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这世上啊,总有些出家人见人就劝出家,可谁真能舍得眼前的花花世界呢?其实修行哪用非得吃素穿袈裟,只要心里存着善念,就像种下菩提种子,终会开出佛法莲花。
您听好了,行善积德这事儿,未必非得剃光头当和尚。寻常百姓只要常怀慈悲心,见着善事就做,别让机会溜走就成。善事有大有小,能做十分就做十分,实在做不了全乎的,做一两分也好。好比那天平称东西,不必非得五五分账,拣最要紧的做点儿,也能抵得过半了。剩下的慢慢来,日子久了,善心自然越来越满。
就拿吃斋念佛来说,出家人整日见不着荤腥,自然容易。可咱们俗人哪,闻着肉香就流口水,硬憋着反倒难受。我这儿有个讨巧的法子——吃半斋。牛和狗这两样万万碰不得,其余猪羊鸡鸭倒无妨。您要问为啥单戒这两样?听我细细道来。
那耕牛拉犁种粮,看家狗守夜防贼,都是对人有过大恩的。宰杀它们可比杀人还造孽,吃它们肉的罪过也不比拿刀的轻。若能戒了这两样,就算天天吃肉,罪过也减了一半。这可不是我瞎编,乃是北斗星君亲口告诉个逃难的,让他传话劝世人的。
说到这儿啊,咱得讲个明朝末年的真事儿。南京池州府东流县有个舒秀才,祖上七代单传。他媳妇三十岁才怀上,全族人都帮着求神拜佛,盼着生个男丁。果然得了个俊俏儿子,夫妻俩喜得跟什么似的。可街坊邻居都在背后笑话,说这对夫妻是傻子。
原来那时节流寇横行,见了女人就糟蹋,碰到孩子就杀。孕妇被熬油点灯,婴儿被绑在旗杆上当箭靶。十户人家有九户都堕胎,生了孩子也多半溺死。旁人见舒家不但不堕胎,生了孩子还当宝贝,都骂书生迂腐,说那漂亮媳妇迟早要遭殃,孩子也活不成。
等贺喜的人稀稀拉拉来了,舒秀才才回过味来。想到孩子不是被贼兵所杀,就是母子分离饿死,这七代单传的血脉怕是要断送,不禁抱着妻儿痛哭。他媳妇抹着眼泪问:"你这话里话外的,是要我以死守节当烈妇,还是要我忍辱偷生学程婴救孤?"
舒秀才哽咽道:"两样我都想要,可天下哪有双全法?若真遇上贼兵,但求你保孩子性命..."话没说完,他媳妇就变了脸色:"照你这么说,为了传香火,连贞节纲常都不要了?平日读的圣贤书,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?"
秀才急得直搓手:"夫人呐,太平年景自然要守礼法。可如今这世道..."窗外秋风卷着落叶拍打窗棂,襁褓中的婴儿突然啼哭起来。
话说这人啊,处在尧舜那样的太平盛世,自然该讲究礼让谦和;可要是赶上商汤周武王那样的乱世,那就非得动刀兵不可了。
尧舜和汤武要是换了个位置,做法也必然一样。只要能把这孤儿拉扯大,保住咱们祖宗传下来的香火,这份功劳可不比寻常。比起那些为着点小事就寻死觅活的愚夫愚妇,那可真是天差地别啊!"舒家娘子抹着眼泪说:"理是这么个理儿。可我要是忍辱偷生,把孩子养大,等你千里迢迢寻来,到那时节咱们骨肉团圆,我还有什么脸面见你?当年看《浣纱记》,那西施帮着灭了吴国,又跟着范蠡归隐太湖,真替她臊得慌!起先说是为国报仇,失了名节还情有可原。可等大仇得报,就该自我了断才是,怎么还有脸跟前夫过日子?人都说她是千古第一美人,要我说,她分明是古今第一厚脸皮!我要是真落到西施那般田地,打死也不演那出'归湖'的丑戏!你可得把这话记牢了,日后好作见证。"舒秀才听罢这番话,眼泪鼻涕止不住地往下淌,哭得浑身直打颤。
