孔子曾经说过:"这六门学问啊,说到底都是为了治国安邦。礼制用来约束人的行为,音乐用来调和人心,史书用来记录兴衰,诗歌用来抒发情感,易经用来参透天机,春秋用来明辨是非。"
太史公感叹道:天道广阔无边,难道不伟大吗?有时候一句恰到好处的玩笑话,也能化解纷争。
话说齐国有个叫淳于髡的人,是个倒插门的女婿。个头还不到七尺高,却是个能说会道的机灵鬼。他经常出使各国,从来没让齐国丢过脸。那时候齐威王沉迷享乐,整日里饮酒作乐不理朝政,把国家大事都交给大臣们处理。结果官员们胡作非为,周边诸侯国都来欺负齐国,眼瞅着国家就要完蛋了,可谁也不敢劝谏。
淳于髡就绕着弯子说:"大王啊,咱们国都里有只大鸟,停在王宫的院子里,三年不飞也不叫,您说这是啥鸟啊?"
威王一听就明白了:"这鸟啊,不飞则已,一飞冲天;不鸣则已,一鸣惊人。"第二天就召见了七十二个县的县令,该赏的赏,该杀的杀,整顿军队出征。各国诸侯都吓坏了,赶紧把侵占的齐国土地都还了回来。齐国的威风一直持续了三十六年。这事儿在田完世家里有详细记载。
威王八年的时候,楚国大举进攻齐国。威王派淳于髡去赵国搬救兵,给了他黄金百斤、车马十辆作为礼物。淳于髡抬头哈哈大笑,连帽带子都笑断了。
威王问:"先生是嫌少吗?"
淳于髡赶紧摆手:"哪敢哪敢!"
"那你笑什么呢?"
"臣刚才从东边过来,看见路边有人在祭田。就拿着一只猪蹄、一壶酒,祷告说'愿我家粮仓堆满,大车装满,五谷丰登,全家富足'。臣看他供品这么少,愿望却这么大,所以觉得好笑。"威王一听,马上加码到黄金千镒、白璧十双、车马百辆。淳于髡到了赵国,赵王果然派了十万精兵、千辆战车来援。楚国听说后,连夜撤兵了。
威王高兴坏了,在后宫设宴招待淳于髡。酒过三巡,威王问:"先生能喝多少才醉啊?"
淳于髡说:"臣喝一斗也醉,喝一石也醉。"
威王乐了:"喝一斗就醉,怎么还能喝一石呢?这话怎么说?"
淳于髡解释道:"在大王面前喝酒,旁边站着执法官,后头还有御史盯着,臣战战兢兢地喝,一斗就醉了。要是家里来了贵客,臣小心伺候着,时不时敬个酒,最多两斗就醉了。要是老朋友久别重逢,高兴地叙旧,能喝个五六斗。要是乡里聚会,男女混坐,行酒令玩投壶,拉着手也不忌讳,前头掉了耳环,后头掉了发簪,这种场合臣能喝八斗才两三分醉意。等到夜深人静,大家挤在一起,鞋子都踢乱了,杯盘狼藉,蜡烛也灭了,主人送走其他客人单独留臣,这时候臣最开心,能喝一石。所以说酒喝多了就会乱性,乐极就会生悲,万事都是这个理,不能太过。"他这是借着酒劲劝谏呢。
威王听了直点头:"说得好。"从此不再通宵达旦地饮酒,还让淳于髡负责接待各国使节。王室设宴时,总让淳于髡作陪。
一百多年后,楚国出了个叫优孟的艺人。
优孟原本是楚国的乐师,身高八尺,能言善辩,经常用说笑的方式劝谏。楚庄王有匹心爱的马,给它穿锦绣衣裳,住豪华马厩,睡露床,吃蜜枣。后来这马胖死了,庄王要让大臣们给马服丧,还要用大夫的规格下葬。大臣们都反对,庄王火了:"谁敢再劝,就处死!"
优孟听说后,一进殿门就仰天大哭。庄王很奇怪:"你哭什么?"
优孟抹着眼泪说:"这匹马是大王的心头肉啊!咱们堂堂楚国,要什么没有?用大夫的规格葬马太寒酸了,应该用国君的规格!"
庄王来了兴趣:"怎么个葬法?"
优孟掰着手指头数:"用雕玉做棺材,梓木做外椁,用上等木料垒墓室,派士兵挖墓穴,让老百姓背土,请齐国赵国的使节在前面站班,韩国魏国的使节在后面护卫,建个祠堂用太牢祭祀,再封个万户的食邑。让各国诸侯都知道,咱们大王把人看得比马还贱!"
