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姚家这边刚把轿子送走一个,转眼又抬回来一个。两家都怕丢人现眼,谁也不敢声张。新来的姑娘和先前那位虽是一母同胞,可模样身段差得远喽,举手投足都跟姐姐不一样。姚家公子心里只惦记一件事:总不至于一家子生出两个石女吧?
那姚公子回家时已是深更半夜,喝得烂醉如泥,倒在雕花床上就鼾声如雷。新娘子枯坐到半夜,实在熬不住,只得和衣躺下。
等姚公子酒醒,少不得要温存一番。他还当身边躺着昨夜那个石女呢,急吼吼给人宽衣解带就要重寻旧路。谁知这姑娘一个劲儿背过身去,死活不肯正面相对。姚公子伸手一探,又惊又喜——喜的是该有的都有,惊的是昨夜分明不是这样。这会儿酒劲刚过正在兴头上,哪顾得上问缘由?只管学那楚襄王会神女,权当是梦里缠绵。直到云收雨散,才问起这混沌天地怎的忽然开了窍。听新娘子道明原委,方知是换了人。
昨夜灯灭看不清面容,只摸着肌肤粗糙,心里已凉了半截。等天光大亮再细看那张脸,更是厌恶至极,跺脚骂道:"昨日那个虽不中用,好歹是幅美人图。留着看也养眼,另娶一房传宗接代便是。如今丢了西施换个无盐女,看不得又用不得,真真悔青肠子!"整日里对着父母怨声载道。
谁知这姑娘没过几日又现出桩毛病,越发叫人难以忍受。自打洞房那夜起,姚公子总觉得锦绣被褥里隐隐透着骚臭。头几夜还靠熏香遮掩,后来竟一日臭过一日。原来这姑娘患了遗尿症,醒着倒还罢了,一睡着就尿如泉涌。姚公子半夜忽觉身下潮涌,被窝里竟发起大水来,眼看水位渐涨,都快淹到鼻孔了。猛嗅到这臊味才恍然大悟,当即跳脚大骂,硬把爹娘从被窝里拽起来,逼着他们立刻退婚换人。
老两口气得直哆嗦,天刚亮就找来媒婆商量。媒婆为难道:"早几日倒好办。那石女原本有人求娶,因许了贵府才回绝别家。自打退婚回去,不出两日就另嫁了。如今她家还有个长女,模样与石女像得很,站一块儿都分不清谁是谁。当初若换长女倒罢了,偏换了个幼女..."姚老爷把桌子拍得山响:"管不了这许多!一不做二不休,他若不依,我自有手段叫他吃不了兜着走!"
媒婆只得再去说合。那家起初死活不肯,怕再被退货。媒婆连哄带吓:"事不过三,哪有再退的道理?"对方拗不过,只得应下。姚家老两口知道儿子铁了心要石女,又听说这长女相貌相似,便瞒着换人的事,想着等入了洞房自然惊喜。
果然,姚公子初见这女子,欢喜得如同故人重逢。新娘子也落落大方,两人言笑晏晏。直到红烛高烧、罗带轻分时,姚公子摸着那处竟不似从前紧闭,惊问缘由。听罢解释才知又换了人,反倒喜出望外,当夜极尽缠绵。这女子肌肤柔腻、性情温存与石女无异,偏还多了件宝贝。只是云雨时总觉得她腰肢比初婚那位粗了一圈,那处又不像二婚幼女般生涩,倒像轻车熟路。原以为是年岁使然,哪知早被人破了身子,连五个月的胎都怀上了!
等姚家发觉时,胎儿已藏不住。不出半年,街坊邻里都传遍了。姚家最重脸面,岂能容这孽种?先前暗中调换,如今反倒要大张旗鼓休妻。一纸休书将人退回娘家,另寻亲事。
谁知这姚公子姻缘坎坷,后来娶的不是病秧子就是短命鬼,最长命的也没熬过半年。唯有个绝色佳人,原是大户人家的妾室,被大妇逼着改嫁。合卺酒刚喝完,媒人竟带着原主上门讨要——原来那财主为这美妾要和发妻拼命,最后各退一步,准他另置宅院安置。姚家怕吃官司,只得收下聘金放人。可怜姚公子裤子都脱了,眼睁睁看着新娘子被抢走,急得直撞墙。
话说这姚家父子,三年间竟做了九回新郎,可每次洞房花烛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。爷俩儿愁得直挠头,最后竟怪起房子来,非说是工匠在建十卺楼时使了绊子,嚷嚷着要拆楼重盖。
这日正巧姚子□的舅舅郭从古来串门。这老郭在衙门当差多年,听了外甥的烦心事,捋着胡子笑道:"傻小子,你且想想'十卺楼'这匾额是谁题的?那可是仙人手笔!如今九次合卺都过去了,再办一回喜事,可不就应了'十'这个数?保准这回能成!"
