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与楼·二

十二楼 文言故事铺​​首页

话说这玉川父子买了园子后,那财主的脾性可跟常人不一样,非得折腾出点新花样不可。倒不必大拆大建,可就像一幅好端端的山水画,偏要添根草、砍棵树,生生把意境给毁了。经他们这么一捣鼓,园子早没了当初的模样,本想点石成金,结果反倒把金子折腾成了废铁。路过的人都说:"这园子大是大,可空落落的没个章法,还不如原先那座书楼精巧。难怪人家宁肯少卖钱也不肯卖书楼,原来真有金子和铁块的差别啊!"

玉川父子听了这些闲话,肠子都悔青了。这才明白当财主的一步都不能走错,赶紧找当初的中间人去说合,想把书楼也买过来。

那虞素臣卖了园子后,再没大兴土木,自然省下不少开销。既不欠私债,又不缺官税,哪肯再卖产业?直接回绝道:"这房子再卖了,我住哪儿?就算吃不上饭也要死守,何况现在日子还过得去,叫他们别惦记了。"中间人回来传话,玉川的儿子忍不住笑话老爹:"您整天算计别人,这回可失算了吧?"老玉川眯着眼说:"他活着逞强,死后还能由得他?这老家伙年过半百又没儿子,等哪天两腿一蹬,连老婆带家当都得归别人,何况这几间破屋!到那时候,连人带地一块收过来,看他往哪儿跑!"儿子听了直点头:"话是这么说,可要是他老不死,咱也等不起啊,还是早点弄到手才好。"

打那以后,这父子俩成天惦记着虞素臣,不是咒他早死,就是盼他破产,巴不得他穷得揭不开锅,自然守不住房子。可老天偏不如人意,不但没让他穷困潦倒,反而越活越精神。吃穿不愁,压根没有卖楼的打算。

玉川父子急得跳脚,又想出个损招,让中间人去逼虞素臣赎园子。说什么"一个花园住不得两家人,站在三与楼上,谁家厅堂看不见?他瞅见我老婆,我看不着他媳妇,这种丢人事谁肯干?"虞素臣一听就明白,什么赎园子都是幌子,分明是想吞并房产,照样硬邦邦地回绝了。

这父子俩气得直跺脚,干脆仗着有钱有势告到衙门,递状子要求强制赎园,盘算着塞点银子给县太爷,准能把房子判过来。

谁知那县太爷早年也是穷书生,受过财主欺负,拍着惊堂木说:"他个穷光蛋哪来的赎金?分明是吞并人家产业!你们当财主的为富不仁,本官偏要为仁不富!"当场把状子撕得粉碎,轰出了公堂。

虞素臣有个结拜兄弟,是远方来的豪客,家财万贯最讲义气。有天来拜访,听说他卖了园子直叹气,又得知有人要强占书楼,连最后的容身之所都保不住,当即要掏钱替他赎园。可虞素臣性子倔,莫说千百两银子不肯欠人情,就是无名无由的一文钱也坚决不收。

他反倒劝朋友:"你虽是好心,可没想通透。世上哪有不卖的产业?保得住生前,保不住死后。你现在替我抱不平,花大钱赎回来,万一我住不了几年就死了,又没儿子继承,这房子迟早还是别人的。你这次仗义疏财,难道下次还能替鬼赎房不成?"朋友见他态度坚决,也不好勉强,在三与楼住了几晚就要告辞。临走时神秘兮兮地说:"我夜里在楼下看见白老鼠钻地,准是财星高照。这房子千万卖不得,说不定往后能发横财呢!"虞素臣听了直冷笑,道声谢就送客。老话说"横财不发命穷人",只见买房的挖到银窖,哪见卖房的捡过半文钱?他是个明白人,哪会做这白日梦,自然懒得去掘地三尺。

那唐玉川父子挨了县官训斥,又羞又恼,更是变本加厉地盼着虞素臣早死。谁知财主算天算地,偏偏算不准生死大事。虞素臣不但没死,六十岁上老树开花,竟得了个大胖小子!贺喜的人挤满三与楼,都说:"这是家业复兴的兆头啊!"玉川父子听说后,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——原先怕得不到,现在更怕要失去,愁得头发都白了。

