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朝那会儿啊,有个特别憋屈的规矩,叫"岁币"。这事儿还得从真宗皇帝那时候说起,金人三天两头来犯边,朝廷实在没辙,只好想出这么个馊主意——每年给金人送银子,美其名曰"犒军费",其实就是花钱买平安。
刚开始数目还不大,可这口子一开就收不住了。等传到徽宗手里,好家伙,每年得送百万两白银!后来更有趣,咱们宋朝人还教金人做买卖——说江南的丝绸布匹又便宜又好,不如拿一半银子换成绸缎送去。这下可好,原本百万两的岁币,到金人手里倒腾倒腾就变成一百五十万两的价值了。
运送这岁币也是门学问。早先送银子时派个使臣就够,后来改送布匹可麻烦了,车队排得老长。朝廷怕路上出岔子,干脆分两拨人:一队专管收银子,一队负责采买布匹。为啥这么麻烦?就怕金人挑毛病,说银子成色不足、布匹分量不够,借机找茬开战。
刚开始金人不懂行,见着布匹就收。那些押运的使臣可捞着油水了,拿浆洗过的次等布充好货,漫天要价报给朝廷,回来还能领赏,简直是肥差。可没过几回,金人学精了,非要先洗掉浆水、过秤验收,差一钱半两都得使臣自掏腰包补上。后来更绝,干脆定成规矩——不管货物真假,使臣都得补这笔"常例钱"。补不上的?那就扣在金国当人质吧!
这回轮到段玉初和郁子昌这两个倒霉蛋摊上这苦差事。一个负责采买布匹,一个专管征收银两。临行前,两家夫妻那叫一个天差地别。
郁子昌搂着妻子围珠依依不舍,夜夜温存,把往后几年的恩爱都预支了。他还宽慰妻子,说自家老丈人有的是钱,赔补银子不在话下,顶多半年就能回来团聚。
再看段玉初这边,妻子绕翠连夜赶制了十年份的衣裳鞋袜,红着眼眶说:"我这针线里都藏着血泪,你带着它们,就像带着我..."话没说完就哭成了泪人儿。
谁知段玉初冷冰冰道:"娘子别费心了,我这次去就是送死。穷官当苦差,哪来的钱赔补?到了金国就是我的死期。你这些衣裳,要么穿不旧,要么便宜了金人——"说着突然冷笑,"倒不如留着,等我死后,新人住进咱家房子时还能穿。"
绕翠顿时炸了,眼泪还挂在脸上就骂:"好个铁石心肠的!我一片真心换来你这般猜疑?"转头就把十年心血缝制的衣裳全扔进火盆。段玉初嘴上劝着,手却一动不动,眼睁睁看着那些衣裳烧成灰烬。绕翠一边烧一边哭:"别人家夫妻分别,都是千般不舍万般怜惜..."
咱们这家人啊,不是生离就是死别,连句掏心窝子的情话都没有,反倒尽说些伤人的话。这样的夫妻,做着还有什么意思!"段玉初叹了口气:"别人前世修得好福分,嫁的丈夫有情有福,哪像咱们这样生离死别。怪只怪你前世没积德,摊上我这个薄情寡福的。要当初没换人,你现在指不定正跟别人你侬我侬呢,哪会听我说这些绝情话?"