姚家父子一听,拍着大腿直呼有理。可本地姑娘都相看遍了,爷俩一合计:"不如去外县寻亲事。"老郭正要去省城出差,眼珠一转:"杭州西湖边多的是美人,不如让外甥随我去挑个好的。"姚子□却愁眉苦脸:"眼下正要岁考,我这秀才脱不开身。舅舅眼光最毒,不如替我相看一个带回来。"
老郭揣着聘礼钗环上路后,姚家天天盼星星盼月亮。姚子□更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,心里盘算着:"这回只要是个能生养的,哪怕相貌平平,夜里不尿炕,能活个十年八年,我就烧高香了!"
谁知喜讯来得突然。老郭人还没回,喜信先到,说是找了个天仙似的姑娘。姚子□乐得直蹦高,等花轿一到,拜完天地掀盖头——哎哟我的娘!这不是头回娶的那个石女吗?原来这姑娘因身子有缺,从温州被卖到杭州,转手二十多次都没人要。老郭虽说是至亲,可从前没见过面,光瞧着模样俊就定下了,哪知道里头另有乾坤?
姚家三代人围着桌子直叹气:"神仙题的字也不灵验!这都第十回了,难不成还要再娶第十一回?"正说着,新房里却另有玄机。当夜姚子□搂着旧人,虽不能真个销魂,倒也别有滋味。连宿几晚后,新娘子竟憋出个"骑马痈"来,两腿间肿得老高。
说来也奇,这毒疮溃烂后,倒让夫妻俩因祸得福。一个把疮口当桃源,一个忍痛作欢,竟比寻常夫妻更蜜里调油。两人天天求菩萨让这毒疮别好,谁知这疮当真害了一辈子。原来新娘并非真石女,只是那妙处藏在皮肉里,如今倒像揭了封条现出珍宝。
这对苦命鸳鸯历经磨难才成眷属,自然恩爱非常。丈夫学着张敞画眉,妻子学孟光举案,病中喂药竟像孝子侍亲。可见世上好事,就像陈年老酒,急不得也快不得。古人说男子三十而娶,女子二十而嫁,就是怕太容易到手,反不知珍惜这夫妻之乐啊!
逞雄威檀郎施毒手 忍奇痛石女破天荒
却说姚家的轿子送了一个回去,就抬了一个转来。两家都顾惜名声,不肯使人知道。只见这个女子与前面那位新人虽是一母所生,却有妍媸粗细之别,面容举止总与阿姊不同。只有一件放心,料想一门之中生不出两个石女。 姚子□回家的时节,已是一更多天,又吃得荗?烂醉,倒在牙床就昏昏地睡去,睡到半夜还不醒,那女子坐不过,也只得和衣睡倒。
姚子□到酒醒之后,少不得要动弹起来,还只说这位新人就是昨夜的石女,替她脱了衣裳,就去抓寻旧路。当不得这个女子只管掉过身来,一味舍前而顾后。姚子□伸手一摸,又惊又喜:喜则喜其原该如是,惊则惊其昨夜不然。酒醒兴发之际,不暇问其所以然,且做一会楚襄王,只当在梦里交欢,不管她是真是假。及至到云收雨散之后,问她这混沌之物忽然开辟的来由,那女子说明就里,方才知道换了一个。夜深灯灭之后,不知面容好歹,只把她肌肤一摸,觉得粗糙异常,早有三分不中意了。及至天明之后,再把面庞一看,就愈加憎恶起来,说:“昨日那一个虽是废人,还尽有看相。另娶一房生子,把她留在家中,当做个画中之人,不时看看也好。为什么丢了至美,换了个至恶的回来?用又不中用,看又不中看,岂不令人悔死!”
