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河的水波光粼粼,将牛郎织女分隔两岸。那河东的织女望着河西的牛郎,一年到头只能趁着今夜在鹊桥相会。你看那两条金龙拉着仙车,喜鹊搭成的长桥横跨银河,秋风吹得桂树枝叶沙沙作响。织女匆匆理好衣裙环佩,与牛郎执手相看,仍是当年模样。可这良宵苦短,才说了几句贴心话,又怕天鸡报晓。织女倚着屏风泪眼婆娑:"东方未白时,求你再留片刻。"两人在河边依依惜别,只能约好来年再见。这天上一年一度的离别,哪比得上人间生死永诀——朱颜辞镜花辞树,再难回头啊!
这首元朝人写的诗,偏偏不说离别多苦,倒讲起别后重逢的欢喜。旁人都道相思断肠,它偏说两情长久,正合咱们今日要说的道理。
您说骨肉分离何等凄惨,哪来的乐处?可您细想啊,若是连一年一会的盼头都没了,那才真叫痛彻心扉。能隔着天涯彼此惦记,倒比同床异梦强得多。就像十八层地狱的鬼魂,还羡慕十七层的能翻个身呢。
话说三伏天里,有个富商住店歇脚。纱帐里摇着团扇,还嫌蚊子嗡嗡吵得心烦。正怀念家中丫鬟打扇的惬意,忽见同屋的穷汉光着膀子在屋里转圈跑。那汉子被蚊子叮得受不住,却拍着大腿直乐呵。富商看得稀奇:"这般遭罪,乐从何来?"穷汉抹着汗笑道:"方才想起牢里犯人被捆着喂蚊子的惨状,我这能跑能跳的,可不就是活神仙?"富商听罢冷汗涔涔,这才晓得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。
若是世人都学这穷汉的豁达,把黄连树下当瑶池,破茅屋里作洞天,怕不要越活越年轻?方才那首诗说天上离别胜过人间永诀,咱们这回书却要讲个人间悲剧反成佳话的故事。
宋朝政和年间,汴梁城有个书香门第的公子,姓段名璞字玉初。九岁考中童生,被人称作神童,可到了十九岁反倒不急着考功名。问他缘故,他总说:"少年得志最易招祸。若是不通世故就做官,害了百姓不说,连自家性命都要赔进去。"连娶亲也推三阻四,说是自己还是个孩子,怎能当爹?其实是他天生淡泊,总觉得今日有福今日享,明日祸福难预料。
他有个同窗好友郁廷言,字子昌,也是个通透人物。唯独在婚事上与他截然相反——这郁公子把功名看作浮云,却将娶妻当成头等大事。他常说:"人生在世,唯有夫妻之乐是圣人都赞许的。娶个贤惠美妻,才是正经读书人的体面。"可这"早娶"与"娶好"就像鱼与熊掌,急吼吼说了十几年媒,到头来和段玉初一样,还是光棍一条。倒不如段公子这般随遇而安,反倒落得清闲。
那一年金秋时节,汴京城里丹桂飘香。徽宗皇帝坐在龙椅上,看着边关告急的奏折堆得老高,愁得直搓手。忽然一拍案几,下了一道圣旨:但凡在学的秀才,一个不许躲,统统得来应试!谁要敢推三阻四,就是存心观望国事!
原来大宋这几年真是江河日下。北边的金人虎视眈眈,西边的辽夏又屡屡犯境,边境上的官员死的死逃的逃。朝廷怕读书人都贪生怕死,不肯为国效力,这才硬逼着他们出山。
段玉初和郁子昌这对好友,原本打算隐居山林,这下也被逼得没辙。考试那天,他俩故意把文章写得马马虎虎,心想可千万别考中。谁知道文章这东西就像喝酒下棋,该是什么料就是什么料——乡试会试放榜时,两人的名字赫然排在前面,段玉初的名次还比郁子昌高了两名。
说来也巧,这世上的好事坏事总爱扎堆来。郁子昌以前到处相亲,总觉得现在的姑娘都比不上西施王昭君,恨不得早生几百年。谁知刚中了举,满京城的好姑娘突然都冒出来了,倒叫他庆幸生在了好时候。
官尚宝大人府上有两位小姐。亲生女儿叫围珠,侄女叫绕翠。这两位都是绝色美人,但真要比较起来,绕翠还要更胜一筹。京城里都传着顺口溜:"珠是掌中宝,翠乃人间珍。若问谁第一,舍珠就绕翠。"
原来前些日子皇上选妃,太监们看遍天下女子,唯独推荐了这两位。皇上问谁更美,太监直说绕翠第一。这事儿闹得满城风雨,谁知后来辽兵打来,有御史冒死进谏说国家危难还选什么妃子?皇上只好把她们放回家去。
官尚宝听说这科有两个年轻举子还没成亲,赶紧托媒人去说合。郁子昌乐得差点蹦起来,可心里直打鼓:两个美人到底会把哪个许配给我呢?
