鲁国有个叫曹沫的壮士,天生神力,被鲁庄公收在麾下当将军。那时候鲁庄公最爱看人比武角力,曹沫正合他心意。可这员猛将带兵跟齐国打仗,连着败了三阵。鲁庄公吓得赶紧割了遂邑这块地求和,可奇怪的是,败军之将曹沫居然还当着他的将军。
后来齐桓公和鲁庄公在柯地会盟,两人刚在祭坛上歃血为盟,曹沫突然掏出匕首抵住齐桓公的咽喉。齐桓公的侍卫们投鼠忌器,谁都不敢上前。齐桓公强作镇定问:"好汉有何指教?"曹沫匕首纹丝不动:"齐国仗着强大,把鲁国城墙都快推到边境线了。今天要么还地,要么见血!"齐桓公只好答应归还侵占的鲁国土地。曹沫听完就把匕首一扔,从容走下祭坛回到鲁国臣子的队列,面不改色心不跳。齐桓公气得要反悔,管仲连忙劝住:"为这点土地失信于天下,不值当啊。"最后齐国真把曹沫三次战败丢掉的土地全还了鲁国。
转眼过去一百六十七年,吴国出了个专诸。这人是堂邑人氏,被逃亡到吴国的伍子胥发现是个人才。伍子胥本想借吴王僚之手伐楚报仇,可公子光在朝堂上冷笑:"他伍员分明是报私仇,哪是为吴国着想?"吴王僚就按兵不动。伍子胥看出公子光想夺位,就把专诸推荐给他。
原来吴国王位本该传给贤能的季子札,可季子札死活不肯继位,结果王位落到夷昧的儿子僚手里。公子光不服气:"按兄终弟及该季子继位,按父死子继该我继位!"暗中招兵买马九年,正巧赶上楚平王去世。吴王僚派两个弟弟带兵伐楚,又派季札出使晋国。公子光瞅准都城空虚,对专诸说:"机不可失啊!"专诸掰着手指分析:"吴王僚母亲年迈,儿子幼弱,两个弟弟带兵在外被楚军断了归路,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?"公子光扑通跪下:"我的命就是你的命!"
那年四月丙子日,公子光在家里挖的地窖埋伏好甲士,设宴招待吴王僚。吴王僚从王宫到公子光府邸布满亲兵,连端菜的侍从都要脱光检查。酒过三巡,公子光假装脚疼离席,专诸把匕首藏在烤鱼肚子里端上来。刚走到吴王僚跟前,专诸突然撕开鱼腹,寒光一闪就刺穿王僚胸膛。侍卫们的长矛瞬间把专诸扎成刺猬,公子光带着伏兵杀出,把王僚的亲信杀得干干净净,自己当上了吴王阖闾。后来专诸的儿子被封为上卿。
又过了七十多年,晋国出了个豫让。这人原先在范氏、中行氏手下默默无闻,直到遇见智伯才被重用。后来赵襄子联合韩魏灭了智伯,还把智伯的头骨做成酒杯。豫让逃进深山发下毒誓:"士为知己者死!"他先是伪装成犯人混进赵宫刷厕所,怀里揣着匕首。谁知赵襄子上厕所时突然心跳加速,当场逮住豫让。赵襄子觉得他是义士,竟把他放了。
豫让还不死心,用生漆涂身烂成癞疮,吞炭烧哑嗓子,在街上要饭连妻子都认不出来。老朋友认出他时哭着劝:"凭你的本事,假意投靠赵襄子再下手多容易!"豫让摇头:"那是对君主怀有二心!我就是要让天下背主求荣的人看看什么叫忠义!"
后来赵襄子外出,豫让埋伏在桥下。马儿突然惊跳,赵襄子叹道:"必是豫让。"被抓后豫让说:"范氏、中行氏待我如常人,我报以常礼。智伯以国士待我,我当以国士报之!"赵襄子流泪道:"你的忠义之名已成,这次我不能饶你了。"豫让最后请求击打赵襄子的衣服象征复仇,赵襄子让人递过外衣。豫让跳起来连刺三剑,高呼:"可以报智伯于地下了!"说完自刎而死。赵国志士听说后,没有不落泪的。
再过四十多年,轵城深井里的聂政正在齐国杀狗为生。他本是杀人逃犯,带着老母和姐姐隐姓埋名。韩国大夫严仲子跟宰相侠累结仇,逃亡到齐国打听勇士,听说聂政的名声后多次登门拜访。有次他备下酒席,亲自给聂政母亲敬酒,还送上百镒黄金。
聂政看着严仲子送来的厚礼,心里直犯嘀咕,连连摆手推辞:"我不过是个杀狗的屠夫,家里还有老母亲要养,靠这点手艺勉强糊口罢了。您这厚礼,实在不敢当啊。"
严仲子把左右的人都支开,凑近低声道:"我在各国游历多年,就是为了报仇。听说您是个重义气的好汉,这点金子不过是给您母亲买些粗茶淡饭,想跟您交个朋友罢了,哪敢有什么非分之求?"