庄王这才醒悟:"寡人的过错竟然到了这个地步?那你说该怎么办?"
优孟说:"按六畜的规格葬就行了。挖个土灶当外椁,用铜锅当棺材,配上生姜大枣,垫上木兰叶,撒把稻谷祭奠,最后用火一烧,葬在人的肚子里。"庄王赶紧让人把死马送到御厨房,免得传出去丢人。
楚国令尹孙叔敖知道优孟是个人才,对他很好。临终前嘱咐儿子:"我死后你一定会穷。到时候就去找优孟,说你是孙叔敖的儿子。"
几年后,孙叔敖的儿子果然穷得砍柴为生,遇到优孟就说:"我是孙叔敖的儿子,父亲临终时让我来找您。"
优孟说:"你先别走远。"他穿上孙叔敖生前的衣服,模仿孙叔敖的言谈举止。练了一年多,连楚王和近臣都分不清真假。有次庄王设宴,优孟上前敬酒。庄王大惊失色,以为孙叔敖复活了,要让他当令尹。
优孟说:"容臣回去和妻子商量商量,三天后再答复。"三天后优孟来了。
庄王问:"你妻子怎么说?"
优孟叹气道:"她说千万别当楚国的令尹。像孙叔敖那样忠心廉洁地治理楚国,帮大王成就霸业。结果死后儿子穷得连立锥之地都没有,靠砍柴糊口。要是当官当到孙叔敖这个份上,还不如自杀算了。"
接着就唱起来:"住在山里种地苦,饭都吃不饱。出来当官吧,贪官能发财,可不顾廉耻。贪官死了家里富,又怕受贿枉法犯下大罪,落得满门抄斩。清官呢?奉公守法到死不敢为非作歹。可像孙叔敖这样的清官,老婆孩子现在穷得砍柴度日,这官当得有什么意思!"庄王听了很惭愧,马上召见孙叔敖的儿子,把寝丘四百户封给他作祭祀之用。这个封地一直传了十代没断过。这才是懂得把握时机进谏啊。
又过了二百多年,秦国出了个叫优旃的艺人。
优旃是个矮个子滑稽演员,说话逗乐却很有道理。有次秦始皇设宴,下着大雨,殿前执戟的卫士们都淋得发抖。
优旃看了心疼,就问他们:"想休息吗?"
卫士们都说:"那敢情好。"
优旃说:"等会儿我喊你们,你们赶紧答应。"过了一会儿,殿上群臣祝酒喊万岁。
优旃靠着栏杆大喊:"执戟郎!"
卫士们齐声答应:"在!"
优旃说:"你们个子高有什么用,还不是得淋雨站着。我个子矮,倒能在屋里歇着。"秦始皇听了,就让卫士们分两班轮换。
还有一次,秦始皇想扩建猎场,东到函谷关,西到雍城陈仓。
优旃拍手说:"妙啊!多养些禽兽在里面,敌人从东边打来,让麋鹿用角顶他们就行了。"秦始皇听了哈哈大笑,就打消了这个念头。
秦二世刚坐上皇位那会儿,突发奇想要把整座城墙都刷上漆。优旃一听就拍着大腿说:"妙啊!陛下就算不说,臣子也该主动提这事儿。虽说漆城墙要劳民伤财,可多气派啊!刷得锃亮的城墙,贼寇来了都爬不上来。不过要真刷起来倒容易,就是搭遮阳棚给漆阴干这事儿不好办。"二世听了哈哈大笑,这事儿也就作罢了。没过多久,二世被杀,优旃投奔了汉朝,几年后安然离世。
太史公感叹道:淳于髡仰天大笑,能让齐威王改过自新;优孟摇头唱歌,能让砍柴的得到封赏;优旃趴在栏杆上大喊,能让站岗的士兵轮班休息。这些人的本事,可不简单哪!
