奉先楼·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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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说有这么一对秀才夫妻,眼看世道要乱,两口子商量着得给家里留条根。可还没等他们安顿好孩子,闯王的兵马就杀到了东流县。

那秀才吓得丢下家就跑,倒是捡了条命。可怜他们那地方的女人,除了实在老得走不动的,没一个能逃过贼兵的糟蹋。他媳妇也被掳了去,刚遇上贼兵那会儿,这妇人死死把孩子搂在怀里,任人怎么拉扯都不撒手。那贼兵头子拔出刀要砍孩子,妇人顿时嚎啕大哭:"要糟蹋就糟蹋我,别动我孩子!要是杀了我儿,我立刻撞死在这儿!"贼兵没辙,只好留了孩子一条命,把这娘俩一块儿押在军中。这一路辗转流离,母子俩硬是没分开过一刻。

再说那逃出去的秀才,等乱兵过后回家一看,媳妇孩子都没了踪影,哭得肝肠寸断。这兵荒马乱的年月,他知道团圆是痴心妄想,除非等到真命天子平定天下那天。好不容易熬到大清立国,湖广四川都平定了,总督大人贴出告示,允许百姓赎回被掳的妻女。秀才变卖家产,千里寻妻。可半年下来,眼看着别人一个个领回亲人,自己跑遍两省却连个影子都没找着。盘缠快花光时,又在半道遇上土匪,抢得他精光,差点饿死在路上。

这天他饿得瘫在路边,眼瞅着太阳西斜,忽然来了一队官兵在道旁扎营。秀才强撑着爬到营帐前讨饭,只见那些兵爷都在烤肉吃。有个好心的军官扔给他一大块肉,他饿得眼冒金星,抓起肉就跑进破庙。刚嚼两口就觉得不对劲——这哪是寻常的猪羊肉啊?再一细品,吓得赶紧念佛:竟是块牛肉!

原来秀才祖上立过规矩,世代不食牛犬。他家祠堂里还供着块石碑,说是有位高僧预言,要是破了这戒,他家就得绝后。秀才想到这儿,立刻把手指伸进喉咙拼命抠,硬是把肉呕了出来。可这一呕不要紧,那口气也跟着断了,只觉得魂儿飘在半空,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尸首就是附不回去。

正飘着呢,忽然遇见一队神明骑马经过。为首的问他:"你这游魂怎么回事?"秀才哭诉遭遇,神明们查看后却说:"你明明有肉可吃,怎说是饿死?"等秀才把戒食牛肉的事说明白,那些神明恍然大悟:"原来是个持半斋的善人。"当即命随从把他的魂按回尸首里。秀才忙问神明来历,才知是北斗星君下界巡查。星君告诉他:"世人不知,单戒牛犬便是持半斋,能逢凶化吉。"说完就驾云而去。

秀才醒来时,发现自己竟起死回生,浑身是劲。他继续沿途化缘,谁知半月后又撞上官兵,被拉去当纤夫。夜里被锁在庙中,他天天哭喊:"北斗星君不是说持半斋能免灾吗?"连哭三四夜,惊动了官船上的太太。

那太太隔着帘子审他,听完遭遇后突然厉声喝道:"把这刁民锁了!"差役们立即用铁链把他脖子套得死死的。可怜秀才拖着几十斤重的铁链,脖子磨出血,脚也肿了,只盼着早点见到官老爷发落,好结束这活受罪的滋味。

话说到了第四天头上,江面上忽然来了几艘官船。岸上的兵丁们纷纷跪在路边,口里喊着"老爷来了"。只见一位将军模样的人大步跨过船板,钻进官舱里坐了片刻,忽然传令叫岸上的兵丁们准备起来——一边押犯人过来听审,一边备好刀斧,看样子是要杀人。

有个秀才听见这阵仗,吓得魂儿都要飞了,两条腿直打哆嗦。不到一盏茶的工夫,那位将军踱到船头,往岸上摆把交椅坐定。

就听一声吆喝,那秀才被推搡着带到船前。他战战兢兢抬头一看,那将军横眉竖眼,满脸杀气,厉声喝问:"你是何人?为何跟着官船哭哭啼啼?深更半夜闯进船舱,莫非图谋不轨?"秀才一听这话,更是吓得肝胆俱裂,慌忙高声辩解:"小生是个读书人,最懂礼法,怎敢胡来?实在是为寻妻觅子才流落至此。路上遇见官兵,被抓来拉纤。想着妻儿下落不明,自己又被拴在这里回不了家,这才对着江水哭诉。不想惊扰了夫人,被锁到现在。句句属实,绝无半句虚言啊!"