聂政摸着腰间的屠刀,叹了口气:"我之所以在这市井里做个屠夫,就是为了养活老母亲。只要母亲还在,这条命就不能随便许给别人。"严仲子再三坚持,聂政到底没收这份礼。不过严仲子还是按宾客之礼,郑重其事地告辞了。
后来聂政的母亲去世了。办完丧事,脱去孝服,聂政站在母亲坟前喃喃自语:"我不过是个杀猪宰狗的粗人,严仲子却是堂堂卿相,千里迢迢来结交我。我待他那样简慢,他却送我百金给母亲祝寿。这份知遇之恩,我怎能装作不知道?当初因为母亲在世不敢答应,如今母亲已经安享天年,我该为知己者效力了。"
他一路向西来到濮阳,找到严仲子:"先前因为母亲在世不敢答应您,如今母亲已经过世。您要报仇的对象是谁?我这就去办。"
严仲子眼睛一亮:"我的仇人是韩国丞相侠累,他还是韩王的叔父,府上戒备森严。我给您多派些帮手..."
"不行,"聂政摇头,"从卫国到韩国路途不远,刺杀丞相又是大事,人多反而容易走漏风声。要是让韩国举国追杀您,那还得了?"他谢绝了所有帮手,独自提着剑上路了。
那天侠累正在相府议事,四周站满持戟的侍卫。聂政径直闯进去,冲上台阶一剑刺死侠累。侍卫们乱作一团,聂政连杀数十人,最后划烂自己的脸,挖出眼珠,剖腹而死。
韩国人把聂政的尸首摆在街市上,悬赏千金要查明凶手身份。过了很久都没人认领。
聂政的姐姐聂荣听说这事,心里咯噔一下:"该不会是我弟弟吧?严仲子果然找上他了!"她立刻动身去韩国,看到尸首当场跪地痛哭:"这是轵县深井里的聂政啊!"
街上的人都吓坏了:"这人杀了我们丞相,大王悬赏千金要抓他同伙,你怎么还敢来认尸?"
聂荣擦着眼泪说:"我知道。我弟弟之所以在街市上杀猪宰狗,就是为了奉养老母和我这个未嫁的姐姐。如今母亲已逝,我也嫁人了。严仲子能看得起我弟弟这样的市井之徒,这份恩情怎能不报?壮士本就该为知己者死,他怕连累我才毁容自尽,我难道要因为怕死,让弟弟白白牺牲吗?"她在街市上仰天大喊三声,倒在弟弟身边悲痛而死。
各国听说这事,都说:"不光是聂政英勇,他姐姐也是个烈女子啊!要是聂政早知道姐姐这般刚烈,恐怕也不敢轻易答应严仲子了。严仲子倒真是会识人。"
二百多年后,秦国出了个荆轲。
荆轲本是卫国人,祖上是齐国的。他喜欢读书击剑,曾经想用剑术游说卫元君,没被重用。后来秦国攻打魏国,把卫元君的亲属都赶到野王去了。
有次荆轲在榆次跟盖聂讨论剑法,盖聂突然瞪了他一眼。荆轲转身就走。有人劝盖聂把荆轲叫回来,盖聂哼了一声:"刚才论剑时他说得不对,我瞪他一眼。这会儿肯定早跑了,哪还敢留下?"派人去客栈一问,果然荆轲已经驾车离开了。
在邯郸时,荆轲跟鲁勾践下棋争道,被对方呵斥,他默不作声地溜走了,再没露面。
到了燕国,荆轲跟一个杀狗的屠夫和击筑高手高渐离特别要好。三人经常在燕国街市上喝酒,喝到兴头上,高渐离击筑,荆轲跟着唱歌,一会儿笑一会儿哭,旁若无人。虽然整天混在酒徒堆里,荆轲其实是个深沉好读书的人,结交的都是豪杰名士。燕国的隐士田光先生也很赏识他。
这时燕太子丹从秦国逃回来了。他小时候在赵国当人质,跟后来成为秦王的嬴政是玩伴。等嬴政当了秦王,太子丹又在秦国当人质,却遭到苛待,一怒之下逃回燕国,满心想着报仇。可燕国弱小,根本不是秦国的对手。眼看着秦国一步步吞并各国,马上就要打到燕国,太子丹急得找老师鞠武商量。
鞠武捋着胡子说:"秦国如今地大物博,兵强马壮,咱们硬碰硬不是找死吗?不如联合各国..."
太子丹急得直跺脚:"那得等到猴年马月?我一天都等不了了!"
正说着,秦将樊於期叛逃到燕国来投奔。鞠武连忙劝阻:"这不成啊!秦王正恨着咱们,再收留他的叛将,这不是往饿虎嘴里送肉吗?快把樊将军送到匈奴去!"
太子丹摇头:"樊将军走投无路来投奔我,我怎么能把他往火坑里推?老师再想想别的办法吧。"
鞠武捋着胡须直摇头:"您这主意可太悬了,就像把羽毛往火炉里扔,哪能平安无事?秦国那帮人凶狠得跟老鹰似的,咱们燕国小胳膊小腿的,哪经得起他们折腾?不过田光先生倒是位深谋远虑的能人,您不如找他商量商量。"
太子丹眼睛一亮:"太傅能帮我引见田先生吗?"