褚先生说:我靠着经学当上郎官,却偏爱读些杂书。斗胆续写了六段滑稽故事,就附在后面。供后世喜欢猎奇的人解闷,也算给太史公那三章做个补充。
汉武帝那会儿有个宠臣叫郭舍人,说话虽然不太正经,却总能逗皇帝开心。武帝小时候被东武侯的母亲喂养过,长大后还管老太太叫"大乳母"。乳母每月进宫两次,每次皇帝都让宠臣马游卿赏她五十匹绸缎,还专门准备饭食。
有天乳母上书说:"某处有块公田,想借来用用。"武帝二话不说就赐给她了。乳母说的话,皇帝没有不听的,甚至特许她的车马能在御道上跑。那时候朝中大臣都对乳母毕恭毕敬。结果乳母家的子孙奴仆在长安城里横行霸道,当街拦车抢衣服。事情传到宫里,武帝不忍心治罪。官员们请求把乳母一家流放边疆,诏书都批了。乳母临行前来辞别,先见了郭舍人哭得不行。
郭舍人教她:"等会儿辞别时,你要快步离开,多回头看几次。"乳母照做了,边走边回头。郭舍人突然大声骂道:"呸!老东西!还不快滚!陛下都长大了,难道还靠你喂奶活命吗?回头看什么看!"武帝听了心里一酸,当即收回成命,反而处罚了那些告状的人。
还有个齐国人叫东方朔,最爱读杂书。刚来长安时给皇帝上书,用了三千片竹简,要两个人才能抬动。武帝在宫里断断续续读了两个月才看完,立刻封他做了郎官。这人常在皇帝跟前说笑,每次都能逗得龙颜大悦。有次赏他吃饭,他吃完还把剩肉揣走,油污弄脏了衣裳。赏的绸缎都扛在肩上招摇过市,拿赏钱在长安娶漂亮姑娘,过一年就换人。宫里郎官都叫他"疯子"。
武帝却说:"要是东方朔规规矩矩的,你们谁比得上他?"后来东方朔儿子也当了郎官,他自己经常持节出使。有次同僚问他:"大家都说先生疯癫。"东方朔盘腿坐在地上,酒酣耳热时唱道:"我这是大隐隐于朝啊!宫殿里照样能避世,何必躲去深山老林?"他说的金马门,就是宫门口立着铜马的官署。
有回博士们刁难他:"苏秦、张仪能当上卿相,名垂青史。先生学富五车,怎么几十年还是个执戟郎?"东方朔不慌不忙:"那会儿周室衰微,诸侯混战,得人才者得天下。如今圣主在上,四海一家,人才多得像车辐条似的。就算苏秦活到现在,怕是连个小官都混不上。"说着又引经据典,"不过做人总要修身,《诗经》说'宫里敲钟,宫外听响',只要德行好,还怕没出息?"一番话说得众人哑口无言。
后来建章宫后阁跑出个像麋鹿的怪物,满朝文武都不认识。东方朔却卖关子:"先赏我美酒佳肴再说。"酒足饭饱后又讨要鱼塘田地,这才揭秘:"这叫驺牙,是远方来归的吉兆。"果然一年后匈奴浑邪王率十万部众来降。武帝重赏东方朔,可他临死前却突然正经起来,引用《诗经》劝皇帝远离谗言。武帝纳闷:"东方朔也会说这种话?"不久这位滑稽大师就去世了。古人说"鸟将死鸣也哀,人将死言也善",说得真准。
再说大将军卫青,他是卫皇后的哥哥,封长平侯。有次带兵打到余吾水边,杀敌立功回来,武帝赏了千斤黄金。
将军刚出宫门,迎面就撞见个衣衫褴褛的方士。这东郭先生原本在公车署候着等诏命,此刻却突然冲到路中间,扑通跪在卫将军车前,高声道:"小人有要事禀告!"
卫将军勒住马缰,只见那东郭先生凑到车旁,压低声音说:"王夫人刚得皇上宠爱,家里却穷得叮当响。将军如今得了千金赏赐,若能分一半给王夫人娘家..."说着挤挤眼睛,"皇上知道了必定龙心大悦,这可是条锦囊妙计啊!"
卫将军闻言眼前一亮,连忙拱手:"多亏先生指点。"转头就命人封了五百金送去。果然没过几日,武帝在宫中搂着王夫人时,听她提起这事,诧异道:"卫青竟有这般玲珑心思?"追问之下,才知是东郭先生出的主意。
您猜怎么着?那东郭先生平日穷得连双完整鞋子都没有。大雪天出门,破鞋露出脚底板,踩在雪地里咯吱作响。街坊都笑话他,他却仰着脖子说:"你们谁能在雪地里走出我这般风采?远看是鞋,近看是脚,这才叫独树一帜!"等圣旨下来封他做郡都尉那天,这家伙穿着崭新官服,腰挂青绶带招摇过市。当初那些嘲笑他的人,此刻都挤在路边作揖,恨不得把脸贴到他靴子上。
后来王夫人病重,武帝亲自去探望。纱帐里美人气若游丝,皇帝握着她的手问:"爱妃若封王,想去何处就藩?"王夫人挣扎着说:"洛阳..."话音未落就被武帝打断:"洛阳乃天下咽喉,自先帝起就不封王。不过关东最富庶莫过于齐地..."话没说完,王夫人突然抬手拍着自己额头喊:"天大的福分啊!"当夜就咽了气,谥号"齐王太后"。
说到齐国,还有个趣事。当年齐王派淳于髡给楚王送天鹅,刚出城门那鸟儿就扑棱翅膀飞了。这淳于髡也是个人才,拎着空笼子面见楚王,说得声泪俱下:"微臣路过河边,见天鹅口渴就放它喝水,谁知这没良心的竟飞走了!微臣本想以死谢罪,又怕人说大王为只鸟儿逼死使臣..."楚王听得拍案叫绝,赏赐比真有天鹅时还丰厚。
转眼到了武帝年间,北海太守奉召入京。衙门里有个叫王先生的酒鬼书吏非要跟着,同僚们都劝:"这醉鬼满嘴胡话..."太守却摆摆手带上了他。结果在宫门外候旨时,王先生天天拿公款买酒,跟侍卫们喝得烂醉。直到太守要面圣了,他才踉跄着扒住宫门喊:"皇上若问如何治理北海,千万别说自己功劳!"
