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十列传·李斯列传原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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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斯这个人啊,老家在楚国的上蔡。年轻时候在郡里当个小官,有回在衙门茅厕里看见老鼠偷吃脏东西,一见人来狗叫就吓得乱窜。后来他去粮仓办事,又瞧见仓里的老鼠,个个肥头大耳,吃着堆积如山的粮食,住着宽敞的屋檐,从来不用担惊受怕。

他蹲在粮垛旁拍着大腿感叹:"这人有没有出息啊,就跟老鼠一个道理,全看你待的是什么地方!"

打那以后,他就跑去跟着荀子学治国平天下的本事。学成之后,觉得楚王不成器,其他六国也都没什么指望,收拾包袱就要往西边的秦国闯。

临行前向老师辞别,他说得可实在:"老师啊,我常听人说机不可失。如今各国争霸,正是我们这些读书人施展抱负的好时候。秦王想吞并天下,这正是平民百姓飞黄腾达的良机。要是明明出身低微还不肯拼一把,那跟看见肉不敢吃的禽兽有什么区别?这人活在世上,最丢脸的就是贫贱,最难受的就是穷困。要是明明处境艰难还假装清高,说什么与世无争,那可不是有志之士该有的想法。"说完就头也不回地往秦国去了。

刚到秦国正赶上庄襄王去世,李斯想办法当了丞相吕不韦的门客。吕不韦觉得他是个人才,推荐他当了郎官。

借着这个机会,李斯给秦王进言:"成大事的人要善于抓住对手的破绽。当年秦穆公没能统一天下,是因为诸侯势力还强。可自从孝公变法以来,咱们秦国已经连续六代君王压着关东六国打了。如今他们弱得像地方官,以大王您的英明,扫平他们就像打扫灶台那么容易。要是错过这个机会,等他们缓过劲来结成联盟,就算黄帝再世也难办了。"秦王听得直点头,当场封他做长史,按他的计策暗中派说客带着金银珠宝去各国活动——肯收买的就重金结交,不肯的就派刺客解决。等把各国君臣关系搅乱了,再派大将出兵。没多久秦王又升他做客卿。

可巧这时候韩国派郑国来修水渠,其实是使的疲秦之计。事情败露后,秦国那些王公大臣都跳着脚说:"这些外来人没一个好东西,都是来当间谍的!"连李斯也被列在驱逐名单里。

李斯连夜写了封奏章:"听说要赶走所有客卿,我觉得这可不妥。当年穆公从西戎找来由余,从楚国赎回百里奚,这才称霸西戎;孝公用商鞅变法,国家才富强起来;惠王靠张仪之计夺取三川之地;昭王得范雎辅佐才奠定帝业根基。这四位先王用的可都是外来人才啊!"

他越写越激动,笔尖都快把竹简戳穿了:"再说您现在用的昆山美玉、随侯明珠、太阿宝剑,哪样是秦国产的?要是非本国的东西都不用,那后宫就没有郑卫美女,马厩就没有千里良驹。泰山不嫌弃泥土才能那么高大,河海不挑剔细流才能那么深广。如今驱逐客卿去资助敌国,这不是借兵器给强盗,送粮食给小偷吗?"

秦王读罢恍然大悟,立刻撤销了逐客令,恢复李斯官职。后来二十多年间,秦国果然统一天下,秦王称帝,李斯当上了丞相。他们把天下兵器熔铸成铜人,废除分封制,以为这样就能永绝后患。

等到秦始皇三十四年在咸阳宫设宴,博士周青臣等人拍马屁说郡县制如何英明。来自齐国的淳于越却站出来反对:"我听说商周能延续千年,就是因为分封子弟作为屏障。如今陛下拥有四海,子弟却都是平民百姓,万一出现田常、六卿那样的乱臣贼子,谁来救驾?不效法古人而能长久的,我可从没听说过!周青臣这些人当面奉承,不是忠臣!"秦始皇把这话交给李斯处理。

话说那李斯当上丞相后,可真是风光无限。他给秦始皇出了个馊主意,说古时候天下大乱,就是因为读书人各执己见。如今陛下统一天下,可那些私学之人还在背后议论朝政,这不是要动摇您的威信吗?不如把那些诗书百家都给禁了,只留下种树看病算卦的书。谁要是三十天内不交出来,就抓去修城墙。想学东西?跟当官的学就得了!

秦始皇一听,拍案叫绝。从此天下人再也不能拿古书来批评朝政了。李斯帮着制定法律,统一文字,还到处修建行宫。第二年皇帝巡游四方,李斯也跟着鞍前马后。

这李斯的大儿子李由当了三川太守,其他儿子都娶了秦国的公主,女儿也都嫁给了皇族。有一回李由回咸阳探亲,李斯在家大摆宴席,门前车马排出去老远,少说也有上千辆。百官都来给他敬酒祝寿。

酒过三巡,李斯忽然叹气说:"我老师荀子说过,凡事不能太满。我李斯不过是个上蔡的平头百姓,蒙皇上抬举才有今天。如今满朝文武,谁还能比我更富贵?可物极必反啊,我真不知道将来会落个什么下场。"

转眼到了始皇三十七年十月,皇帝带着李斯和赵高去会稽巡游。皇帝有二十多个儿子,大儿子扶苏因为总爱提意见,被派到上郡去监督蒙恬带兵。小儿子胡亥最得宠,这次也跟着来了。

七月里,皇帝走到沙丘突然病重,让赵高写诏书叫扶苏回来主持丧事。诏书刚封好,还没送出去,皇帝就咽气了。这事只有胡亥、李斯、赵高和几个太监知道。李斯怕皇帝死在外头引起混乱,就让百官照常送饭奏事,其实皇帝的尸体早就装在车里头了。

赵高偷偷把诏书扣下,跑去撺掇胡亥:"皇上只给扶苏留了诏书,您连块封地都没有,这可怎么办?"

胡亥还装模作样:"父亲这么安排自有道理。"

赵高冷笑:"现在天下大权就在您、我和丞相手里。您想想,是当别人的臣子好,还是让别人当您的臣子好?"