鞠武点头应下,转身就去找田光。田光听完来意,二话不说就跟着鞠武进宫。太子丹远远望见田光的车驾,赶紧小跑着迎上去,亲自为他撩开车帘,还跪着用衣袖拂拭坐席。
等侍从都退下,太子丹挪开席子凑近说:"如今秦国虎视眈眈,燕国危在旦夕,还望先生指点迷津。"
田光苦笑着摇头:"好马年轻时日行千里,可老马连劣马都跑不过。太子听说的是我年轻时的本事,如今这把老骨头实在力不从心。不过我有个至交荆轲,倒是堪当大任。"
太子丹连忙追问:"能请先生引荐荆先生吗?"
田光起身告辞时,太子丹追到门口,拉着他的袖子低声叮嘱:"今日所言关乎国家存亡,请先生务必保密。"田光弯腰笑了笑,驼着背慢慢走远了。
见到荆轲时,田光叹气说:"太子还以为我是当年那个田光呢。我向他推荐了你,你明日去见太子吧。"等荆轲答应后,田光突然拔剑:"太子临走时特意嘱咐保密,这是信不过我啊!真正的侠士岂能让人怀疑?"话音未落,剑光一闪,老人已倒在血泊中。
荆轲红着眼睛去见太子,转达了田光的遗言。太子丹跪在地上膝行向前,眼泪把衣襟都打湿了:"我让田先生保密是为大事着想,哪想到他会以死明志啊!"说着突然重重磕头,"如今秦国吞并韩赵,眼看就要打到燕国。我想效仿曹沫劫持齐桓公的旧事,找个勇士去秦国......"
荆轲沉默良久才开口:"这等大事,我怕担当不起。"太子丹急得连连磕头,最后荆轲终于点头。从此荆轲住进上等馆舍,天天有美酒佳肴,太子丹还送来宝马香车。可过了大半年,秦军都打到燕国边境了,荆轲还没动身的意思。
太子丹急得直搓手:"秦军眼看要渡易水了!"荆轲这才说:"要接近秦王,得拿樊於期的人头和督亢地图当见面礼。"太子丹为难道:"樊将军走投无路来投奔我,我怎能......"
荆轲转头就去找樊於期。听荆轲说要借他头颅报仇,这位将军仰天大笑:"我每想到全家惨死,恨得骨头缝都疼!"说完就拔剑自刎。太子丹闻讯赶来,抱着尸首哭得死去活来,最后只得把头颅装进木匣。
太子丹又花重金求得徐夫人匕首,淬了剧毒,见血封喉。还找来十三岁就杀人的秦武阳当副手。可荆轲迟迟不动身,原来在等另一位帮手。太子丹忍不住催促:"要不让秦武阳先去?"荆轲勃然大怒:"提着匕首去虎狼之秦,我难道去送死吗?既然太子信不过我,这就出发!"
易水河边,白衣送行的人群中,高渐离的筑声凄厉如泣。荆轲和着节拍唱道:"风萧萧啊易水寒,壮士一去啊不复还!"歌声越来越激昂,送行的人们瞪圆了眼睛,头发都竖了起来。荆轲头也不回地登车远去,车辙在雪地上碾出两道深深的痕迹。
荆轲一行人风尘仆仆赶到秦国,带着价值千金的厚礼。他们先找到秦王宠臣蒙嘉,把金银珠宝往他怀里塞。蒙嘉被这阵仗晃花了眼,拍着胸脯说这事包在他身上。
第二天朝会上,蒙嘉弓着腰向秦王禀报:"燕王被大王的威名吓得睡不着觉,哪敢跟咱们秦国叫板啊。他愿意带着整个燕国归顺,像郡县一样按时纳贡,只求能继续祭祀祖先。这不,特意砍了樊於期的脑袋,还献上督亢的地图,都装在匣子里封好了。燕王在朝堂上行过大礼,派使者专程来请示大王。"
秦王听得眉开眼笑,当即换上隆重的朝服,在咸阳宫摆开九宾大礼。荆轲捧着装人头的匣子走在前面,秦舞阳端着地图匣子跟在后面。可刚踏上台阶,秦舞阳突然腿肚子打颤,脸色煞白。满朝文武都皱起眉头,交头接耳。
荆轲回头冲秦舞阳咧嘴一笑,转身向秦王赔罪:"我们这乡下随从没见过世面,看见天子威仪就腿软。请大王多包涵,让他把差事办完。"
秦王摆摆手:"把地图呈上来吧。"荆轲接过地图匣子,双手捧着慢慢展开。当地图完全铺开时,寒光一闪——那把淬了剧毒的匕首露了出来!荆轲猛地抓住秦王袖子,匕首直刺心窝。秦王吓得往后一仰,刺啦一声袖子扯断了。他慌忙拔剑,可剑太长卡在鞘里,急得满头大汗。