转眼贼兵就要杀到跟前,男人们还能趿拉着草鞋逃命,妇道人家缠着小脚,反倒成了累赘。舒秀才拉着妻子的手说:"火烧眉毛了!娘子千万要记住咱们的约定啊!"舒娘子哽咽道:"名节大事,不是儿戏。你得把全族老少请来,当着祖宗的面商议。要是大伙儿都同意我这么做,看在祖宗的份上,我就认了这桩腌臜事。要是有一个不答应,那就是天理难容,我宁可一死全节。"舒秀才点头道:"说得在理。"
当下就把全族人请到奉先楼家庙。舒秀才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,族老们都说:"守节事小,存孤事大。"正合了舒秀才的心思。众人便轮番劝解舒娘子,求她看在祖宗香火的份上,暂且忍辱负重。舒娘子红着眼圈道:"自古那些不忠不义之人,哪个不是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?说什么延续香火、保存国脉,谁知是真是假?今日既然各位长辈相劝,我若答应,可得把丑话说在前头——这刚出生的娃娃不比十来岁的孩子,天花麻疹都没出过。要是祖宗保佑养大了还好,万一中途夭折,我岂不是白白坏了名节?"
族中长辈忙道:"那都是命数,与你何干?只问你尽没尽心,哪管孩子长不长命?"舒娘子却道:"话虽如此,还得请祖宗示下。若是列祖列宗容我失节,我便依了;若是祖宗不答应,这孩子横竖养不活,不如趁早了断,全我清白。"众人连声称是。舒秀才忙研墨写了"守节""存孤"两个纸团,供在祖宗牌位前占卜。谁知拈阄偏就拈着"存孤"二字。
众人喜出望外,又围着舒娘子好一番劝说。她这才含泪应下,转身对着祖宗牌位连磕四个响头,哭喊道:"今生今世再不敢提'贞节'二字了!只求老天开眼,祖宗显灵,早日收了这些天杀的贼人,好让忠义之士重见天日!"哭罢起身,抱着孩儿,和丈夫相携着往后院黄檗树下散心去了。这正是:乱世儿女遭劫难,奉先楼里断肝肠。要知后事如何,咱们下回再说。
因逃难姹妇生儿 为全孤劝妻失节
诗云:
衲子逢人劝出家,几人能撇眼前花?
别生东上修行法,权作西方引路车。
茹素不须离肉食,参禅何用着袈裟?
但存一粒菩提种,能使心苗长法华。
世间好善的人,不必定要披缁削发,断酒除荤,方才叫做佛门弟子;只要把慈悲一念,刻刻放在心头,见了善事即行,不可当场错过。世间善事,也有做得来的,也有做不来的:做得来的,就要全做,做不来的,也要半做。半做者,不是叫在十分之中定要做了五分,就像天平弹过地一般,方才叫做半做;只要权其轻重,拣那最要紧的做得一两分,也就抵过一半了。
留那一半以俟将来,或者由渐而成,充满了这一片善心,也未见得。作福之事多端,非可一言而尽,但说一事,以概其余。
譬如断酒除荤、吃斋把素,是佛教入门的先着。这桩善事,出家人好做,在家人难做。出家之人,终日见的都是蔬菜,鱼肉不到眼前,这叫做“不见可欲,使心不乱”。在家之人,一向吃惯了嘴,看见肉食,未免流涎,即使勉强熬住,少不得喉咙作痒,依旧要开,不如不吃的好。
