萃雅楼·三

十二楼 文言故事铺​​首页

权贵们为了私利不惜丢掉脑袋,就像拿头颅去换颗鸡蛋;太监为了报复,竟用尿水来回报别人的口水。

汝修倒在雕花牙床上,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,直到半夜过后,药劲儿散了,才被剧痛惊醒。他伸手一摸,发现身上少了件要紧东西,碰着伤口更是疼得钻心。再把白天的事细细回想,这才恍然大悟——原来那所谓恩人竟是仇敌,昨日卖弄才艺反倒成了祸根。想到这里,他再也忍不住,放声痛哭起来。从四更天哭到东方发白,眼泪就没断过。

日上三竿时,两个小太监笑嘻嘻进来贺喜:"往后您可是皇家人了,哪个官儿敢管您?哪个男人还敢轻薄您?"这话像刀子似的,扎得汝修心口生疼。想到这辈子再不能娶妻,连两位相好的情郎也要永别,眼泪更是止不住。

正哭得昏天黑地,又有个小太监来传话:"公公起身了,快去拜见。"汝修红着眼圈问:"我与他本是宾主,为何要行大礼?"那群太监哄笑起来:"昨儿净了身,今儿就是奴才,由不得你不跪!"说罢一窝蜂散了。

汝修撑着身子想:横竖要告辞,不如去见一面。他咬着牙慢慢挪到沙太监跟前,刚要行礼,就听对方厉声喝道:"伤口没好免了磕头,五日后再来当差!从今往后你管书房,古董字画都归你收拾,再拨两个小厮帮你侍弄花草。若肯尽心,自然厚待;稍有怠慢——"太监阴森森笑着,"割了那话儿的人,还能飞出咱家手掌心?"

汝修浑身发冷,佝偻着腰哀求:"奴才自然该伺候公公,只是伤口未愈,求您开恩放我回家将养几日..."沙太监眯眼思量片刻:"准你十天假。"转头吩咐小太监:"送他回萃雅楼,告诉掌柜的仔细照看。要是人死了,就拿另两个伙计的命根子来抵!"

再说金、刘二人,原以为汝修被沙公留下是好事,正盘算着借这棵大树乘凉,连去接人都懒怠。哪想到日头偏西时,几个太监架着个血人回来——只见汝修面如死灰,路都走不稳。等听明白遭遇,三人抱头痛哭,泪水把衣襟都浸透了。送人的太监不耐烦地催着写领状,金、刘怕惹祸上身,只得咬牙画押:"若有闪失,愿以身抵命。"

接下来十天,两人四处求医问药,总算保住汝修性命。刚能下床走动,沙府的人就如狼似虎闯进来:"限期到了!迟半刻连保人都要阉了送进去!"金、刘吓得面无人色,含泪送走了汝修。

进了太监府的汝修渐渐认命,做事格外勤勉。沙太监越看越喜欢,简直当亲儿子待。后来汝修暗中打听,才知道是严东楼使的坏。他恨得牙根痒痒,表面却装得浑不在意,每逢东楼来访就拼命奉承:"从前为生意冷落了爷,如今在沙公这儿,就跟在您府上一样。只要公公准假,三天里我能来陪您两天。"喜得东楼常借修竹赏花为由接他过府。

汝修暗地里把东楼干的坏事——勾结党羽、克扣军饷、诽谤朝政——都记在小本子上。那沙太监自从阉了汝修,不到半年就痰湿攻心,拖了一年多便一命呜呼。临死前果然履行诺言,把汝修当物件儿送给了东楼。

话说这汝修啊,可真是个狠角色。他专门盯着仇家严家父子,不到一年工夫,硬是把那父子俩干过的坏事查了个底朝天,一桩都没落下。也是那严家恶事做尽,合该遭报应。就在汝修查完他们罪证的当口,朝廷里可热闹了。

自打杨继盛上奏折弹劾严嵩十大罪状、五大奸行,皇上不但不听,反倒把杨继盛给斩了。这下可捅了马蜂窝,满朝忠臣都炸了锅,有辞官的,有继续上奏的,闹得皇上没辙,只好装模作样下旨:让严嵩退休,他儿子严世蕃、孙子严鹄都发配到烟瘴之地充军。其实皇上这招就是做做样子,等风头过去,还打算把这帮人召回来接着用呢。

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。严世蕃被发配时,他那些随从都要交给官府看管。点名的时候,汝修突然扯着嗓子喊:"我可不是严家的奴才!我是沙公公府上的太监。沙公公死了,我该归朝廷管,怎么能转给私人?请老爷赶紧上报,我要亲自去皇上跟前说清楚!要是瞒着不报,等查出来可要吃不了兜着走!"