荆轲追着秦王满柱子跑,满朝文武都傻了眼。按秦国的规矩,大臣上殿不准带兵器,带刀的侍卫都在殿下站着,没命令不能上来。这节骨眼上哪来得及喊人?侍卫们急得直跺脚,只能徒手来拦荆轲。有个叫夏无且的御医,抡起药囊就往荆轲头上砸。
秦王绕着柱子跑得气喘吁吁,突然听见有人喊:"大王把剑背到身后!"他赶紧照做,终于拔出长剑,回身就砍断了荆轲左腿。荆轲瘫倒在地,用尽力气把匕首掷向秦王,却扎进了铜柱。秦王又连砍八剑,荆轲浑身是血。
知道自己不行了,荆轲靠着柱子哈哈大笑,岔开腿骂道:"老子本来想活捉你,逼你签退还土地的契约,好回去向太子复命!"侍卫们一拥而上结果了他,秦王呆立良久,脸色阴沉得像要下雨。
后来论功行赏,那个扔药囊的夏无且得了两百镒黄金。秦王拍着他肩膀说:"还是你知道心疼寡人。"
这事把秦王气得够呛,立刻增兵攻打赵国,又派王翦去收拾燕国。刚到十月,蓟城就被攻破了。燕王喜带着太子丹逃到辽东,秦将李信紧追不舍。代王嘉给燕王送信说:"秦王追这么紧,全是因为太子丹。您要是把太子丹的脑袋献上去,说不定还能保住宗庙。"燕王真派人到衍水边把儿子杀了,可秦军还是没退兵。五年后,燕国彻底灭亡,燕王喜当了俘虏。
第二年秦国统一天下,秦王改称皇帝。那些跟太子丹、荆轲有交情的都被通缉。高渐离改名换姓,在宋子县给人当酒保。有天听见主人家有客人弹筑,他在门外听得入神,来回踱步不肯走。嘴里还嘀咕:"这段弹得好,那段差点意思。"
主人听说后很惊讶:"这打工的还懂音乐?"特意叫他来试弹。高渐离一出手满堂喝彩,主人赏他酒喝。喝着喝着,高渐离突然起身,从行李里取出珍藏的筑和体面衣裳。等他梳洗打扮重新进来,宾客们都惊得站起来行礼。从此他成了座上宾,每次弹唱都让人听得泪流满面。这事传到秦始皇耳朵里,特意召他进宫。
有人认出来:"这不是高渐离吗?"秦始皇爱惜他的琴艺,破例没杀他,只是熏瞎了眼睛。每次听琴都赞不绝口,渐渐放松警惕。高渐离偷偷在筑里灌了铅,有次趁靠近时突然抡起筑砸向秦始皇,可惜没打中。这回再没饶过他。
鲁勾践听说荆轲刺秦的事,私下感叹:"可惜啊!他剑术要是再精些......当初我还呵斥过他,真是看走眼了。"
多年后太史公司马迁写道:世人把荆轲传得神乎其神,说什么太子丹感动得天降粟米、马长犄角,又说荆轲重伤了秦王,都是瞎编。我认识给荆轲看伤的御医夏无且,真相就是上面说的那样。从曹沫到荆轲这五位义士,无论成败,他们的气节光照千古,哪是虚名呢!
曹沫者,鲁人也,以勇力事鲁庄公。庄公好力。曹沫为鲁将,与齐战,三败北。鲁庄公惧,乃献遂邑之地以和。犹复以为将。
齐桓公许与鲁会于柯而盟。桓公与庄公既盟于坛上,曹沫执匕首劫齐桓公,桓公左右莫敢动,而问曰:“子将何欲?”曹沫曰:“齐强鲁弱,而大国侵鲁亦甚矣。今鲁城坏即压齐境,君其图之。”桓公乃许尽归鲁之侵地。既已言,曹沫投其匕首,下坛.北面就群臣之位.颜色不变,辞令如故。桓公怒,欲倍其约。管仲曰:“不可。夫贪小利以自快,弃信于诸侯,失天下之援,不如与之。”于是桓公乃遂割鲁侵地,曹沫三战所亡地尽复予鲁。
其后百六十有七年而吴有专诸之事。
专诸者,吴堂邑人也:伍子胥之亡楚而如吴也,知专诸之能。伍子胥既见吴王僚,说以伐楚之利。吴公子光曰:“彼伍员父兄皆死于楚而员言伐楚,欲自为报私雠也,非能为吴。”吴王乃止。伍子胥知公子光之欲杀吴王僚。乃曰:“彼光将有内志,未可说以外事。”乃进专诸于公子光。
光之父曰吴王诸樊。诸樊弟三人:次曰余祭,次曰夷昧,次曰季子札。诸樊知季子札贤而不立太子,以次传三弟,欲卒致国于季子札。诸樊既死,传余祭。余祭死,传夷昧。夷昧死,当传季子札;季子札逃不肯立,吴人乃立夷昧之子僚为王。公子光曰:“使以兄弟次邪,季子当立;必以子乎,则光真适嗣,当立。”故尝阴养谋臣以求立。