我如今说个便法,全斋不容易吃,倒不如吃个半斋,还可以熬长耐久。何谓半斋?肉食之中,断了牛、犬二件,其余的猪、羊、鹅、鸭,就不戒也无妨。同是一般性命,为什么单惜牛、犬?要晓得上帝好生,佛门恶杀,不能保全得到,就要权其重轻。伤了别样生命虽然可悯,还说他于人无罪,却也于世无功,杀而食之,就像虎豹食麋鹿,大虫吞小虫,还是可原之罪。至于牛、犬二物,是生人养命之原,万姓守家之主。耕田不借牛力,五谷何由下土?守夜不赖犬功,家私尽为盗窃。有此大德于人,不但没有厚报,还拿来当做仇敌,食其肉而寝其皮,这叫做负义忘恩,不但是贪图口腹。所以宰牛屠狗之罪,更有甚于杀人;食其肉者亦不在持刀执梃之下。若能戒此二物,十分口腹之罪就可以减去五分,活得十年,只当吃了五年长素,不但可资冥福,能免阳灾,即以情理推之,也不曾把无妄之灾加于有功之物,就像当权柄国,不曾杀害忠良,清夜扪心,亦可以不生惭悔。
这些说话不是区区创造之言,乃出自北斗星君之口,是他亲身下界吩咐一个难民,叫他广为传说,好劝化世人的。听说正文,便知分晓。
这篇正文虽是桩阴骘事,却有许多波澜曲折,与寻常所说的因果不同。看官里面尽有喜说风情厌闻果报的,不可被“阴骘”二字阻了兴头,置新奇小说而不看也。
明朝末年,南京池州府东流县有个饱学秀才,但知其姓,不记其名,连他的内人也不知何氏,只好称为舒秀才、舒娘子。
因是一桩实事,不便扭捏其名,使真事变为假事也。舒族之人极其繁衍,独有他这一分,代代都是单传,传到秀才已经七世,但有祖孙父子之称,并无兄弟手足之义,五伦之内缺少一伦:“人皆有兄弟,我独无,”这两句《四书》,竟做了传家的口号。
舒秀才早年娶妻,也是个名家之女,姿容极其美艳,又且贤淑端在,长于内助,夫妻之恩爱,枕席之绸缪,有不可以言语形容者。做亲数年,再不见怀孕,直到三十岁上才有了身。
就央通族之人替他联名祈祷,求念人丁寡弱,若是女孕,及早变做男胎。不想生下地来,果然是个儿子,又且气宇轩昂,眉清目秀。舒秀才见了,喜笑欲狂,连通族之人也替他庆幸不已。
独有邻舍人家见他生下地来不行溺死,居然领在身边视为奇物,都在背后冷笑,说他夫妻两口是一对痴人。这是什么缘故?只因彼时流寇猖撅,大江南北没有一寸安土。贼氛所到之处,遇着妇女就淫,见了孩子就杀。甚至有熬取孕妇之油为点灯搜物之具,缚婴儿于旗竿之首为射箭打弹之标的者。所以十家怀孕九家堕胎,不肯留在腹中驯致熬油之祸;十家生儿九家溺死,不肯养在世上预为箭弹之媒。起初有孕,众人见他不肯堕胎,就有讥诮之意;到了此时,又见种种得意之状,就把男子目为迂儒,女人叫做黠妇,说他:“这般艳丽,遇着贼兵,岂能幸免?妇人失节,孩子哪得安生?不是死于箭头,就是毙诸刀下,以太平之心处乱离之世,多见其不知量耳!”舒秀才望子急切,一心只顾宗祧,并不曾想起利害,直到生子之后,看见贺客寥寥,人言籍籍,方才 悟到“乱离”二字。
觉得儿子虽生,断不是久长之物,无论遇了贼兵必惨死,就能保其无恙,也必至母子分离。失乳之儿,岂能存活?这七世单传的血脉,少不得断在此时,生与不生,其害一也。想到此处,就不觉泪下起来,对了妻孥,备述其苦。舒娘子道:“你这诉苦之意,是一点什么心肠?还是要我捐生守节,做个冰清玉洁之人?还是要我留命抚孤,做那程婴、杵臼之事?”