果然武帝在殿上问起治盗之策,太守按王先生教的答:"全托陛下神威。"龙颜大悦之下,当场把酒鬼书吏提拔成水衡丞。您瞧这世道,会说话比会办事还管用!
最绝的要数西门豹治邺城。当地官吏勾结神婆,年年打着给河伯娶亲的幌子搜刮民财。西门豹上任第一天,就撞见他们在河边张灯结彩,七十岁的老巫婆带着十来个女徒弟,正要把个哭哭啼啼的姑娘推进河里。
"且慢!"西门豹拦住众人,掀开新娘盖头端详片刻,突然皱眉:"这姑娘长得寒碜,劳烦神婆去跟河伯说,改日送个漂亮的。"说罢就把老巫婆扔进河里。等了一炷香工夫,又说:"神婆年纪大走得慢,派个徒弟去催催。"接连扔了三个徒弟后,转头对吓傻的三老说:"女人办事不牢靠,您老走一趟?"
扑通一声,三老也下了河。剩下那些官吏早吓得跪地磕头,额头都磕出血来。西门豹这才慢悠悠说:"看来河伯留客吃饭呢,大伙散了吧。"从此邺城再没人敢提河伯娶亲,西门豹带着百姓开凿十二条水渠,当初抱怨劳役的人,后来都捧着稻谷笑开了花。
话说那西门豹在邺城当县令的时候,可真是干了一件大事。他站在城楼上,对着百姓们高声说道:"老百姓啊,总是等到事情办成了才懂得高兴,可要他们一起谋划开头却难得很。眼下父老乡亲们虽然埋怨我,可等百年之后,你们的子孙一定会想起我今天说的话!"
果然不出他所料,后来邺城的水利工程修成了,百姓们家家户户都过上了丰衣足食的好日子。那十二条水渠横穿官道,到了汉朝建立的时候,地方官觉得这些水渠上的桥太多,离得太近,就想把三条渠合并成一条,减少桥梁数量。
邺城的老百姓一听这话可急坏了,连忙拱手拦住官员,压低声音说:"这可是西门大人当年定下的规矩啊!"那些白发苍苍的老人们更是拄着拐杖直摇头:"西门君定下的好章程,怎么能随便改动呢?"官员们拗不过百姓,最后只得作罢。
您猜怎么着?就因为这件事,西门豹的名声传遍天下,他的恩泽一直流传到后世,从来没有断绝过。这难道不是一位贤明的好官吗?
古书上说啊,子产治理郑国,百姓骗不了他;子贱治理单父,百姓舍不得骗他;西门豹治理邺城,百姓不敢骗他。这三位的才能,到底谁更胜一筹呢?懂得治理之道的人自然能分辨出来。
说到机智善辩,就像那滑溜溜的油脂,又像柔软的皮革。淳于髡一番话就让赵国退兵,楚国优孟几句话就保住了寝丘的祭祀。还有那东方朔,三言两语就能把事情说得明明白白。这些人的智慧,真是让人叹服啊!