谁知不出一个月,几个房产中间人突然登门,说虞素臣生了儿子反倒被贺客吃穷了,如今实在没法子,连祖宅都要卖掉,告示都贴大门上了!玉川父子喜得差点蹦起来,又怕对方记仇不肯卖给他们。谁知虞素臣竟说:"唐虞两家不比寻常,当年尧帝把天下都让给我们先祖,如今我送他些房产算什么?只要他们不计前嫌,随便给点钱就行。"玉川父子乐得合不拢嘴,直念叨:"多亏祖宗积德啊!要不是世代显赫,哪住得上这般好宅子?可见有好祖宗就是福气!"赶紧跟着中间人成交。他们向来爱占便宜,这回借着祖上交情,更是要占尽好处。虞素臣也不计较,学他祖先禅让天下的做派,自己搬去茅屋住,让玉川家独占了这方天地。

话说虞素臣有几个正直的老友,见他要把楼房贱卖给那贪心的唐玉川,都替他打抱不平。他们围在虞家厅堂里,你一言我一语地劝道:"这好端端的楼房,卖给谁不成?偏要卖给那处心积虑的唐玉川,倒叫他称心如意,往后还要在人前炫耀!你当年没儿子的时候都不肯低头,如今有了子嗣,正是重振家业的好时机,不把祖产赎回来已经说不过去,怎么反倒要把剩下的家业也送给他?"

虞素臣听罢,嘴角扯出一丝苦笑,慢悠悠地答道:"诸位的好意我心领了,可你们只顾着眼前痛快,却没往长远里想。那唐玉川算计我的产业,原是为他自己打算。就算我要重振家业,也得等儿子长大成人,有了出息才能赎回祖产。可我这把年纪,怕是等不到那天了。谁知道我死后,儿子会不会把产业贱卖给他?与其让儿子败家,落得个不肖子孙的骂名,不如我这个当爹的先卖了,旁人反倒会可怜我儿。这还是小事一桩,万一我走得早,儿子又没长大,我那媳妇要强不肯低头,死活不肯把产业给人。那唐玉川见新产业捞不着,又怕我们日后赎回旧产,保不齐就要使阴招,断了我虞家香火。到那时别说赎不回产业,怕是连儿子的性命都要搭进去,那才叫血本无归呢!"

他捋着花白胡须继续道:"如今我贱卖给他,就当是做善事施舍一半,另一半权当是赊账。等到了儿孙手里,他就算不还,自然有人替我们讨回来。老话说'吃亏是福',这可是千古不变的道理。"众人听了这番话,虽然觉得在理,可还是摇头说他太过迂腐。

谁知虞素臣卖了楼房没几年,果然撒手人寰。留下个三尺高的孩童和年轻寡妇相依为命,家里没了进项,全靠当年卖楼的那点银子放贷生息,勉强糊口。反观那唐玉川家,倒是蒸蒸日上。他本人会赚钱,儿子又善守成,只见银子进不见银子出,置办的产业竟成了千秋万代的基业。街坊邻里都在背后议论:"老天真是瞎了眼!那仗义疏财的,子孙个个落魄;这刻薄敛财的,后代反倒兴旺!"

可谁曾想古人的话半点不假:善恶到头终有报,只是来早与来迟。这两句话虽然常挂在人们嘴边,却少有人细细琢磨。要是报应来得太迟,跟来得早一样痛快,岂不是苦了那些等待的人?其实这报应的早晚,就跟放债收利息一个道理——早收一日就少收一日的利钱,多放一年就多生一年的利息。你越是急着要报应,它偏不给你痛快,倒像从没这回事似的。等你心灰意冷不再惦记,它倒突然找上门来,活像一笔陈年旧债,连债主都忘了,它却自己送上门来,还带着丰厚的利息,岂不比现讨现得更叫人痛快?