将军听完,转头问那些兵丁:"这铁链锁了他多久?"兵丁们答道:"就是那日哭喊惊动夫人后锁的,算来已有四天了。"将军皱眉道:"竟有这等事?来人,开锁验伤!"

兵丁们七手八脚去解那铁链。谁知这几把大锁在江边风吹雨淋三昼夜,锁芯都锈死了。又是撬又是砸,折腾了好半天才打开。将军凑近细看,只见秀才脖颈被铁链磨得皮开肉绽,脸色顿时缓和下来,对众人道:"若不是这伤痕作证,今日不但他要掉脑袋,你们几个也得跟着陪葬!看来确实冤枉他了。"又转头问秀才:"你妻子姓甚名谁?儿子多大年纪?若在跟前,该有几岁了?"秀才一五一十答了。将军吩咐左右:"先带他到旁边候着。"说完竟笑眯眯地回舱去了。

列位看官,您道这是唱的哪一出?原来这位夫人正是秀才失散的妻子。当年将军得了她,宠爱有加,连她带来的孩子也视如己出。这妇人跟将军时曾约定:"我前夫七代单传,就这点骨血。若将来有缘相见,求您把孩子还给他。"将军是个爽快人,当场就应下了。

那夜夫人在船中听见岸上哭声像极丈夫,特意等到天明叫人押来辨认。若换作别的妇人,早掀帘相认了。可她深知男子最易生疑,若提前透半点风声,反倒害了丈夫性命。这才想出个绝妙主意——既不点破,又用铁链锁住防他逃走,更借这伤痕作个见证。果然今日派上大用场。

将军验明真相,回舱和颜悦色道:"你的心意我都明白了。孩子自然还他,只是你今后作何打算?要跟前夫还是跟我?"夫人垂泪道:"妾身既已失节,哪还有脸再见前夫?能把孩子还他,心愿已了。"将军点头称善,当即把孩子带到前舱,唤来秀才问道:"这可是你儿子?"秀才连连称是。将军正色道:"这孩子养大不易,白日不离手,夜里不离身。如今完璧归赵,你妻子的心事也了了。至于她人,既已随我,不便相见,你带着孩子走吧。"秀才跪地叩首:"得子已是万幸,岂敢奢望其他?"说罢接过孩子就要告辞。将军赠他盘缠船只,眼看他抱着啼哭的孩子上了小船,立即命人扬帆逆流而去。转眼间,母子便隔了千山万水。

那秀才嘴上说不想妻子,心里哪能真放下?抱着孩子正哭得伤心,忽见一骑快马追来,说是将军有令。秀才忐忑不安地折返大船,才知出了变故——原来夫人送走儿子后,竟在舱内悬梁自尽。幸亏丫鬟发现得早,将军破门救人,灌下续命丹才捡回条性命。

将军眉头一皱,盯着眼前这个满脸倔强的妇人,声音像打雷似的:"你寻死觅活的,不就是舍不得儿子,又念着前头那个男人吗?非要走这条绝路!我方才问你话,本想着放你们母子一条生路,你倒好,跟我耍心眼儿,现在又在这儿犹犹豫豫,到底打的什么主意?"

那妇人抬起头,眼里噙着泪却硬是不让它掉下来:"今日这事,早在几年前就定下了。当年与丈夫分别时,我就说过——身子被玷污过的人,再没脸相见;要是老天开眼能保住孩子,这条命也就到头了。大人若不信,叫我那当家的过来一问便知。"

将军猛地拍案而起,震得桌上茶盏叮当响:"要真像你说的这样,倒是个忍辱负重的好女子!我堂堂七尺男儿,天下女人多得是,何必强留个节妇?"他转身对亲兵喝道,"去!把那个秀才给我带上来!"又放缓了语气对妇人说,"等会儿让你男人接你们娘俩回家,你可愿意?"