要说原先没中举时,能把围珠许给他就谢天谢地了。如今二美在前,他自然更中意绕翠,可又不好意思跟好友争。谁想老天开眼,因为他名次低了两名,绕翠又比围珠小一岁,官大人就把绕翠许给了他——其实哪管什么年纪大小,不过是当爹的私心,想把更好的留给名次更高的女婿罢了。
郁子昌心里跟明镜似的,偷着乐道:"幸亏文章没写好,要是名次再高点,这好事还轮不到我呢!"段玉初却愁眉不展,总觉得配不上这样的美人,怕折了福分。只是老师做媒不敢推辞,哪还敢挑三拣四?
官尚宝定了亲事却不急着办婚礼,非要等殿试授官后再完婚。谁知殿试结果又与会试相反,郁子昌考得比段玉初好。这下官大人又打起小算盘,等到婚礼当天才让媒婆掉包——把原先定的亲事对调过来。
这两对新人蒙在鼓里,拜完堂入了洞房才发现新娘子换了人!那知足常乐的段玉初反倒娶了第一美人,心气高的郁子昌虽然不算吃亏,终究没能如愿。可见这世上万事都有定数,强求不得。
至于这两对夫妻日后过得如何,咱们下回再说。
安恬退反致高科 忌风流偏来绝色
诗云:
天河盈盈一水隔,河东美人河西客。
耕云织雾两相望,一岁绸缪在今夕。
双龙引车鹊作桥,风回桂渚秋叶飘。
抛梭投杼整环佩,金童玉女行相要。
两情好合美如旧,复恐天鸡催晓漏。
倚屏犹有断肠言:东方未明少停候。
欲渡不渡河之湄,君亦但恨生别离。
明年七夕还当期。不见人间死别离,朱颜一去难再归!
这首古风是元人所作,形容牛女相会之时,缠绵不已的情状。这个题目好诗最多,为何单举这一首?只因别人的诗,都讲他别离之苦,独有这一首,偏叙他别离之乐,有个知足守分的意思,与这回小说相近,所以借它发端。
骨肉分离,是人间最惨的事,有何好处,倒以“乐”字加之?要晓得“别离”二字,虽不是乐,但从别离之下,又深入一层,想到那别无可别、离不能离的苦处,就觉得天涯海角,胜似同堂,枕冷衾寒,反为清福。第十八层地狱之人,羡慕十七层的受用,就像三十二天的活佛,想望着三十三天,总是一种道理。
近日有个富民出门作客,歇在饭店之中,时当酷夏,蚊声如雷。自己悬了纱帐,卧在其中,但闻轰轰之声,不见嗷嗷之状。回想在家的乐处,丫鬟打扇,伴当驱蚊,连这种恶声也无由入耳,就不觉怨怅起来。另有一个穷人,与他同房宿歇,不但没有纱帐,连单被也不见一条,睡到半夜,被蚊虻叮不过,只得起来行走,在他纱帐外面跑来跑去,竟像被人赶逐地一般,要使浑身的肌肉动而不静,省得蚊虻着体。富民看见此状,甚有怜悯之心。不想哪个穷人不但不叫苦,还自己称赞,说他是个福人,把“快活”二字叫不绝口。富民惊诧不已,问他:“劳苦异常,哪些快乐?”哪穷人道:“我起先也曾怨苦,忽然想到一处,就不觉快活起来。”富民问他:“想到哪一处?”