光既得专诸,善客待之。九年而楚平王死。春,吴王僚欲因楚丧,使其二弟公子盖余、属庸将兵围楚之灊;使延陵季子于晋,以观诸侯之变。楚发兵绝吴将盖余、属庸路,吴兵不得还。于是公子光谓专诸曰:“此时不可失,不求何获!且光真王嗣,当立,季子虽来,不吾废也。”专诸曰:“王僚可杀也:母老子弱,而两弟将兵伐楚,楚绝其后。方今吴外困于楚,而内空无骨鲠之臣,是无如我何。”公子光顿首曰:“光之身,子之身也。”
四月丙子,光伏甲士于窟室中,而具酒请王僚。王僚使兵陈自宫至光之家,门户阶陛左右,皆王僚之亲戚也。夹立侍,皆持长铍。酒既酣,公子光详为足疾,入窟室中,使专诸置匕首鱼炙之腹中而进之。既至王前,专诸擘鱼,因以匕首刺王僚,王僚立死。左右亦杀专诸,王人扰乱。公子光出其伏甲以攻王僚之徒。尽灭之,遂自立为王,是为阖闾。阖闾乃封专诸之子以为上卿,
其后七十余年而晋有豫让之事。
豫让者,晋人也,故尝事范氏及中行氏,而无所知名.去而事智伯,智伯甚尊宠之。及智伯伐赵襄子,赵襄子与韩、魏合谋灭智伯,灭智伯之后而三分其地。赵襄子最怨智伯,漆其头以为饮器。豫让遁逃山中,曰:“嗟乎!士为知己者死,女为说己者容。今智伯知我,我必为报仇而死,以报智伯,则吾魂魄不愧矣。”乃变名姓为刑人,入宫涂厕,中挟匕首,欲以刺襄子。襄子如厕,心动,执问涂厕之刑人,则豫让,内持刀兵,曰:“欲为智伯报仇!”左右欲诛之。襄子曰:“彼义人也,吾谨避之耳。且智伯亡无后,而其臣欲为报仇,此天下之贤人也。”卒释去之。
居顷之,豫让又漆身为厉,吞炭为哑,使形状不可知,行乞于市。其妻不识也。行见其友,其友识之,曰:“汝非豫让邪?”曰:“我是也。”其友为泣曰:“以子之才,委质而臣事襄子,襄子必近幸子。近幸子,乃为所欲,顾不易邪?何乃残身苦形,欲以求报襄子,不亦难乎!”豫让曰:“既已委质臣事人,而求杀之,是怀二心以事其君也。且吾所为者极难耳!然所以为此者,将以愧天下后世之为人臣怀二心以事其君者也。”
既去,顷之,襄子当出,豫让伏于所当过之桥下。襄子至桥,马惊,襄子曰:“此必是豫让也。”使人问之,果豫让也,于是襄子乃数豫让曰:“子不尝事范、中行氏乎?智伯尽灭之,而子不为报仇,而反委质臣于智伯。,智伯亦已死矣,而子独何以为之报仇之深也?”豫让曰:“臣事范、中行氏,范、中行氏皆众人遇我,我故众人报之。至于智伯,国士遇我,我故国士报之。”襄子喟然叹息而泣曰:“嗟乎豫子!子之为智伯,名既成矣,而寡人赦子,亦已足矣。子其自为计,寡人不复释子!”使兵围之。豫让曰:“臣闻明主不掩人之美,而忠臣有死名之义。前君已宽赦臣,天下莫不称君之贤。今日之事,臣固伏诛,然愿请君之衣而击之.焉以致报仇之意,则虽死不恨。非所敢望也,敢布腹心!”于是襄子大义之,乃使使持衣与豫让。豫让拔剑三跃而击之,曰:“吾可以下报智伯矣!”遂伏剑自杀。死之日,赵国志士闻之,皆为涕泣。
其后四十余年而轵有聂政之事。
聂政者,轵深井里人也。杀人避仇,与母、姊如齐,以屠为事。
久之,濮阳严仲子事韩哀侯,与韩相侠累有郤。严仲子恐诛,亡去,游求人可以报侠累者。至齐,齐人或言聂政勇敢士也,避仇隐于屠者之间。严仲子至门请,数反,然后具酒自畅聂政母前。酒酣,严仲子奉黄金百溢,前为聂政母寿。聂政惊怪其厚,固谢严仲子:.严仲子固进,而聂政谢曰:“臣幸有老母,家贫,客游以为狗屠,可以旦夕得甘毳以养亲。亲供养备,不敢当仲子之赐。”严仲子辟人,因为聂政言曰:“臣有仇,而行游诸侯众矣;然至齐,窃闻足下义甚高,故进百金者,将用为大人粗粝之费,得以交足下之骥,岂敢以有求望邪!”聂政曰:“臣所以降志辱身居市井屠者.徒幸以养老母;老母在,政身未敢以许人也。”严仲子固让,聂政竞不肯受也。然严仲子卒备宾主之礼而去。