舒秀才道:“两种心肠都有,只是不能够相兼。万一你母子二人落于贼兵之手,倒不愿你轻生赴难,致使两命俱伤;只求你取重略轻,保我一支不绝。”舒娘子道:“这等说起来,只要保全黄口,竟置节义纲常于不论了!做妇人的操修全在‘贞节’二字,其余都是小节。一向听你读书,不曾见说‘小德不逾闲,大德出入可也’?”舒秀才道:“那是处常的道理,如今遇了变局,又当别论。
处尧舜之地位,自然该从揖让;际汤武之局面,一定要用征诛。 尧舜汤武,易地皆然。只要抚得孤儿长大,保全我百世宗祧,这种功劳也非同小可,与那匹夫匹妇自经于沟渎者,奚啻霄壤之分哉!”舒娘子道:“是便是了,我若包羞忍耻,抚得孤子成人,等你千里寻来,到骨肉团圆的时节,我两人相对,何以为颜?当初看做《浣纱记》,到那西子亡吴之后,复从范蠡归湖,竟要替他羞死!起先为主复仇,以致丧名败节,观者不施责备,为他心有可原;及至国耻既雪,大事已成,只合善刀而藏,付之一死,为何把遭瑕被玷的身子依旧随了前夫?人说她是千古上下第一个绝色佳人,我说她是从古及今第一个腆颜女子!我万一果然不幸做了今日之西施,那一出‘归湖’的丑戏也断然不做!你须要牢记此语,以为后日之验。”舒秀才听了这些话,不觉涕泗交流,悲恸不已。
过了几时,闻得贼兵四至,没处逃生。做男子的还打点布袜芒鞋,希图走脱;妇人女于都有一双小脚,替流贼做了牵头,钩住身子,不放她转动。舒秀才对妻子道:“事急矣!娘于留心,千万勿负所托!”舒娘子道:“名节所关,不是一桩细节,你还要谋之通族,询诸三老。若还众议佥同,要我如此,我就看祖宗面上,做了这桩不幸之事;若还众人之中,有一个不许,可见大义难逃,还是死节的是。”舒秀才道:“也说得有理。”就把一族之人请来,会于家庙。 那座家庙,名为“奉先楼”。舒秀才把以前的话遍告族人,询其可否。族人都说:“守节事小,存孤事大。”与舒秀才的主意相同。舒秀才就央通族之人,把妻子请入奉先楼,大家苦劝,叫她看宗祀份上,立意存孤,勿拘小节。舒娘子道:“从来不忠之臣、不节之妇,都假借一个美号,遂其奸淫。或说勉嗣宗祧,或说苟延国脉,都未必出于本心,直等国脉果延、宗祧既嗣之后,方才辨得真假。如今蒙列位苦劝,我欲待依从,只有一句说话,也要预先讲过。初生乍养的孩子,比垂髫总角者不同,痧眝痘疹全然未出,若还托赖祖宗养得成功便好,万一寿算不长,半途而废,孤又不曾抚得成,徙然做了个失节之妇,却怎么好?”众人道:“那是命该如此,与你何干?只问你尽心不尽心,不问他有寿没有寿。”舒娘子道:“虽则如此,也还要斟酌。绝后不绝后,关系于祖宗,还须对着神主卜问一卜问。若还高曾祖考都容我失节,我就勉强依从。若还占卜不允,这个孩子就是抚不成、养不大的了,落得抛弃了他,完我一生节操,省得名实两虚,使男子后来懊侮。”众人道:“极说得是。”就叫舒秀才磨起墨来,写了“守节”“存孤”四个字,分为两处,搓作纸团,对祖宗卜问过了,然后拈阄。却好拈着“存孤”二字。
舒秀才与众人大喜,又再三苦劝一番,她才应许。应许之后,又对着祖宗拜了四拜,就号啕痛哭起来,说:“今生今世讲不起‘贞节’二字了!只因贼恶滔天,以致纲常扫地,只求天地祖宗早显威灵,殄灭此辈,好等忠臣义土出头!”哭完之后,别了众人,抱了孩子,夫妇二人且到黄檗树下弹琴去了。 后事如何,再容分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