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这世上啊,好事总爱磨人,可人人都盼着早点来。尤其是那"富贵婚姻"四个字,比什么都叫人眼巴巴地盼着。照大伙儿的心思啊,恨不能爹娘还没生下自己就先发了财,书还没读朝廷就先给官做。最好把天底下最俊的姑娘、最伶俐的小伙儿,都赶在没长大前凑作堆,等情窦一开立马成亲,连黄道吉日都省得挑——这才叫称心如意呢!
可老天爷偏不这么安排。您看那陶朱公,辞了官泛舟湖上才发家;姜太公头发都白了才当上大官。难道他们年轻时就不想发财做官?不过是时辰未到,银子过手就散,仕途总碰壁,拖拖拉拉等到该富贵那年,就像山洪暴发似的,拦都拦不住。
说到这儿,想起古时候有对夫妻。男的叫梁鸿,是个榆木疙瘩;女的叫孟光,也是个倔脾气。这边说亲不成,那边做媒也不就。谁曾想这一对儿拖到老大年纪才凑成双。呆头鹅遇上倔毛驴,倒成了天造地设的一对。两人举案齐眉恩爱得很,成了千古第一模范夫妻。虽说他俩本是有德之人,可也因等得心焦,一旦如愿自然格外珍惜。您看那些天天吵架的夫妻,多半都是成亲太早太容易。老话说得好:"容易得来的,谁当回事儿?"这道理放在哪儿都合适。
闲话少说,咱们讲段明朝永乐年间的真事儿。浙江温州府永嘉县有个大字不识的酒鬼,叫郭酒痴。这人一喝醉就能请神仙断事,灵验得很。最奇的是他平时连笔都拿不稳,可神仙附体时写出的字比字帖还漂亮——原来请来的都是书法大家。当地人有疑难就备好酒请他,一来问吉凶,二来把神仙墨宝裱起来当"仙帖"供着。连盖房子的都找他题匾额对联,那些字不但应景,还暗藏祸福,事后总能应验。
当时县学里有个秀才叫姚戬,字子□,小小年纪就中了秀才,才名远播。他爹是县里管银库的,攒下万贯家财,心气儿高得很。觉得儿子是名士,非要娶个天仙似的媳妇。拖到儿子十八岁才定下亲事,姑娘是屠家的闺女,听说在温州城里数一数二的俊俏。
下聘后姚家盖起三间气派楼房准备迎亲。楼盖好了又做块堂匾,摆酒请郭酒痴来题字,图个吉利。那郭酒痴一到席上,连拱手都省了,筷子也不拿,直嚷嚷:"快拿大碗来!神仙都到了,等不及啦,赶紧让我喝醉了好写字。"
姚家父子一听神仙已经附体,忙不迭亲自斟酒,连着灌了他几十碗。这酒鬼一醉就闭了嘴,抓起笔来龙飞凤舞,在匾上题了三个大字"十卺楼",六个小字"九日道人醉笔"。席间陪客都是姚秀才的同窗,琢磨出"九日"合起来是个"旭"字,知道是草圣张旭显灵。可大伙儿不明白"十卺"的"卺"字——本该是"景"字才对,想着楼上能看十处风景才叫"十景楼",怎么写成合卺交杯的"卺"了?
有人猜是喝多了写错字,就劝姚家父子再问问。父子俩恭敬祷告说这"十卺"二字说不通,求大仙改改。那酒痴又悬腕写下四句诗:"十卺原非错,诸公在见疑。他年虚一度,便是醉之迷。"众人这才恍然大悟,纷纷贺喜:"恭喜啊!看来令郎要娶一妻九妾,正好十次合卺。平民哪来这等福气?必是要做官了!儿子当官,老子就是老太爷,这可是大吉兆!"姚家父子嘴上谦虚,心里早乐开了花,当晚留客痛饮,尽欢而散。
等到良辰吉日,新娘子娶进门。揭开盖头一看,果然是温州城头号美人儿。但见:眉毛弯似新月,脸颊艳若朝霞;肌肤如雪,发髻像云。那通身的气派,不是刻意打扮出来的美,而是天生就该入画的模样。裙下金莲纤巧,让人错认成一对笔管;腕子白嫩,叫人恍惚以为是玉杯。真真是仙女下凡,把个姚秀才喜得抓耳挠腮,恨不得立刻散了酒席入洞房。可那些贺客只顾自己推杯换盏,哪管新郎官心急火燎呢?