孔子曰:“六艺于治一也。礼以节人,乐以发和,书以道事,诗以达意,易以神化,春秋以义。”太史公曰:天道恢恢,岂不大哉!谈言微中,亦可以解纷。
淳于髡者,齐之赘婿也。长不满七尺,滑稽多辩,数使诸侯,未尝屈辱。齐威王之时喜隐,好为淫乐长夜之饮,沈湎不治,委政卿大夫。百官荒乱,诸侯并侵,国且危亡,在於旦暮,左右莫敢谏。淳于髡说之以隐曰:“国中有大鸟,止王之庭,三年不蜚又不鸣,不知此鸟何也?”王曰:“此鸟不飞则已,一飞冲天;不鸣则已,一鸣惊人。”於是乃朝诸县令长七十二人,赏一人,诛一人,奋兵而出。诸侯振惊,皆还齐侵地。威行三十六年。语在田完世家中。
威王八年,楚大发兵加齐。齐王使淳于髡之赵请救兵,赍金百斤,车马十驷。淳于髡仰天大笑,冠缨索绝。王曰:“先生少之乎?”髡曰:“何敢!”王曰:“笑岂有说乎?”髡曰:“今者臣从东方来,见道傍有禳田者,操一豚蹄,酒一盂,祝曰:‘瓯窭满篝,汙邪满车,五穀蕃熟,穰穰满家。’ 臣见其所持者狭而所欲者奢,故笑之。”於是齐威王乃益赍黄金千溢,白璧十双,车马百驷。髡辞而行,至赵。赵王与之精兵十万,革车千乘。楚闻之,夜引兵而去。
威王大说,置酒后宫,召髡赐之酒。问曰:“先生能饮几何而醉?”对曰:“臣饮一斗亦醉,一石亦醉。”威王曰:“先生饮一斗而醉,恶能饮一石哉!其说可得闻乎?”髡曰:“赐酒大王之前,执法在傍,御史在后,髡恐惧俯伏而饮,不过一斗径醉矣。若亲有严客,髡韝鞠鯱,待酒於前,时赐馀沥,奉觞上寿,数起,饮不过二斗径醉矣。若朋友交游,久不相见,卒然相睹,欢然道故,私情相语,饮可五六斗径醉矣。若乃州闾之会,男女杂坐,行酒稽留,六博投壶,相引为曹,握手无罚,目眙不禁,前有堕珥,后有遗簪,髡窃乐此,饮可八斗而醉二参。日暮酒阑,合尊促坐,男女同席,履舄交错,杯盘狼藉,堂上烛灭,主人留髡而送客,罗襦襟解,微闻芗泽,当此之时,髡心最欢,能饮一石。故曰酒极则乱,乐极则悲;万事尽然,言不可极,极之而衰。”以讽谏焉。齐王曰:“善。”乃罢长夜之饮,以髡为诸侯主客。宗室置酒,髡尝在侧。
其后百馀年,楚有优孟。
优孟,故楚之乐人也。长八尺,多辩,常以谈笑讽谏。楚庄王之时,有所爱马,衣以文绣,置之华屋之下,席以露床,啗以枣脯。马病肥死,使群臣丧之,欲以棺椁大夫礼葬之。左右争之,以为不可。王下令曰:“有敢以马谏者,罪至死。”优孟闻之,入殿门。仰天大哭。王惊而问其故。优孟曰:“马者王之所爱也,以楚国堂堂之大,何求不得,而以大夫礼葬之,薄,请以人君礼葬之。”王曰:“何如?”对曰:“臣请以彫玉为棺,文梓为椁,楩枫豫章为题凑,发甲卒为穿壙,老弱负土,齐赵陪位於前,韩魏翼卫其后,庙食太牢,奉以万户之邑。诸侯闻之,皆知大王贱人而贵马也。”王曰:“寡人之过一至此乎!为之柰何?”优孟曰:“请为大王六畜葬之。以垅灶为椁,铜历为棺,赍以姜枣,荐以木兰,祭以粮稻,衣以火光,葬之於人腹肠。”於是王乃使以马属太官,无令天下久闻也。