虞素臣的儿子长到十七八岁,忽然金榜题名,取名虞嗣臣,字继武。先当了一任知县,又经考选入京,升任掌科给事中。他为人刚正敢言,深得世宗皇帝器重。

这日因母亲年迈,虞继武奏请回乡奉养。官船行至离家数里的河面,忽见岸边跪着个二十出头的妇人,手捧文书高声喊道:"求虞老爷收留!"继武命人带她上船,展开文书一看,竟是她丈夫要带着全部家产投靠为仆的契约。

继武打量着这个举止端庄的妇人,疑惑道:"看你谈吐不像小户人家,为何要来投靠?况且这等大事,怎么让你一个妇道人家抛头露面,半路拦轿?"那妇人含泪答道:"妾身本是书香门第,只因先祖父在世时贪图田产,但凡与我家地界相连的,定要千方百计弄到手。那些失了产业的乡邻,个个怀恨在心。早年祖父尚在时,一来有些小运气,二来他老人家是个秀才,遇上些官司纠纷,花些银子总能摆平。谁知天意难测,不到半年光景,祖父母相继过世,我丈夫年纪尚小又是白身,那些欺软怕硬的便一拥而上,接连到衙门告状。"

她抹着眼泪继续说:"一年里打了数十场官司,家产耗去大半。如今还有桩蹊跷官司没了结,丈夫被关在大牢,不是花钱就能解决的,非得有位显贵亲自出面周旋不可。本地官员中就数老爷您最显赫,况且这事还与老爷有些瓜葛——虽说是丈夫的事,却跟老爷您的事差不多。这才备好文书,让妾身前来投靠。家中所有产业连同奴婢田契,尽数献给老爷,只求老爷发发慈悲,救救我们。"

继武听得一头雾水,追问道:"到底是什么官司牵连到我?莫非我不在家时,府上下人惹是生非,与你丈夫合伙做了什么勾当,如今要我来包庇?"那妇人连忙摆手:"绝非如此!只因家里有座三与楼,原是老爷府上卖出来的。这些年来相安无事,谁知近日不知被哪个仇家递了匿名状子,诬告我丈夫是强盗窝主,说他祖孙三代都是歹人,还谎称有二十锭赃银藏在那三与楼下。县太爷见了状纸,当即派差役来搜赃..."

话说那妇人在地板下翻出二十锭白花花的元宝,眼睛都直了。她二话不说,拽着丈夫就往县衙跑,一口咬定自家男人是盗贼窝主。县太爷惊堂木一拍,水火棍往地上一杵,差役们立刻把男人按在堂下。夹棍一上,男人疼得冷汗直冒,可任凭怎么拷打,他死活说不清这银子的来路——这钱既不是自家攒的,更不晓得是哪个神仙撒在他家地底下。

这案子审来审去成了无头公案,好在没苦主来认领,县官只好先把人收监。那男人在牢里天天琢磨:这宅子原是虞家老宅,莫不是虞家祖上埋的银两?当年老太爷没发现,如今倒害得我吃官司。他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,赶紧让婆娘去求见虞继武。

妇人跪在虞继武跟前,眼泪鼻涕糊了一脸:"老爷您行行好,甭管这银子是不是您家的,您先认下来。银子有了主,我男人就能活命啊!这命要是您救的,家产合该归您。再说这园子楼阁,本就是老太爷当年一砖一瓦盖起来的,物归原主天经地义..."

