鹤归楼·四

十二楼 文言故事铺​​首页

话说这世上亲姐妹也有命运大不同的,旧夫妻也能重新做恩爱伴侣。您猜这封信是谁写的?说的又是什么事?原来是一位至亲好友,当年同榜考中的兄弟,两人都在困境中,彼此同病相怜。这位兄弟怕他执迷不悟,再掉进陷阱里,将来后悔都来不及,特地写了这封掏心窝子的信来点化他。

原来辽国灭亡的消息传到金国,段玉初知道郁子昌惦记家里,肯定归心似箭。就怕他一回家又惹出祸端,这趟回去不但要受离别之苦,说不定还有性命之忧。信里劝他赶紧上书,就说半路得了病,先拖个一年半载,看看形势再说,这才是万全之策。

信到那天,正赶上朝廷邸报也来了。郁子昌拆开一看,这才明白自己这位连襟简直是神仙下凡,说的话句句都应验。当初段玉初甘愿吃苦不肯回家,原来大有深意,表面吃亏实则占了便宜。郁子昌后悔没学他,白白受了那么多苦。赶紧照着信里说的,火速上书告病。谁知奏折跑得慢,圣旨来得快,还是命令他继续办事,不准推脱。

郁子昌没辙,只好在边境住下等着。等到送金银贡品的队伍到齐,一块儿押去金国。金人见还是郁子昌管事,个个眉开眼笑,以为这回的油水还像上次那样多。哪知道情况完全不同了——上次只管送金子,有岳父撑腰,赔补也有限;这回是替朝廷办事,自己贴不起钱。家里知道赎不回来,也不肯再花冤枉钱。两边都掏空了,数目又大,就算会点金术也填不上窟窿。郁子昌只好厚着脸皮,硬着头皮,学段玉初当初那样,任人摆布。金人整治他的手段,比对付段玉初还狠,什么残忍招数都用上了。

这时候的段玉初反倒站稳了脚跟。金人见他经得起折腾,又榨不出油水,干脆把他当个闲人,今天带着游山,明天陪着玩水,不但不受罪,反倒逍遥自在。段玉初要想回家,金人都肯放行。偏这位大人把沙漠当桃花源,权当在这儿避世隐居了。

郁子昌实在熬不住,全靠段玉初说情,十分苦楚才减了三分。拖了两年,金人见他实在榨不出油水,这才慢慢松手。

这俩本是同乡至亲,在异国他乡更成了相依为命的兄弟。有天郁子昌对段玉初说:"老兄做事,件件都有深意。只是当年出门时,对嫂夫人那般绝情,实在过分了。夫妻之间,不该薄情到那个地步。"

段玉初笑着摇头:"那正是我最深情的地方。做丈夫的,从来没人像我这么为妻子着想。老兄怎么反倒说我薄情?"

郁子昌不解:"逼她烧嫁衣,料定她改嫁;分别时不露笑脸,出门时不带愁容。这般绝情,怎么还说深情?"

段玉初叹道:"看来老兄真是个实心眼,难怪为妻儿所累,多受这些苦。年轻女子最怕冷清,最爱热闹。除非丈夫死了没法子,才肯守寡。要是无缘无故让她守活寡,熬不了几年准得郁郁而终。我和妻子平日恩爱,不得已要分别。要是临行时再卿卿我我,让她日夜思念,梦里都是往日恩爱,这等于给她灌毒药,逼她早死啊!"

"万一我能活着回来,想再续前缘都没机会了。不如故意找茬吵架,装出绝情模样。她心冷了,不想从前恩爱,寂寞日子反倒容易熬。古人说'置之死地而后生',我这样伤她,正是要救她。老兄读书明理,怎么这都想不通?"

郁子昌还是将信将疑:"话虽如此,可女人心海底针。她还没变心,你先拿坏心思揣度她。万一她记恨,真做出对不起你的事,岂不是弄巧成拙?"

段玉初笑道:"我这法子也看人下菜。我信得过她是守节重义之人,绝不会做越轨之事,才敢这样。要是换个轻浮的,我另有办法,不会用这险招。"

郁子昌又问:"就算这样,临走时也该说几句宽心话。就算不能生还,也该留个念想,不该在匾额上题那么绝情的话。难道你真认定这辈子回不去了?"