终日抱怨父母,聒絮不了。 不想这位女子,过了几日又露出一桩破相来,更使人容纳她不得。姚子成亲之后,觉得锦衾绣幔之中,不时有些秽气。
初到那几夜,亏他□麝熏兰,还掩饰过了。到后来日甚一日,不能禁止。原来这个女子是有小遗病的,醒时再不小解,一到睡去之后,就要撒起尿来。这虽是妇人的贱相,却也是天意使然,与石女赋形不开混沌者无异。姚子□睡到半夜,不觉陆地生波,枕席之上忽然长起潮汛来,由浅而深,几几乎有中原陆沈之惧。直到他盈科而进,将入鼻孔,闻香泉而溯其源,才晓得是脏山腹海中所出。就狂呼大叫,走下床来,唤醒爷娘,埋怨个不了,逼他:“速速遣回,依旧取石女来还我!”爷娘气愤不过,等到天明,又唤媒人来商议。媒人道:“早说几日也好。那个石女,早有人要她,因与府上联姻,所以不敢别许。
自你发回之后,不上一两日,就打发出门去了。如今还有个长的在家,与石女的面容大同小异,两个并在一处 ,一时辨不出来。你前日只该换长,不该换幼。如今换过一次,难道又好再换不成?”姚子□的父亲道:“那也顾他不得,一锄头也是动土,两锄头也是动土,有心行一番霸道,不怕他不依。他若推三阻四,我就除了状词不告,也有别样法子处他。只怕他承当不起!”媒人没奈何,只得又去传说。那家再三不步,说:“他换去之后,少不得又要退来,不如不换的好。”媒人说以利害,又说:“事不过三,哪有再退之理。”那家执拗不过,得只应许。 姚子□的父母因儿子立定主意只要石女,不要别人,又闻得她面貌相似,就在儿子面前不说长女代换的缘故,使他初见的时节认不出来,直到上床之后才知就里,自然喜出望外。不想果应其言。
姚子□一见此女,只道与故人相会,快乐非常。这位女子又喜得不怕新郎,与他一见如故。所以未寝之先,一毫也认不出来。直到解带宽裳之后,粘肌贴肉之时,摸着那件东西,又不似从前混沌,方才惊骇起来,问她所以然的缘故。此女说出情由,才晓得不是本人,又换了一副形体。就喜欢不过,与她颠鸾倒凤起来,竭尽生平之乐。此女肌体之温柔,性情之妩媚,与石女纤毫无异,尽多了一件至宝。只是行乐的时节,两下搂抱起来,觉得那副杨柳腰肢,比初次的新人大了一倍;而所御之下体,又与第二番的幼女不同,竟像轻车熟路一般,毫不费力。只说她体随年长,量逐时宽,所以如此。谁想做女儿的时节,就被人破了元身,不但含苞尽裂,葳锁重开,连那风流种子已下在女腹之中,进门的时节已有五个月的私孕了。但凡女子怀胎,五月之前,还看不出,交到六个月上,就渐渐地粗壮起来,一日大似一日,哪里瞒得到底。
姚子□知觉之后,一家之人也都看出破绽来。再过几时,连邻里乡党之中都传播开去。姚氏父子都是极做体面的人,平日要开口说人,怎肯留个孽障在家,做了终身的话柄?以前暗中兑换,如今倒要明做出来,使人知道,好洗去这段羞惭。就写下休书,唤了轿子,将此女发回母家,替儿子别行择配。
谁想他姻缘蹭蹬,命运乖张,娶来的女子,不是前生的孽障,就是今世的冤家;容颜丑陋、性体愚顽都不必讲起,又且一来就病,一病就死,极长寿的也过不到半年之外。只有一位佳人,生得极聪明、极艳丽,是个财主的偏房,大娘吃醋不过,硬遣出门。正在交杯合卺之后,两个将要上床,不想媒人领着卖主,带了原聘上门,要取她回去。只因此女出门之后,那财主不能割舍,竟与妻子拼命,被众人苦劝,许她赎取回去,各宅而居。
所以赍聘上门,取回原妾;不然定要经官告理,说他倚了衙门的势,强占民间妻校姚家无可奈何,只得受了聘金,把原妾交还他去。姚子□的衣裳已脱,裤带已解,正要打点行房,不想新人夺了去,急得他欲火如焚,只要寻死。
等到三年之后,已做了九次新郎,不曾有一番着实。他父子二人无所归咎,只说这座楼房起得不好,被工匠使了暗计,所以如此。要拆去十卺楼,重新造过。
姚子□有个母舅,叫做郭从古,是个积年的老吏,与他父亲同在衙门。一日商量及此,郭从古道:“请问‘十卺搂’三字是何人题写,你难道忘记了么?仙人取名之意,眼见得验在下遭。十次合卺,如今做过九次,再做一次就完了匾上的数目,自然夫妻偕老,再无意外之事了。”姚氏父子听了这句说话,不觉豁然大悟,说:“本处的亲事都做厌了,这番做亲,须要到他州外县去娶。”郭从古道:“我如今奉差下省,西子湖头必多美色,何不教外甥随我下去,选个中意的回来。”姚子□道:“此时宗师按临,正要岁考,做秀才的出去不得。母舅最有眼力,何不替我选择一个,便船带回与我成亲就是。”郭从古道:“也说得是。”姚氏父子就备了聘礼与钗钏衣服之类,与他带了随身。自去之后,就终日盼望佳人,祈求好事。
姚子□到了此时,也是饿得肠枯、急得火出的时候了,无论娶来的新人才貌俱佳、德容兼美,就遇着个将就女子,只要胯间有缝,肚里无胎,下得人种进去,生得儿子出来,夜间不遗小便,过得几年才死,就是一桩好事了。不想郭从古未曾到家,先有书来报喜,说替他娶了一个,竟是天下无双、人间少二的女子。姚子□得了此信,惊喜欲狂。及至仙舟已到,把新人抬上岸来,到拜堂合卺之后,揭起纱笼一看,又是一桩诧事!
