸舌为帝者师,封万户,位列侯,此布衣之极,於良足矣。愿弃人间事,欲从赤松子游耳。”乃学辟穀,道引轻身。会高帝崩,吕后德留侯,乃彊食之,曰:“人生一世间,如白驹过隙,何至自苦如此乎!”留侯不得已,彊听而食。
后八年卒,谥为文成侯。子不疑代侯。
子房始所见下邳圯上老父与太公书者,后十三年从高帝过济北,果见穀城山下黄石,取而葆祠之。留侯死,并葬黄石。每上冢伏腊,祠黄石。
留侯不疑,孝文帝五年坐不敬,国除。
太史公曰:学者多言无鬼神,然言有物。至如留侯所见老父予书,亦可怪矣。高祖离困者数矣,而留侯常有功力焉,岂可谓非天乎?上曰:“夫运筹筴帷帐之中,决胜千里外,吾不如子房。”余以为其人计魁梧奇伟,至见其图,状貌如妇人好女。盖孔子曰:“以貌取人,失之子羽。”留侯亦云。
留侯倜傥,志怀愤惋。五代相韩,一朝归汉。进履宜假,运筹神算。横阳既立,申徒作扞。灞上扶危,固陵静乱。人称三杰,辩推八难。赤松原游,白驹难绊。嗟彼雄略,曾非魁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