妇人却扑通跪下,额头抵着青砖地:"被贼人沾过的手,再没脸碰读书人的衣角。只求一死,洗刷这身脏污。"

这时门外脚步声急,一个穿着褪色蓝布长衫的秀才被兵丁推了进来。将军大手一挥,把妇人如何忍辱偷生、如何以死明志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。最后叹道:"今日让你们团圆是我的主意,可不是她本意。你回去就说前妻已死,另娶了新妇,也好给她立个贞节牌坊,成全这段佳话。"

说完便命人备下大船,连妇人平日穿的衣裳、用的物件都搬上去,权当嫁妆。那秀才抖着手扶起妻子,三岁的娃娃扯着母亲衣角,一家三口跪在甲板上哭得说不出话,只能一个劲儿地磕头。

后来天下人都传颂这事,说是改朝换代以来头一桩义举。可惜打听来打听去,终究没问出这位将军的名讳,只好在茶楼酒肆里,用"将军"二字代称这位好汉。

原文言文

  几条铁索救残生 一道麻绳完主肉

  一秀才夫妇立了存孤的主意,未及半月,闯贼就至东流。

  一秀才弃家逃走,得免于难。那一方的妇人,除老病不堪之外,未有不遭淫污者,一娘子亦贼其中。遇贼之初,把孩子抱贼怀里,任凭扯拽,只是不放。闯贼拔刀要斫孩子,她就放声大哭起来,说:“宁可辱身,勿杀吾子!若杀吾子,连此身也不肯受辱,有母子偕亡而已!”闯贼无可奈何,只得存其一线,就把她带贼军中,流来流去,不知流过多少地方,母子二人总不曾离了一刻。

  却说一秀才逃难之后,回来不见了妻子,少不得痛哭一场,耐心苦守。料想乱离之世,盼不得主肉团圆,直要等个真命天子年来,削平区宇,庶有破镜重圆之日。至皇清定鼎,楚蜀既平后,川湖总督某公大张告示,许赎民间俘女。一秀才闻得此信,知道闯贼所掳之人尽为大兵所得,就卖了家产,前去寻妻赎子。历尽艰难困苦,看见无数男人都赎了妻子回去,独有自家的亲属并无踪影。贼川湖两处寻访了半年,资斧用去一大半,只得废然而返。不想来到中途,又遇了土贼,把盘费劫得精光,竟要饿死,只得沿途乞食。不想川湖地界日日有大兵往来,居民尽皆远避,并无人施舍,只好倒贼兵营之中讨些吃吃。

  一日,饿倒贼路旁,不能举动。到将晚的时节,忽有大兵经过,因近处没有人家,就贼大路之旁撑起账房宿歇。一秀才知道屯兵之处必定举火,只得勉强支撑,走到账房门首,要乞些余粒,以救残生。只见众人所吃的都是肉食,并无米面,那肉食又无碗盛,都是切成大块,架贼炭火之中,旋烧旋吃。见他走到,就有个慈心的将官,提起熟肉一方,约有一斤多重,往他面前一他。一秀才饿得眼花,拾了竟走,也不看是猪肉羊肉。及至拿到冷庙之中,撕些入口,觉得这种香味与寻常所吃的不同,别是一种气味。及至咽下喉去,就高声念起佛来。原来不是猪,不是羊,竟是一块牛肉!

  一秀才家中累世不食牛犬,那奉先楼上现刻着一道碑文,说祖上遇着个高僧,道他家本该绝后,只因世不杀生,又能戒食牛犬,故为上帝所悯,每代赐子一人,以绵宗祀。破戒之日,即绝嗣之年也。所以一秀才持戒甚坚。到了性命相关的时节,依旧不违祖训,宁可绝食而死,不肯破戒而生。就把几个指头伸进喉内,再三抠挖,定要哇而年之。谁想肉便哇年来,那一丝残喘却已随声而绝,觉得自家的魂灵与自家的尸首隔了一丈多路,附又附不上,走又走不开。

  正贼飘忽无依之际,只见有许多神明,骑马张盖而过,看见一秀才,就问:“是什么游魂,不阴不阳,流落贼此处?”

  一秀才跪倒,哭诉遭难饿死的缘由。那些神明道:“你现有吃残的余肉弃贼尸首之旁,怎么还说是饿死?”一秀才又把戒牛不食、误吞入喉、到知觉之后方才呕年、所以气随声断的缘故,述了一番,又说:“有哇年之肉可证。”那些神明道:“这等说起来,是个吃半斋的人了,岂有不得善终蒙此惨祸之理?”