府县官员一听这话,哪敢隐瞒?赶紧一级级往上报,最后直达天听。皇上收他入宫,这案子才算完。

汝修进了宫,发现宫女们用的香皂、戴的佩饰,都印着"萃雅楼"三个字。他摸着那些物件说:"这都是我家的东西啊。东西到这儿,人也到这儿,真是缘分。"宫女们好奇:"那你就是萃雅楼的掌柜?好好的男子汉,怎么不娶妻生子,反倒..."汝修摆摆手:"这里头有冤情,现在不能说。等见了万岁爷,我才能一五一十讲清楚。"

这些宫女嘴快,转头就跑到嘉靖皇帝跟前嚼舌根:"新来的太监是个生意人,被奸臣害惨了才变成这样。他有冤情要诉,非要见了万岁爷才肯说。"嘉靖一听来了兴趣,立刻传汝修问话。

汝修跪在御前,把严世蕃怎么阉割他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,半句不添,半字不减。嘉靖听得龙颜大怒:"都说严家父子仗势欺人,朕还不全信。今日听你这么一说,果真是十恶不赦的奸臣!你在严家这么久,可还知道他们别的勾当?"

汝修连连磕头:"陛下圣明!这严家做的坏事,三天三夜都说不完。奴才虽然没记全,但也知道个三四成。这儿有个小本本,记的都是亲眼所见、亲耳所闻,绝无半句假话。"说着掏出个小折子递上去。

嘉靖一看折子,气得拍案而起:"好个杨继盛!真比干再世啊!他奏的事半点不假。朕错杀忠臣,要遗臭万年了!"原来皇帝本来打算等风头过去再重用严嵩,现在改了主意:"发配太便宜他们,该抓回来千刀万剐!"

正说着,又有几位大臣送来密奏:"倭寇入侵就是严世蕃指使的!他早跟外敌勾结,如今民间都在揭发,请陛下快些正法!"嘉靖一看,这不正合心意吗?立刻下密旨把严家父子抓回京城问斩。

行刑那天,汝修特意跑到法场,指着严世蕃的鼻子痛骂一顿,还当场作了首诗送他。这诗写得那叫一个解气,大意是:你割我命根子,我要你脑袋;你戏弄我屁股,我让你喝尿。最后还劝世人别学严家作恶,迟早遭报应。

杀了严世蕃还不解恨,汝修又把他脑袋做成夜壶。为啥呢?因为当年严世蕃垂涎他美色,口水流得多,现在正好用小便还回去,这叫一报还一报。

那首骂严世蕃的诗是这么写的: 你割我卵蛋,我要你脑袋; 一命换一命,死也活该! 你戏我屁股,我请你喝尿; 干净换肮脏,遗臭万年了! 劝君莫作恶,迟早要遭报; 八两坏心眼,换你一斤刀!

原文言文

  权贵失便宜弃头颅而换卵 阉人图报复遗尿溺以酬涎

  汝修倒在牙床,又昏昏地睡去,直睡到半夜之后,药气散尽,方才疼痛起来,从梦中喊叫而醒。举手一摸,竟少了一件东西。摸着的地方,又分外疼痛不过。再把日间之事追想一追想,就豁然大悟,才晓得结识的恩人倒做了仇家敌国,昨日那番卖弄,就是取祸之由。思想到此,不由他不号啕痛哭,从四更哭起,直哭到天明不曾住口。只见到已牌时候,有两个小内相走进来替他道喜,说:“从今以后,就是朝廷家里的人了,还有什么官儿管得你着,还有什么男人敢来戏弄得你?”汝修听到此处,愈觉伤心,不但今生今世不能够娶妻,连两位尊夫都要生离死别,不能够再效鸾凤了。 正在?惶之际,又有一个小内相走进来唤他,说:“公公起来了,快出去参见。”汝修道:“我和他是宾主,为什么参见起来?”那些内相道:“昨日净了身,今日就在他管下,怕你不参!”说过这一声,大家都走了开去。汝修思量道:“我就不参见,少不得要辞他一辞,才好出去。难道不瞅不睬,他就肯放你出门?”只得爬下床来,一步一步地挣将出去。挣到沙太监面前,将要行礼,他就正颜厉色吩咐起来,既不是昨日的面容,也不像以前的声口,说:“你如今刀疮未好,且免了磕头,到五日之后出来参见。从今以后,派你看守书房,一应古董书籍都是你掌管,再拨两个孩子帮你葺理花木。若肯体心服事,我自然另眼相看,稍有不到之处,莫怪我没有面情。割去?子的人,除了我内相家中,不怕你走上天去!”汝修听了这些话,甚觉寒心,就曲着身子禀道:“既然净过身,自然要服事公公。只是眼下刀疮未好,难以服役,求公公暂时宽假,放回去将养几日;待收口之后进来服事也未迟。”沙太监道:“既然如此,许你去将养十日。”叫:“孩子们,领他出去,交与萃雅楼主人,叫他好生调理。若还死了这一个,就把那两名伙计割去?子来赔我,我也未必要他!”几个小内相一齐答应过了,就扶他出门。