段玉初解释道:"题匾和吵架是一个道理。吵架是要她不想欢娱,题诀别字是要她断了盼头。都是替她消灾延寿的苦心。这法子不仅落难丈夫该学,平常男子出门经商赶考也都用得着。出门一年,要说两年;离家一月,要说三旬。路上难料归期,宁可让她不盼着,突然回来;不可让她空等,整天疑神疑鬼。世上疼妻子的要都懂这道理,哪会有红颜薄命?老兄不信,等回家时比比尊夫人和我家那位的胖瘦就知道了。"

郁子昌听完,还是半信半疑,觉得段玉初"见识虽高,心肠太硬。换作是我,就算想得到,也做不出来"。

话说那段玉初和郁子昌两人,在异国他乡一住就是八年。这八年间,朝廷都换了新皇帝,可他们还是回不了家。直到那年金兵大举南下,把汴京城都给攻破了,连徽宗、钦宗两位皇帝都被掳到了金国。

那天在金营里,段、郁二人见到被俘的徽宗,跪在地上哭得稀里哗啦。徽宗问起他们姓名,这才恍然大悟——原来当年吃醋拦着不让他们入选妃子,如今看来反倒是成全了他们。要是真把他们的妻子选进宫,这会儿不也是天各一方?倒不如让他们夫妻还能有个盼头。

早先金人没抓到宋朝皇帝时,把银子看得比命还重。明知段、郁二人榨不出油水,还是扣着不放,就像啃剩的鸡肋,丢了可惜。这回打了大胜仗,觉得整个中原都是囊中之物了,忽然摆起宽宏大量的姿态,下旨说十年内欠债的宋朝官员要是真穷得叮当响,就放他们回家。

两位被俘的皇帝听说这事,赶紧劝段、郁二人回国。这俩人却跪着不肯走,说:"皇上蒙难,正是臣子该效死的时候,哪有自己逃命的道理?"直到徽宗红着眼圈说"你们留在这儿也没用,反倒让朕心里过意不去",他俩这才含泪拜别。

郁子昌还不到三十岁,头发胡子全白了。快到家时,他特意买了染发膏,把头发胡子染得乌黑,想着要给妻子个惊喜。谁知一进门,只见小姨子出来迎接,却不见妻子人影。他还当是妻子害羞,结果走到中堂,赫然看见一副棺材,上面写着"亡妻郁门官氏之柩"!

郁子昌当场吓出一身冷汗,扯着老丈人官尚宝问怎么回事。官尚宝老泪纵横地说:"自从你走后,闺女天天数着日子哭,后来就病倒了。大夫都说这是相思病,要见着亲人才能好。起初她还强撑着喝点汤水等你回来,后来听说你又接了新差事,知道等不到了,就绝食而亡...这都三年了。临死前嘱咐先不下葬,要隔着棺材再见你一面..."

郁子昌听完就要往棺材上撞,被官尚宝死活拉住。老丈人还劝他:"贤婿啊,就算闺女活着,现在也是皮包骨头、面黄肌瘦的模样,你见了只怕要吓跑。倒不如这样,还能留个好念想..."郁子昌这才想起段玉初当年说的话,后悔得直捶胸口:"早知今日,我当初就该学他!"

再说段玉初回家,看见妻子绕翠不但没瘦,反而比八年前更丰润了,心里美滋滋的。他嬉皮笑脸地问:"这八年过得可好?有没有想我啊?"绕翠却冷着脸不搭理。段玉初就逗她:"莫非还要我赔不是?像我这样有情有义的丈夫,天底下可找不出第二个!"

绕翠瞪着眼问:"你倒说说,你有什么值得我谢的?"段玉初掰着手指头数:"第一,分别八年我没瘦反胖;第二,多了八岁我没老反嫩;第三,别人家妻子死了你还活着;第四,别人丈夫都老了就我没变样..."接着又把什么"孤枕难眠却觉得暖"、"嫌夜太长"之类的话说了一箩筐。

绕翠听得云里雾里,只觉得他在狡辩。段玉初突然说:"八年前我托人捎回来的那封信,就是凭证!"绕翠气呼呼地说:"什么凭证!分明是休书!"段玉初哈哈大笑:"我的傻娘子啊,那是首回文诗!正着念反着读都通顺,你竟当成了绝情书!"