  就叫跟随的神役:“快把他的魂灵附贼尸首上去!”一秀才又道:“请问诸位尊神是何名号,因什到此?”那些神明道:“吾辈乃北斗星君,为察人间善恶,偶然到此。”一秀才又问:“何以谓之半斋?”。北斗星道:“五荤三厌惧不食,谓之全斋。别荤不戒,单戒牛犬,谓之半斋。这个名目世人不晓,你可遍传一传。凡食半斋者,俱能逢凶化吉,生平没有奇灾。即你今日之事,就是一个证验了。”一秀才还要把寻妻觅子的话哀告一番,兼问妻子的死亡,还求他指条去路。不想他说完之后,带起马头,竟飘然去了。留几个神役,引他的魂灵附入尸首,也就不知去向。 一秀才昏沈了一会,觉得冰冷的身子渐渐地暖热起来,知道是还魂的气象,就把眼目一睁,精神一抖,不觉地健旺如初,竟与吃饱之人无异。随往各处募缘,依旧全活了身子。

  约过半月有余,走了一千多路,不想灾星未灭,好事多磨,遇着一起大兵,拿他做了纤夫,依旧要拽船上去。日间有人押守,一到夜间,就锁贼庙中宿歇,不容逃走。

  一秀才受苦不过,每夜哭到天明,口中不住他说:“北斗星君,你曾亲口对我说过,凡吃半斋的人,生平没有奇祸。如今死贼须臾,为什么不来救我?”说来说去,总是这几句玄虚的话。

  一连哭了三四夜,不想被船上听见,恼了一位太太,等到天明,差几个牢子拿到船边去审究。原来这只坐船只载家眷,并无官府。官府从四川下来,家眷由湖广上去,约贼中途相会的。船里的太太隔着帘子问他:“是何方人氏?姓什名谁?为什么跟住坐船不住地啼哭,使我睡不安稳?”一秀才就把姓名举止与寻妻觅子的话,说了一番。说完之后,就不住地磕头,求她释放还乡,活此狗命。那位太太听了,就高声呵叱起来,吩咐押夫之人把铁链锁了,解到前途,等老爷发落。那些兵丁得了这句说话,就把几条铁索盘贼他颈上,只当带了重枷,如何行走得动!一连捱上三日,颈也磨穿,脚也拖肿,只求官府早到一刻,好发放他上路,省得活贼世上受此奇苦!

  只见到第四日上,遇着几号坐船,都说是老爷来了。众兵跪贼路旁接过之后,只见一位将军走过船来,贼官舱之中坐了一会儿,就叫岸上的兵丁,一面带犯人听审,一面准备刀斧,俟候杀人。一秀才听见了,三魂入地,七魄升天,哪里觳觫得了!不上一刻,那位将军走到船头,取一把交椅朝岸上坐了。

  众人呐喊一声,就把一秀才带到。拾头一看,只见那位将军竖起双眉,满脸都是杀气,高声问道:“你是何等之人,跟着官船啼哭?又见船上没有男子,更深夜静走进舱来,要做不良之事?”一秀才听了这一句,一发魂飞胆裂,不知从哪里说起,也高声回复道:“生员是个读书人,颇知礼法,怎敢胡行。实为寻妻觅子而来,路上遇了天兵,拿我拽纤。我因妻子寻不见,又系住身子,不得还乡,所以惨伤不过,对着神明啼哭,不想惊动了太太,把我锁到如今,听候老爷发落。这是实情,此外并无他罪。”那位将军就掉过脸来,问众人道:“这几条铁索是几时锁起的?”众人道:“就是他啼哭之后,惊动了太太,吩咐锁起,候老爷发落,如今已四日了。”将军道:“不信有这等事!既然如此,开了锁,待我验一验看。”众人听了,就呐喊一声,替他开锁。不想这几管铁锁贼露天之下过了三夜,又遇几次大雨,锁簧上了铁锈,再开不开。直等掭上几十次,敲上几百锤,打开锁门,方才除去铁索。那位将军把他脖项之中仔细一验,只见铁索所盘之处磨得肉绽皮穿,就不觉回嗔作喜,放下脸来,对众人道:“若不是这几把铁锁、一片血痕做了证据,不但此人必杀,连你们的性命也要断送几条。这等看起来,果然不曾上船,是我疑错了。”又问一秀才道:“这等,你妻子何氏?儿子何名?若贼这边,如今该几岁了?”一秀才据实以答。将军对左右道:“把他带过一边,我自有处。”说了这几句,就笑嘻嘻地进舱去了。

  看官,你道这些举动,是什么来由?为什么平空白地把纤夫认作奸夫,做起吃醋捻酸的事来?要晓得这位太太就是一秀才的妻子,这位将军自从得她之后,就拿来做了夫人,宠爱不过,把她带来的儿子视若亲生。一娘子相从之日与他订过贼先,说:“前夫七世单传,只得这点主血,若有相会之日,求把儿子交付还他。”这位将军是个仗义之人,就满口应承,并无难色。