那喜宴直闹到三更半夜,酒席才撤下,新郎官醉醺醺地被推进洞房。一进绣房就急着要圆房,表面上温柔体贴,手上却粗鲁得很,活像个山大王要强占民女。他急吼吼地替新娘子宽衣解带,把人往床上一按。正要成就好事呢,谁知天大的变故来了——方才还做着巫山云雨的美梦,转眼就吓得魂飞魄散!
这事儿说来真稀奇!好比千辛万苦爬上巫山,却发现云雾全散了;玉女峰高耸入云,偏偏溪涧浅得可怜。这新郎官伸手一摸,惊得差点从床上滚下来,捧着新娘子的脸直问:"好端端的美人儿,怎么会有这种毛病?"新娘子屠氏垂着眼泪说:"打从娘胎出来就这样了。"
新郎姚子□长叹一声,扭过头去半天不吭声。新娘子抽抽搭搭地说:"你这样的俊俏郎君,摊上我这么个怪物,换谁都得恼。可这是前世造的孽啊...求你将错就错,就当养个看门的狗,往后多纳几房妾室传宗接代..."话没说完,眼泪珠子就断了线。
姚子□转头瞧见她梨花带雨的模样,心又软了:"就冲这张脸,我也舍不得休你。可好比饿汉守着满桌酒菜..."新娘子突然抓住他衣袖:"我何尝不爱慕郎君?偏偏眼馋肚饱..."说着竟哭出声来。
这夜两人勉强成了事,到底意难平。第二天姚子□跟父母一说,老两口立刻炸了锅。一面哄儿子出门散心,一面把媒婆叫来兴师问罪。那媒婆仗着姚家是官宦门第,跑到屠家拍桌子吓唬:"要么换你家二姑娘来,要么等着吃官司!"
谁知屠家早留了后手——特意留着两个女儿没许人家。听说要换亲,反倒松了口气,忙不迭答应让姚家随便挑。姚老爷嫌大女儿年纪大,当场定了小女儿。趁着儿子没回家,直接叫顶轿子把新娘子撵出门。可怜新娘子哭着想等丈夫告别,公婆却连衣裳都不让换,硬生生把人推上了轿。
您说这叫什么事?好好一个美人儿,没犯七出之条,竟因身子有残缺,落得这般下场。可见世上那些怜香惜玉的,多半是贪欢好淫之徒罢了!
不胡涂醉仙题额 难摆布快婿完姻
词云: 寡女临妆怨苦,孤男对影嗟穷。孟光难得遇梁鸿,只为婚姻不动。久旷才知妻好,多欢反觉夫庸。甘霖不向旱
时逢,怎得农人歌颂? 右调《西江月》世上人的好事,件件该迟,却又人人愿早。
更有“富贵婚姻”四个字,又比别样不同,愈加望得急切。照世上人的心性,竟该在未曾出世之际,先等父母发财;未经读书之先,便使朝廷授职;拣世上绝标致的妇人,极聪明的男子,都要在未曾出幼之时,取来放在一处,等他欲心一动,就合拢来,连做亲的日子都不消拣得,才合着他的初心。却一件也不能够如此。陶朱公到弃官泛湖之后,才发得几主大财;姜太公到发白齿动之年,方受得一番显职。想他两个少年时节,也不曾丢了钱财不要,弃了官职不取;总是因他财星不旺,禄运未交,所以得来的银钱散而不聚,做出的事业塞而不通,以致淹淹缠缠,直等到该富该贵之年,就像火起水发的一般,要止也止他不祝梁鸿是个迟钝男子,孟光是个偃蹇妇人,这边说亲也不成,那边缔好也不就。不想这一男一女,都等到许大年纪,方才说合拢来。迟钝遇着偃蹇,恰好凑成一对。两个举案齐眉,十分恩爱,做了千古上下第一对和合的夫妻。虽是有德之人原该如此,却也因他等得心烦,望得意躁,一旦遂了心愿,所以分外有情。世上反目的夫妻,大半都是早婚易娶,内中没有几个是艰难迟钝而得的。古语云:“若将容易得,便作等闲看。”