穷人道:“想到牢狱之中罪人受苦的形状,此时上了甲床,浑身的肢体动弹不得,就被蚊虻叮死,也只好做露筋娘娘,要学我这舒展自由、往来无碍的光景,怎得能够?所以身虽劳碌,心境一毫不苦,不知不觉就自家得意起来。”富人听了,不觉通身汗下,才晓得睡在帐里思念家中的不是。
若还世上的苦人都用了这个法子,把地狱认做天堂,逆旅翻为顺境,黄连树下也好弹琴,陋巷之中尽堪行乐,不但容颜不老,须鬓难皤,连那祸患休嘉,也会潜消暗长。方才哪首古风,是说天上的生离胜似人间的死别,我这回野史,又说人间的死别胜似天上的生离,总合着一句《四书》,要人“素患难行乎患难”的意思。
宋朝政和年间,汴京城中有个旧家之子,姓段名璞,字玉初。自幼聪明,曾噪“神童”之誉。九岁入学,直到十九岁,做了十年秀才,再不出来应试。人间他何故,他说:“少年登科,是人生不幸之事。万一考中了,一些世情不谙,一毫艰苦不知,任了痴顽的性子,卤莽做去,不但上误朝廷,下误当世,连自家的性命也要被功名误了,未必能够善终。不如多做几年秀才,迟中几科进士,学些才术在胸中,这日生月大的利息,也还有在里面。所以安心读书,不肯躁进。”他不但功名如此,连婚姻之事也是这般,惟恐早完一年,早生一年的子嗣,说:“自家还是孩童,岂可便为人父?”又因自幼丧亲,不曾尽得子道,早受他人之奉养,觉得于心不安。
故此年将二十,还不肯定亲。总是他性体安恬,事事存了惜福之心,刻刻怀了凶终之虑,所以得一日过一日,再不希冀将来。
他有个同学的朋友,姓郁,讳廷言,字子昌,也是个才识兼到之人,与他的性格件件俱同。只有一事相反:他于功名富贵看得更淡,连那日生月大的利息也并不思量,觉得做官一年,不如做秀才一日,把焚香挥麈的受用,与簿书鞭朴的情形比并起来,只是不中的好;独把婚姻一事认得极真,看得极重。他说:“人生在世,夯事可以忘情,只有妻妾之乐、枕席之欢,这是名教中的乐地,比别样嗜好不同,断断忘情不得。我辈为纲常所束,未免情兴索然,不见一毫生趣,所以开天立极的圣人,明开这条道路,放在伦理之中,使人散拘化腐。况且三纲之内,没有夫妻一纲,安所得君臣父子□五伦之中,少了夫妇一伦,何处尽孝友忠良?可见婚娶一条是五伦中极大之事,不但不可不早,亦且不可不好。美妾易得,美妻难求,毕竟得了美妻,才是名教中最乐之事。
若到正妻不美,不得已而娶妾,也就叫做无聊之思,身在名教之中,这点念头也就越于名教之外了。”他存了 这片心肠,所以择婚的念头甚是激切。只是一件:“要早要好”四个字,再不能够相兼,要早就不能好,要好又不能早。自垂髫之际就说亲事起头,说到弱冠之年,还与段玉初一样,依旧是个孤身。要早要好的也是如此,不要早不要好的也是如此。
倒不如安分守己的人,还享了五六七年衾寒枕冷的清福;不像他爬起爬倒,怨怅天公,赶去赶来,央求媒的, 受了许多熬炼奔波之苦。 一日,徽宗皇帝下诏求贤,凡是学中的秀才,不许遗漏一名,都要出来应试,有规避不到者,即以观望论。这是什么缘故?只因宋朝的气运一日衰似一日,金人的势焰一年盛似一年,又与辽夏相持,三面皆为敌国,一年之内定有几次告警,近边的官吏死难者多,要人铨补。恐怕学中士子把功名视作畏途,不肯以身殉国,所以先下这个旨意,好驱逐他出山。
段、郁二人迫于时势,遂不得初心,只得出来应举。作文的时节,惟恐得了功名,违了志愿,都是草草完事,不过要使广文先生免开规避而已。不想文章的造诣,与棋力酒量一般,低的要高也高不来,高的要低也低不去,乡会两榜都巍然高列。