他边说边收拾行囊,专拣破衣烂衫往里塞,那些新做的华服一件不带。临了还在住的小楼上挂块匾,题着"鹤归楼"三个字——用的是仙人丁令威化鹤不归的典故,明摆着告诉妻子自己没打算活着回来。
出门那天,两对夫妻拜别。郁子昌拉着围珠的手看了又看,上马后还频频回头,恨不得把妻子模样刻在眼里带走。段玉初倒好,作个揖转身就走,任凭妻子哭得撕心裂肺,脸上半点不舍都没有。
两人风里来雨里去,押着岁币往金国送。金人验货时照例要刁难,硬说成色不足。段玉初把破袖子一甩:"我个穷书生,要钱没有要命一条!"金人气得动刑,他却早想通了:阳间再苦总比阴间强,大不了就是个死。这么一比,挨鞭子反倒像生疮流脓,熬过去就好了。
郁子昌有老丈人撑腰,悄悄给金人塞钱打点。不出五个月就结清账目,拍拍屁股回国复命。按规矩使臣得先面圣才能回家,他赶着巳时到京城,满心想着赶紧交差好见媳妇。谁知朝廷正为联金攻辽的事吵得不可开交,从早上吵到半夜。可怜郁子昌在朝房干等,那滋味比半年流放还难熬。
围珠听说丈夫回来,欢喜得把被褥都熏得香喷喷的。从天亮盼到天黑,绣鞋都快磨穿了,第二天才见丈夫带着大队人马回来。刚要扑上去诉相思,却见丈夫眼泪汪汪——原来皇命难违,他连家门都不能进,立刻就要启程去督军。小两口连句体己话都没说上,这哪是久别重逢,分明是雪上加霜啊!
徽宗皇帝看到边关急报,吓得浑身直冒冷汗。那天君臣们从早到晚商议军情,连退朝都顾不上,就为这事着急上火。
要说这郁子昌也是倒霉,要是晚回来一天,这差事就落到别人头上了。可偏偏就这么巧,朝廷迟迟定不下人选,专等着他回来。出征的日子刚定下,领兵的将军们头天晚上都点齐了,就差个押运粮草的官儿,单等着第二天选人。这郁子昌啊,先前胆大包天娶了皇上的妃子,本就犯了徽宗的大忌。如今见他回来得这么快,皇上心里直嘀咕:这小子怕是还惦记着美人,当这趟差事是出门遛弯呢!于是将计就计,夸他上次运送岁币又快又好,这次军粮调度非他不可。这边差事刚完,那边新任务又派下来,摆明了不让他们夫妻团聚。
围珠姑娘听到消息,一颗滚烫的心顿时凉透了。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,又像三峡奔涌的江水,怎么擦都止不住。她扯着丈夫的衣袖正要诉衷肠,同行的武将们已经扯着嗓子嚷嚷开了:"军情紧急,哪容得你们儿女情长!谁家里没个媳妇?要都像你们这样磨蹭,几十号人耽搁下来,猴年马月才能开拔?传到朝廷耳朵里,大伙儿都得吃挂落!"郁子昌还想再拖延片刻,拉着妻子进屋说几句体己话,被这么一吼,什么心思都没了。两口子只能抱头痛哭,活像演了出《苦团圆》的戏文,就这么生生被拆散了。临别时,郁子昌掏出一封信,说是连襟段玉初捎回来的家书,让围珠转交给绕翠。
绕翠接到信,愁容顿时舒展。原想着丈夫出门在外,定是为当初吵架的事后悔了,这封信准是来赔不是的。谁知拆开一看,竟是首冷冰冰的七言诗:"文回锦织倒妻思,断绝恩情不学痴。云雨赛欢终有别,分时怒向任猜疑。"这下可好,绕翠彻底明白了——自家丈夫就是个铁石心肠的倔驴!既然相见无期,她也死了这条心,索性安分守己过日子。每天纺纱织布赚点钱,也不攒着,该吃吃该喝喝。过了一年半载,反倒比段玉初在家时还圆润几分。不像那些盼夫归来的妇人,整天哭天抹泪,瘦得跟柴火棍似的,哪还有半点温香软玉的模样?
再说郁子昌跟着大军押运粮草,整天风吹日晒,吃尽了苦头。老话说"少年子弟江湖老",做买卖的尚且要熬成老头子,何况这行军打仗的苦差事?要是光吃苦也就算了,偏偏这位爷天生不爱功名,就贪图闺房之乐。把娇妻看得比命还重,一时半刻都离不得。更糟心的是他那位娘子最懂丈夫心思,往日里枕边絮语、被底温存,想起来就叫人肝肠寸断。这么折腾下来,不到三年光景,郁子昌就老得不像样——胡子刚冒茬就白了。就算放他回家,也早不是当年那个俊俏郎君了,何况这会儿命里犯驿马星,归期遥遥无期。
这场仗一打就是好几年,辗转几十座城池,总算把辽国给灭了。凯旋之时,正赶上又要给金国送岁币。有个会揣摩圣意的官员琢磨:这郁子昌回朝肯定要倒霉,不如再把他支出去。于是上奏说郁大人办外交是把好手,熟悉金人脾性,不如让他总管岁币事宜,既能省钱又能免动干戈。这番话正戳中徽宗的心窝子,当即下旨升他做户部侍郎,命他直接在边境上任,连京城都不让回。
郁子昌看到朝廷邸报,吓得魂飞魄散,差点就要寻短见。就在这节骨眼上,突然有人送来一封救命信。这信是谁写的?里头说了什么?怎么来得这般及时?