绕翠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片,手指微微发抖。她先顺着念了一遍,字字都像刀子扎在心上——这不就是当年那封绝情诗吗?可当她倒着读回来时,眼睛突然亮了起来,连呼吸都急促了。

"原来...原来是这样!"她猛地捂住嘴,那点樱桃小口硬是笑成了两瓣石榴。纸上的墨迹忽然活了,横看是刀剑,竖看却是蜜糖。"你这死鬼!"她跺着脚把诗笺拍在桌上,"既然存着这份心,当年干嘛不直说?非要让我哭干眼泪,整整八年啊!"

段玉初不急不慢地掸了掸衣袖,眼里闪着狡黠的光:"要是明说,那场戏还怎么演?要不是我藏着掖着,你现在早跟棺材里的姐姐作伴去了。"他忽然抓住妻子颤抖的手,"别人家都是妻子给丈夫写回文诗,咱们偏要倒过来——丈夫给妻子织相思锦,这难道不是天底下最新鲜的趣事?"

绕翠突然又哭又笑,眼泪把胭脂冲成小溪。她提起裙摆就要下拜,却被丈夫一把揽住。"要拜堂也得热热闹闹地拜!"段玉初朝门外高声吩咐,"重新点花烛!叫鼓乐班子都吹打起来!"

那夜的喜烛烧得特别亮,把八年的阴霾都熔成了金水。段玉初发现,原来夫妻间的妙处全在"莫愁"二字——就像街头卖的那些房中药,哪有真心快活来得灵验?

后来啊,这段老爷官做到太常寺,活过古稀之年。绕翠给他生了五个儿子,个个都是读书种子。倒是那总爱较真的郁子昌,续弦没几年又当了鳏夫。可见老天爷最爱跟痴情人开玩笑,你越想圆满,他越要给你留个缺口。

(醒木一拍)诸位看官,这鹤归楼的故事可不是杜撰。那《段氏家乘》里白纸黑字记着,就像三伏天突然递来块冰镇西瓜,叫人浑身毛孔都透着清爽。要问其中滋味?且听下回分解——

原文言文

  亲姐妹迥别荣枯 旧夫妻新偕伉俪

  你道这封书札是何人所寄?说的什么事情?原来是一位至亲瓜葛、同榜弟兄,均在患难之中,有同病相怜之意,恐怕他迷而不悟,依旧堕人阱中,到后来悔之无及,故此把药石之言寄来点化他的。只因灭辽之信报入金朝,段玉初知道他系念室家,一定归心似箭,少不得到家之日又启别样祸端;此番回去,不但受别离之苦,还怕有性命之忧。教他飞疏上闻,只说在中途患病,且捱上一年半载,徐观动静,再做商量,才是个万全之策。书到之日,恰好遇了邸报。郁子昌拆开一看,才知道这位连襟是个神仙转世,说来的话句句有先见之明。他当日甘心受苦,不想还家,原有一番深意,吃亏的去处倒反讨了便宜。

  可惜不曾学他,空受许多无益之苦。就依了书中的话,如飞上疏,不想疏到在后,命下在前,仍叫他勉力办事,不得藉端推委。 郁子昌无可奈何,只得在交界之地住上几时,等赍金纳币的到了,一齐解入金朝。金人见郁子昌任事,个个欢喜,只道此番的使费仍照当初;当初单管赍金,如今兼理币事,只消责成一处,自然两项俱清。那些收金敛币之人,家家摆筵席,个个送下程,把“郁老爷”“郁侍郎”叫不绝口。哪里知道这番局面,比前番大不相同。

  前番是自己着力,又有个岳父担当,况且单管赍金,要他赔补还是有限的数目,自然用得松爽。此番是代人料理,自己只好出力,赔不起钱财。家中知道赎他不回,也不肯把有限的精神施于无用之地。又兼两边告乏,为数不赀,纵有点金之术也填补不来。只得老了面皮,硬着脊骨,也学段玉初以前,任凭他摆布而已。金人处他的方法,更比处段玉初不同,没有一件残忍之事不曾做到。