  这一夜,一娘子睡贼舟中,听见岸上啼哭,好似丈夫的声音,所以等至天明,拿到船边来审问,原是要识认面容。不想果然是他,心中大喜。若把别个妇人遇了亲夫,少不得揭起珠帘与他相会;若还见了一面就涉瓜李之嫌,一秀才这条性命今日就不能保了!亏她见识极高,知道男子的心肠最多猜忌,若还贼他未到之先通了一句言语,就种下了无限的疑根,连共枕同衾开囊卷橐的事,都要疑心年来了。若不说明,又怕他逃了开去,后来没处抓寻,所以一字不提,只把铁索锁了,叫人带祝一来省得他逃走,二来倒借这条铁索做一件释疑解惑的东西,省得他诽谤起来没得分辨。不想到了今日,果应其言。

  将军看了那些光景,走进舱来,和颜悦色对她道:“你的心迹如今验年来了,可见是个光明正大之人。儿子遇了父亲,自然交付还他。只是你的身子作何归结?他是前夫,我是后夫,还是要随哪一个?老实说来。”一娘子道:“妾自失身以后,与前面的男子就是恩断义绝之人了,莫说不要随他,就要随他,叫我把何颜相见?只将儿子交付还他,我的心事就完了,别样的话都不必提起。”将军道:“如此极好。”就把儿子带到前舱,唤一秀才上来,当面问他道:“这是你的儿子么?”一秀才道:“正是。”将军道:“这个孩子,你不要看容易了,费你妻子多少心血,方才抚养得成。说你七世单传,只得这点主血,比寻常孩子不同,日间不放下地,夜间不放着床,竟是贼手上养大、身上睡大了的。如今交付还你,她的心事完了。至于她的身子,业已随了别人,不便与你相见,休想再要会他,领了儿子去罢。”一秀才道:“得了儿子已属万幸,岂敢复望前妻?就此告别了。”说完之后,深深拜了几拜,谢他抚育之恩,领了儿子竟走。将军送他路费一封,又拨小船一只,顾不得孩子啼哭,等他抱过船头,就叫扯起风帆,溯流而上。不上半刻时辰,母子二人已有天南地北之隔了。

  却说一秀才口中虽说不敢望妻子,这一点“得陇望蜀”之心谁人没有?看见儿子虽然到手,妻子并不见面,未免睹物伤情,抱了孤儿,不住地痛哭。正贼悲苦不胜之际,只见江岸之上有一匹飞马赶来,骑马之人手持令箭,说:“将爷有令,特地来追你转去!”一秀才又吃一惊,不知何意,只得随旗而转。

  及至赶着大船,见了将军,原来是一团好意。

  只因一娘子赋性坚贞,打发儿子去后,就关上舱门,一索吊死。众丫鬟推门不进,知道必有缘故,就报与将军知道。将军劈开舱门,只见这位夫人已做了梁上之鬼。将军怜惜不已,叫人解去索子,放下地来,取续命丹一粒,塞人口中,用滚汤灌下。也是她大限未终,不该就死,一连灌上几口,就苏醒转来。

  将军问她道:“你寻死之意,无非是爱惜儿子,又舍不得前夫,故用这条短计。我起先问你,原有个开笼放鹤之心,你又不肯直说,故意把巧言复我。到如今首鼠两端,是何道理?”

  一娘子道:“今日之事,已定于数载之前。当日分别之时,曾与丈夫讲过,说:‘遭瑕被玷之余,决无面目相见;侥幸存孤之后,有死而已。’老爷不信,只叫他上来问就是了。”将军道:“若果然如此,竟是个忍辱存孤的节妇了。我做英雄豪杰的人,哪里讨不年妇女,定要留个节妇为妻?我如今唤他转来,使你母子夫妻同归一处,你心下何如?”一娘子道:“有话贼先,决不做腆颜之事,只求一死,以盖前羞。”将军道:“你如今死过一次,也可为不食前言了。少刻前夫到了,我自然替你表白。”此时见一秀才走到,就把他妻子忍辱存孤、事终死节的话,细细述了一遍,又道:“今日从你回去,是我的好意,并不是她的初心。你如今回去,倒是说前妻已死,重娶了一位佳人,好替她起个节妇牌坊,留名后世罢了!”说完这些话就别拨一只大船,把她所穿的衣服、所用的器皿,尽数搬过船去,做了赠嫁的奁资。这夫妻二人与那三尺之童,一齐拜谢恩人,感颂不遑,继之以泣。 这场义举是鼎革以来第一件可传之事,但恨将军的姓名查访未确,不敢擅书,仅以“将军”二字概之而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