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这世上啊,最怕的就是那些刁钻古怪的丫鬟。您瞧那闺房里头的祸事,十有八九都是这些丫头片子惹出来的。她们就像春天的信使,专会暗地里传递消息;又像花丛里的蝴蝶,总爱穿针引线。要不是这些丫头从中作梗,哪来那么多风流韵事?
古人给丫鬟取名叫"梅香",里头可藏着大讲究。梅就是做媒的媒,香就是引蜂的香。您想啊,深闺里的小姐就像含苞的梅花,外头的浪荡子就像乱飞的蜜蜂,要不是这些丫头在中间牵线搭桥,哪能凑到一块儿去?这名字起得妙,就是要提醒当家主母时刻提防着。
明朝时候有个寡妇,打十六岁守寡,守到四十多岁。族里逼她改嫁,爹娘劝她改嫁,她硬是铁了心不肯。谁曾想啊,有天夜里正睡着觉,迷迷糊糊觉得身上压着个人,还当是死去的丈夫回来了,半梦半醒间就顺从了。等完事儿清醒过来,才发现是个野男人。一问才知道,竟是自家丫鬟引来的!原来这丫头早跟那汉子私通,怕主母发现,索性教汉子把主母也玷污了,说是"主母睡得沉,生米煮成熟饭她也不敢声张"。
这寡妇知道真相后,气得浑身发抖。二十多年的贞节啊,就这么毁在一个丫头手里!她咬着牙把丫头叫来,狠狠咬了几口,自己却越想越憋屈,最后竟上了吊。后来官府判案,把那奸夫砍了头,丫头判了凌迟。判词上写得明白:"仇恨虽雪于死后,声名已玷于生前",这都是治家不严惹的祸啊!
不过也有不一样的丫头。宋朝元祐年间,临安城有个叫裴七郎的秀才,生得俊俏又有才学。早年他爹贪图嫁妆,给他娶了封家小姐。这封氏长得实在寒碜,偏又爱浓妆艳抹到处招摇。七郎嫌她丢人,从不陪她出门,只让丫鬟们跟着。
那年端午看龙舟,忽然起了大风浪。游船上的女眷们慌慌张张往岸上跑,把苏堤挤得水泄不通。几个浪荡子起哄说要趁这场大雨,看看洗去脂粉的真美人。连平日自诩眼光高的裴七郎,也跟着品头论足起来。您猜怎么着?这一看啊,倒看出段奇缘来——不过这是后话了。
众人一窝蜂地涌到西泠桥边,个个踮着脚尖,搬来石块垫在脚下,活像一群伸长脖子的鹅。刚站稳脚跟,就见那些女眷们三三两两来了。您猜怎么着?有撑伞的,有摇扇的,还有个俏皮的摘了片荷叶顶在头上,活像朵被风吹歪的荷花。也有那实心眼儿的,任凭日头晒着,雨水淋着,倒像株没人疼的梨花树。
大伙儿瞪圆了眼珠子瞧了半天,可这些姑娘们相貌平平,连个出挑的都没有。看了百十来人,都是这般模样。不知谁先叹了口气,众人跟着摇头晃脑念叨起《论语》来:"人才难得啊,可不是么!"
正说着,后头突然窜出个促狭鬼,拍着大腿嚷嚷:"快看快看,天仙下凡啦!"众人忙不迭伸长脖子,只见丫鬟婆子们簇拥着个妇人款款而来。这一看啊,可了不得!这妇人别说自己笑一笑能迷倒全城,就是旁人见了她,怕也要跟着笑倒全城呢!
要说她生得如何?您且听这首《西江月》:脸黑得像退了漆的桌子,皮肤皱得像冰裂纹瓷器,腮帮子上还带着古怪的疤痕,活像湘妃竹上的泪痕。手指头跟老树根似的,一张嘴露出两排黑牙。就这模样,眼波一转,愣是把个书生吓得倒退三步!
您道这是谁?原来不是别人,正是封员外家的千金,裴七郎明媒正娶的夫人。这裴七郎平日最怕媳妇抛头露面,任凭亲戚们说三道四,只当耳旁风。谁曾想今日竟当众现了眼!