久之,聂政母死。既已葬,除服,聂政曰:“嗟乎!政乃市井之人,鼓刀以屠;而严仲子乃诸侯之卿相也,不远千里,枉车骑而交臣。臣之所以待之,至浅鲜矣,未有大功可以称者,而严仲子奉百金为亲寿,我虽不受,然是者徒深知政也。夫贤者以感忿睚眦之意而亲信穷僻之人,而政独安得嘿然而已乎!且前日要政,政徒以老母;老母今以天年终,政将为知己者用。”乃遂西至濮阳,见严仲子曰:“前日所以不许仲子者,徒以亲在;今不幸而母以天年终。仲子所欲报仇者为谁?请得从事焉!”严仲子具告曰:“臣之仇韩相侠累,侠累又韩君之季父也,宗族盛多,居处兵卫甚设,臣欲使人刺之,终莫能就。今足下幸而不弃,请益其车骑壮士可为足下辅翼者。”聂政曰:“韩之与卫,相去中间不甚远,今杀人之相,相又国君之亲,此其势不可以多人,多人不能无生得失,生得失则语泄,语泄是韩举国而与仲子为雠,岂不殆哉!”遂谢车骑人徒,聂政乃辞独行。
杖剑至韩,韩相侠累方坐府上,持兵戟而卫侍者甚众。聂政直入,上阶刺杀侠累,左右大乱聂政大呼,所击杀者数十人,因自皮面决眼,自屠出肠,遂以死。
韩取聂政尸暴于市,购问莫知谁子。于是韩县购之,有能言杀相侠累者予千金。久之莫知也。
政姊荣闻人有刺杀韩相者,贼不得,国不知其名姓,暴其尸而县之千金,乃於邑曰:“其是吾弟与?嗟乎,严仲子知吾弟!”立起,如韩.之市,而死者果政也,伏尸哭极哀,曰:“是轵深井里所谓聂政者也。”市行者诸众人皆曰:“此人暴虐吾国相,王县购其名姓千金.夫人不闻与?何敢来识之也?”荣应之曰:“闻之。然政所以蒙污辱自弃于市贩之间者,为老母幸无恙,妾未嫁也。亲既以天年下世,妾已嫁夫,严仲子乃察举吾弟困污之中而交之,泽厚矣,可奈何!士固为知己者死,今乃以妾尚在之故,重自刑以绝从,妾其奈何畏殁身之诛,终灭贤弟之名!”大惊韩市人。乃大呼天者三,卒於邑悲哀而死政之旁。
晋、楚、齐、卫闻之,皆曰:“非独政能也.乃其姊亦烈女也。乡使政诚知其姊无濡忍之志,不重暴骸之难,必绝险千里以列其名,姊弟俱谬于韩市者,亦未必敢以身许严仲子也。严仲子亦可谓知人能得士矣!”
其后二百二十余年秦有荆轲之事。
荆轲者,卫人也。其先乃齐人,徙于卫,卫人谓之庆卿。而之燕,燕人谓之荆卿。 荆卿好读书击剑,以术说卫元君,卫元君不用。其后秦伐魏,置东郡,徙卫元君之支属于野王。
荆轲尝游过榆次,与盖聂论剑,盖聂怒而目之。荆轲出,人或言复召荆卿。盖曰:“曩者吾与论剑有不称者,吾目之;试往,是宜去,不敢留。”使使往之主人,荆卿则已驾而去榆次矣。使者还报,盖聂曰:“固去也,吾曩者目摄之!”
荆轲游于邯郸,鲁勾践与荆轲博,争道,鲁勾践怒而叱之,荆轲嘿而逃去,遂不复会。
荆轲既至燕,爱燕之狗屠及善击筑者高渐离。荆轲嗜酒,日与狗屠及高渐离饮于燕市,酒酣以往,高渐离击筑,荆轲和而歌于市中,相乐也,已而相泣,旁若无人者。荆轲虽游于酒人乎,然其为人沉深好书;其所游诸侯,尽与其贤豪长者相结。其之燕.燕之处士田光先生亦善待之,知其非庸人也。
居顷之,会燕太子丹质秦亡归燕。燕太子丹者,故尝质于赵,而秦王政生于赵,其少时与丹骥。及政立为秦王,而丹质于秦。秦王之遇燕太子丹不善,故丹怨而亡归。
归而求为报秦王者,国小,力不能.其后秦出兵山东以伐齐、楚、三晋,稍蚕食诸侯,且至于燕.燕君臣皆恐祸之至。太子丹患之,问其傅鞠武。武对曰:“秦地遍天下,威胁韩、魏、赵氏,北有甘泉、谷口之固,南有泾、渭之沃.擅巴、汉之饶,右陇、蜀之山,左关、锻之险.民众而士厉,兵革有余。意有所出,则长城之南,易水以北,未有所定也,奈何以见陵之怨,欲批其逆鳞哉!’’丹曰:“然则何由?”对曰:“请入图之。”