事事如此,不独婚姻一节为然也。 冒头说完,如今说到正话。明朝永乐初年,浙江温州府永嘉具有个不识字的愚民,叫做郭酒痴。每到大醉之后,就能请仙判事,其应如响。最可怪者,他生平不能举笔,到了请仙判事的时节,那悬笔写来的字,比法帖更强几分,只因请到之仙都是些书颠草圣,所以如此,从不曾请着一位是《淳化帖》上没有名字的。因此,合郡之人略有疑事,就办几壶美酒,请他吃醉了请仙。一来判定吉凶,以便趋避;二来裱做单条册页,供在家中,取名叫做“仙帖”。还有起房造屋的人家,置了对联匾额,或求大仙命名,或望真人留句。他题出来的字眼,不但合于人心,切着景致,连后来的吉凶祸福都寓在其中。当时不觉,到应验之后,始赞神奇。
彼时学中有个秀才,姓姚名戬,字子□,髫龄入泮,大有才名。父亲是本县的库吏,发了数千金,极是心高志大。见儿子是个名士,不肯容易就婚,定要娶个天姿国色。直到十八岁上才替他定了婚姻,系屠姓之女;闻得众人传说,是温州城内第一个美貌佳人。下聘之后,簇新造起三间大搂,好待儿子婚娶。造完之后,又置了一座堂匾,办下筵席,去请郭酒痴来,要求他降仙题咏。一来壮观,二来好卜休咎。 郭酒痴来到席上,手也不拱,箸也不拈,只叫取大碗斟酒,“真仙已降,等不得多时,快些吃醉了好写。”姚家父子听见,知道请来的神仙就附在他身上,巴不得替神仙润笔,就亲手执壶,一连斟上几十碗,与郭酒痴吃下肚去。他一醉之后,就扪口不言,悬起笔来竟像拂尘扫地一般,在匾额之上题了三个大字、六个小字。其大字云:十卺楼。
小字云:九日道人醉笔。 席间有几个陪客,都是子□的社友,知道“九日”二字合来是个“旭”字,方才知道是张旭降乱。“只是一件:十卺的‘卺’字,该是景致的‘景’。或者说此楼造得空旷,上有明窗可以眺远,看见十样景致,故此名为‘十景楼’。为何写做合卺之‘卺’?”又有人说:“合卺的‘卺’字倒切着新婚,或者是‘十’字错了,也不可知。凡人到酒醉之后,作事定有讹舛,仙凡总是一理。或者见主人劝得殷勤,方才多用了几碗,故此有些颠倒错乱,也未可知。何不问他一问?”姚姓父子就虔诚拜祷,说:“‘十卺’二字,文义不相联属,其中必有讹舛,望大仙改而正之。”酒痴又悬起笔来,写出四句诗道:十卺原非错,诸公在见疑。 他年虚一度,便是醉之迷。
众人见了,才知道他文义艰深,非浅人可解,就对着姚姓父子一齐拱手称贺,道:“恭喜,恭喜!这等看来,令郎必有一位夫人、九房姬妾,合算起来,共有十次合卺,所以名为‘十卺楼’。庶民之家哪得有此乐事?其为仕宦无疑了。子为仕宦,父即封翁,岂不是个极美之兆!”姚姓父子原以封翁仕宦自期,见众人说到此处,口虽谦让,心实欢然,说:“将来这个验法,是一定无疑的了。”当晚留住众人,预先吃了喜酒,个个尽欢而别。
及至选了吉期,把新人娶进门来,揭起纱笼一看,果然是温州城内第一个美貌佳人。只见她:月挂双眉,霞蒸两靥;肤凝瑞雪,髻挽祥云。轻盈绰约不为奇,妙在无心入画;袅娜端庄皆可咏,绝非有意成诗。地下拾金莲,误认作两条笔管;樽前擎玉腕,错呼为一盏玻璃。诚哉绝世佳人,允矣出尘仙子! 姚子见了,惊喜欲狂,巴不得早散华筵,急归绣幕,好去亲炙温柔。当不得贺客缠绵,只顾自己贪杯,不管他人好色。
直吃到三更以后,方才撤了筵席,放他进去成亲。
一入绣房,就劝新人就寝,少不得内致温存,外施强暴,以绿林豪客之气概,遂绿衣才子之心情。替她脱去衣裳,拉归衽席。正要做颠鸾倒凤之事,不意变出非常,事多莫测,忽以人生之至乐,变为千古之奇惊!这是什么缘故?有新小令一阕,单写他昔日的情形,一观便晓:好事太稀奇!望巫山,路早迷,遍寻没块携云地。玉峰太巍,玉沟欠低,五丁惜却些儿费。漫惊疑,磨盘山好,何事不生脐!