胡亥还在那装:"废长立幼是不义,违背父命是不孝,我能力不够还要强求是不能。这三条大逆不道,天下人不会服气的。"

赵高搬出商汤周武的例子:"成大事者不拘小节。机会稍纵即逝,您还犹豫什么?"

胡亥终于被说动了,但还要拉上李斯。赵高找到李斯,直截了当:"诏书和玉玺都在胡亥手里,立谁当太子就凭咱们一句话。"

李斯一听就急了:"你这是要亡国啊!"

赵高不慌不忙:"您觉得自己比蒙恬如何?功劳、谋略、人缘,哪样比得上?等扶苏当了皇帝,肯定用蒙恬当丞相,您还能保住富贵吗?胡亥仁厚聪明,是最合适的继承人。"

李斯还在挣扎:"我李斯不过是个布衣,蒙皇上恩典才有今天,怎么能辜负?"

赵高继续威逼利诱:"识时务者为俊杰。您现在帮胡亥,还能世代封侯。要是执迷不悟,只怕祸及子孙啊!"

李斯仰天长叹,眼泪直流:"唉!生在乱世,既然不能以死尽忠,还能怎么办呢?"最后只好向赵高低头。

赵高急匆匆跑去找胡亥,搓着手说:"太子爷,您放心!我这就去传您的旨意给丞相李斯,他要是敢不听话,我第一个饶不了他!"

这俩人凑在一块儿嘀嘀咕咕,最后想出了个馊主意。他们假传秦始皇的圣旨,硬是把胡亥扶上了太子的宝座。接着又伪造了一封诏书给大公子扶苏,信里写得可难听了:"朕巡游天下,求神拜佛就为多活两年。你扶苏带着几十万大军在边疆蹲了十几年,仗没打赢几场,兵倒是死了不少。整天就知道写奏折骂老子,埋怨我不让你回来当太子。你这不孝子,干脆拿这把剑自我了断吧!蒙恬将军也是个吃干饭的,跟着你混了这么久也不劝劝你。当臣子的这么不忠心,也赐死算了!军队交给副将王离管。"

这封要命的诏书盖上皇帝大印,派胡亥的心腹快马加鞭送到上郡。使者一到就催着扶苏看信,扶苏读完信眼泪哗哗往下掉,转身就要进屋抹脖子。

蒙恬一把拽住他:"公子且慢!皇上在外巡游,太子都没立呢。让我带三十万大军守边疆,派您来当监军,这是多大的信任啊!现在来个使者您就要死,万一是假的呢?好歹再请示请示,问清楚了再死不迟啊!"可那使者跟催命鬼似的,一个劲儿地催。

扶苏这人实心眼,抹着眼泪说:"父亲要儿子死,哪还有脸去问为什么?"说完真就抹了脖子。蒙恬可没那么傻,死活不肯自尽,使者就把他捆起来押到阳周大牢去了。

使者回去报信,胡亥、李斯和赵高乐得嘴都歪了。回到咸阳办完丧事,胡亥顺顺当当当上了秦二世。赵高也升官当了郎中令,整天在皇帝跟前转悠。

有一天二世闲着没事,把赵高叫来聊天:"人这一辈子啊,就像驾着六匹快马从门缝里窜过去似的。如今我当了皇帝,就想吃遍天下美食,玩遍天下好玩儿的,让祖宗脸上有光,让老百姓都高兴。这样舒舒服服当皇帝到老,你看成不?"

赵高眼珠子一转:"这明君都这么干,昏君才不敢呢!臣冒死说句实话,当初沙丘那事儿,您那些哥哥和大臣们可都犯嘀咕呢。您那些哥哥都是先帝的亲骨肉,大臣也都是先帝的老部下。您现在刚登基,他们心里都不服气,指不定要闹什么幺蛾子。蒙恬虽然死了,可他弟弟蒙毅还带着兵在外头呢。臣这心里啊,就跟揣着个兔子似的,就怕出乱子。您这会儿哪能光顾着享乐啊?"

二世一听急了:"那你说咋办?"

赵高阴森森地说:"咱们得把刑罚定得严严的,让罪犯互相举报,该灭族的灭族。先把先帝那帮老臣收拾干净,再把您信得过的人提拔上来。穷的变富,贱的变贵。这样坏事都让咱们干了,好处都归您。等把刺儿头都收拾干净,您就能高枕无忧享清福啦!"二世觉得这主意妙极了,立刻改了法律。从此以后,哪个大臣公子犯了事,都交给赵高处置。蒙毅等大臣被杀,十二个公子在咸阳街头被处死,十个公主在杜县被剁成肉酱,家产全充公,受牵连的数都数不清。

有个叫公子高的吓得想跑路,又怕连累全家,只好写奏折说:"先帝在世时,我进宫有饭吃,出门有车坐。宫里好衣裳赏我穿,御马监的宝马赏我骑。我本该跟着先帝去死,可我没做到,当儿子不孝,当臣子不忠。不忠不孝的人哪有脸活在世上?求皇上开恩,让我陪葬在骊山脚下吧。"

胡亥看完奏折乐坏了,把赵高叫来显摆:"这小子够识相的吧?"赵高撇嘴:"当臣子的就该担心怎么死,哪还有心思造反?"胡亥大笔一挥批准了,还赏了十万钱办丧事。

这法令越来越严,杀人越来越多,大臣们个个提心吊胆,想造反的一抓一大把。朝廷还在大修阿房宫,建直道和驰道,赋税徭役压得百姓喘不过气。结果楚地的戍卒陈胜、吴广带头造反,山东豪杰纷纷自立为王,叛军都打到鸿门了。李斯几次想单独劝谏,二世根本不给机会。

有天二世反过来质问李斯:"我听韩非子说过,尧当皇帝住三尺高的破房子,大禹治水累得腿毛都掉光了。难道当皇帝的就得吃苦受罪?贤明的君主就该让全天下伺候自己一个人!我现在就想痛痛快快享乐,你说该怎么办?"当时李斯的儿子李由正担任三川郡守,可连吴广的叛军都拦不住。朝廷派去调查的使者一个接一个,都指责李斯身为三公太失职。

李斯又怕丢官又怕死,只好顺着二世的意思写了封马屁奏折:"圣明的君主就得用严刑峻法管束臣子!申不害说过,当皇帝不享乐,等于把天下当手铐脚镣。像尧舜那样给老百姓当牛做马,那还叫皇帝吗?让天下人伺候您,您就金贵;要是您去伺候天下人,那您就贱了!"

