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这郁子昌心里头啊,原本惦记着绕翠姑娘,结果阴差阳错娶了围珠。刚成亲那会儿,他这心里头总不是滋味,可日子久了,倒也觉得围珠这姑娘着实不错。围珠生得那叫一个水灵,可要是跟绕翠站在一块儿,总觉得差了那么点儿意思。不过单看围珠这个人,那也是百里挑一的美人儿。尤其是那举手投足间的风韵,在郁子昌眼里,竟比绕翠还要胜上三分。
老话说得好:"不求文章天下知,但求能入考官眼。"这郁子昌本就是个风流性子,非得是赵飞燕、杨玉环那样的绝色才能配得上他。偏生这围珠姑娘就像是老天爷特意给他安排的,倒叫他觉得老丈人这桩看似乱点鸳鸯谱的亲事,反倒是成全了一桩好姻缘。这小两口恩爱得紧,甭管将来有没有孩子,都发誓不纳妾;甭管是升官还是外放,都发誓不分开。就像那比目鱼似的,一刻也不愿分离,生怕耽误了这百年好合的姻缘。
再说那段玉初,成亲后发现自家娘子虽生得貌美,却是个端庄持重的性子,不以姿色自矜,反倒叫他欢喜得很。跟郁子昌一样,他也愿意将错就错。可对着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娘子,他心里头总不踏实,成天琢磨:"这世间第一等的美人儿,就像那稀世珍宝,哪能让我这么轻易就得着了?别说朋友之间难得,就是得了也保不住。就连那风流天子都没福气消受,选中的美人最后还得送回去。我算哪根葱,敢享这比皇帝还大的福分?'匹夫无罪,怀璧其罪',说不定哪天就要惹来灭门之祸!"所以他总是喜中带忧,笑里藏愁,连闺房之乐都不敢尽兴。有时候正亲热着,突然想到这儿,心里头就咯噔一下,好像怀里抱的不是自家娘子,倒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。
绕翠看他这样,还以为是没选上京官,要外放险地,所以才忧心忡忡,就常拿"听天由命""吉人自有天相"的话来宽慰他。段玉初却说:"生死有命,富贵在天。真要派去危险地方,马革裹尸也是臣子本分。我愁的是自己一个穷书生,平白享了三种不该享的福,老天爷最忌讳这个,早晚要遭报应。"绕翠忙问是哪三种,他就掰着手指头数:"一是小时候被人称作神童,二是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,三是最不该的——"说着看了眼绕翠,"连君父朋友都得不到的美人,倒叫我得了。这三样有一样就够折福的,何况全让我摊上?这可不是要倒大霉么!"
绕翠听得心惊,强撑着说:"不至于此。不过未雨绸缪也是应当的,相公既然想到这儿,可有什么化解的法子?"段玉初叹道:"我看只有'惜福安穷'四个字,或许能补救一二。这'惜福'嘛,就是富贵不能淫;'安穷'呢,是遇到困境不抱怨。说白了就是要节制,吃穿用度都别太讲究,给将来留点余地。就是夫妻之间..."他顿了顿,"也不宜太过恩爱。十分快乐享个七分就够了,剩下三分留着,权当是预备着将来分别时用的。"
绕翠听得目瞪口呆,段玉初接着说:"老话说'恩爱夫妻不到头',越是恩爱的,分别得越早。要是现在太快活,将来分别时就得加倍难受。咱们得从现在就开始节制,情话别说太满,省得日后想起来扎心。就算真能白头偕老,这么过日子反倒可能多恩爱几年。"