欲知后事如何,咱们下回分解。
死别胜生离从容示诀 远归当新娶忽地成空
宋朝纳币之例,起于真宗年间,被金人侵犯不过,只得创下这个陋规。每岁输银若干,为犒兵秣马之费,省得他来骚扰。
后来逐年议增,增到徽宗手里,竟足了百万之数。起先名为岁币,其实都是银两。解到后来,又被中国之人教导他个生财之法,说布帛出于东南,价廉而美,要将一半银子买了纻段布匹,他拿去发卖,又有加倍的利钱。
在宋朝则为百万,到了金人手里,就是百五十万。起先赍送银两,原是一位使臣,后来换了币帛,就未免盈车满载,充塞道途,一人照管不来,只得分而为二,赍金者赍金,纳币者纳市。又怕银子低了成色,币帛轻了分两,使他说长道短,以开边衅,就着赍金之使预管征收,纳币之人先期采买。是他办来,就是他送去,省得换了一手,委罪于人。
初解币帛之时,金人不知好歹,见货便收,易于藏拙。纳币的使臣倒反有些利落。刮浆的布匹、上粉的纱罗,开了重价蒙蔽朝廷,送到地头就来复命,原是一个美差,只怕谋不到手。
谁想解上几遭,又被中国之人教导他个试验之法,定要洗去了浆,汰净了粉,逐匹上天平弹过,然后验收,少了一钱半分,也要来人赔补。赔到后来,竟把这项银两做了定规,不论货真货假,凡是纳币之臣,定要补出这些常例。常例补足之后,又说他蒙蔽朝廷,欺玩邻国,拿住赃证,又有无限的诛求。所以纳币之臣赔补不起,只得留下身子做了当头,淹滞多年,再不能够还乡归国。这是纳市的苦处。至于赍金之苦,不过因他天平重大,正数之外要追羡余,虽然所费不赀,也还有个数目。
只是金人善诈,见他赔得爽利,就说家事饶余,还费得起,又要生端索诈。所以赍金之臣,不论贫富,定要延捱几载,然后了局,当年就返者,十中不及二三。
段、郁二人奉了这两个苦差,只得分头任事,采买的前去采买,征收的前去征收。到收完买足之后,一齐回到家中,拜别亲人,出使异国。
郁子昌对着围珠,十分眷恋,少不得在枕上饯行,被中作别,把出门以后、返棹以前的帐目,都要预支出来,做那一刻千金的美事。又说自己虽奉苦差,有嫡亲丈人可恃,纵有些须赔补,料他不惜毡上之毫,自然送来接济。多则半年,少则三月,夫妇依旧团圆,决不像那位连襟,命犯孤鸾,极少也有十年之别。 绕翠见丈夫远行,预先收拾行装,把十年以内所用的衣裳鞋袜都亲手置办起来,等他采买回家,一齐摆在面前,道:“你此番出去,料想不是三年五载,妻子鞋弓袜小,不能够远送寒衣,故此窃效孟姜女之心,兼仿苏蕙娘之意,织尽寒机,预备十年之用。烦你带在身边,见了此物,就如见妻子一般。
那线缝之中,处处有指痕血迹,不时想念想念,也不枉我一片诚心,”说到此处,就不觉涕泗涟涟,悲伤欲绝。段玉初道:“夫人这番意思,极是真诚,只可惜把有用的工夫都费在无用之地!我此番出去,依旧是死别,不要认作生离。以赤贫之士奉极苦之差,赔累无穷,何从措置?既绝生还之想,又何用苟延岁月?少不得解到之日就是我绝命之期,只恐怕一双鞋袜、一套衣裳还穿他不旧,又何必带这许多!就作大限未满,求死能不,也不过多受几年困苦,填满了饥寒之债,然后捐生。岂有做了孤臣孽子,囚系外邦,还想丰衣足食之理!孟姜女所送之衣,苏蕙娘织之锦,不过寄在异地穷边,并非仇邦敌国。纵使带去,也尽为金人所有,怎能够穿得上身?不如留在家中,做了装箱迭笼之具,后来还有用处也未可知。”绕翠道:“你既不想生还,留在家中也是弃物了,还有什么用处!”段玉初欲言不言,只叹一口冷气。绕翠就疑心起来,毕竟要盘问到底。