  却说金、刘二人见他被沙公唤去,庆幸不了,巴不得他多住几日,多显些本事出来,等沙公赏鉴赏鉴,好借他的大树遮荫。故此放心落意,再不去接他。比不得在东楼府中睡了三夜,使他三夜不曾合眼,等不到天明就鞲了头口去接,到不得日暮就点着火把相迎。只因沙府无射猎之资,严家有攻伐之具。谁料常拼有事,止不过后队销亡;到如今自恃无虞,反使前军覆没。只见几名内相扶着汝修进门,满面俱是愁容,遍体皆无血色。只说他酒量不济,既经隔宿,还倩人扶醉而归;谁知他色运告终,未及新婚,早已作无聊之叹。说出被阉的情节,就放声大哭起来。引得这两位情哥泪雨盆倾,几乎把全身淹没。送来的内相等不得他哭完,就催促金、刘二人快写一张领状,好带去回复公公,若有半点差池,少不得是苦主偿命。金、刘二人怕有干系,不肯就写。众人就拉了汝修,要依旧押他转去。

  二人出于无奈,只得具张甘结与他:“倘有疏虞,愿将身抵。” 金、刘打发众人去后,又从头哭了一场,遍访神医替他疗治,方才医得收口。这十日之内只以救命为主,料想图不得欢娱。

  直等收口之后,正要叙叙旧情,以为永别之计,不想许多内相拥进门来,都说:“限期已满,快些进去服役。若迟一刻,连具甘结的人都要拿进府去,照他一般阉割也未可知。”二人吓得魂飞魄散,各人含了眼泪送他出门。

  汝修进府之后,知道身已被阉,料想别无去路,落得输心服意替他做事。或者命里该做中贵,将来还有个进身。凡是分所当为,没有一件不尽心竭力,沙太监甚是得意,竟当做嫡亲儿子看待他。

  汝修起初被阉,还不知来历,后来细问同伴之人,才晓得是奸雄所使。从此以后,就切齿腐心,力图报复。只恐怕机心一露,被他觉察出来,不但自身难保,还带累那两位情哥必有丧家亡命之事,所以装聋做哑,只当不知。但见东楼走到,就竭力奉承,说:“以前为生意穷忙,不能够常来陪伴,如今身在此处,就像在老爷府上一般。凡有用着之处,就差人来呼唤,只要公公肯放,就是三日之中过来两日,也是情愿的。”东楼听了此言,十分欢喜,常借修花移竹为名,接他过去相伴。沙太监是无?之人,日里使得他着,夜间无所用之,落得公诸同好。 汝修一到他家,就留心伺察,把他所行的事、所说的话,凡有不利朝廷、妨碍军国者,都记在一本经折之上,以备不时之需。

  沙太监自从阉割汝修,不曾用得半载,就被痰湿交攻,日甚一日,到经年之后,就沈顿而死。临死之际,少不得要践生前之约,把汝修赠与东楼。

  汝修专事仇人,反加得意,不上一年,把他父子二人一生所做之事,访得明明白白,不曾漏了一桩。也是他恶贯满盈,该当败露,到奸迹访完之日,恰好就弄出事来。自从杨继盛出疏劾奏严嵩十罪五奸,皇上不听,倒把继盛处斩。从此以后,忠臣不服,求去的求去,复参的复参,弄得皇上没有主意,只得暂示威严,吩咐叫严嵩致仕,其子严世蕃、孙严鹄等,俱发烟瘴充军。这些法度,原是被群臣聒絮不过,权且疏他一疏,待人言稍息之后,依旧召还,仍前宠用的意思。不想倒被个小小忠臣塞住了这番私念,不但不用,还把他肆诸市朝,做了一桩痛快人心之事。

  东楼被遣之后,少不得把他随从之人都发在府县衙门,讨一个收管,好待事定之后,或是入官,或是发还原主,汝修到唱名之际,就高声喊叫起来,说:“我不是严姓家僮,乃沙府中的内监,沙公公既死,自然该献与朝廷,岂有转发私家之理?