居有间,秦将樊於期得罪于秦王,亡之燕,太子受而舍之。鞠武谏曰:“不可。夫以秦王之暴而积怒于燕,足为寒心,又况闻樊将军之所在乎?是谓‘委肉当饿虎之蹊’也,祸必不振矣!虽有管、晏,不能为之谋也。愿太子疾遣樊将军入匈奴以灭口。请西约三晋,南连齐、楚,北购于单于,其后乃可图也。”太子曰:“太傅之计,旷日弥久,心惛然,恐不能须臾。且非独于此也,夫樊将军穷困于天下,归身于丹,丹终不以迫于强秦而弃所哀怜之交,置之匈奴,是固丹命卒之时也。愿太傅更虑之。”鞠武曰:“夫行危欲求安,造祸而求福,计浅而怨深,连结一人之后交,不顾国家之大害,此所谓‘资怨而助祸’矣。夫以鸿毛燎于炉炭之上,必无事矣。且以雕鸷之秦,行怨暴之怒,岂足道哉!燕有田光先生,其为人智深而勇沉,可与谋。”太子曰:“愿因太傅而得交于田先生,可乎?”鞠武曰:“敬诺。”出见田先生,道“太子愿图国事于先生也”。田光曰:“敬奉教。”乃造焉。
太子逢迎,却行为导,跪而蔽席。田光坐定,左右无人,太子避席而请曰:“燕秦不两立,愿先生留意也。”田光曰:“臣闻骐骥盛壮之时,一日而驰千里;至其衰老,驽马先之。今太子闻光盛壮之时,不知臣精已消亡矣。虽然,光不敢以图国事,所善荆卿可使也。”太子曰:“愿因先生得结交于荆卿,可乎?”田光曰:“敬诺。”即起,趋出。太子送至门,戒曰:“丹所报,先生所言者,国之大事也,愿先生勿泄也!”田光俛而笑曰:“诺。”偻行见荆卿,曰:“光与子相善,燕国莫不知。今太子闻光壮盛之时,不知吾形已不逮也,幸而教之曰‘燕秦不两立,愿先生留意也’。光窃不自外,言足下于太子也,愿足下过太子于宫。”荆轲曰:“谨奉教。”田光曰:“吾闻之,长者为行,不使人疑之。今太子告光曰‘所言者,国之大事也,愿先生勿泄’,是太子疑光也。夫为行而使人疑之,非节侠也。”欲自杀以激荆卿,曰:“愿足下急过太子,言光已死,明不言也。”因遂自刎而死。
荆轲遂见太子,言田光已死,致光之言。太子再拜而跪,膝行流涕,有顷而后言曰:“丹所以诫田先生毋言者,欲以成大事之谋也。今田先生以死明不言,岂丹之心哉!”荆轲坐定,太子避席顿首曰:“田先生不知丹之不肖,使得至前,敢有所道,此天之所以哀燕而不弃其孤也。今秦有贪利之心,而欲不可足也。非尽天下之地,臣海内之王者,其意不厌。今秦已虏韩王,尽纳其地。又举兵南伐楚,北临赵;王翦将数十万之众距漳、邺,而李信出太原、云中。赵不能支秦,必入臣,入臣则祸至燕。燕小弱,数困于兵,今计举国不足以当秦。诸侯服秦,莫敢合从。丹之私计愚,以为诚得天下之勇士使于秦,窥以重利;秦王贪,其势必得所愿矣。诚得劫秦王,使悉反诸侯侵地,若曹沫之与齐桓公,则大善矣;则不可,因而刺杀之。彼秦大将擅兵于外而内有乱,则君臣相疑,以其间诸侯得合从,其破秦必矣。此丹之上愿,而不知所委命,唯荆卿留意焉。”
久之,荆轲曰:“此国之大事也,臣驽下,恐不足任使。”太子前顿首,固请毋让,然后许诺。于是尊荆卿为上卿,舍上舍。太子日造门下,供太牢具,异物间进,车骑美女恣荆轲所欲,以顺适其意。久之,荆轲未有行意。秦将王翦破赵,虏赵王,尽收入其地,进兵北略地至燕南界。太子丹恐惧,乃请荆轲曰:“秦兵旦暮渡易水,则虽欲长侍足下,岂可得哉!”荆轲曰:“微太子言,臣愿谒之。今行而毋信,则秦未可亲也。夫樊将军,秦王购之金千斤,邑万家。诚得樊将军首与燕督亢之地图;奉献秦王,秦王必说见臣,臣乃得有以报。”太子曰:“樊将军穷困来归丹,丹不忍以己之私而伤长者之意,愿足下更虑之!”
