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侠士巧计惩贪徒 贤县令明断解疑案
虞继武听完那妇人的哭诉,回到家中坐立不安。他把自己当成审案的官员,翻来覆去琢磨这事:"别说这些财物不像是祖上留下的,就算是祖产,怎么子孙不知道,族人不争抢,反倒让外人知晓,跑去衙门告状?"
他摸着下巴在书房踱步,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:"状纸上连姓名都不敢写,明摆着是栽赃陷害。可就算告状的人和他有仇,什么罪名不好安,非要说是窝藏盗贼?更蹊跷的是,挖出来的赃物不多不少,刚好和状纸上写的数目对得上。"他越想越糊涂,"总不会有人为了报仇,自己掏上千两银子埋到别人地里吧?"
连着好几天,虞继武茶饭不思。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,嘴里还念叨着这案子。他母亲听见动静,隔着纱帐问他缘由。虞继武一五一十说了,老太太起初也皱眉头,忽然拍着床沿道:"哎呀!这银子怕真是咱家的!"
老太太让丫鬟扶她坐直身子:"你爹在世时,有个远方来的朋友在三与楼住过几宿。那人临走时说看见白老鼠在地板下钻,叫你爹千万别卖这楼,将来能发横财。"她眼睛发亮,"如今想来,怕是财神显灵。你爹没得着这钱财,倒害别人遭了殃。快去认领回来,救人一命!"
虞继武却直摇头:"这话说出去谁信?做官的最忌讳怪力乱神。要是跟县太爷说什么白老鼠,人家还当我想钱想疯了。"他给母亲掖了掖被角,"再说这白老鼠谁都没亲眼见过,连这话是不是爹说的都两说。要真是咱家财物,爹在世时怎么不显灵?"
正说着,管家急匆匆进来通报县太爷到访。虞继武整了整衣冠迎出去,没想到县官寒暄几句就提起这桩案子:"那唐某的赃物,下官审来审去总觉得蹊跷。昨日犯人忽然招供,说埋银子的地方原是贵府产业..."
虞继武连忙摆手:"我家世代清贫,祖上哪来这些积蓄?这银子断不敢认。"屏风后突然传来咳嗽声,老太太让管家出来,把白老鼠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。
县官听得入神,忽然要问那远方客人的下落。管家传话出来说:"那人富甲一方,与老太爷是过命的交情。当年见老太爷卖园子,差点自己掏钱赎回来。"
"这就对了!"县官突然对着屏风深施一礼,转身对虞继武笑道:"那二十锭元宝既不是赃物,也不是祖产,是那位义士当年想替老太爷赎产业,又怕老太爷清高不受,才假托鬼神埋下的!"
虞继武恍然大悟,却仍推辞道:"虽说是侠士所赠,到底无人作证。不如存在县库,日后赈济灾民吧。"烛光下,县官和虞继武相视而笑,窗外的桂花正悄悄落下几瓣,仿佛也在为这场奇案了结而欢喜。
正推让间,忽见个家仆捧着大红名帖,轻手轻脚凑到主人耳边:"老爷,当年说白鼠故事的那位老先生到门口了,说是千里迢迢来探望太夫人。本不该打扰您待客,可巧遇上这桩案子正需要他作证......"
虞继武一听拍案而起,连声说快请。那知县更是急得直搓手,亲自迎到院门口。
只见一位白发童颜的老者踏着青石板走来,对知县草草拱了拱手,却拉着虞继武的手直往里走:"老朽今日是来吊唁故友遗孀,不是来巴结官老爷的。"说着就要往后堂去。
虞继武连忙拦住:"老伯且慢!县尊大人正为桩陈年旧案犯愁,您当年那桩义举......"
话未说完,老者突然变了脸色,茶盏在手里晃出半圈涟漪。直到太夫人在帘后发话相求,这倔老头才哈哈大笑,将二十年前如何假托白鼠显灵、暗中赠金的往事和盘托出。连元宝上刻的"永昌"字样都说得分毫不差。
堂上三人越说越热络,你夸我明察秋毫,我赞你高风亮节。可苦了旁边站班的衙役,捂着嘴直嘀咕:"咱们老爷贴告示要抓的匿名递状人,眼下倒成了座上宾!"
待送走老者,知县立刻差人抬着二十锭元宝上门。谁知虞继武死活不收,反倒写信托知县将银子转赠唐家赎产。那唐姓夫妇出狱后,捧着卖身契跪在虞府门前哭求收留。虞继武扶起他们温言相劝,最后夫妇俩只得供着长生牌位回家,逢人便说自己是虞府旧仆。
后来有人作诗劝世: 割地予人去,连人带产来。 存仁终有益,图利必生灾。
檐角铁马在风里叮当作响,三与楼上的酒香飘了整夜。虞继武举杯敬天时,忽然想起父亲当年说的那句话——这世间因果,原来早就在青砖黛瓦间写得分明。
老侠士设计处贪人 贤令君留心折疑狱
虞继武听了妇人的话,回到家中,就把自己当做问官,再三替他推测道:“莫说这些财物不是祖上所遗,就是
祖上所遗,为什么子孙不识,宗族不争,倒是旁人知道,走去递起状来?