  求老爷速备文书申报,待我到皇爷面前自去分理。若还隐匿不申,只怕查检出来,连该管衙门都有些不便。” 府县官听了,自然不敢隐蔽,就把他申报上司,上司又转文达部,直到奏过朝廷,收他入宫之后,才结了这宗公案。

  汝修入禁之后,看见宫娥彩女所用的云油香皂及腰间佩带之物,都有“萃雅楼”三字,就对宫人道,“此我家 物也。物到此处,人也归到此处,可谓有缘。”那些宫女道:“既然如此,你就是萃雅楼的店官了。为什么好好一个男人,不去娶妻生子,倒反阉割起来?”汝修道:“其中有故,如今不便细讲。

  恐怕传出禁外,又为奸党所知,我这种冤情就不能够伸雪了。

  直等皇爷问我,我方才好说。”那些宫人听了,个个走到世宗面前搬嘴弄舌,说:“新进来的内监,乃是个生意之人,因被权奸所害,逼他至此。有什么冤情要诉,不肯对人乱讲,直要到万岁跟前方才肯说。”世宗皇帝听了这句话,就叫近身侍御把他传到面前,再三讯问。汝修把被阉的情节,从头至尾备细说来,一句也不增,一字也不减。说得世宗皇帝大怒起来,就对汝修道:“人说他倚势虐民,所行之事,没有一件在情理之中,朕 还不信。这等看来,竟是个真正权奸,一毫不谬的了!

  既然如此,你在他家立脚多时,他平日所作所为定然知道几件,除此一事之外,还有什么奸款,将来不利干朝廷、有误于军国的么?”汝修叩头不已,连呼万岁,说:“陛下垂问及此,乃四海苍生之福、祖宗社稷之灵也 。此人奸迹多端,擢发莫数。

  奴辈也曾系念朝廷,留心伺察。他所行的事虽记不全,却也十件之中知道他三两件。有个小小经折在此,都是亲眼所见、亲耳所闻,才敢记在上面。若有一字不确,就不敢妄渎听闻,以蹈欺君之罪。”

  世宗皇帝取来一看,就不觉大震雷霆,重开天日,把御案一拍,高叫起来道:“好一个杨继盛,真是比干复出 ,箕子再生!所奏之事,果然一字不差。寡人误杀忠臣,贻讥万世,真亡国之主也。朕起先的意思,还宴暂震雷霆,终加雨露,待人心稍懈之后,还要用他。这等看来,‘遣配’二字不足以尽其辜,定该取他回来,戮于市朝之上,才足以雪忠臣之愤,快苍生赤子之心!若还一日不死,就放他在烟瘴地方,也还要替朝廷造祸,焉知他不号召蛮夷,思想谋叛?”正在踌蹰之际,也是他命该惨死,又有人在火上添油。忽有几位忠臣封了密疏 进来,说:“倭夷入寇,乃严世蕃所使,贿赂交通者,已非一日,朝野无不尽知。只因他势焰熏天,不敢启口。自蒙发遣之后,民间首发者纷纷而起,乞陛下早正国法,以绝祸萌。”世宗见了,正合着悔恨之意,就传下密旨,差校尉速拿进京,依拟正法。

  汝修等他拿到京师,将斩未斩的时节,自己走到法场之上,指定了他痛骂一顿。又做一首好诗赠他,一来发泄胸中的垒块,二来使世上闻之,知道为恶之报,其速如此,凡有势焰者切不可学他。既杀之后,又把他的头颅制做溺器。因他当日垂涎自己,做了这桩恶事,后来取乐的时节,唾沫又用得多,故此偿以小便,使他不致亏本。临死所赠之诗,是一首长短句的古风,大有益于风教。其诗云:汝割我卵,我去汝头;以上易下,死有余羞。

  汝戏我臀,我溺汝口;以净易秽,死多遗臭。

  奉劝世间人,莫施刻毒心。

  刻毒后来终有报,八两机谋换一斤。

  〔评〕

  凡作龙阳者,既以身为妾妇,则所存之人道原属赘瘤,割而去之,诚为便事。但须此童自发其心,如初集之尤瑞郎则可。

  东楼不由情愿,竟尔便宜行事,未免过于残忍,无怪小权之切齿腐心。予又笑其泾渭不分,使宫刑倒用,是但有奸雄之势力,而无其才与术者也。若使真正奸雄,必以处小权者处金、刘,使据有龙阳之人顿失所恃,不特自快其心,亦可使倾都人士颂德歌功,谓东楼一生亦曾做一桩痛快人心之事。惜乎见不及此,而使名实俱丧,成其为东楼之恶而已矣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