楚相孙叔敖知其贤人也,善待之。病且死,属其子曰:“我死,汝必贫困。若往见优孟,言我孙叔敖之子也。”居数年,其子穷困负薪,逢优孟,与言曰:“我,孙叔敖子也。父且死时,属我贫困往见优孟。”优孟曰:“若无远有所之。”即为孙叔敖衣冠,抵掌谈语。岁馀,像孙叔敖,楚王及左右不能别也。庄王置酒,优孟前为寿。庄王大惊,以为孙叔敖复生也,欲以为相。优孟曰:“请归与妇计之,三日而为相。”庄王许之。三日后,优孟复来。王曰:“妇言谓何?”孟曰:“妇言慎无为,楚相不足为也。如孙叔敖之为楚相,尽忠为廉以治楚,楚王得以霸。今死,其子无立锥之地,贫困负薪以自饮食。必如孙叔敖,不如自杀。”因歌曰:“山居耕田苦,难以得食。起而为吏,身贪鄙者馀财,不顾耻辱。身死家室富,又恐受赇枉法,为奸触大罪,身死而家灭。贪吏安可为也!念为廉吏,奉法守职,竟死不敢为非。廉吏安可为也!楚相孙叔敖持廉至死,方今妻子穷困负薪而食,不足为也!”於是庄王谢优孟,乃召孙叔敖子,封之寝丘四百户,以奉其祀。后十世不绝。此知可以言时矣。
其后二百馀年,秦有优旃。
优旃者,秦倡侏儒也。善为笑言,然合於大道,秦始皇时,置酒而天雨,陛楯者皆沾寒。优旃见而哀之,谓之曰:“汝欲休乎?”陛楯者皆曰:“幸甚。”优旃曰:“我即呼汝,汝疾应曰诺。”居有顷,殿上上寿呼万岁。优旃临槛大呼曰:“陛楯郎!”郎曰:“诺。”优旃曰:“汝虽长,何益,幸雨立。我虽短也,幸休居。”於是始皇使陛楯者得半相代。
始皇尝议欲大苑囿,东至函谷关,西至雍、陈仓。优旃曰:“善。多纵禽兽於其中,寇从东方来,令麋鹿触之足矣。”始皇以故辍止。
二世立,又欲漆其城。优旃曰:“善。主上虽无言,臣固将请之。漆城虽於百姓愁费,然佳哉!漆城荡荡,寇来不能上。即欲就之,易为漆耳,顾难为廕室。”於是二世笑之,以其故止。居无何,二世杀死,优旃归汉,数年而卒。
太史公曰:淳于髡仰天大笑,齐威王横行。优孟摇头而歌,负薪者以封。优旃临槛疾呼,陛楯得以半更。岂不亦伟哉!褚先生曰:臣幸得以经术为郎,而好读外家传语。窃不逊让,复作故事滑稽之语六章,编之於左。可以览观扬意,以示后世好事者读之,以游心骇耳,以附益上方太史公之三章。
武帝时有所幸倡郭舍人者,发言陈辞虽不合大道,然令人主和说。武帝少时,东武侯母常养帝,帝壮时,号之曰“大乳母”。率一月再朝。朝奏入,有诏使幸臣马游卿以帛五十匹赐乳母,又奉饮飧养乳母。乳母上书曰:“某所有公田,原得假倩之。”帝曰:“乳母欲得之乎?”以赐乳母。乳母所言,未尝不听。有诏得令乳母乘车行驰道中。当此之时,公卿大臣皆敬重乳母。乳母家子孙奴从者横暴长安中,当道掣顿人车马,夺人衣服。闻於中,不忍致之法。有司请徙乳母家室,处之於边。奏可。乳母当入至前,面见辞。乳母先见郭舍人,为下泣。舍人曰:“即入见辞去,疾步数还顾。”乳母如其言,谢去,疾步数还顾。郭舍人疾言骂之曰:“咄!老女子!何不疾行!陛下已壮矣,宁尚须汝乳而活邪?尚何还顾!”於是人主怜焉悲之,乃下诏止无徙乳母,罚谪谮之者。
武帝时,齐人有东方生名朔,以好古传书,爱经术,多所博观外家之语。朔初入长安,至公车上书,凡用三千奏牍。公车令两人共持举其书,仅然能胜之。人主从上方读之,止,辄乙其处,读之二月乃尽。诏拜以为郎,常在侧侍中。数召至前谈语,人主未尝不说也。时诏赐之食於前。饭已,尽怀其馀肉持去,衣尽汙。数赐缣帛,檐揭而去。徒用所赐钱帛,取少妇於长安中好女。率取妇一岁所者即弃去,更取妇。所赐钱财尽索之於女子。人主左右诸郎半呼之“狂人”。人主闻之,曰:“令朔在事无为是行者,若等安能及之哉!”朔任其子为郎,又为侍谒者,常持节出使。朔行殿中,郎谓之曰:“人皆以先生为狂。”朔曰:“如朔等,所谓避世於朝廷间者也。古之人,乃避世於深山中。”时坐席中,酒酣,据地歌曰:“陆沈於俗,避世金马门。宫殿中可以避世全身,何必深山之中,蒿庐之下。”金马门者,宦署门也,门傍有铜马,故谓之曰“金马门”。