虞继武摸着下巴上的短须,越听越不对劲。他抬手打断妇人:"慢着,我家祖训明明白白写着不收百姓投献。园子虽是祖产,可当年是正经立契卖出去的,我要收回也得照市价给你银子。至于那些元宝..."他忽然冷笑一声,"来历不明的东西,我虞家可不敢乱认。"

妇人还要再求,虞继武已经起身掸了掸衣摆:"你先回去,我自会找县官说道。若真没证据,断不会让你男人冤死。"妇人千恩万谢走了,可这桩蹊跷官司到底怎么来的?那男人最后能否脱身?各位看官且听下回分解。

原文言文

  不窝不盗忽致奇赃 连产连人愿归旧主

  玉川父子买园之后,少不得财主的心性与别个不同,定要更改一番,不必移梁换柱才与前面不同,就像一幅好山水,只消增上一草,减去一木,就不成个画意了。经他一番做造,自然失去本来,指望点铁成金,不想变金成铁。走来的人都说:“这座园亭大而无当,倒不若那座书楼紧凑得好。怪不得他取少弃多,坚执不卖,原来有寸金丈铁之分。”玉川父子听了这些说话,就不觉懊悔起来。才知道做财主的,一着也放松不得,就央了原中过去撺掇,叫他写张卖契并了过来。

  虞素臣卖园之后,永不兴工,自然没有浪费。既不欠私债,又不少官钱,哪里还肯卖产?就回复他道:“此房再去,叫我何处栖身?即使少吃无穿,也还要死守,何况支撑得去,叫他不要思量。”中人过来说了,玉川的儿子未免讥诮父亲,说他:“终日料人,如今料不着了。”玉川道:“他强过生前,也强不过死后。如今已是半老之人,又无子嗣,少不得一口气断,连妻妾家人都要归与别个,何况这几间住房!到那时节,连人带土一齐并他过来,不怕走上天去。”儿子听了,道他“虽说得是,其如大限未终,等他不得,还是早些归并的好”。

  从此以后,时时刻刻把虞素臣放在心头,不是咒他早死,就是望他速穷;到那没穿少吃的时节,自然不能死守。准想人有善愿,天不肯从,不但望他不穷,亦且咒他不死。过到后面,倒越老越健起来。衣不愁穿,饭不少吃,没有卖楼的机会。

  玉川父子懊恼不过,又想个计较出来,倒去央了原中,逼他取赎。说:“一所花园,住不得两家的宅眷,立在三与楼上,哪一间厅屋不在眼前?他看见我的家小,我不见他的妇人,这样失志的事没入肯做。”虞素臣听了这些话,知道退还是假,贪买是真,依旧照了前言斩钉截铁地回复。

  玉川父子气不过,只得把官势压他,写了一张状词,当堂告退,指望通些贿赂,买嘱了官府,替他归并过来。

  谁想那位县尊也曾做过贫士,被财主欺凌过的,说:“他是个穷人,如何取赎得起?分明是吞并之法。你做财主的便要为富不仁,我做官长的偏要为仁不富!”当堂辱骂一顿,扯碎状子,赶了出来。

  虞素臣有个结义的朋友,是远方人氏,拥了巨万家资,最喜轻财任侠。一日,偶来相访,见他卖去园亭,甚为叹息。又听得被人谋占,连这一线案巢也住不稳,将来必有尽弃之事,就要捐出重资替虞素臣取赎。当不得他为人狷介,莫说论千论百不肯累人,就送他一两五钱,若是出之无名,他也决然推却。

  听了朋友的话,反说他:“空有热肠,所见不达。世间的产业,哪有千年不卖的?保得生前,也保不得身后。

  你如今替我不忿,损了重资,万一赎将过来,住不上三年五载,一旦身亡,并无后嗣,连这一椽片瓦少不得归与他人,你就肯仗义轻财,只怕这般盛举也行不得两次。难道如今替人赎了,等到后面又替鬼赎不成?”那位朋友见他回得决烈,也就不好相强,在他三与楼下宿了几夜,就要告别而归。临行之际,对了虞素臣道:“我夜间睡在楼下,看见有个白老鼠走来走去,忽然钻入地中,一定是财星出现。你这所房子千万不可卖与人,或者住到后面,倒得些横财也未见得。”虞素臣听了这句话,不过冷笑一声,说一句“多谢”,就与他分手。古语道得好:“横财不发命穷人。”只有买屋的财主时常掘着银藏,不曾见有卖产的人在自家土上拾到半个低钱。虞素臣是个达人,哪里肯作痴想。所以听他说话,不过冷笑一声,决不去翻砖掘土。

  唐玉川父子自从受了县官的气,悔恨之后,继以羞惭,一发住不得手。只望他早死一日,早做一日的孤魂,好看自家进屋。谁想财主料事件件料得着,只有“生死”二字不肯由他做主。虞素臣不但不死,过到六十岁上,忽然老兴发作,生个儿子出来。一时贺客纷纷,齐集在三与楼上,都说:“恢复之机,端在是矣。”玉川父子听见,甚是仿惶。起先惟恐不得,如今反虑失之,哪里焦躁得过!