绕翠听得直点头,又问他什么时候补官,能不能派个太平地方。段玉初苦笑道:"我这样的,生在太平年月都要遭殃,何况这乱世?"绕翠一听,眼泪扑簌簌就下来了。段玉初忙说:"娘子别哭,我方才说的'安穷'就是这个意思。祸患来了就得认命。真要补了官,无论如何都得带着家眷赴任。我的祸福就是你的安危。其实..."他压低声音,"要我说,生离比死别更难受。要是能一块儿死在任上,反倒痛快。就怕老天爷不答应啊。"
绕翠抹着眼泪问:"都说死别更苦,怎么你倒说生离更难受?"段玉初解释道:"你想啊,一个在天南,一个在海北,整天盼着见面却遥遥无期,这才是生离。要是死别,反倒一了百了。俗话说'死寡好守,活寡难熬',生离的夫妻就因为还有个念想,整天牵肠挂肚的。白天茶饭不思,夜里辗转难眠,没老先衰,这都是惦记闹的啊。"
绕翠正忙着收拾行装,脸上却挂着泪痕。段玉初叹了口气,苦笑着摇头:"老天爷真是不开眼啊。"他抬手替妻子抹着眼泪,可日子久了,这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,怎么也擦不完。
"老话说得好啊,"段玉初握着绕翠的手,"那些成天琢磨着白头偕老的夫妻,到头来反倒容易生离死别。我倒要问问,我算哪根葱啊,值得老天爷这般惦记?"他想起那句古话——'匹夫无罪,怀璧其罪',不由得苦笑更深。
绕翠原本还在抽泣,听了丈夫这番话,忽然抬起头来:"你说得对!与其日日担惊受怕,倒不如..."她眼睛亮得惊人,"不如我们立个同生共死的誓约!要是真遇上大难,咱们就..."话没说完,自己先红了脸。
段玉初愣了片刻,突然大笑:"好一个烈女子!人家说'牡丹花下死,做鬼也风流',咱们要是能为国尽忠,你当节妇我做忠臣,岂不是千古美谈?"他说得兴起,手指在桌上敲出轻快的节奏。
谁知没过几个月,喜报突然传来。二甲进士补不上京官,连三甲前几名都进了六部。郁子昌去了户部,段玉初得了工部,眼看就要飞黄腾达。绕翠喜得直拍手,段玉初却皱紧眉头:"别高兴太早,我说造物主不让人痛快死别,果然应验了。"
果然,圣旨很快就到。原来徽宗皇帝被谏官逼着暂停选妃,心里正窝着火。听说两位绝色美人被新科进士娶走,气得直跺脚:"这两个穷酸书生也配?给我派远差!让他们三年五载回不来,当牛郎织女隔着银河!"
阁臣们凑上前出主意:"正好要派人去金国送岁币,就让户部工部的人去。送金的还能回来,送布的十年前出去的都没音信呢。"徽宗拍案叫绝,当即点名郁子昌送金,段玉初送布。
圣旨一下,两对鸳鸯顿时成了分飞的劳燕。可谁也不知道,这送金送布的差事为何如此凶险?欲知后事如何,咱们下回分解。
帝王吃臣子之醋 闺房罢枕席之欢
郁子昌思想绕翠,得了围珠,初婚的时节,未免有个怨怅之心,过到后来,也就心安意贴,彼此相忘,只因围珠的颜色原是娇艳不过的,但与绕翠相形,觉得彼胜于此,若还分在两处,也居然是第一位佳人。至于风姿态 度,意况神情,据郁子昌看来,却像还在绕翠之上。俗语二句道得好:不要文章中天下,只要文章中试官。
郁子昌的心性原在风流一边,须是赵飞燕杨玉环一流人,方才配得他上。恰好这位夫人生来是他的配偶,所以深感岳翁倒把拂情背理之心,行出一桩合理顺情之事。夫妻两口,恩爱异常,无论有子无子,誓不娶妾;无论内迁外转,誓不相离。
要做一对比目鱼儿,不肯使百岁良缘耽误了一时半刻。