段玉初的名数,又在郁子昌之前。
却说世间的好事,再不肯单行,毕竟要相因而至。郁子昌未发之先,到处求婚,再不见有天姿国色,竟像西子王嫱之后,不复更产佳人;恨不生在数千百年之先,做个有福的男子。不想一发之后,到处遇着王嫱,说来就是西子;亏得生在今日,不然,倒反要错了机缘。 有一位姓官的仕绅,现居尚宝之职。他家有两位小姐,一个叫做围珠,一个叫做绕翠。围珠系尚宝亲生,绕翠是他侄女,小围珠一年,因父母俱亡,无人倚恃,也听尚宝择婚。这两位佳人,大概评论起来都是人间的绝色 ,若要在美中择美,精里求精,又觉得绕翠的姿容更在围珠之上。京师里面有四句口号云:珠为掌上珍,翠是人间宝;王者不能兼,舍围而就绕。
为什么千金小姐有得把人见面,竟拿来编做口号传播起来? 只因徽宗皇帝曾下选妃之诏,民间女子都选不中,被承旨的太监单报她这两名,说:“百千万亿之中,只见得这两名绝色,其余都是庸材。”皇上又问:“二者之中,谁居第一?”太监就丢了围珠,单说绕翠。徽宗听了,就注意在一边。所以都人得知,编了这四句口号。
绕翠将要入宫,不想辽兵骤至,京师闭城两月,直到援兵四集,方得解围。解围之后,有一位敢言的科道上了一本,说:“国家多难之时,正宜卧薪尝胆,力图恢复。即现在之嫔妃,尚宜纵放出宫,以来远色亲贤之誉,奈何信任谗阉,方事选择? 如此举动,即欲寇兵不至,其可得乎!”徽宗见了,觉得不好意思,只得勉强听从,下个罪己之诏,令选中的女子仍嫁民间。 故此,这两位佳人前后俱能幸免。
官尚宝到了此时,闻得一榜之上有两个少年,都还未娶,又且素擅才名,美如冠玉,就各央他本房座师前去作合。
郁子昌听见,惊喜欲狂,但不知两个里面将哪一个配他?
起先未遇佳人,若肯把围珠相许,也就出于望外。此时二美并列,未免有舍围就绕之心,只是碍了交情,不好薄人而厚己。
谁料天从人愿,因他所中的名数比段玉初低了两名,绕翠的年庚又比围珠小了一岁,官尚宝就把男子序名,妇人序齿,亲生的围珠配了段玉初,抚养的绕翠配了郁子昌。原是一点溺爱之心,要使中在前面的做了嫡亲女婿,好等女儿荣耀一分,序名序齿的话都是粉饰之词。
郁子昌默喻其意。自幸文章欠好,取得略低,所以因祸得福,配了绝世佳人;若还高了几名,怎能够遂得私愿!段玉初的心事又与他绝不相同,惟恐志愿太盈,犯造物之所忌。闻得把围珠配他,还说世间第二位佳人不该为我辈寒儒所得,恐怕折了冥福,亏损前程。只因座师作伐,不敢推辞,哪里还有妄念!
官尚宝只定婚议,还不许他完姻,要等殿试之后授了官职,力才合卺,等两位小姐好做现成的夫人。不想殿试的前后,却与会场不同,郁子昌中在二甲尾,段玉初反在三甲头。虽然相距不远,授职的时节,却有内拴外补之别。况且此番外补,又与往岁不同,大半都在危疆,料想没有善地。
官尚宝又从势利之心转出个趋避之法,把两头亲事调换过来。起先并不提起,直等选了吉日,将要完姻,方才吩咐媒婆,叫她如此如此。这两男二女总不提防,只说所偕的配偶都是原议之人,哪里知道金榜题名就是洞房花烛的草稿,洞房花烛仍照金榜题名的次序,始终如一,并不曾紊乱分毫。知足守分的倒得了世间第一位佳人,心高志大的虽不叫做吃亏,却究竟不曾满愿。可见天下之事都有个定数存焉,不消逆虑。
但不知这两对夫妻成亲之后,相得何如,后来怎生结果,且等看官息息眼力,再演下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