荆轲知太子不忍,乃遂私见樊於期曰:“秦之遇将军可谓深矣,父母宗族皆为戮没。今闻购将军首金千斤,邑万家,将奈何?”於期仰天太息流涕曰:“於期每念之,常痛于骨髓,顾计不知所出耳!”荆轲曰:“今有一言可以解燕国之患,报将军之仇者,何如?”於期乃前曰:“为之奈何?”荆轲曰:“愿得将军之首以献秦王,秦王必喜而见臣,臣左手把其袖,右手揕其匈,然则将军之仇报而燕见陵之愧除矣。将军岂有意乎?”樊於期偏袒扼腕而进曰:“此臣之日夜切齿腐心也,乃今得闻教!”遂自刭。太子闻之,驰往,伏尸而哭,极哀。既已不可奈何,乃遂盛樊於期首函封之。
于是太子豫求天下之利匕首,得赵人徐夫人匕首,取之百金,使工以药蟀之。以试人,血濡缕,人无不立死者。乃装为遣荆卿。燕国有勇士秦武阳,年十三,杀人,人不敢忤视。乃令秦武阳为副。荆轲有所待,欲与俱;其人居远未来,而为治行。顷之,未发,太子迟之,疑其改悔,乃复请曰:“曰已尽矣,荆卿岂有意哉?丹请得先遣秦武阳。”荆轲怒,叱太子曰:“何太子之遣?往而不返者,竖子也!且提一匕首入不测之强秦,仆所以留者,待吾客与俱。今太子迟之,请辞决矣!”遂发。
太子及宾客知其事者,皆白衣冠以送之。至易水之上,既祖,取道,高渐离击筑,荆轲和而歌,为变徵之声,士皆垂泪涕泣。又前而为歌曰:“风萧萧兮易水寒,壮士一去兮不复还!”复为羽声伉慨,士皆嗔目,发尽指冠。于是荆轲就车而去,终已不顾。
遂至秦,持千金之资币物.厚遗秦王宠臣中庶子蒙嘉。嘉为先言于秦王曰:“燕王诚振怖大王之威,不敢举兵以逆军吏,愿举国为内臣,比诸侯之列,给贡职如郡县,而得奉守先王之宗庙。恐惧不敢自陈,谨斩樊於期之头,及献燕督亢之地图.函封,燕王拜送于庭,使使以闻大王,唯大王命之。”秦王闻之,大喜,乃朝服,设九宾.见燕使者咸阳宫。荆轲奉樊於期头函,而秦舞阳奉地图柙,以次进。至陛,秦武阳色变振恐,群臣怪之。荆轲顾笑武阳,前谢曰:“北蕃蛮夷之鄙人,未尝见天子,故振悃。愿大王少假借之,使得毕使于前。”秦王谓轲曰:“取武阳所持地图。”轲既取图奏之,秦王发图,图穷而匕首见。因左手把秦王之袖,而右手持匕首椹之。未至身,秦王惊,自引而起,袖绝。拔剑,剑长,操其室。时惶急,剑坚,故不可立拔。荆轲逐秦王,秦王环柱而走。群臣皆愕,卒起不意,尽失其度。而秦法,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持尺寸之兵;诸郎中执兵皆陈殿下,非有诏召不得上。方急时,不及召下兵,以故荆轲乃逐秦王。而卒惶急,无以击轲,而以手共搏之。是时侍医夏无且以其所奉药囊提荆轲也。秦王方环柱走,卒惶急,不知所为,左右乃曰:“王负剑!”负剑,遂拔以击荆轲.断其左股。荆轲废,乃引其首以摘秦王,不中,中桐柱。秦王复击轲,轲被八创。轲自知事不就,倚柱而笑.箕踞以骂曰:“事所以不成者,以欲生劫之,必得约契以报太子也。”于是左右既前杀轲,秦王不怡者良久。已而论功,赏群臣及当坐者各有差,而赐夏无且黄金二百溢,曰:“无且爱我,乃(才)以药囊提荆轲也。”
于是秦王大怒,益发兵诣赵,诏王翦军以伐燕。十月而拔蓟城。燕王喜、太子丹等尽率其精兵东保于辽东。秦将李信追击燕王急,代王嘉乃遗燕王喜书曰:“秦所以尤追燕急者,以太子丹故也。今王诚杀丹献之秦王,秦王必解,而社稷幸得血食。”其后李信追丹,丹匿衍水中,燕王乃使使斩太子丹,欲献之秦。秦复进兵攻之。后五年,秦卒灭燕,虏燕王喜。
其明年,秦并天下,立号为皇帝。于是秦逐太子丹、荆轲之客,皆亡。高渐离变名姓为人庸保,匿作于宋子。久之,作苦,闻其家堂上客击筑,傍惶不能去。每出言曰:“彼有善有不善。”从者以告其主,曰:“彼庸乃知音,窃言是非。”家丈人召使前击筑,一坐称善,赐酒。而高渐离念久隐畏约无穷时,乃退。出其装匣中筑与其善衣,更容貌而前。举坐客皆惊,下与抗礼,以为上客。使击筑而歌,客无不流涕而去者。宋子传客之,闻于秦始皇。秦始皇召见,人有识者,乃曰:“高渐离也。”秦皇帝惜其善击筑,重赦之,乃嚯其目。使击筑,未尝不称善。稍益近之,高渐离乃以铅置筑中。复进得近,举筑朴秦皇帝,不中。于是遂诛高渐离,终身不复近诸侯之人。
鲁勾践已闻荆轲之刺秦王,私曰:“嗟乎,惜哉其不讲于刺剑之术也!甚矣吾不知人也!曩者吾叱之,彼乃以我为非人也!”
太史公曰:世言荆轲,其称太子丹之命,“天雨粟,马生角”也,太过。又言荆轲伤秦王,皆非也。始公孙季功、董生与夏无且游,具知其事,为余道之如是。自曹沫至荆轲五人,此其义或成或不成,然其立意较然,不欺其志,名垂后世,岂妄也哉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