却说段玉初成亲之后,看见妻子为人饶有古道,不以姿容之艳冶掩其性格之端庄,心上十分欢喜。也与郁子昌一般,都肯将错就错。只是对了美色,刻刻担忧,说:“世间第一位佳人,有同至宝,岂可以侥幸得之?莫说朋友无缘,得而复失,就是一位风流天子,尚且没福消受,选中之后依旧发还。我何人斯,敢以倘来之福高出帝王之上乎?‘匹夫无罪,怀璧其罪。’覆家灭族之祸,未必不阶于此!”所以常在喜中带戚,笑里含愁,再不敢肆意行乐。就是云雨绸缪之际,忽然想到此处,也有些不安起来,竟像这位佳人不是自家妻子,有些干名犯义地一般。
绕翠不解其故,只说他中在三甲,选不着京官,将来必居险地,故此预作杞人之忧,不时把“义命自安、吉人天相”的话去安慰他。段玉初道:“死生有命,富贵在天。万一补在危疆,身死国难,也是臣职当然,命该如此,何足介意。我所虑者,以一薄命书生,享三种过分之福,造物忌盈,未有不加倾覆之理,非受阴灾,必蒙显祸。所以忧患若此。”绕翠问:“是哪三种?”段玉初道:“生多奇颖,谬窃‘神童’之号,一过分也;早登甲第,滥叨青紫之荣,二过分也;浪踞温柔乡,横截鸳鸯浦,使君父朋友想望而不能得者,一旦攘为己有,三过分也。三者之中,有了一件,就能折福生灾,何况兼逢其盛,此必败之道也。倘有不虞,夫人当何以救我?”绕翠道:“决不至此。只是幸福之心既不宜有,弭灾之计亦不可无。
相公既萌此虑,毕竟有法以处之,请问计将安出?”段玉初道:“据我看来,只有‘惜福安穷’,四个字,可以补救得来,究竟也是希图万一,,决无幸免之理。”绕翠道:“何为‘惜福’?何为‘安穷’?”段玉初道:“处富贵而不淫,是谓‘惜福’?遇颠危而不怨,是谓‘安穷’。究竟‘惜福’二字,也为‘安穷’而设,总是一片虑后之心,要预先磨炼身心,好撑持患难的意思。衣服不可太华,饮食不可太侈,宫室不可太美,处处留些余地,以资冥福。也省得受用太过,骄纵了身子,后来受不得饥寒。这种道理,还容易明白。至于夫妻宴乐之情,衽席绸缪之谊,也不宜浓艳太过。十分乐事,只好受用七分,还要留下三分,预为离别之计。这种道理极是精微,从来没人知道,为夫妇者不可不知,为乱世之夫妇者更不可不知。
俗语云:‘恩爱夫妻不到头。’又云:‘乐莫乐兮新相知,悲莫悲兮生别离。’夫妇相与一生,终有离别之日,越是恩爱夫妻,比那不恩爱的更离别得早。
若还在未别之前多享一分快乐,少不得在既别之后多受一分凄凉。我们惜福的工夫,先要从此处做起。偎红倚翠之情不宜过热,省得欢娱难继,乐极生悲;钻心刺骨之言不宜多讲,省得过后追思,割人肠腹。如此过去,即使百年偕老,永不分离,焉知不为惜福福生,倒闰出几年的恩爱?”绕翠听了此言,十分警剩又问他:“铨补当在何时,可能够侥天之幸,得一块平静地方,苟延岁月?”段玉初道:“薄命书生享了过分之福,就生在太平之日,尚且该有无妄之灾,何况生当乱世,还有侥幸之理?”绕翠听了此言,不觉泪如雨下。段玉初道:“夫人不用悲凄,我方才所说‘安穷’二字,就是为此。祸患未来,要预先惜福,祸患一至,就要立意安穷。
若还有了地方,无论好歹,少不得要携家赴任。我的祸福,就是你的安危。夫妻相与百年,终有一别。世上人不知深浅,都说死别之苦胜似生离,据我看来,生离之惨,百倍于死别。若能够侥天之幸,一同死在危邦,免得受生离之苦,这也是人生百年第一桩快事;但恐造物忌人,不肯叫你如此。”绕翠道:“生离虽是苦事,较之死别还有暂辞永诀之分,为什么倒说彼胜于此?请道其详。”