方才那喊话的促狭鬼早瞧见是个丑八怪,故意引众人来看笑话。等这妇人走到跟前,众人纷纷捂嘴扭头,都说:"大白天见鬼,晦气晦气!"个个闭着眼睛等她过去。
裴七郎臊得满脸通红,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。亏得他机灵,老远看见媳妇过来就缩在人群后头,还把身子矮了半截。那妇人从跟前走过时,愣是没认出自家丈夫。裴七郎心里念佛,巴不得媳妇脚下生风赶紧过去。
可您想啊,这三寸金莲本就裹得脚背拱起,走急了反倒迈不开步。偏这妇人还要扭捏作态,专往人多处显摆。正扭得起劲,忽然鞋尖绊着石块,高底鞋陷进烂泥,"扑通"摔了个四脚朝天!这下可好,什么搔首弄姿都顾不上了,只管哎哟喂呀地叫人搀扶,把百十个看热闹的笑得前仰后合。
裴七郎这会儿缩得更厉害了,活像个蜷起来的刺猬。正乱哄哄的当口,又来了一队女眷。见封氏摔得狼狈,纷纷过来帮忙。这群人里有俊有丑,最打眼的是两个十六七的姑娘,生得跟画里走出来似的。雨水把纱衣贴在身上,连胸脯腰身的轮廓都透得清清楚楚。众人看得眼都直了,七嘴八舌道:"状元榜眼都有了,就差个探花郎!"
裴七郎听见夸赞,偷偷探出半个脑袋。又怕被媳妇瞧见,忙拿扇子遮脸,从扇骨缝里贼兮兮地打量那两个美人。正看得入神,忽然人群一阵骚动——原来他媳妇被扶起来了。丫鬟们见主母满身泥水,只好先送她去庙里歇脚,等着叫轿子来接。
这帮浪荡子见了美人哪肯放过?像饿狼见了肉似的紧跟着不放。裴七郎怕露馅,索性撇下媳妇,也跟着人群追美人去了。只见那两个佳人共撑一把伞,走得时快时慢,便是慌张时也丝毫不乱阵脚。要不是这场暴雨,还真显不出这天仙般的人儿!
等她们走到断桥,女伴们都躲进附近人家等轿子。这群少年进不得门,只得悻悻散去。至于这两位美人姓甚名谁,许没许人家,咱们暂且卖个关子,下回再细细道来。
洗脂粉娇女增娇 弄娉婷丑妻出丑
诗云:
闺中隐祸自谁萌?狡婢从来易惹情。
代送秋波留去客,惯传春信学流莺。
只因出阁梅香细,引得窥园蝶翅轻。
不是红娘通线索,莺莺何处觅张生?
这首诗与这回小说都极道婢子之刁顽,梅香之狡狯,要使治家的人知道这种利害,好去提防觉察她,庶不致内外交通,闺门受玷。乃维持风教之书,并不是宣淫败化之论也。 从古及今,都把“梅香”二字做了丫鬟的通号,习而不察者都说是个美称,殊不知这两个字眼古人原有深意:梅者,媒也;香者,向也。梅传春信,香惹游蜂,春信在内,游蜂在外,若不是她向里向外牵合拢来,如何得在一处?以此相呼,全要人顾名思义,刻刻防闲;一有不察,就要做出事来,及至玷污清名,梅香而主臭矣。若不是这种意思,丫鬟的名目甚多,哪一种花卉、哪一件器皿不曾取过唤过?为何别样不传,独有“梅香”二字千古相因而不变也?