  此时的段玉初已在立定脚跟的时候,金人见他熬炼得起,又且弄不出滋味来,也就断了痴想,竟把他当了闲人,今日伴去游山,明日同他玩水,不但没有苦难,又且肆意逍遥。段玉初若想回家,他也肯容情释放;当不得这位使君要将沙漠当了桃源,权做个避秦之地。 郁子昌受苦不过,只得仗玉初劝解,十分磨难也替他减了三分。直到两年之后,不见有人接济,知道他不甚饶余,才渐渐地放松了手。

  段、郁二人原是故国至亲,又做了异乡骨肉,自然彼此相依,同休共戚。郁子昌对段玉初道:“年兄所做之事,件件都有深心。只是出门之际,待年嫂那番情节,觉得过当了些。夫妻之间,不该薄幸至此。”段玉初笑一笑道:“那番光景,正是小弟多情之处,从来做丈夫的没有这般疼热。年兄为何不察,倒说我薄幸起来?”郁子昌道:“逼她烧毁衣服,料她日后嫁人;相对之时全无笑面,出门之际不作愁容。这些光景也寡情得够了,怎么还说多情?”段玉初道:“这等看来,你是个老实到底之人,怪不得留恋妻孥,多受了许多磨折。但凡少年女子,最怕的是凄凉,最喜的是热闹,只除非丈夫死了,没得思量,方才情愿守寡。若叫她没缘没故做个熬 孤守寡之人,少不得熬上几年定要郁郁而死。我和她两个平日甚是绸缪,不得已而相别,若还在临行之际又做些情态出来,使她念念不忘,把颠鸾倒凤之情形诸梦寐,这分明是一剂毒药,要逼她早赴黄泉。

  万一有个生还之日,要与她重做夫妻也不能够了。不若寻些事故,与她争闹一场,假做无情,悻悻而别,她自然冷了念头,不想从前的好处,那些凄凉日子就容易过了。古人云:‘置之死地而后生。’我顿挫她的去处,正为要全活她。你是个有学有术的人,难道这种道理全然悟不着?”郁子昌道:“原来如此。是便是了,妇人水性杨花,捉摸不定,她未曾失节,你先把不肖之心待她,万一她记恨此言,把不做的事倒做起来,践了你的言语,如何使得!”段玉初道:“我这个法子也是因人而施。平日信得她过,知道是纲常节义中人,决不做越礼之事,所以如此。苟非其人,我又有别样治法,不做这般险事了。”

  郁子昌道:“既然如此,你临别之际也该安慰她一番,就不能够生还,也说句圆融的话,使她希图万一,以待将来,不该把匾额上面题了极凶的字眼。难道你今生今世就拿定不得还乡,要做丁令威的故事不成?”段玉初道:“题匾之意与争闹之意相同。生端争闹者,要她不想欢娱,好过日子;题匾示诀者,要她断了妄念,不数归期。总是替她消灾延寿,没有别样心肠。这个法子,不但处患难的丈夫不可不学,就是寻常男子,或是出门作客,或是往外求名,都该用此妙法。知道出去一年,不妨倒说两载;拿定离家一月,不可竟道三旬。出路由路,没有拿得定的日子。宁可使她不望,忽地归来;不可令我失期,致生疑虑。世间爱妻子的若能个个如此,能保白发齐眉,不致红颜薄命。年兄若还不信,等到回家之日,把贱荆的肥瘦与尊嫂的丰腴比并一比并,就知道了。”郁昌听了这些话,也还半信半疑,说他“见识虽高,究竟于心太忍。若把我做了他,就使想得到,也只是做不出”。 他两个住在异邦,日复一口,年复一年。到了钦宗手里,不觉换了八次星霜,改了两番正朔。忽然一日,金人大举入寇,宋朝败北异常,破了京师,掳出徽、钦二帝,带回金朝。段、郁二人见了,少不得痛哭一场,行了君臣之礼。徽宗问起姓名,方才有些懊悔,知道往常吃的都是些无益之醋,即使八年以前不罢选妃之诏,将二女选入宫中,到了此时也像牵牛织女,隔着银河不能够见面,倒是让他得好。 却说金人未得二帝以前,只爱玉帛之女,不想中原大事,所以把银子看得极重;明知段、郁二人追比不出,也还要留在本朝做个鸡肋残盘,觉得弃之有味。及至此番大捷以后,知道宋朝无人,锦绣中原唾手可得,就要施起仁政来。忽下一道旨意,把十年以内宋朝纳币之臣果系赤贫、不能赔补者,俱释放还家,以示本朝宽大之意。