话说那韩非子曾讲过一句狠话:"慈母手下出败家子,严苛之家反倒没有刁奴。"这话什么意思呢?就是说该罚的时候必须下狠手。当年商鞅变法,连在路上倒灰这种小事都要治罪。倒灰算什么大错?可就是要重罚。只有英明的君主才懂得用重刑管小过——小过都这么严厉,谁还敢犯大罪?所以老百姓都乖乖的。

韩非子还打个比方:普通人见了寻常布料都舍不得放手,可大盗跖面对百镒熔金却不敢碰。不是盗跖不爱钱,而是熔金烫手啊!五丈高的城墙,连楼季这样的勇士都翻不过去;可百仞高的泰山,瘸腿的牧童却能放羊。难道城墙比泰山还难爬?不过是陡峭程度不同罢了。那些圣明的君王能稳坐江山,不就是靠这套严刑峻法吗?现在有些人不学这套治国之术,反倒效仿慈母宠孩子,这不是糊涂吗?

再说朝堂上要是站着节俭仁义的大臣,君王就别想纵情享乐;要是身边围着敢谏言的臣子,那些荒唐念头就得收起来;要是世上推崇忠烈之士,骄奢淫逸的事就干不成了。所以英明的君主必须把这三类人踢开,独掌大权,严明法度。真正的贤君就该扭转世风,铲除异己。这样才能生前显赫,死后留名。君王独断专行,臣子就翻不了天。堵住仁义之人的嘴,封死谏言的路,让烈士无处伸张,这样才能为所欲为。这才叫精通申不害、韩非的权术,贯彻商鞅的法治。法治严明天下还乱的,从没听说过!所以说治国其实很简单,就看君主够不够狠。只要监督到位,臣子不敢作乱,天下自然太平。君王威严,要什么有什么。国库充盈,君王享乐。这套督责之术用好了,简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。群臣百姓光顾着补救过失,哪还敢动歪心思?这才叫帝王之道!

这奏章一递上去,秦二世乐得直拍大腿。从此督责更严,征税越狠的官越受重用。二世还得意洋洋:"这才叫会当皇帝!"结果路上走着的百姓,一半是戴枷的囚徒;街市上天天堆满新尸。杀人多的官反倒成了忠臣。二世还夸呢:"督责到位!"

早先赵高当郎中令时,借着职权报私仇杀了不少人。他怕大臣们告状,就忽悠二世:"天子之所以尊贵,就在于神秘。群臣连您的面都见不着,这才称'朕'。陛下年轻,万一在朝堂上说错话,岂不露怯?不如深居宫中,跟我还有懂法的侍中们商量着来。这样大臣不敢拿难题烦您,天下还都夸您是圣君呢!"二世真信了,从此不上朝,窝在宫里。赵高整天陪着,大小事全他说了算。

后来赵高听说李斯要进谏,就假装好心去提醒:"关东盗贼猖獗,皇上还加紧征发劳役修阿房宫,养些没用的狗马。我人微言轻,这事得您这位丞相出面啊!"李斯叹气:"我早想说了!可皇上不上朝,我想见都见不着。"赵高阴笑:"您真要谏言?我帮您留意皇上有空的时候。"

结果赵高专挑二世吃喝玩乐、搂着嫔妃的时候,派人通知李斯:"皇上这会儿得空!"连着三次,李斯都撞上二世在享乐。二世气得摔酒杯:"我忙的时候他不来,偏偏我放松时来扫兴!这老东西是看不起我吗?"赵高趁机煽风点火:"危险啊!沙丘密谋他参与过。如今您当了皇帝,他地位却没提升,怕是惦记着封王呢!还有件事...您不问我不敢说——李斯的长子李由当三川郡守,楚地反贼陈胜那帮人可都是他邻县的。盗贼经过三川,守军居然不阻击!听说他们还有书信往来..."二世一听就炸了,派人去查李由通敌的证据。李斯得知消息时,二世正在甘泉宫看角抵戏,根本见不着。

李斯急得上书揭发赵高:"臣子猜忌君主,国家必危!如今赵高专权,跟您平起平坐。当年子罕相宋、田常篡齐,都是这个套路。赵高现在就是田常、子罕再世啊!"二世却护着赵高:"胡说什么!赵高不过是个宦官,从不放纵,危难时更忠心。朕年轻不懂治国,不靠他靠谁?"李斯急得直跺脚:"赵高出身卑贱,贪得无厌,权势都快赶上您了!"

二世早被赵高灌了迷魂汤,私下把李斯的话告诉他。赵高装委屈:"丞相就想除掉我。我要死了,他立马学田常篡位!"二世当即下令:"把李斯交给郎中令查办!"——这郎中令,可不就是赵高本人嘛!

咸阳城里阴云密布,牢房里潮湿的霉味直往人鼻子里钻。李斯戴着沉重的枷锁,仰头望着巴掌大的铁窗,突然发出一声长叹:"老天爷啊!这世道真是荒唐!昏君当道,还有什么好说的?当年夏桀杀关龙逢,商纣杀比干,吴王夫差杀伍子胥,这些忠臣哪个不是死得冤枉?我李斯虽然比不上他们,可秦二世比桀纣还要昏庸!"

他攥着冰凉的铁链,指甲都掐进了掌心:"二世这小子,杀兄弟夺皇位,宠信赵高这种小人,大兴土木修阿房宫,横征暴敛。我劝过多少次啊,他全当耳旁风!古时候圣明的君王,吃穿用度都有节制,哪像现在这样挥霍无度?如今造反的人已经占了半个天下,他还执迷不悟!"