状上不写名字,分明是仇害无疑了。只是那递状之人就使与他有隙,哪一桩歹事不好加他,定要指为窝盗?起赃的时节又能果应其言,却好不多不少,合着状上的数目;难道那递状之人为报私仇,倒肯破费千金,预先埋在它地上,去做这桩呆事不成?”想了几日,并无决断,就把这桩疑事刻刻放在心头,睡里梦里定要噫呀几声,哝聒几句。
太夫人听见,问他为着何事。继武就把妇人的话细细述了一番。太夫人初听之际也甚是狐疑,及至想了一会,就忽然大悟道:“是了,是了!这主银子果然是我家的,他疑得不错。你父亲在日,曾有一个朋友,是远方之人,他在三与楼下宿过几夜,看见有个白老鼠走来走去,钻入地板之中 。他临去的时节,曾对你父亲说过,叫他不可卖楼,将来必有横财可得。这等看起来,就是财神出现。你父亲不曾取得,所以嫁祸于人。竟去认了出来,救他一命就是了。”虞继武道:“这些说话,还有些费解,仕宦口中说不得荒唐之事。何况对了县父母讲出‘白老鼠’,三个字来,焉知不疑我羡慕千金不好白得,故意创为此说,好欺骗愚人?况且连这个白老鼠也不是先人亲眼见,的连这句荒唐话也不是先人亲口讲的,玄而又虚,真所谓痴人说梦。既是我家的财物,先人就该看见,为什么自己不见露形,反现在别人眼里?这是必无之事,不要信他。毕竟要与县父母商量,审出这桩疑事,救了无罪之民,才算个仁人君子。”正在讲话之际,忽有家人传禀,说:“县官上门参谒。”继武道:“正要相会,快请进来!”知县谒见之后,说了几句闲话,不等虞继武开口,先把这桩疑事请教主人,说:“唐某那主赃物,再三研审,不得其实。” 昨日又亲口招称说:“起赃之处,乃府上的原产,一定是令祖所遗。故此卑职一来奉谒,二来请问老大人,求 一个示下,不知果否?”继武道:“寒家累代清贫,先祖并无积蓄,这主赃物,学生不敢冒认,以来不洁之名。其间必有他故,也未必是窝盗之赃,还求老父母明访暗察,审出这桩事来,出了唐犯之罪才好。”知县道:“太翁仙逝之日,老大人尚在髻龄,以前的事或者未必尽晓。何不请问太夫人,未经弃产之时,可略略有些见闻否?”继武道:“已曾问过家母,家母说来的话颇近荒唐,又不出于先人之口,如今对了老父母不便妄谈,只好存而不论罢了。”知县听见这句话,毕竟要求说明。继武断不肯说。亏了太夫人立在屏后,一心要积阴功,就吩咐管家出来,把以前的说话细述一遍,以代主人之口。知县听罢,默默无言,想了好一会,方才对管家道:“烦你进去再问一声,说:‘那看见白鼠的人住在哪里,如今在也不在,他家贫富如何,太老爷在日与他是何等的交请,曾有缓急相通之事否?’求太夫人说个明白。今日这番问答就当做审事一般,或者无意之中倒决了一桩疑狱,也未见得。”管家进去一会,又出来禀复道:“太夫人说,那看见白鼠的,乃远方人氏,住在某府某县,如今还不曾死。他的家资极厚,为人仗义疏财,与太老爷有金石之契。看见太老爷卖去园亭,将来还有卖楼之事,就要捐金取赎。太老爷自己不愿,方才中止。起先那句话,是他临行之际说出来的。”知县又想一会,吩咐管家,叫他进去问道:“既然如此,太老爷去世之后,他可曾来赴吊?相见太夫人,问些什么说话?一发讲来。”管家进去一会,又出来禀复道:“太夫人说,太老爷殁了十余年,他方才知道,特地赶来祭奠。看见楼也卖去,十分惊骇,又问:‘我去之后,可曾得些横财?’太夫人说:‘并不曾有。’他就连声叹息,说:‘便宜了受业之人!欺心谋产,又得了不义之财,将来心有横祸。’他去之后,不多几日,就有人出首唐家,弄出这桩事。太夫人常常赞服,说他有先见之明。”知县听到此处,就大笑起来,对了屏风后深深打一躬道:“多谢太夫人教导,使我这愚蒙县令审出一桩奇事来。如今不消说得,竟烦尊使递张领状,把那二十锭元宝送到府上来就是了。”继武道:“何所见而然?还求老父母明白赐教。”知县道:“这二十锭元宝,也不是令祖所遗,也不是唐犯所劫,就是那位高人要替先太翁赎产。因先太翁素性廉介,坚执不从,故此埋下这主财物,赠与先太翁,为将来赎产之费的。只因不好明讲,所以假托鬼神,好等他去之后,太翁掘取的意思。
及至赴吊之时,看见不赎园亭,又把住楼卖去,就知道这主财物反为仇家所有。心上气愤不过,到临去之际丢下一张匿名状词,好等他破家荡产的意思。如今真情既白,原物当还,竟送过来就是了。还有什么讲得!”