  徽、钦二宗闻了此信,就劝段、郁还朝,段、郁二人道:“圣驾蒙尘,乃主辱臣死之际,此时即在本朝尚且要奔随赴难,岂有身在异邦反图规避之理?”二宗再三劝谕,把“在此无益,徒愧朕心”的话安慰了一番,段、郁二人方才拜别而去。

  郁子昌未满三十,早已须鬓皓然。到了家乡相近之处,知道这种面貌难见妻子,只得用个点染做造之法,买了些乌须黑发的妙药,把头上脸上都妆扮起来,好等到家之日重做新郎,省得佳人败兴。谁想进了大门,只见小姨来接尊夫,不见阿姐出迎娇婿,只说她多年不见,未免害羞,要男了进去就她,不肯自移莲步。见过丈人之后,就要走入洞房,只见中厅之上有件不吉利的东西高高架起,又有一行小字贴在面前,其字云:宋故亡女郁门官氏之柩郁子昌见了,惊出一身冷汗,扯住官尚宝细问情由。官尚宝一面哭,一面说道:“自从你去以后无一日不数归期,眼泪汪汪,哭个不住,哭了几日,就生起病来。

  遍请先生诊视,都说是七情所感,忧郁而成,要待亲人见面方才会好。起先还望你回来,虽然断了茶饭,还勉强吃些汤水,要留住残生见你一面。及至报捷之后,又闻得奉了别差,知道等你不来,就痛哭一场,绝粒而死。如今已是三年。因她临死之际吩咐‘不可入土’,要隔了棺木会你一次,也当做骨肉团圆,所以不敢就葬。”郁子昌听了,悲恸不胜,要撞死在柩前,与她同埋合葬,被官尚宝再三劝慰,方才中止。官尚宝又对他道:“贤婿不消悲苦,小女此时就在,也不是当日的围珠,不但骨瘦如柴,又且面黄肌黑,竟变了一副形骸,与鬼物无异;你若还看见,也要惊怕起来掩面而走。倒不如避入此中,还可以藏拙。”郁子昌听了,想起段玉初昔日之言,叫他回到家中,把两人的肥瘦比并一番,就知其言不谬。“如今莫说肥者果肥,连瘦的也没得瘦了,这条性命岂不是我害了他!”就对了亡灵再三悔过,说:“世间的男子只该学他,不可像我。凄凉倒是热闹,恩爱不在绸缪。‘置之死地而后生’,竟是风流才子之言,不是道学先生的话!”却说段玉初进门,看见妻子的面貌胜似当年,竟把赵飞燕之轻盈变做杨贵妃之丰泽,自恃奇方果验,心上十分欣喜。走进房中,就陪了个笑面,问他:“八年之中享了多少清福?闲暇的时节可思量出去之人否?”绕翠变下脸来,随她盘问,只是不答。段玉初道:“这等看来,想是当初的怨气至今未消,要我认个不是方才肯说话么?不是我自己夸嘴,这样有情的丈夫,世间没有第二个。如今相见,不叫你拜谢也够得紧了,还要我赔起罪来!”绕翠道:“哪一件该拜?哪一件该谢?你且讲来!”段玉初道:“别了八年,身体一毫不瘦,倒反肥胖起来,一该拜谢。多了八岁,面皮一毫不老,倒反娇嫩起来,二该拜谢。一样的姊妹,别人死了,你偏活在世上,亏了谁人?三该拜谢。

  一般的丈夫,别人老了,我还照旧,不曾改换容颜使你败兴,四该拜谢。别人家的夫妇原是生离,我和你二人已以死别,谁想捱到如今,生离的倒成死别,死别的反做生离,亏得你前世有缘,今生有福,嫁着这样丈夫,有起死回生的妙手,旋乾转坤的大力,方才能够如此,五该拜谢。至于孤眠独宿不觉凄凉,枕冷衾寒胜如温暖 ;同是一般更漏,人恨其长,汝怪其短;并看三春花柳,此偏适意,彼觉伤心。这些隐然造福的功劳,暗里钟情的好处,也说不得许多,只好言其大概罢了。” 绕翠听了这些话,全然不解,还说他:“以罪为功,调唇弄舌,不过要掩饰前非,哪一句是由衷的话。”段玉初道:“你若还不信,我八年之前曾有个符券寄来与你,取出来一验就知道了。”绕翠道:“谁见你什么符券?”段玉初道:“姨夫复命之日,我有一封书信寄来,就是符券,你难道不曾见么?”