没过几天,二世就派赵高来审问李斯谋反的罪名。赵高把李斯父子抓起来,连带着宗族宾客一个没放过。牢房里鞭子抽得啪啪响,李斯被打得皮开肉绽,实在熬不过去,只好屈打成招。可他心里还存着希望,觉得自己能言善辩,又立过大功,说不定写封奏折能打动皇帝。

李斯趴在草席上,忍着伤痛一笔一划地写:"臣当丞相三十多年,秦国从当初巴掌大的地方,到如今一统天下,哪件功劳没有我的心血?往北赶跑匈奴,往南平定百越,修订法律统一度量衡,修建驰道便利交通......"写到这里他苦笑一声,"这些反倒都成了我的罪状!"

赵高拿到奏折看都没看,直接扔进火盆:"一个死囚也配上书?"他又派了十几个人假扮成御史轮流提审,只要李斯喊冤就又是一顿毒打。后来二世派人来核实,李斯已经被打怕了,再不敢说真话。

判决书送到二世面前,这个糊涂皇帝还拍手叫好:"要不是赵爱卿,朕差点被这老狐狸骗了!"这时候项梁的起义军已经打到三川郡,派去调查的官员刚回来,赵高就急着把李斯定了罪。

那年七月盛夏,咸阳菜市口围得水泄不通。李斯和次子被押出来时,他突然回头对儿子说:"儿啊,爹现在只想跟你回上蔡老家,牵着黄狗去东门追野兔,可惜......"话没说完,父子俩抱头痛哭。刽子手的大刀落下,李家三族的人头也跟着落地。

李斯一死,赵高当上了中丞相,连皇帝都要看他的脸色。有天他牵着头鹿上朝,硬说是马。二世揉着眼睛问左右大臣,那些人都低着头说确实是马。二世吓得以为自己中了邪,赶紧找太卜占卦,结果被忽悠去上林苑斋戒。

赵高趁机让女婿阎乐带兵闯进望夷宫,谎称起义军打来了。二世爬到高处一看,果然看见穿白衣的士兵,吓得腿都软了。赵高逼着他自尽,还想自己当皇帝,结果玉玺刚挂上脖子,大殿的房梁就咔嚓咔嚓响,吓得他赶紧把玉玺塞给子婴。

子婴可不傻,装病不上朝,暗中联系宦官韩谈,等赵高来探病时一刀结果了他。可惜好景不长,三个月后刘邦打进咸阳,子婴只能带着妻儿跪在路边投降。项羽来了二话不说,直接砍了他们的脑袋。

要说这李斯啊,从个平头百姓混到丞相高位,帮着秦始皇成就霸业,本该名垂青史。可惜他贪恋权位,对赵高干的坏事睁只眼闭只眼,等到天下大乱才想起来劝谏,这不是马后炮吗?就像粮仓里的老鼠,光会挑好地方钻营,到头来还是逃不过一死。

原文言文

  李斯者,楚上蔡人也。年少时,为郡小吏,见吏舍厕中鼠食不絜,近人犬,数惊恐之。斯入仓,观仓中鼠,食积粟,居大庑之下,不见人犬之忧。於是李斯乃叹曰:“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,在所自处耳!”

  乃从荀卿学帝王之术。学已成,度楚王不足事,而六国皆弱,无可为建功者,欲西入秦。辞於荀卿曰:“斯闻得时无怠,今万乘方争时,游者主事。今秦王欲吞天下,称帝而治,此布衣驰骛之时而游说者之秋也。处卑贱之位而计不为者,此禽鹿视肉,人面而能强行者耳。故诟莫大於卑贱,而悲莫甚於穷困。久处卑贱之位,困苦之地,非世而恶利,自讬於无为,此非士之情也。故斯将西说秦王矣。”

  至秦,会庄襄王卒,李斯乃求为秦相文信侯吕不韦舍人;不韦贤之,任以为郎。李斯因以得说,说秦王曰:“胥人者,去其几也。成大功者,在因瑕衅而遂忍之。昔者秦穆公之霸,终不东并六国者,何也?诸侯尚众,周德未衰,故五伯迭兴,更尊周室。自秦孝公以来,周室卑微,诸侯相兼,关东为六国,秦之乘胜役诸侯,盖六世矣。今诸侯服秦,譬若郡县。夫以秦之彊,大王之贤,由灶上骚除,足以灭诸侯,成帝业,为天下一统,此万世之一时也。今怠而不急就,诸侯复彊,相聚约从,虽有黄帝之贤,不能并也。”秦王乃拜斯为长史,听其计,阴遣谋士赍持金玉以游说诸侯。诸侯名士可下以财者,厚遗结之;不肯者,利剑刺之。离其君臣之计,秦王乃使其良将随其後。秦王拜斯为客卿。

  会韩人郑国来间秦,以作注溉渠,已而觉。秦宗室大臣皆言秦王曰:“诸侯人来事秦者,大抵为其主游间於秦耳,请一切逐客。”李斯议亦在逐中。斯乃上书曰:

  臣闻吏议逐客,窃以为过矣。昔缪公求士,西取由余於戎,东得百里奚於宛,迎蹇叔於宋,来丕豹、公孙支於晋。此五子者,不产於秦,而缪公用之,并国二十,遂霸西戎。孝公用商鞅之法,移风易俗,民以殷盛,国以富彊,百姓乐用,诸侯亲服,获楚、魏之师,举地千里,至今治彊。惠王用张仪之计,拔三川之地,西并巴、蜀,北收上郡,南取汉中,包九夷,制鄢、郢,东据成皋之险,割膏腴之壤,遂散六国之从,使之西面事秦,功施到今。昭王得范睢,废穰侯,逐华阳,彊公室,杜私门,蚕食诸侯,使秦成帝业。此四君者,皆以客之功。由此观之,客何负於秦哉!向使四君卻客而不内,疏士而不用,是使国无富利之实而秦无彊大之名也。

  今陛下致昆山之玉,有随、和之宝,垂明月之珠,服太阿之剑,乘纤离之马,建翠凤之旗,树灵鼍之鼓。此数宝者,秦不生一焉,而陛下说之,何也?必秦国之所生然後可,则是夜光之璧不饰朝廷,犀象之器不为玩好,郑、卫之女不充後宫,而骏良駃騠不实外厩,江南金锡不为用,西蜀丹青不为采。所以饰後宫充下陈娱心意说耳目者,必出於秦然後可,则是宛珠之簪,傅玑之珥,阿缟之衣,锦绣之饰不进於前,而随俗雅化佳冶窈窕赵女不立於侧也。夫击甕叩缶弹筝搏髀,而歌呼呜呜快耳者,真秦之声也;郑、卫、桑间、昭、虞、武、象者,异国之乐也。今弃击甕叩缶而就郑卫,退弹筝而取昭虞,若是者何也?快意当前,適观而已矣。今取人则不然。不问可否,不论曲直,非秦者去,为客者逐。然则是所重者在乎色乐珠玉,而所轻者在乎人民也。此非所以跨海内制诸侯之术也。