右调《黄莺儿》原来这位新妇面貌虽佳,却是一个石女。子□一团高兴,谁想弄到其间,不但无门可入,且亦无缝可钻。
伸手一摸,就吃惊吃怪起来,捧住她问道:“为什么好好一个妇人,竟有这般的痼疾?”屠氏道:“不知什么 缘故,生出来就是如此。”姚子□叹息了一声,就掉过脸来,半晌不言语。
新妇对他道:“你这等一位少年,娶着我这个怪物,自然要烦恼,这是前生种下的冤孽,叫我也没奈何。求你将错就错,把我当个废物看承,留在身边,做一只看家之狗,另娶几房姬妾,与她生儿育女。省得送我还家,出了爷娘的丑,连你家的体面也不好看相。”姚子□听了这句话,又掉过脸来,道:“我看你这副面容,真是人间少有,就是无用,也舍不得休了你。少不得留在身边,做一匹看马。只是看了这样的容貌,就像美食在前不能入口,叫我如何熬得住?”
新妇道:“不但你如此,连我心上也爱你不过。当不得眼饱肚饥,没福承受,活活地气死!”说到此处,不觉掉下泪来。
姚子□正在兴发之时,又听了这些可怜的话,一发爱惜起来。
只得与她搂作一团,多方排遣。到那排遣不去的时节,少不得寻条门路出来发舒狂兴,那舍前趋后之事,自然是理所必有,势不能无的了。新妇要得其欢心,巴不得穿门凿户,弄些空隙出来,以为容纳之地,怎肯爱惜此豚,不为阳货之献?这一夜的好事虽不叫做全然落空,究竟是勉强塞责而已。
第二日起来,姚子□见了爷娘,自然要说明就里。爷娘怕恼坏儿子,一面托几个朋友请他出去游山解闷,一面把媒人唤来,要究他欺骗之罪。少不得把衙门的声势装在面上,官府的威风挂在口头,要逼他过去传说。欺负那位亲翁是个小户人家,又忠厚不过,从来怕见官府,最好拿捏,说:“他所生三女,除了这个孽障,还有两女未嫁,速抬一个来换,万事都休。不然,叫他吃了官司,还要破家荡产!”媒人依了此言过去传说,不想那位亲翁先有这个主意。因他是个衙门领袖,颇有威权,料想敌他不过,所以留下二女不敢许亲,预先做个退步 ;他若看容貌分上,不来退亲,便是一桩好事,万一说起话来,就把二女之中拣一个去替换。见媒人说到此处,正合着自己之心,就满口应承,并无难色;只要他或长或幼自选一人,省得不中意起来,又要翻悔。 姚子的父亲怕他长女年纪太大,未免过时;幼女只小次女一岁,就是幼女罢了。订过之后,就乘儿子未归,密唤一乘轿子,把新妇唤出房来,呵叱一顿,逼她上轿。新妇哭哭啼啼,要等丈夫回来,面别一别了去。公婆不许,立刻打发起身,不容少待。可怜一个如花似玉的人,又不犯“七出”之条,只因裤裆里面少了一件东西,到后来三摈于乡,五黜于里,做了天下的弃物。可见世上怜香惜玉之人,大概都是好淫,非好色也。