段玉初道:“你不见《诗经》上面有两句伤心话云‘宛其死矣,他人人室。’我死之后,这几间楼屋里面少不得有人进来;屋既有人住,衣服岂没人穿?留得一件下来,也省你许多辛苦,省得千针万线又要服侍后人,岂不是桩便事!”绕翠听了以前的话,只说他是肝膈之言,及至听到此处,真所谓烧香塑佛,竟把一片热肠付之冷水,不由她不发作起来,就厉声回复道:“你这样男子,真是铁石心肠!我费了一片血诚,不得你一句好话,倒反谤起人来。怎见得你是忠臣,我就不是节妇!既然如此,把这些衣服都拿来烧了,省得放在家中,又多你一番疑虑!”说完之后,果然把衣裳鞋袜迭在一处,下面放了柴薪,竟像人死之后烧化冥衣地一般,不上一该时辰,把锦绣绮罗变成灰烬。段玉初口中虽劝,叫她不要如此,却不肯动手扯拽,却像要他烧化、不肯留在家中与别人穿着的一般。
绕翠一面烧,一面哭,说:“别人家的夫妇,何等绸缪!
目下分离,不过是一年半载,尚且多方劝慰,只伯妻子伤心。
我家不是生离,就是死别,并无一句钟情的话,反出许多背理之言,这样夫妻,做他何用!”段玉初道:“别人修得到,故此嫁了好丈夫,不但有情,又且有福,不至于死别生离。你为什么前世不修,造了孽障,嫁着我这寡情薄福之人,但有死灾,并无生趣?也是你命该如此。若还你这段姻缘不改初议,照旧嫁了别人,此时正好绸缪,这样不情的话何由入耳?都是那改换的不是,与我何干!焉知我死之后不依旧遂了初心,把娥皇女英合在一处,也未可知。况且选妃之诏虽然中止,目下城门大开,不愁言路不闭。万一皇上追念昔人,依旧选你入宫,也未见得。这虽是必无仅有之事,在我这离家去国的人,不得不虑及此。夫人听了,也不必多心,古语道得好:‘死生有命,富贵在天。’又道:‘一饮一啄,莫非前定。’若还你命该失节,数合重婚,我此时就着意温存,也难免红丝别系;若还命合流芳,该做节妇,此时就冲撞几句,你也未必介怀。或者因我说破在先,秘密的天机不肯使人参透,将来倒未必如此,也未见得。”说完之后,竟去料理轻装,取几件破衣旧服迭入行囊,把绕翠簇新做起、烧毁不尽的,一件也不带。又把所住的楼房增上一个匾额,题曰“鹤归搂”,用丁令威化鹤归来的故事,以见他决不生还。 出门的时节,两对夫妻一同拜别。郁子昌把围珠的面孔看了又看,上马之后还打了几次回头,恨不曾画幅小像带在身边,当做观音大士一般,好不时瞻礼。段玉初一揖之后,就飘然长往,任妻子痛哭号啕,绝无半点凄然之色。
两个风餐水宿,带月披星,各把所赍之物解入邻邦。少不得金人验收,仍照往年的定例,以真作假,视重为轻,要硬逼来人赔补。段玉初道:“我是个新进书生,家徒四壁,不曾领皇家的俸禄,不曾受百姓的羡余,莫说论万论千,就是一两五钱,也取不出。况且所赍之货,并无浆粉,任凭洗濯。若要节外生枝,逼我出那无名之费,只有这条性命,但凭贵国处分罢了。”金人听了这些话,少不得先加凌辱,次用追比,后设调停,总要逼他寄信还乡,为变产赎身之计。