  臣闻地广者粟多,国大者人众,兵彊则士勇。是以太山不让土壤,故能成其大;河海不择细流,故能就其深;王者不卻众庶,故能明其德。是以地无四方,民无异国,四时充美,鬼神降福,此五帝、三王之所以无敌也。今乃弃黔首以资敌国,卻宾客以业诸侯,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,裹足不入秦,此所谓“藉寇兵而赍盗粮”者也。

  夫物不产於秦,可宝者多;士不产於秦,而原忠者众。今逐客以资敌国,损民以益雠,内自虚而外树怨於诸侯,求国无危,不可得也。

  秦王乃除逐客之令,复李斯官,卒用其计谋。官至廷尉。二十馀年,竟并天下,尊主为皇帝,以斯为丞相。夷郡县城,销其兵刃,示不复用。使秦无尺土之封,不立子弟为王,功臣为诸侯者,使後无战攻之患。

  始皇三十四年,置酒咸阳宫,博士仆射周青臣等颂始皇威德。齐人淳于越进谏曰:“臣闻之,殷周之王千馀岁,封子弟功臣自为支辅。今陛下有海内,而子弟为匹夫,卒有田常、六卿之患,臣无辅弼,何以相救哉?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,非所闻也。今青臣等又面谀以重陛下过,非忠臣也。”始皇下其议丞相。丞相谬其说,绌其辞,乃上书曰:“古者天下散乱,莫能相一,是以诸侯并作,语皆道古以害今,饰虚言以乱实,人善其所私学,以非上所建立。今陛下并有天下,别白黑而定一尊;而私学乃相与非法教之制,闻令下,即各以其私学议之,入则心非,出则巷议,非主以为名,异趣以为高,率群下以造谤。如此不禁,则主势降乎上,党与成乎下。禁之便。臣请诸有文学诗书百家语者,蠲除去之。令到满三十日弗去,黥为城旦。所不去者,医药卜筮种树之书。若有欲学者,以吏为师。”始皇可其议,收去诗书百家之语以愚百姓,使天下无以古非今。明法度,定律令,皆以始皇起。同文书。治离宫别馆,周遍天下。明年,又巡狩,外攘四夷,斯皆有力焉。

  斯长男由为三川守,诸男皆尚秦公主,女悉嫁秦诸公子。三川守李由告归咸阳,李斯置酒於家,百官长皆前为寿,门廷车骑以千数。李斯喟然而叹曰:“嗟乎!吾闻之荀卿曰‘物禁大盛’。夫斯乃上蔡布衣,闾巷之黔首,上不知其驽下,遂擢至此。当今人臣之位无居臣上者,可谓富贵极矣。物极则衰,吾未知所税驾也!”

  始皇三十七年十月,行出游会稽,并海上,北抵琅邪。丞相斯、中车府令赵高兼行符玺令事,皆从。始皇有二十馀子,长子扶苏以数直谏上,上使监兵上郡,蒙恬为将。少子胡亥爱,请从,上许之。馀子莫从。

  其年七月,始皇帝至沙丘,病甚,令赵高为书赐公子扶苏曰:“以兵属蒙恬,与丧会咸阳而葬。”书已封,未授使者,始皇崩。书及玺皆在赵高所,独子胡亥、丞相李斯、赵高及幸宦者五六人知始皇崩,馀群臣皆莫知也。李斯以为上在外崩,无真太子,故祕之。置始皇居辒辌车中,百官奏事上食如故,宦者辄从辒辌车中可诸奏事。

  赵高因留所赐扶苏玺书,而谓公子胡亥曰:“上崩,无诏封王诸子而独赐长子书。长子至,即立为皇帝,而子无尺寸之地,为之柰何?”胡亥曰:“固也。吾闻之,明君知臣,明父知子。父捐命,不封诸子,何可言者!”赵高曰:“不然。方今天下之权,存亡在子与高及丞相耳,原子图之。且夫臣人与见臣於人,制人与见制於人,岂可同日道哉!”胡亥曰:“废兄而立弟,是不义也;不奉父诏而畏死,是不孝也;能薄而材譾,彊因人之功,是不能也:三者逆德,天下不服,身殆倾危,社稷不血食。”高曰:“臣闻汤、武杀其主,天下称义焉,不为不忠。卫君杀其父,而卫国载其德,孔子著之,不为不孝。夫大行不小谨,盛德不辞让,乡曲各有宜而百官不同功。故顾小而忘大,後必有害;狐疑犹豫,後必有悔。断而敢行,鬼神避之,後有成功。原子遂之!”胡亥喟然叹曰:“今大行未发,丧礼未终,岂宜以此事干丞相哉!”赵高曰:“时乎时乎,间不及谋!赢粮跃马,唯恐後时!”