明朝有个嫠妇,从二八之年守寡,守到四十余岁,通族逼之不嫁,父母劝之不转,真是心如铁石,还做出许多激烈事来。
忽然一夜,在睡梦之中受了奸人的玷污,将醒未醒之际,觉得身上有个男子,只说还在良人未死之时,搂了奸夫尽情欢悦,直到事毕之后,忽然警醒,才晓得男子是个奸人,自家是个寡妇,问他“何人引进,忽然到此?”奸夫见她身已受染,料无他意,就把真情说出来。原来是此妇之婢一向与他私通,进房宿歇者已非一次,诚恐主母知觉,要难为她,故此教导奸夫索性一网打尽,好图个长久欢娱,说:“主母平日喜睡,非大呼不醒,乘她春梦未醒,悄悄过去行奸,只要三寸落肉,大事已成,就醒转来也不好喊叫地方再来捉获你了。”奸夫听了此话,不觉色胆如天,故此爬上床来,做了这桩歹事。 此妇乍闻此言,虽然懊恨,还要顾惜名声,不敢发作。及至奸夫去后,思想二十余年的苦节,一旦坏于丫鬟之手,岂肯甘心?忍又忍不住,说又说不出,只把丫鬟叫到面前,咬上几口,自己长叹数声,自缢而毙。后来家人知觉,告到官司,将奸夫处斩,丫鬟问了凌迟。那爰书上面有四句云:“仇恨虽雪于死后,声名已玷于生前 ;难免守身不固之愆,可为御下不严之戒。”另有一个梅香,做出许多奇事,成就了一对佳人才子费尽死力撮不拢的姻缘,与一味贪淫坏事者有别。看官们见了,一定要侈为美谈,说:“与前面之人不该同年而语。”却不知做小说者颇谙《春秋》之义:世上的月老,人人做得,独有丫鬟做不得;丫鬟做媒,送小姐出阁,就如奸臣卖国,以君父予人,同是一种道理。故此这回小说原为垂戒而作,非示劝也。 宋朝元皊年间,有个青年秀士,姓裴,名远,字子到,因他排行第七,人都唤做裴七郎。住在临安城内,生得俊雅不凡,又且才高学富,常以一第自许。早年娶妻封氏,乃本郡富室之女,奁丰而貌啬,行卑而性高,七郎深以为耻。未聘封氏之先,七郎之父曾与韦姓有约,许结婚姻。彼时七郎幼小,声名未着,及至到弱冠之岁,才名大噪于里中,素封之家人人欲得以为婿。
封氏之父就央媒妁来议亲。裴翁见说他的妆奁较韦家不止十倍,狃于世俗之见,决不肯取少而弃多,所以撇却韦家,定了封氏。
七郎做亲之后,见她状貌稀奇,又不自知其丑,偏要艳妆丽服,在人前卖弄,说她是临安城内数得着的佳人。一月之中,定要约了女伴,到西湖上游玩几次。只因自幼娇养,习惯嬉游,不肯为人所制。七郎是个风流少年,未娶之先,曾对朋友说了大话,定要娶个绝世佳人,不然,宁可终身独处。谁想弄到其间,得了个东施嫫姆!恐怕为人耻笑,任凭妻子游玩,自己再不相陪,连朋友认得的家僮也不许他跟随出去,贴身服事者俱是内家之人,要使朋友遇见,认不出是谁家之女,哪姓之妻,就使他笑骂几声,批评几句,也说不到自己身上。 一日,偶值端阳佳节,阖郡的男女都到湖上看竞龙舟,七郎也随了众人夹在男子里面。正看到热闹之处,不想飓风大作,浪声如雷,竟把五月五日的西湖水变做八月十八的钱塘江,潮头准有五尺多高,盈舟满载的游女都打得浑身透湿。摇船之人把捺不定,都叫他及早上岸,再迟一刻就要翻下水了。那些女眷们听见,哪一个不想逃生?几百船的妇人一齐走上岸去,竟把苏堤立满,几乎踏沈了六桥。男子里面有几个轻薄少年,倡为一说道:“看这光景,今日的风潮是断然不住的了,这些内客料想不得上船,只好步行回去。我们立在总路头上,大家领略一番,且看这一郡之中有几名国色。从来有句旧话,说‘杭州城内有脂粉而无佳人’,今日这场大雨,分明是天公好事,要我们考试真才,特地降此甘霖,替她们洗脂涤粉,露出本来面目,好待我辈文人品题高下的意思。不可负了天心,大家赶上前去!”众人听了,都道他是不易之论,连平日说过大话不能应嘴的裴七郎,也说眼力甚高,竟以总裁自命。
大家一齐赶去,立在西泠桥,又各人取些石块垫了脚跟,才好居高而临下。方才站立得定,只见那些女眷如蜂似蚁而来,也有擎伞的,也有遮扇的,也有摘张荷叶盖在头上、像一朵落水芙蕖随风吹到的,又有伞也不擎、扇也不遮、荷叶也不盖、像一树雨打梨花没人遮蔽的。众人细观容貌,都是些中下之材,并没有殊姿绝色。看过几百队,都是如此。大家叹息几声,各念《四书》一句道:“才难,不其然乎!”正在嗟叹之际,只见一个朋友从后面赶来,对着众人道:“有个绝世佳人来了,大家请看!”众人睁着眼睛,一齐观望,只见许多婢仆 簇拥着一个妇人,走到面前,果然不是寻常姿色,莫说她自己一笑可以倾国倾城,就是众人见了,也都要一笑倾城、再笑倾国起来! 有《西江月》一词为证:面似退光黑漆,肌生冰裂玄纹。腮边颊上有奇痕,仿佛湘妃泪樱指露几条碧玉,牙开两片乌银。秋波一转更销魂,惊得才郎倒褪!