原来这位新人不是别人,就是开手成亲的石女。只因少了那件东西,被人推来攮去,没有一家肯要,直从温州卖到杭城,换了一二十次的售主。郭从古虽系至亲,当日不曾见过,所以看了面容极其赞赏,替他娶回来;又不曾做爬灰老子,如何知道下面的虚实?姚子□见了,一喜一忧。喜则喜其得遇故人,不负从前之约;忧则忧其有名无实,究竟于正事无干。
姚氏父子与郭从古坐在一处,大家议论道:“这等看起来,醉仙所题之字,依旧不验了。第十次做亲,又遇着这个女子,少不得还要另娶。无论娶来的人好与不好,就使白发齐眉,也做了十一次新郎,与‘十卺’二字不相合了。叫做什么神仙,使人那般敬信!”大家猜疑了一会,并无分解。
却说姚子□当夜入房,虽然心事不佳,少不得搂了新人,与她重温旧好。一连过了几夜,两下情浓,都有个开交不得之意。
男子兴发的时节,虽不能大畅怀来,还亏他有条后路,可以暂行宽解,妇人动了欲心,无由发泄,真是求死不得,欲活不能,说不出那种苦楚。不想把满身的欲火合来聚在一处,竟在两胯之间生起一个大毒,名为“骑马痈”。其实是情兴变成的脓血。
肿了几日,忽然溃烂起来,任你神丹妙药,再医不好。一夜,夫妻两口搂作一团,却好男子的情根对着妇人的患处,两下忘其所以,竟把偶然的缺陷认做生就的空虚,就在毒疮里面摩疼擦痒起来。在男子心上,一向见她无门可入,如今喜得天假以缘,况她这场疾病原是由此而起,要把玉杵当了刀圭,做个以毒攻毒;在女子心上,一向爱他情性风流,自愧茅塞不开,使英雄无用武之地,也巴不得以窦为门,使他乘虚而入,与其熬痒而生,倒个若忍痛而死,所以任他冲突,并不阻挠。不想这番奇苦,倒受得有功,一痛之后,就觉得苦尽甘来,焦头烂额之中,一般有肆意销魂之乐。这夫妻两口得了这一次甜头,就想时时取乐,刻刻追欢。知道这番举动是瞒着造物做的,好事无多,佳期有限,一到毒疮收口之后,依旧闭了元关,阴自阴而阳自阳,再要想做坎离交篹之事就不能够了。两下各许愿心,只保佑这个毒疮多害几时,急切不要收口。
却也古怪,又不知是天从人愿,又不知是人合天心,这个知趣的毒疮竟替她害了一生,到底不曾合缝。这是什么缘故? 要晓得这个女子,原是有人道的,想是因她孽障未消,该受这几年的磨劫,所以造物弄巧,使她虚其中而实其外,将这件妙物隐在皮肉之中,不能够出头露面。到此时魔星将退,忽然生起毒来,只当替她揭去封皮,现出人间的至宝,比世上不求而得与一求即得的更稀罕十倍。
这一男一女,只因受尽艰难,历尽困苦,直到心灰意死之后,方才凑合起来,所以夫妇之情,真个是如胶似漆。不但男子画眉,妇人举案,到了疾病忧愁的时节,竟把夫妻变为父母,连那割股尝药、斑衣戏彩的事都做出来。
可见天下好事,只宜迟得,不宜早得;只该难得,不该易得。古时的人,男子三十而始娶,女子二十而始嫁,不是故意要迟,也只愁他容易到手,把好事看得平常,不能尽琴瑟之欢、效于飞之乐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