  胡亥既然高之言,高曰:“不与丞相谋,恐事不能成,臣请为子与丞相谋之。”高乃谓丞相斯曰:“上崩,赐长子书,与丧会咸阳而立为嗣。书未行,今上崩,未有知者也。所赐长子书及符玺皆在胡亥所,定太子在君侯与高之口耳。事将何如?”斯曰:“安得亡国之言!此非人臣所当议也!”高曰:“君侯自料能孰与蒙恬?功高孰与蒙恬?谋远不失孰与蒙恬?无怨於天下孰与蒙恬?长子旧而信之孰与蒙恬?”斯曰:“此五者皆不及蒙恬,而君责之何深也?”高曰:“高固内官之厮役也,幸得以刀笔之文进入秦宫,管事二十馀年,未尝见秦免罢丞相功臣有封及二世者也,卒皆以诛亡。皇帝二十馀子,皆君之所知。长子刚毅而武勇,信人而奋士,即位必用蒙恬为丞相,君侯终不怀通侯之印归於乡里,明矣。高受诏教习胡亥,使学以法事数年矣,未尝见过失。慈仁笃厚,轻财重士,辩於心而诎於口,尽礼敬士,秦之诸子未有及此者,可以为嗣。君计而定之。”斯曰:“君其反位!斯奉主之诏,听天之命,何虑之可定也?”高曰:“安可危也,危可安也。安危不定,何以贵圣?”斯曰:“斯,上蔡闾巷布衣也,上幸擢为丞相,封为通侯,子孙皆至尊位重禄者,故将以存亡安危属臣也。岂可负哉!夫忠臣不避死而庶几,孝子不勤劳而见危,人臣各守其职而已矣。君其勿复言,将令斯得罪。”高曰:“盖闻圣人迁徙无常,就变而从时,见末而知本,观指而睹归。物固有之,安得常法哉!方今天下之权命悬於胡亥,高能得志焉。且夫从外制中谓之惑,从下制上谓之贼。故秋霜降者草花落,水摇动者万物作,此必然之效也。君何见之晚?”斯曰:“吾闻晋易太子,三世不安;齐桓兄弟争位,身死为戮;纣杀亲戚,不听谏者,国为丘墟,遂危社稷:三者逆天,宗庙不血食。斯其犹人哉,安足为谋!”高曰:“上下合同,可以长久;中外若一,事无表里。君听臣之计,即长有封侯,世世称孤,必有乔松之寿,孔、墨之智。今释此而不从,祸及子孙,足以为寒心。善者因祸为福,君何处焉?”斯乃仰天而叹,垂泪太息曰:“嗟乎!独遭乱世,既以不能死,安讬命哉!”於是斯乃听高。高乃报胡亥曰:“臣请奉太子之明命以报丞相,丞相斯敢不奉令!”

  於是乃相与谋,诈为受始皇诏丞相,立子胡亥为太子。更为书赐长子扶苏曰:“朕巡天下,祷祠名山诸神以延寿命。今扶苏与将军蒙恬将师数十万以屯边,十有馀年矣,不能进而前,士卒多秏,无尺寸之功,乃反数上书直言诽谤我所为,以不得罢归为太子,日夜怨望。扶苏为人子不孝,其赐剑以自裁!将军恬与扶苏居外,不匡正,宜知其谋。为人臣不忠,其赐死,以兵属裨将王离。”封其书以皇帝玺,遣胡亥客奉书赐扶苏於上郡。

  使者至,发书,扶苏泣,入内舍,欲自杀。蒙恬止扶苏曰:“陛下居外,未立太子,使臣将三十万众守边,公子为监,此天下重任也。今一使者来,即自杀,安知其非诈?请复请,复请而後死,未暮也。”使者数趣之。扶苏为人仁,谓蒙恬曰:“父而赐子死,尚安复请!”即自杀。蒙恬不肯死,使者即以属吏,系於阳周。

  使者还报,胡亥、斯、高大喜。至咸阳,发丧,太子立为二世皇帝。以赵高为郎中令,常侍中用事。

  二世燕居,乃召高与谋事,谓曰:“夫人生居世间也,譬犹骋六骥过决隙也。吾既已临天下矣,欲悉耳目之所好,穷心志之所乐,以安宗庙而乐万姓,长有天下,终吾年寿,其道可乎?”高曰:“此贤主之所能行也,而昬乱主之所禁也。臣请言之,不敢避斧钺之诛,原陛下少留意焉。夫沙丘之谋,诸公子及大臣皆疑焉,而诸公子尽帝兄,大臣又先帝之所置也。今陛下初立,此其属意怏怏皆不服,恐为变。且蒙恬已死,蒙毅将兵居外,臣战战栗栗,唯恐不终。且陛下安得为此乐乎?”二世曰:“为之柰何?”赵高曰:“严法而刻刑,令有罪者相坐诛,至收族,灭大臣而远骨肉;贫者富之,贱者贵之。尽除去先帝之故臣,更置陛下之所亲信者近之。此则阴德归陛下,害除而奸谋塞,群臣莫不被润泽,蒙厚德,陛下则高枕肆志宠乐矣。计莫出於此。”二世然高之言,乃更为法律。於是群臣诸公子有罪,辄下高,令鞠治之。杀大臣蒙毅等,公子十二人僇死咸阳市,十公主矺死於杜,财物入於县官,相连坐者不可胜数。

  公子高欲奔,恐收族,乃上书曰:“先帝无恙时,臣入则赐食,出则乘舆。御府之衣,臣得赐之;中厩之宝马,臣得赐之。臣当从死而不能,为人子不孝,为人臣不忠。不忠者无名以立於世,臣请从死,原葬郦山之足。唯上幸哀怜之。”书上,胡亥大说,召赵高而示之,曰:“此可谓急乎?”赵高曰:“人臣当忧死而不暇,何变之得谋!”胡亥可其书,赐钱十万以葬。

  法令诛罚日益刻深,群臣人人自危,欲畔者众。又作阿房之宫,治直、驰道,赋敛愈重,戍徭无已。於是楚戍卒陈胜、吴广等乃作乱,起於山东,杰俊相立,自置为侯王,叛秦,兵至鸿门而卻。李斯数欲请间谏,二世不许。而二世责问李斯曰:“吾有私议而有所闻於韩子也,曰‘尧之有天下也,堂高三尺,采椽不斫,茅茨不翦,虽逆旅之宿不勤於此矣。冬日鹿裘,夏日葛衣,粢粝之食,藜藿之羹,饭土匭,啜土鉶,虽监门之养不觳於此矣。禹凿龙门,通大夏,疏九河,曲九防,决渟水致之海,而股无胈,胫无毛,手足胼胝,面目黎黑,遂以死于外,葬於会稽,臣虏之劳不烈於此矣’。然则夫所贵於有天下者,岂欲苦形劳神,身处逆旅之宿,口食监门之养,手持臣虏之作哉?此不肖人之所勉也,非贤者之所务也。彼贤人之有天下也,专用天下適己而已矣,此所贵於有天下也。夫所谓贤人者,必能安天下而治万民,今身且不能利,将恶能治天下哉!故吾原赐志广欲,长享天下而无害,为之柰何?”李斯子由为三川守,群盗吴广等西略地,过去弗能禁。章邯以破逐广等兵,使者覆案三川相属,诮让斯居三公位,如何令盗如此。李斯恐惧,重爵禄,不知所出,乃阿二世意,欲求容,以书对曰:

  夫贤主者,必且能全道而行督责之术者也。督责之,则臣不敢不竭能以徇其主矣。此臣主之分定,上下之义明,则天下贤不肖莫敢不尽力竭任以徇其君矣。是故主独制於天下而无所制也。能穷乐之极矣,贤明之主也,可不察焉!