虞继武听了,心上虽然赞服,究竟碍了嫌疑,不好遽然称谢,也对知县打了一躬,说他:“善察迩言,复多奇智,虽龙图复出,当不至此。只是这主财物虽说是侠士所遗,究竟没人证见,不好冒领,求老父母存在库中,以备赈饥之费罢了。” 正在推让之际,又有一个家人,手持红帖,对了主人轻轻地禀道:“当初讲话的人现在门首,说从千里之外赶来问候太夫人的。如今太爷在此,本不该传,只因当日的事情是他知道,恰好来在这边,所以传报老爷,可好请进来质问?”虞继武大喜,就对知县说知。知县更加踊跃,叫快请进来。
只见走到面前,是个童颜鹤发的高士,藐视新贵,重待故人,对知县作了一揖,往后面竟走,说:“我今日之来,乃问候亡友之妻,不是趋炎附热。贵介临门,不干野叟之事,难以奉陪。引我到内室之中,去见嫂夫人罢了。”虞继武道:“老伯远来,不该屈你陪客,只因县父母有桩疑事要访问三老,难得高人到此,就屈坐片刻也无妨。”此老听见这句话,方才拱手而坐。知县陪了一茶,就打躬问道:“老先生二十年前曾做一桩盛德之事,起先没人知觉,如今遇了下官,替你表白出来了。那藏金赠友、不露端倪、只以神道设教的事,可是老先生做的么?”此老听见这句话,不觉心头跳动,半晌不言。踌躇了一会,方才答应他道:“山野之人,哪有什么盛德之事?这句说话,贤使君问错了。”虞继武道:“白鼠出现的话,闻得出于老伯之口。如今为这一桩疑事,要把窝盗之罪加与一个良民,小侄不忍,求县父母宽释他。方才说到其间,略略有些头绪,只是白鼠之言究竟不知是真是假,求老伯一言以决。”此老还故意推辞,不肯直说。直到太夫人传出话来,求他吐露真情,好释良民之罪,此老方才大笑一场,把二十余年不曾泄露的心事,一齐倾倒出来,与知县所言,不爽一字。连元宝上面凿的什么字眼,做的什么记号,叫人取来质验,都历历不差。知县与继武称道此老的盛德。此老与继武夸颂知县的神明。
知县与此老又交口赞叹,说继武“不修宿怨,反沛新恩,做了这番长厚之事,将来前程远大,不卜可知”。你赞我,我赞你,大家讲个不祝只是两班皂快立在旁边,个个掩口而笑,说:“本官出了告示,访拿匿名递状之人,如今审问出来,不行夹打,反同他坐了讲话,岂不是件新闻!”知县回到县中,就取那二十锭元宝,差人送上门来,要取家人的领状。继武不收,写书回复知县,求他把这项银两给与唐姓之人,以为赎产之费。一来成先人之志,二来遂侠客之心,三来好等唐姓之人别买楼房居住,庶使与者受者两不相亏,均颂仁侯之异政。
知县依了书中的话,把唐犯提出狱来,给还原价,取出两张卖契,差人押送上门,把楼阁园亭交还原主管业。当日在三与楼上举酒谢天,说:“前人为善之报,丰厚至此;唐姓为恶之报,惨酷至此。人亦何惮而不为善,何乐而为不善哉!”唐姓夫妇依旧写了身契,连当官所领之价,一并送上门来,抵死求他收用。继武坚辞不纳,还把好言安慰他。唐姓夫妇刻了长生牌位,领回家去供养。虽然不蒙收录,仍以家主事之,不但报答前恩,也要使旁人知道,说他是虞府家人,不敢欺负的意思。
众人有诗一首,单记此事,要劝富厚之家不可谋人田产。
其诗云:
割地予人去,连人带产来。
存仁终有益,图利必生灾。
〔评〕
县令之神明,老友之任侠,与继武之廉静居乡、不修宿怨,三者均堪不朽。仕宦居官者,当以县令为法;居乡者,当以继武为法。独是庶民之有财力者,不当以老叟为法,因其匿名递状一节不可训耳。然从来侠客所行之事,可训者绝少;如其可训,则是义士,非侠客也。义与侠之分,在可训不可训之间而已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