时会聚宫下博士诸先生与论议,共难之曰:“苏秦、张仪一当万乘之主,而都卿相之位,泽及后世。今子大夫修先王之术,慕圣人之义,讽诵诗书百家之言,不可胜数。著於竹帛,自以为海内无双,即可谓博闻辩智矣。然悉力尽忠以事圣帝,旷日持久,积数十年,官不过侍郎,位不过执戟,意者尚有遗行邪?其故何也?”东方生曰:“是固非子所能备也。彼一时也,此一时也,岂可同哉!夫张仪、苏秦之时,周室大坏,诸侯不朝,力政争权,相禽以兵,并为十二国,未有雌雄,得士者彊,失士者亡,故说听行通,身处尊位,泽及后世,子孙长荣。今非然也。圣帝在上,德流天下,诸侯宾服,威振四夷,连四海之外以为席,安於覆盂,天下平均,合为一家,动发举事,犹如运之掌中。贤与不肖,何以异哉?方今以天下之大,士民之众,竭精驰说,并进辐凑者,不可胜数。悉力慕义,困於衣食,或失门户。使张仪、苏秦与仆并生於今之世,曾不能得掌故,安敢望常侍侍郎乎!传曰:‘天下无害菑,虽有圣人,无所施其才;上下和同,虽有贤者,无所立功。’ 故曰时异则事异。虽然,安可以不务修身乎?诗曰:‘鼓锺于宫,声闻于外。鹤鸣九皋,声闻于天。’ 。苟能修身,何患不荣!太公躬行仁义七十二年,逢文王,得行其说,封於齐,七百岁而不绝。此士之所以日夜孜孜,修学行道,不敢止也。今世之处士,时虽不用,崛然独立,塊然独处,上观许由,下察接舆,策同范蠡,忠合子胥,天下和平,与义相扶,寡偶少徒,固其常也。子何疑於余哉!”於是诸先生默然无以应也。
建章宫后閤重栎中有物出焉,其状似麋。以闻,武帝往临视之。问左右群臣习事通经术者,莫能知。诏东方朔视之。朔曰:“臣知之,原赐美酒粱饭大飧臣,臣乃言。”诏曰:“可。”已又曰:“某所有公田鱼池蒲苇数顷,陛下以赐臣,臣朔乃言。”诏曰:“可。”於是朔乃肯言,曰:“所谓驺牙者也。远方当来归义,而驺牙先见。其齿前后若一,齐等无牙,故谓之驺牙。”其后一岁所,匈奴混邪王果将十万众来降汉。乃复赐东方生钱财甚多。
至老,朔且死时,谏曰:“诗云‘营营青蝇,止于蕃。恺悌君子,无信谗言。谗言罔极,交乱四国’ 。原陛下远巧佞,退谗言。”帝曰:“今顾东方朔多善言?”怪之。居无几何,朔果病死。传曰:“鸟之将死,其鸣也哀;人之将死,其言也善。”此之谓也。
武帝时,大将军卫青者,卫后兄也,封为长平侯。从军击匈奴,至余吾水上而还,斩首捕虏,有功来归,诏赐金千斤。将军出宫门,齐人东郭先生以方士待诏公车,当道遮卫将军车,拜谒曰:“原白事。”将军止车前,东郭先生旁车言曰:“王夫人新得幸於上,家贫。今将军得金千斤,诚以其半赐王夫人之亲,人主闻之必喜。此所谓奇策便计也。”卫将军谢之曰:“先生幸告之以便计,请奉教。”於是卫将军乃以五百金为王夫人之亲寿。王夫人以闻武帝。帝曰:“大将军不知为此。”问之安所受计策,对曰:“受之待诏者东郭先生。”诏召东郭先生,拜以为郡都尉。东郭先生久待诏公车,贫困饥寒,衣敝,履不完。行雪中,履有上无下,足尽践地。道中人笑之,东郭先生应之曰:“谁能履行雪中,令人视之,其上履也,其履下处乃似人足者乎?”及其拜为二千石,佩青緺出宫门,行谢主人。故所以同官待诏者,等比祖道於都门外。荣华道路,立名当世。此所谓衣褐怀宝者也。当其贫困时,人莫省视;至其贵也,乃争附之。谚曰:“相马失之瘦,相士失之贫。”其此之谓邪?