段玉初道:“夫在天涯,妻居海角,时作归来之想,终无见面之期,这是生离的景像。或是女先男死,或是妻后夫亡,天辞会合之缘,地绝相逢之路,这是死别的情形。俗语云:‘死寡易守,活寡难熬。’生离的夫妇,只为一念不死,生出无限熬煎。日闲希冀相逢,把美食鲜衣认做糠秕桎梏;夜里思量会合,把锦衾绣褥当了芒刺针毡。只因度日如年,以致未衰先老。
甚至有未曾出户,先订归期,到后来一死一生,遂成永诀,这都是生离中常有之事。倒不若死了一个,没得思量,孀居的索性孀居,独处的甘心独处,竟像垂死的头陀不思量还俗,那蒲团上面就有许多乐境出来,与不曾出家的时节纤毫无异。这岂不是死别之乐胜似生离?还有一种夫妇,先在未生之时订了同死之约,两个不先不后一齐终了天年,连永诀的话头都不消说得,眼泪全无半点,愁容不露一毫;这种别法,不但胜似生离,竟与拔宅飞升的无异,非修上几十世者不能有此奇缘。我和你同入危疆,万一遇了大难,只消一副同心带儿就可以合成正果。
俗语云:‘牡丹花下死,做鬼也风流。’这句话头还是单说私情,与‘纲常’二字无涉。我们若得如此,一个做了忠臣,一个做了节妇,合将拢来,又做了一对生死夫妻,岂不是从古及今第一桩乐事?”绕翠听了这些话,不觉把蕙质兰心变作忠肝义胆,一心要做烈妇。说起危疆,不但不怕,倒有些羡慕起来;终日洗耳听佳音,看补在哪一块吉祥之地。
不想等上几月,倒有个喜信报来。只为京职缺员,二甲几十名不够铨补,连三甲之前也选了部属。郁子昌得了户部,段玉初得了工部,不久都有美差。捷音一到,绕翠喜之不胜。段玉初道:“塞翁得马,未必非祸,夫人且慢些欢喜。我所谓造物忌人、不肯容你死别者,就是为此。”绕翠听了,只说他是过虑,并不提防。不想点出差来,果然是一场祸事!
只因徽宗皇帝听了谏臣,暂罢选妃之诏,过后追思,未免有些懊侮。当日京师里面又有四句口号云:城门闭,言路开。
城门开,言路闭。
这些从谏如流的好处,原不是出于本心,不过为城门乍开,人心未定,暂掩一时之耳目,要待烽烟稍息之后,依旧举行。 不但第一位佳人不肯放手,连那陪贡的一名也还要留做备卷的。
不想这位大臣没福做皇亲国戚,把权词当了实话,竟认真改配起来。 徽宗闻得两位佳人都为新进书生所得,悔恨不了,想着他的受用,就不觉捻酸吃醋起来,吩咐阁臣道:“这两个穷酸饿莩,无端娶了国色,不要便宜了他,速拣两个远差,打发他们出去,使他三年五载不得还乡,罚做两个牵牛星,隔着银河难见织女,以赎妄娶国妃之罪!又要稍加分别,使得绕翠的人又比得围珠的多去几年,以示罪重罪轻之别。”阁臣道:“目下正要遣使如金交纳岁币,原该是户、工二部之事,就差他两人去罢。”徽宗道:“岁币易交,金朝又不远,恐不足以尽其辜。”
阁臣道:“岁币之中原有金、帛二项,为数甚多。金人要故意刁难,罚他赔补,最不容易交卸。赍金者多则三年,少则二载,还能够回来复命。赍帛之官,自十年前去的,至今未返。这是第一桩苦事。 惟此一役,足尽其辜。”徽宗大喜,就差郁廷言赍金,段璞赍帛,各董其事,不得相兼,一齐如金纳币。下了这道旨意,管教两对鸳鸯变做伯劳飞燕!
但不知两件事情何故艰难至此,请看下回,便知来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