你道这妇人是谁?原来不是别个,就是封员外的嫡亲小姐、裴七郎的结发夫人。一向怕人知道,丈夫不敢追随,任亲戚朋友在背后批评,自家以眼不见为净的。谁想到了今日,竟要当场出丑,回避不及起来。起先那人看见,知道是个丑妇,故意走向前来,把左话右说,要使人辨眼看神仙、忽地逢魑魅,好吃惊发笑的意思。及至走到面前,人人掩口,个个低头,都说:“青天白日见了鬼,不是一桩好事!”大家闭了眼睛,待她过去。
裴七郎听见,羞得满面通红,措身无地。还亏得预先识窍,远远望见她来,就躲在众人背后,又缩短了几寸,使她从面前走过,认不出自己丈夫,省得叫唤出来,被人识破。走到的时节,巴不得她脚底腾云,快快地走将过去,省得延捱时刻,多听许多恶声。谁想那三寸金莲有些驼背,勉强曲在其中,到急忙要走的时节,被弓鞋束缚住了,一时伸她不直,要快也快不来的。若还信意走去,虽然不快,还只消半刻时辰。当不得她卖弄妖娆,但是人多的去处,就要扭捏扭捏,弄些态度出来,要使人赞好。任你大雨盆倾,她决不肯疾趋而过。谁想脚下的烂泥与桥边的石块都是些冤家对头,不替她长艳助娇,偏使人出乖露丑。正在扭捏之际,被石块撞了脚尖,烂泥糊住高底,一跤跌倒,不觉四体朝天。到这仓惶失措的时节,自然扭捏不来,少不得抢地呼天,倩人扶救,没有一般丑态不露在众人面前,几乎把上百个少年一齐笑死。 起先的裴七郎虽然缩了身子,还只短得几寸,及至到了此时,竟把头脑手足缩做一团,假装个原壤夷俟玩世不恭的光景,好掩饰耳目。正在哗噪之时,又有一队妇人走到,看见封氏吃跌,个个走来相扶。内中有好有歹,媸妍不一,独有两位佳人,年纪在二八上下,生得奇娇异艳,光彩夺人,被几层湿透的罗衫粘在裸体之上,把两个丰似多饥柔若无骨的身子透露得明明白白,连那酥胸玉乳也不在若隐若现之间。众人见了,就齐声赞叹,都说:“状元有了,榜眼也有了,只可惜没有探花,凑不完鼎甲。只好虚席以待,等明岁端阳再来收录遗才罢了。”
裴七郎听见这句话,就渐渐伸出头来。又怕妻子看见,带累自家出丑,取出一把扇子,遮住面容,只从扇骨中间露出一双饿眼,把那两位佳人细细地领略一遍,果然是天下无双、世间少二的女子。
看了一会,众人已把封氏扶起。随身的伴当见她衣裳污秽,不便行走,只得送入寺中暂坐一会,去唤轿子来接她。这一班轻薄少年,遇了绝色,竟像饿鹰见兔,饥犬闻腥,哪里还丢得下她?就成群结队尾着女伴而行。裴七郎怕露行藏,只得丢了妻子,随着众人同去。 只见那两位佳人合擎着一把雨盖,缓行几步,急行几步,缓又缓得可爱,急又急得可怜,虽在张皇急遽之时,不见一毫丑态。可见纯是天姿,绝无粉饰,若不是飓风狂雨,怎显得出绝世佳人!及至走过断桥,那些女伴都借人家躲雨,好等轿子出来迎接。这班少年踉不到人家里面去,只得割爱而行。
那两位佳人虽中了状元、榜眼,究竟不知姓名,曾否许配,后来归与何人。奉屈看官权且朦胧一刻,待下回细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