  不想到一月之后,有几个买屋的原中,忽然走到,说:“虞素臣生子后,倒被贺客弄穷了,吃得他盐干醋尽。如今别无生法,只得想到住居,断根出卖的招帖都贴在门上了。机会不可错过,快些下手!”玉川父子听见,惊喜欲狂。还只怕他记恨前情,宁可卖与别人,不屑同他交易。谁想虞素臣的见识与他绝不相同,说:“唐虞二族比不得别姓人家,他始祖帝尧曾以天下见惠,我家始祖并无一物相酬。如今到儿孙手里,就把这些产业白送与他,也不为过,何况得了价钱。决不以今日之小嫌,抹煞了先世的大德。叫他不须芥蒂,任凭找些微价,归并过去就是了。”玉川父子听见,欣幸不已,说:“我平日好说祖宗,毕竟受了祖宗之庇,若不是遥遥华胄,怎得这奕奕高居?故人乐有贤祖宗。”也就随着原中过去,成了交易。他一向爱讨便宜,如今叙起旧来,自然要叨惠到底。虞素臣并不较量,也学他的祖宗,竟做推位让国之事,另寻几间茅屋搬去栖身,使他成了一统之势。

  有几个公直朋友替虞素臣不服,说:“有了楼房,哪一家不好卖得?偏要卖与贪谋之人,使他遂了好谋,到人面前说嘴!你未有子嗣之先倒不肯折气,如今得了子嗣,正在恢复之基,不赎他的转来也够得紧了,为什么把留下的产业又送与他?” 虞素臣听见,冷笑了一声,方才回复道:“诸公的意思极好,只是单顾眼前,不曾虑到日后。我就他的意思,原是为着自己,就要恢复,也须等儿子大来,挣起人家,方才取赎得转。我是个老年之人,料想等不得儿子长大。焉知我死之后,儿子不卖与他?与其等儿子弃产,使他笑骂父亲,不如父亲卖楼,还使人怜惜儿子。这还是桩小事。万一我死得早,儿子又不得大,妻子要争饿气,不肯把产业与人,他见新的图不到手,旧的又伯回赎,少不得要生毒计,斩绝我的宗祧,只怕产业赎不来,连儿子都送了去,这才叫做折本。我如今贱卖与他,只当施舍一半,放些欠帐与人。到儿孙手里,他就不还,也有人代出。古语云‘吃亏人常在’,此一定之理也。”众人听到此处,虽然警醒,究竟说他迂阔。

  不想虞素臣卖楼之后,过不上几年,果然死了。留下三尺之童与未亡人抚育,绝无生产,只靠着几两楼价生些微利出来,以作糊口之计。唐玉川的家资一日富似一日。他会创业,儿子又会守成,只有进气,没有出气,所置的产业竟成了千年不拔之基。众人都说:“天道无知,慷慨仗义者,子孙个个式微,刻薄成家者,后代偏能发迹!”谁想古人的言语再说不差:善恶到头终有报,只争来早与来迟。这两句说话,虽在人口头,却不曾留心玩味。若还报得迟的也与报得早的一样,岂不难为了等待之人?要晓得报应的迟早,就与放债取利一般,早取一日,少取一日的子钱;多放一年,多生一年的利息。你望报之心愈急,他偏不与你销缴,竟像没有报应的一般。等你望得心灰意懒,丢在肚皮外面,他倒忽然报应起来,犹如多年 的冷债,主人都忘记了,平空白地送上门来,又有非常的利息,岂不比那现讨现得的更加爽快!