段玉初立定主意,把“安穷”二字做了奇方。又加上一个譬法当做饮子:到了五分苦处,就把七分来相比,到了七分苦处,又把十分来相衡。觉得阳世的磨折究竟好似阴间,任你鞭笞夹打,痛楚难熬,还有“死”字做了后门,阴间是个退步。
到了万不得已之处,就好寻死。既死之后,浑身不知痛痒,纵有刀锯鼎镬,也无奈我何。不像在地狱中遭磨受难,一死之后不能复死;任你扼喉绝吭,没有逃得脱的阴司,由他峻罚严刑,总是避不开的罗刹。只见活人受罪不过,逃往阴间;不见死人摆布不来,走归阳世。想到此处,就觉得受刑受苦,不过与生疮害疖一般,总是命犯血光,该有几时的灾晦;到了出脓见血之后,少不得苦尽甜来。他用了这个秘诀,所以随遇而安,全不觉 有拘挛桎梏之苦。
郁子昌亏了岳父担当,叫他:“凡有欠缺,都寄信转来,我自然替你赔补。”郁子昌依了此言,索性做个畅汉,把上下之人部贿赂定了,不受一些凌辱。金人见他肯用,倒把好酒好食不时款待他,连那没人接济的连襟,也沾他些口腹之惠。不及五月,就把欠帐还清,别了段玉初,预先回去复命。
宋朝有个成规,凡是出使还朝的官吏,到了京师不许先归私宅,都要面圣过了,缴还使节然后归家。郁子昌进京之刻还在巳牌,恰好徽宗坐朝,料想复过了命正好回家。古语道得好:“新娶不如远归。”那点追欢取乐的念头,比合卺之初更加激切,巴不得三言两语回过了朝廷,好回去重偕伉俪。不想朝廷之上为合金攻辽一事,众议纷纷,委决不下。徽宗自辰时坐殿,直议到一二更天,方才定了主意。定议之后,即便退朝,纵有紧急军情,也知道他倦怠不胜,不敢入奏,何况纳市还朝是桩可缓之事。郁子昌熬了半载,只因灾星未退,又找了半夜的零头,依旧宿在朝房,不敢回宅。倒是半载易过,半夜难熬,正合着唐诗二句:似将海水添宫漏,并作铜壶一夜长。
围珠听见丈夫还朝,立刻就要回宅,竟是天上掉下月来,哪里欢喜得了!就去重熏绣被,再熨罗衾,打点这一夜工夫,要叙尽半年的阔别。谁想从日出望起,望到月落,还不见回来,不住在空阶之上走去走来,竟把三寸金莲磨得头穿底裂。及至次日上午登楼而望,只见一位官员,簇拥着许多人马,摇旗呐喊而来。只说是过往的武职,谁想走到门前,忽然住马。围珠定睛一看,原来就是自己的丈夫。如飞赶下楼来,堆着笑容接见。 只说他久旱逢甘,胜似洞房花烛,自然喜气盈腮。不想见了面,反掉下恐惶泪来。问他情由,只是哽哽咽咽,讲不出口。
原来复命的时节,又奉了监军督饷之差,要他即日登程,不许羁留片刻,以误师期。连进门一见,也是瞒着朝廷,不可使人知道的。
这是什么缘故?只因他未到之先,金人有牒文赍到,要与宋朝合父攻辽。宋朝主意不定,担搁了几时。金人不见回话,又有催檄递来,说:“贵国观望不前,殊失同仇之义。本朝不复相强,当移伐辽之兵转而伐宋,即欲仍遵前约,不可得矣。”
徽宗见了,不胜悚惧,所以穷日议论,不能退朝,就是为此。
郁子昌若还迟到一日,也就差了别人。不想冤家凑巧,起先不能决议,恰好等他一到,就定了出师之期。领兵的将帅,隔晚已经点出,单少赍饷官一员,要待次日选举。郁子昌擅娶国妃。