  故申子曰“有天下而不恣睢,命之曰以天下为桎梏”者,无他焉,不能督责,而顾以其身劳於天下之民,若尧、禹然,故谓之“桎梏”也。夫不能修申、韩之明术,行督责之道,专以天下自適也,而徒务苦形劳神,以身徇百姓,则是黔首之役,非畜天下者也,何足贵哉!夫以人徇己,则己贵而人贱;以己徇人,则己贱而人贵。故徇人者贱,而人所徇者贵,自古及今,未有不然者也。凡古之所为尊贤者,为其贵也;而所为恶不肖者,为其贱也。而尧、禹以身徇天下者也,因随而尊之,则亦失所为尊贤之心矣,夫可谓大缪矣。谓之为“桎梏”,不亦宜乎?不能督责之过也。

  故韩子曰:“慈母有败子而严家无格虏”者,何也?则能罚之加焉必也。故商君之法,刑弃灰於道者。夫弃灰,薄罪也,而被刑,重罚也。彼唯明主为能深督轻罪。夫罪轻且督深,而况有重罪乎?故民不敢犯也。是故韩子曰“布帛寻常,庸人不释,铄金百溢,盗跖不搏”者,非庸人之心重,寻常之利深,而盗跖之欲浅也;又不以盗跖之行,为轻百镒之重也。搏必随手刑,则盗跖不搏百镒;而罚不必行也,则庸人不释寻常。是故城高五丈,而楼季不轻犯也;泰山之高百仞,而跛牧其上。夫楼季也而难五丈之限,岂跛也而易百仞之高哉?峭堑之势异也。明主圣王之所以能久处尊位,长执重势,而独擅天下之利者,非有异道也,能独断而审督责,必深罚,故天下不敢犯也。今不务所以不犯,而事慈母之所以败子也,则亦不察於圣人之论矣。夫不能行圣人之术,则舍为天下役何事哉?可不哀邪!

  且夫俭节仁义之人立於朝,则荒肆之乐辍矣;谏说论理之臣间於侧,则流漫之志诎矣;烈士死节之行显於世,则淫康之虞废矣。故明主能外此三者,而独操主术以制听从之臣,而修其明法,故身尊而势重也。凡贤主者,必将能拂世磨俗,而废其所恶,立其所欲,故生则有尊重之势,死则有贤明之谥也。是以明君独断,故权不在臣也。然後能灭仁义之涂,掩驰说之口,困烈士之行,塞聪揜明,内独视听,故外不可倾以仁义烈士之行,而内不可夺以谏说忿争之辩。故能荦然独行恣睢之心而莫之敢逆。若此然後可谓能明申、韩之术,而脩商君之法。法脩术明而天下乱者,未之闻也。故曰“王道约而易操”也。唯明主为能行之。若此则谓督责之诚,则臣无邪,臣无邪则天下安,天下安则主严尊,主严尊则督责必,督责必则所求得,所求得则国家富,国家富则君乐丰。故督责之术设,则所欲无不得矣。群臣百姓救过不给,何变之敢图?若此则帝道备,而可谓能明君臣之术矣。虽申、韩复生,不能加也。

  书奏,二世悦。於是行督责益严,税民深者为明吏。二世曰:“若此则可谓能督责矣。”刑者相半於道,而死人日成积於市。杀人众者为忠臣。二世曰:“若此则可谓能督责矣。”

  初,赵高为郎中令,所杀及报私怨众多,恐大臣入朝奏事毁恶之,乃说二世曰:“天子所以贵者,但以闻声,群臣莫得见其面,故号曰‘朕’。且陛下富於春秋,未必尽通诸事,今坐朝廷,谴举有不当者,则见短於大臣,非所以示神明於天下也。且陛下深拱禁中,与臣及侍中习法者待事,事来有以揆之。如此则大臣不敢奏疑事,天下称圣主矣。”二世用其计,乃不坐朝廷见大臣,居禁中。赵高常侍中用事,事皆决於赵高。

  高闻李斯以为言,乃见丞相曰:“关东群盗多,今上急益发繇治阿房宫,聚狗马无用之物。臣欲谏,为位贱。此真君侯之事,君何不谏?”李斯曰:“固也,吾欲言之久矣。今时上不坐朝廷,上居深宫,吾有所言者,不可传也,欲见无间。”赵高谓曰:“君诚能谏,请为君候上间语君。”於是赵高待二世方燕乐,妇女居前,使人告丞相:“上方间,可奏事。”丞相至宫门上谒,如此者三。二世怒曰:“吾常多间日,丞相不来。吾方燕私,丞相辄来请事。丞相岂少我哉?且固我哉?”赵高因曰:“如此殆矣!夫沙丘之谋,丞相与焉。今陛下已立为帝,而丞相贵不益,此其意亦望裂地而王矣。且陛下不问臣,臣不敢言。丞相长男李由为三川守,楚盗陈胜等皆丞相傍县之子,以故楚盗公行,过三川,城守不肯击。高闻其文书相往来,未得其审,故未敢以闻。且丞相居外,权重於陛下。”二世以为然。欲案丞相,恐其不审,乃使人案验三川守与盗通状。李斯闻之。