  绕翠道:“那倒不是符券,竟是一纸离书,要与我断绝恩情,不许再生痴想的。怎么到了如今,反当做好话倒说转来?”段玉初笑一笑道:“你不要怪我轻薄,当初分别之时,你有两句言语道:‘窃效孟姜女之心,兼做苏蕙娘之意。’如今看起来,你只算得个孟姜女,叫不得个苏蕙娘,织锦回文的故事全不知道。我那封书信是 一首回文诗,顺念也念得去,倒读也读得来。

  顺念了去,却像是一纸离书;倒读转来,分明是一张符券。若还此诗尚在,取出来再念一念,就明白了。”绕翠听到此处,一发疑心,就连忙取出前诗,预先顺念一遍,然后倒读转来,果然是一片好心,并无歹意。其诗云: 疑猜任向怒时分,别有终欢赛雨云;

  痴学不情思绝断,思妻倒织锦回文。

  绕翠读过之后,半晌不言,把诗中的意总咀嚼了一会儿,就不觉转忧作喜,把一点樱桃裂成两瓣,道:“这等说来,你那番举动竟是有心做的,要我冷了念头,不往热处想的意思么?既然如此,做诗的时节何不明说?定要藏头露尾,使我恼了八年,直到如今方才欢喜,这是什么意思?”段玉初道:“我若要明说出来,那番举动又不消做得了。亏得我藏头露尾,才把你留到如今。不然也与令姐一般,我今日回来,只好隔着棺木相会一次,不能够把热肉相粘,做真正团圆的事了。当初的织锦回文是妻子寄与丈夫,如今倒做转来,丈夫织回文寄与妻子,岂不是桩极新极奇之事?”绕翠听了,喜笑欲狂,把从前之事不但付之流水,还说他的恩义重似丘山,竟要认真拜谢起来。 段玉初道:“拜谢的也要拜谢,负荆的也要负荆,只是这番礼数要行得闹热,不要把难逢难遇的佳期寂寂寞寞地过了。我当日与你成亲,全是一片愁肠,没有半毫乐趣,如今大难已脱,愁担尽丢,就是二帝还朝,料想也不念旧恶,再做吃醋捻酸的事了。当日已成死别,此时不料生还,只当重复投胎,再来人世,这一对夫妻竟是簇新配就的,不要把人看旧了。”就吩咐家人重新备了花烛,又叫两班鼓乐,一齐吹打起来,重拜华堂,再归锦幕。这一宵的乐处,竟不可以言语形容。男人的伎俩百倍于当年,女子之轻狂备呈于今夕,才知道云雨绸缪之事,全要心上无愁,眼中少泪,方才有妙境出来。世间第一种房术,只有两个字眼,叫做“莫愁”。

  街头所卖之方,都是骗人的假药。

  后来段玉初位至太常,寿逾七十,与绕翠和谐到老。所生五子,尽继书香。郁子昌断弦之后,续娶一位佳人,不及数年,又得怯症而死。总因他好色之念过于认真,为造物者偏要颠倒英雄,不肯使人满志。后来官居台辅,显贵异常,也是因他宦兴不高,不想如此,所以偏受尊荣之福。可见人生在世,只该听天由命,自家的主意竟是用不着的。这些事迹,出在《段氏家乘》中,有一篇《鹤归楼记》,借他敷演成书,并不是荒唐之说。

  〔评〕 此一楼也,用意最深,取径最曲,是千古钟情之变体。 惜玉怜香者虽不必有其事,亦不可不有其心。但风流少年阅之,未免嗔其太冷。予谓:热闹场中,正少此清凉

  散不得。

  读《合影》《拂云》诸篇之后,忽而见此,是犹盛暑酷热之时、挥汗流浆之顷,有人惠一井底凉瓜,剖而食之。得此一冰一激,受用正不浅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