  虞素臣的儿子长到十七八岁,忽然得了科名,叫做虞嗣臣,字继武。做了一任县官,考选进京,升授掌科之职,为人敢言善诤,世宗皇帝极眷注他。

  一日,因母亲年老,告准了终养,驰驿还家。竟在数里之外看见一个妇人,年纪不过二十多岁,手持文券,跪 在道旁,口中叫喊:“只求虞老爷收用。”继武唤她上船,取文契一看,原来是她丈夫的名字,要连人带产投靠进来为仆的。继武问她道:“看你这个模样,有些大家举止,为什么要想投靠?丈夫又不见面,叫你这妇人出头,赶到路上来叫喊?”那妇人道:“小妇人原是旧家,只因祖公在日好置田产,凡有地亩相连、屋宇相接的,定要谋来凑锦。那些失业之人,不是出于情愿,个个都怀恨在心。起先祖公未死,一来有些小小时运,不该破财,二来公公是个生员,就有些官符口舌,只要费些银子,也还抵挡得祝不想时运该倒,未及半载,祖公相继而亡,丈大年小,又是个平民,那些欺孤虐寡的人就一齐发作,都往府县告起状来。

  一年之内,打了几十场官司,家产费去一大半。如今还有一桩奇祸,未曾销缴。丈夫现在狱中,不是钱财救得出、分上讲得来的,须是一位显宦替他出头分理,当做己事去做,方才救得出来。如今本处的显宦只有老爷,况且这桩事情又与老爷有些干涉,虽是丈夫的事,却与老爷的事一般。所以备下文书,叫小妇人前来投靠。凡是家中的产业,连人带土都送与老爷,只求老爷不弃轻微,早些收纳。”继武听了此言,不胜错愕,问她:“未曾一缴的是桩什么事?为何干涉于我?莫非我不在家,奴仆藉端生事,与你丈夫两个一齐惹出祸来,故此引你投靠,要我把外面的人都认做管家,覆庇你们做那行势作恶的事么?”那妇人道:“并无此事。只因家中有一座高阁,名为三与搂,原是老爷府上卖出来的。管业多年,并无异说。谁想到了近日,不知什么仇人递了一张匿名状子,说丈夫是强盗窝家,祖孙三代俱做不良之事,现有二十锭元宝藏在三与楼下,起出真赃,便知分晓。县官见了此状,就密差几个应捕前来起赃。 谁想在地板之下,果然起出二十锭元宝。就把丈夫带入县堂,指为窝盗,严刑夹打,要他招出同伙之人与别处劫来的赃物。丈夫极力分拆,再辩不清。这宗银子不但不是己物,又不知从何处飞来。只因来历不明,以致官司难结。还喜得没有失主,问官作了疑狱,不曾定下罪名。丈夫终日思想:这些产业原是府上出来的,或者是老爷的祖宗预先埋在地下,先太老爷不知,不曾取得,所以倒把有利之事贻害于人。如今不论是不是,只求老爷认了过来,这宗银子就有着落。银子一有着落,小妇人的丈夫就从死中得活了。性命既是老爷救,家产该是老爷得。何况这座园亭、这些楼屋,原是先太老爷千辛万苦创造出来的,物各有主,自然该归与府上,并没有半点嫌疑,求老爷不要推却。”继武听了这些话,甚是狐疑,就回复她道:“我家有禁约在先,不受平民的投献,这‘靠身’二字不必提起。就是那座园亭、那些搂屋,俱系我家旧物,也是明中正契出卖与人,不是你家占去的,就使我要,也要把原价还你,方才管得过来,没有白白退还之理。至于那些元宝,一发与我无干,不好冒认。你如今且去,待我会过县官,再叫他仔细推详,定要审个明白。若无实据,少不得救你丈夫出来,决不冤死他就是。”妇人得了此言,欢喜不尽,千称万谢而去。

  但不知这场祸患从何而起,后来脱与不脱?只剩一回,略观便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