王夫人病甚,人主至自往问之曰:“子当为王,欲安所置之?”对曰:“原居洛阳。”人主曰:“不可。洛阳有武库、敖仓,当关口,天下咽喉。自先帝以来,传不为置王。然关东国莫大於齐,可以为齐王。”王夫人以手击头,呼“幸甚”。王夫人死,号曰“齐王太后薨”。
昔者,齐王使淳于髡献鹄於楚。出邑门,道飞其鹄,徒揭空笼,造诈成辞,往见楚王曰:“齐王使臣来献鹄,过於水上,不忍鹄之渴,出而饮之,去我飞亡。吾欲刺腹绞颈而死。恐人之议吾王以鸟兽之故令士自伤杀也。鹄,毛物,多相类者,吾欲买而代之,是不信而欺吾王也。欲赴佗国奔亡,痛吾两主使不通。故来服过,叩头受罪大王。”楚王曰:“善,齐王有信士若此哉!”厚赐之,财倍鹄在也。
武帝时,徵北海太守诣行在所。有文学卒史王先生者,自请与太守俱,“吾有益於君”,君许之。诸府掾功曹白云:“王先生嗜酒,多言少实,恐不可与俱。”太守曰:“先生意欲行,不可逆。”遂与俱。行至宫下,待诏宫府门。王先生徒怀钱沽酒,与卫卒仆射饮,日醉,不视其太守。太守入跪拜。王先生谓户郎曰:“幸为我呼吾君至门内遥语。”户郎为呼太守。太守来,望见王先生。王先生曰:“天子即问君何以治北海令无盗贼,君对曰何哉?”对曰:“选择贤材,各任之以其能,赏异等,罚不肖。”王先生曰:“对如是,是自誉自伐功,不可也。原君对言,非臣之力,尽陛下神灵威武所变化也。”太守曰:“诺。”召入,至于殿下,有诏问之曰:“何於治北海,令盗贼不起?”叩头对言:“非臣之力,尽陛下神灵威武之所变化也。”武帝大笑,曰:“於呼!安得长者之语而称之!安所受之?”对曰:“受之文学卒史。”帝曰:“今安在?”对曰:“在宫府门外。”有诏召拜王先生为水衡丞,以北海太守为水衡都尉。传曰:“美言可以市,尊行可以加人。君子相送以言,小人相送以财。”
魏文侯时,西门豹为鄴令。豹往到鄴,会长老,问之民所疾苦。长老曰:“苦为河伯娶妇,以故贫。”豹问其故,对曰:“鄴三老、廷掾常岁赋敛百姓,收取其钱得数百万,用其二三十万为河伯娶妇,与祝巫共分其馀钱持归。当其时,巫行视小家女好者,云是当为河伯妇,即娉取。洗沐之,为治新缯绮縠衣,间居斋戒;为治斋宫河上,张缇绛帷,女居其中。为具牛酒饭食,十馀日。共粉饰之,如嫁女床席,令女居其上,浮之河中。始浮,行数十里乃没。其人家有好女者,恐大巫祝为河伯取之,以故多持女远逃亡。以故城中益空无人,又困贫,所从来久远矣。民人俗语曰‘即不为河伯娶妇,水来漂没,溺其人民’ 云。”西门豹曰:“至为河伯娶妇时,原三老、巫祝、父老送女河上,幸来告语之,吾亦往送女。”皆曰:“诺。”
至其时,西门豹往会之河上。三老、官属、豪长者、里父老皆会,以人民往观之者三二千人。其巫,老女子也,已年七十。从弟子女十人所,皆衣缯单衣,立大巫后。西门豹曰:“呼河伯妇来,视其好丑。”即将女出帷中,来至前。豹视之,顾谓三老、巫祝、父老曰:“是女子不好,烦大巫妪为入报河伯,得更求好女,后日送之。”即使吏卒共抱大巫妪投之河中。有顷,曰:“巫妪何久也?弟子趣之!”复以弟子一人投河中。有顷,曰:“弟子何久也?复使一人趣之!”复投一弟子河中。凡投三弟子。西门豹曰:“巫妪弟子是女子也,不能白事,烦三老为入白之。”复投三老河中。西门豹簪笔磬折,乡河立待良久。长老、吏傍观者皆惊恐。西门豹顾曰:“巫妪、三老不来还,柰之何?”欲复使廷掾与豪长者一人入趣之。皆叩头,叩头且破,额血流地,色如死灰。西门豹曰:“诺,且留待之须臾。”须臾,豹曰:“廷掾起矣。状河伯留客之久,若皆罢去归矣。”鄴吏民大惊恐,从是以后,不敢复言为河伯娶妇。
西门豹即发民凿十二渠,引河水灌民田,田皆溉。当其时,民治渠少烦苦,不欲也。豹曰:“民可以乐成,不可与虑始。今父老子弟虽患苦我,然百岁后期令父老子孙思我言。”至今皆得水利,民人以给足富。十二渠经绝驰道,到汉之立,而长吏以为十二渠桥绝驰道,相比近,不可。欲合渠水,且至驰道合三渠为一桥。鄴民人父老不肯听长吏,以为西门君所为也,贤君之法式不可更也。长吏终听置之。故西门豹为鄴令,名闻天下,泽流后世,无绝已时,几可谓非贤大夫哉!
传曰:“子产治郑,民不能欺;子贱治单父,民不忍欺;西门豹治鄴,民不敢欺。”三子之才能谁最贤哉?辨治者当能别之。
滑稽鸱夷,如脂如韦。敏捷之变,学不失词。淳于索绝,赵国兴师。楚优拒相,寝丘获祠。伟哉方朔,三章纪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