原犯了徽宗之忌,见他转来得快,依旧要眷恋佳人,只当不曾离别;故此将计就计,倒说他纳币有方,不费时日,自能飞挽接济,有稗军功。所以一差甫完,又有一差相继,再不使他骨肉团圆。
围珠得了此信,把一副火热的心肠激得冰冷,两行珠泪竟做了三峡流泉,哪里倾倒得住!扯了丈夫的袖子,正要说些衷情,不想同行的武职一齐哗噪起来,说:“行兵是大事,顾不得儿女私情。哪家没有妻子,都似这等留连,一个耽迟一会儿,须得几十个日子才得起身!恐怕朝廷得知,不当稳便!”郁子昌还要羁迟半刻,扯妻子进房,略见归来的大意;听了这些恶声,不觉高兴大扫,只好痛哭一场,做出《苦团圆》的戏文,就是这等别了。临行之际,取出一封书来,说是姨丈段玉初寄回来的家报,叫围珠递与绕翠。
绕翠得书,不觉转忧作喜。只说丈夫出门,为了几句口过,不曾叙得私情,过后追思,自然懊悔;这封家报,无非述他改过之心,道他修好之意。及至折开一看,又不如此,竟是一首七言绝句。其诗云:“文回锦织倒妻思,断绝恩情不学痴。云雨赛欢终有别,分时怒向任猜疑。”
绕翠见了,知道他一片铁心,久而不改,竟是从古及今第一个寡情的男子!况且相见无期,就要他多情也没用,不如安心乐意做个守节之人,把追欢取乐的念头全然搁起。只以纺绩治生,趁得钱来,又不想做人家,尽着受用。过了一年半载,倒比段玉初在家之日肥胖了许多。不像那丈夫得意之人,终日愁眉叹气,怨地呼天,一日瘦似一日,浑身的肌骨竟像枯柴硬炭一般,与“温香软玉”四个字全然相反。
却说郁子昌尾了大兵料理军饷一事,终日追随鞍马,触冒风霜,受尽百般劳苦。俗语云:“少年子弟江湖老。”为商做客的子弟尚且要老在江湖,何况随征遇敌的少年,岂能够仍其故像?若还单受辛勤,只临锋镝,还有消愁散闷之处,纵使易衰易老,也毕竟到将衰将老之年那副面容才能改变;当不得这位少年,他生乎不爱功名,只图快乐,把美妻当了性命,一时三刻也是丢不下的。又兼那位妻子极能体贴夫心,你要如此,她早已如此;枕边所说的话,被中相与之情,每一想起,就令人销魂欲绝。所以郁子昌的面貌,不满三年就变做苍然一叟,髭须才出就白起来。纵使放假还乡,也不是当年娇婿,何况此时的命运还在驿马星中,正没有归家之日。
攻伐不只一年,行兵岂在一处。来来往往,破了几十座城池,方才侥幸成功,把辽人灭尽。班师之日,恰好又遇着纳币之期,被一个仰体君心的臣子知道,此人入朝必为皇上所忌,少不得又要送他出门,不如在未归之先假意荐他一本,说:“郁廷言纳币有方,不费时日,现有成效可观。又与金人相习多年,知道他的情性。不如加了品级,把岁币一事着他总理,使赍金纳币之官任从提调,不但重费可省,亦能使边衅不开。
此本国君民之大利也。”此本一上,正合着徽宗吃醋之心,就当日下了旨意,着吏部写敕,升他做户部侍郎,总理岁币一事:“闻命之后,不必还朝,就在边城受事。告竣之日,另加升赏。”
郁子昌见了邸报,惊得三魂入地,七魄升天,不等敕命到来,竟要预寻短计。恰好遇着便人与他一封书札,救了残生。
这封书札是何人所寄,说的什么事情,为何来得这般凑巧?
再看下回,就知端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