  是时二世在甘泉,方作觳抵优俳之观。李斯不得见,因上书言赵高之短曰:“臣闻之,臣疑其君,无不危国;妾疑其夫,无不危家。今有大臣於陛下擅利擅害,与陛下无异,此甚不便。昔者司城子罕相宋,身行刑罚,以威行之,期年遂劫其君。田常为简公臣,爵列无敌於国,私家之富与公家均,布惠施德,下得百姓,上得群臣,阴取齐国,杀宰予於庭,即弑简公於朝,遂有齐国。此天下所明知也。今高有邪佚之志,危反之行,如子罕相宋也;私家之富,若田氏之於齐也。兼行田常、子罕之逆道而劫陛下之威信,其志若韩为韩安相也。陛下不图,臣恐其为变也。”二世曰:“何哉?夫高,故宦人也,然不为安肆志,不以危易心,絜行脩善,自使至此,以忠得进,以信守位,朕实贤之,而君疑之,何也?且朕少失先人,无所识知,不习治民,而君又老,恐与天下绝矣。朕非属赵君,当谁任哉?且赵君为人精廉彊力,下知人情,上能適朕,君其勿疑。”李斯曰:“不然。夫高,故贱人也,无识於理,贪欲无厌,求利不止,列势次主,求欲无穷,臣故曰殆。”二世已前信赵高,恐李斯杀之,乃私告赵高。高曰:“丞相所患者独高,高已死,丞相即欲为田常所为。”於是二世曰:“其以李斯属郎中令!”

  赵高案治李斯。李斯拘执束缚,居囹圄中,仰天而叹曰:“嗟乎,悲夫!不道之君,何可为计哉!昔者桀杀关龙逢,纣杀王子比干,吴王夫差杀伍子胥。此三臣者,岂不忠哉,然而不免於死,身死而所忠者非也。今吾智不及三子,而二世之无道过於桀、纣、夫差,吾以忠死,宜矣。且二世之治岂不乱哉!日者夷其兄弟而自立也,杀忠臣而贵贱人,作为阿房之宫,赋敛天下。吾非不谏也,而不吾听也。凡古圣王,饮食有节,车器有数,宫室有度,出令造事,加费而无益於民利者禁,故能长久治安。今行逆於昆弟,不顾其咎;侵杀忠臣,不思其殃;大为宫室,厚赋天下,不爱其费:三者已行,天下不听。今反者已有天下之半矣,而心尚未寤也,而以赵高为佐,吾必见寇至咸阳,麋鹿游於朝也。”

  於是二世乃使高案丞相狱,治罪,责斯与子由谋反状,皆收捕宗族宾客。赵高治斯,榜掠千馀,不胜痛,自诬服。斯所以不死者,自负其辩,有功,实无反心,幸得上书自陈,幸二世之寤而赦之。李斯乃从狱中上书曰:“臣为丞相治民,三十馀年矣。逮秦地之陕隘。先王之时秦地不过千里,兵数十万。臣尽薄材,谨奉法令,阴行谋臣,资之金玉,使游说诸侯,阴脩甲兵,饰政教,官斗士,尊功臣,盛其爵禄,故终以胁韩弱魏,破燕、赵,夷齐、楚,卒兼六国,虏其王,立秦为天子。罪一矣。地不广,又北逐胡、貉,南定百越,以见秦之彊。罪二矣。尊大臣,盛其爵位,以固其亲。罪三矣。立社稷,脩宗庙,以明主之贤。罪四矣。更剋画,平斗斛度量文章,布之天下,以树秦之名。罪五矣。治驰道,兴游观,以见主之得意。罪六矣。缓刑罚,薄赋敛,以遂主得众之心,万民戴主,死而不忘。罪七矣。若斯之为臣者,罪足以死固久矣。上幸尽其能力,乃得至今,原陛下察之!”书上,赵高使吏弃去不奏,曰:“囚安得上书!”

  赵高使其客十馀辈诈为御史、谒者、侍中,更往覆讯斯。斯更以其实对,辄使人复榜之。後二世使人验斯,斯以为如前,终不敢更言,辞服。奏当上,二世喜曰:“微赵君,几为丞相所卖。”及二世所使案三川之守至,则项梁已击杀之。使者来,会丞相下吏,赵高皆妄为反辞。

  二世二年七月,具斯五刑,论腰斩咸阳市。斯出狱,与其中子俱执,顾谓其中子曰:“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,岂可得乎!”遂父子相哭,而夷三族。

  李斯已死,二世拜赵高为中丞相,事无大小辄决於高。高自知权重,乃献鹿,谓之马。二世问左右:“此乃鹿也?”左右皆曰“马也”。二世惊,自以为惑,乃召太卜,令卦之,太卜曰:“陛下春秋郊祀,奉宗庙鬼神,斋戒不明,故至于此。可依盛德而明斋戒。”於是乃入上林斋戒。日游弋猎,有行人入上林中,二世自射杀之。赵高教其女婿咸阳令阎乐劾不知何人贼杀人移上林。高乃谏二世曰:“天子无故贼杀不辜人,此上帝之禁也,鬼神不享,天且降殃,当远避宫以禳之。”二世乃出居望夷之宫。

  留三日,赵高诈诏卫士,令士皆素服持兵内乡,入告二世曰:“山东群盗兵大至!”二世上观而见之,恐惧,高既因劫令自杀。引玺而佩之,左右百官莫从;上殿,殿欲坏者三。高自知天弗与,群臣弗许,乃召始皇弟,授之玺。

  子婴既位,患之,乃称疾不听事,与宦者韩谈及其子谋杀高。高上谒,请病,因召入,令韩谈刺杀之,夷其三族。

  子婴立三月,沛公兵从武关入,至咸阳,群臣百官皆畔,不適。子婴与妻子自系其颈以组,降轵道旁。沛公因以属吏。项王至而斩之。遂以亡天下。

  太史公曰:李斯以闾阎历诸侯,入事秦,因以瑕衅,以辅始皇,卒成帝业,斯为三公,可谓尊用矣。斯知六艺之归,不务明政以补主上之缺,持爵禄之重,阿顺苟合,严威酷刑,听高邪说,废適立庶。诸侯已畔,斯乃欲谏争,不亦末乎!人皆以斯极忠而被五刑死,察其本,乃与俗议之异。不然,斯之功且与周、召列矣。

  鼠在所居,人固择地。斯效智力,功立名遂。置酒咸阳,人臣极位。一夫诳惑,变易神器。国丧身诛,本同末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